第九章 奶牛怪兽
醒来的时候变成了一条巨蟒,这让弗兰克摸不着头脑。
变成一只动物并不令人费解,他对此习以为常,不过他还从来没有在睡梦中从一种动物变为另一种。他非常肯定自己睡着的时候并不是一条蛇。通常,他睡得像一条狗。
他发现,要是他在铺位上将身子蜷成斗牛犬的体形,夜里会好过许多。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的噩梦不会再那么烦人。他头脑中挥之不去的尖叫声也几乎消失。
他搞不懂自己为何会变成一条网纹蟒。这倒是能解释他慢慢吞下一头奶牛的梦境。他的下巴还在隐隐作痛。
他抱紧自己,变回人形。立刻,剧烈的头疼又回来了,伴随着那些噪声。
打败他们!战神玛尔斯说,夺下这艘船!保卫罗马!
阿瑞斯的声音回喊:杀掉罗马人!鲜血与死亡!大枪!
父亲的罗马与希腊身份在弗兰克头脑中尖叫争吵,伴随着一如既往的嘈杂战斗声——爆炸、突击步枪、轰鸣的喷气机引擎——都好像在弗兰克眼睛后面装了一架低音炮,悸动不停。
他在床铺上坐起身,疼痛让他有些眩晕。和每个早晨一样,他深吸一口气,望向书桌上的台灯——一簇日夜燃烧的小火苗,它燃烧的是从库房里拿来的魔法橄榄油。
火……弗兰克最害怕的东西。在自己的房间里保持明火让他感到害怕,然而这也能帮助他集中精神。他头脑中的嘈杂声音减弱成了背景音,让他能够思考。
他对此本来越发得心应手了,可是很多天以来,这样做没有丝毫作用。朱庇特营地的战斗打响之后,战神的两个声音开始尖叫不停。从那时候起,弗兰克就一直在眩晕的状态下东倒西歪,几乎无法正常行动。他表现得活像个傻瓜,他肯定朋友们一定以为他疯了。
他无法告诉大家究竟哪里出了问题。朋友们对此束手无策,从与他们的交谈中,弗兰克相信大家并没有与自己相同的问题——作为天神的父母在耳朵边大叫大嚷。
唯独弗兰克如此不幸,不过他必须让自己行动如常。他的朋友们需要他——尤其是现在,安娜贝丝不在的时候。
安娜贝丝对他不错。即便是在他心神不宁,表现得如同小丑的时候,安娜贝丝也耐心备至,乐于帮助。在阿瑞斯尖叫说不能信任雅典娜的孩子,玛尔斯也大呼小叫让他杀死所有希腊人时,弗兰克却渐渐对安娜贝丝心生敬佩。
此刻他们没有了安娜贝丝,弗兰克成了团队中军事战略家的最佳人选。大伙儿需要他走完前面的旅程。
他起身穿好衣服。好在两天前在锡耶纳,他设法买了几件新衣服,取代被雷奥放在桌子布福德上一道飞走的衣物(说来话长)。他套上牛仔裤、军绿色T恤衫,伸手去拿他最喜欢的一件套头衫,这才想起他已不需要套头衫了。天气已分外温暖,更重要的是,他已不需要衣兜来保护控制他生命的那块魔法木柴。黑兹尔替他妥善保管了。
也许这理应让他感到紧张。要是木柴烧尽,弗兰克就会死去——故事结束。不过他相信黑兹尔甚于相信自己。让她来保护自己的最大弱点让他感觉好受多了——如同在高速追逐中系紧了安全带。他把弓和箭袋挎在肩头。它们立刻化作了平常的背包。弗兰克很喜欢这一点。要不是雷奥的好主意,他才不知道箭袋具有这样的伪装能力。
雷奥!战神玛尔斯暴怒道,他必须受死!
掐死他!阿瑞斯喊,掐死每一个人!我们又在说谁?
两个声音又开始争吵不休,压过了弗兰克头脑中炸弹的爆炸声。
他把身体贴在墙上。几天来,弗兰克一直听到这些声音,要求他夺去雷奥·瓦尔迪兹的性命。
无论如何,是雷奥将弩炮发射到罗马广场,引发了与朱庇特营地的战争。当然,那时的他被附了身,不过玛尔斯仍然命令发动报复。雷奥不停地戏弄弗兰克,这让事情更加难办,阿瑞斯命令弗兰克对受到的每一次辱骂进行报复。
弗兰克控制住了那些声音,不过要做到这一点并不容易。
穿越大西洋的行程中,雷奥说的一些话依然在弗兰克脑海中挥之不散。当他们得知邪恶的大地女神盖娅悬赏他们人头的时候,雷奥想知道究竟他们值多少钱。
“我的价钱比不上伊阿宋或者波西,这我可以理解,”他说,“不过我应该值两三个弗兰克吧?”
不过是雷奥的又一个蹩脚的笑话,然而这样的评论有些过火。在阿尔戈二号上,弗兰克切实感觉到自己如同LVP——最无价值队员。的确,他会变成动物,可那又如何呢?到目前为止,他足以称道的最大帮助只不过是变成一只黄鼠狼,从一个地下工厂逃脱,而就连这还是雷奥的主意。在亚特兰大,弗兰克名声在外是因为与巨型金鱼较量的惨败,而就在昨天,他刚变成一头两百公斤重的大猩猩就被一颗闪光弹震得人事不省。
雷奥还没有拿大猩猩的事取笑他呢。这只是个时间问题。
杀死他!
折磨他!然后再杀了他!
战神的双重身份在弗兰克的头脑中厮打,将他的鼻窦当成了摔跤垫。
鲜血!枪炮!
罗马!战争!
“安静!”弗兰克命令。
令人吃惊的是,那两个声音听从了命令。
那么好吧,弗兰克心想。
也许他最后能控制住这些恼人的尖叫小神。也许今天就是个不错的日子。
他爬上甲板,这样的希望立刻破灭了。
“它们是什么?”黑兹尔问。
阿尔戈二号停靠在一个繁忙的码头上。一侧延伸的航运通道大约有半英里宽,另一侧是威尼斯城——红砖屋顶,教堂的金属圆顶,尖塔,还有被日光晒得褪色的房屋——情人节糖心的各式颜色——红、白、赭、粉、橙。
这里到处都是狮子雕塑——底座上、门前,还有大型建筑的门廊边,多得弗兰克认为它们一定是这座城市的吉祥物。
原本应该是街道的地方,泛着绿色的运河纵横流淌,每一条河中间都塞满了汽船。码头边的人行道上挤满了游客,他们在T恤衫售卖亭边购物,在商店间流连,在数不清的室外咖啡桌前休憩,如同一群群慵懒的海狮。弗兰克原以为罗马遍地游客,而这地方似乎更为疯狂。
不过,黑兹尔和其他的朋友没有注意到这些。他们聚在右舷的栏杆边,观察着几十个相貌怪异、外表邋遢、混迹于人群中的怪兽。
每一头怪兽大约都有奶牛那么大,佝偻着背,如同一匹垮掉的老马,暗灰色的皮毛,骨瘦如柴的腿,黑色的偶蹄。这些东西的脑袋相比脖子来说显得过于沉重。它们修长、有如食蚁兽般的长嘴垂到了地上,太长的灰色鬃毛完全盖住了眼睛。
正看着,其中一头怪兽笨重地穿过人群,抽抽鼻子,用长舌头在人行道上舔起来。游客们从它身旁分流而过,漠不关心。有几个人甚至还伸出手摸了摸它。弗兰克搞不懂这些凡人如何能如此冷静。接着,怪兽的外形闪烁起来。没过一会儿,它变成了一只又老又肥的猎犬。
伊阿宋咕哝一声。“凡人们以为它们是流浪狗。”
“或是四处闲逛的宠物。”小笛说,“我爸爸曾经在威尼斯拍过一部电影,我记得他跟我说,这里到处是狗。威尼斯人热爱狗狗。”
弗兰克皱皱眉头。他总不记得小笛的爸爸是特里斯坦·麦克林,顶级电影明星。她很少提起她爸爸,对于一个在好莱坞长大的孩子来说,她低调到了极点。这对于弗兰克来说倒是不错。他们这次探险最不需要的便是有狗仔队拍下弗兰克每一次如史诗般的失败。
“可它们究竟是什么?”他问,重复着黑兹尔的问题,“看起来好像是……饿坏了的,长着牧羊犬长毛的邋遢奶牛。”
他等待着有人告诉他答案,但没有人主动提起任何信息。
“也许它们没有伤害,”雷奥说,“它们对凡人不理不睬。”
“无害!”喜洋洋·海治教练哈哈大笑。半羊人穿着他惯常的运动短裤、运动T恤,挂着教练的哨子。他的表情依然如平日般暴躁,不过他头发中还混了一条粉红色橡皮筋,那得自于博洛尼亚的捣蛋小矮人。弗兰克有点害怕对他提起这事。“瓦尔迪兹,我们碰到过几个无害的怪兽?我们应该瞄准弩炮,看看会发生什么!”
“噢,这可不行。”雷奥说。
这一次,弗兰克赞同雷奥的看法。这地方怪兽太多,不可能击中目标而不给游客人群带来伤害。再说了,要是这些东西惊慌失措,四处逃窜……
“我们必须从它们跟前走过,希望它们是友好的,”弗兰克刚说出口,已经在痛恨自己这个想法了,“只有这个办法,我们才能找到那本书的主人。”
雷奥从胳膊底下抽出那本皮装书。他把博洛尼亚矮人给他的地址写成一张小条,粘在了书的封面上。
“卡萨内拉,”他读道,“弗雷泽利亚街。”
“黑色的房子,”尼克·德·安吉洛翻译说,“弗雷泽利亚是街名。”
发现尼克就在他身旁,弗兰克拼命忍住没有让自己躲开。这家伙悄无声息,常常神游,没有说话的时候仿佛消失了一般。黑兹尔才是从死亡中复生的人,可尼克却比她像个幽灵多了。
“你会讲意大利语?”弗兰克问。
尼克冲他露出警告的神色,好像是说:当心你的问题。不过他平静地说:“弗兰克说得没错,我们必须找到那个地址,唯一的办法是走进这座城市。威尼斯是一座迷宫。我们必须冒险面对人群和那些……无论它们是什么。”
晴朗的夏日天空里雷声隆隆。前夜他们穿越了几处风暴。弗兰克原以为风暴已经过去,不过此刻他不那么肯定了。空气厚重闷热,如同蒸汽腾腾的桑拿。
伊阿宋向地平线上皱起眉。“也许我该待在船上。昨天夜里的风暴中有很多樊迪,如果他们打算再次进攻飞船……”
他不需要再说下去。他们都与愤怒的风之仙子遭遇过。在与他们的战斗中,伊阿宋是唯一一个算得上走运的人。
海治教练嘟囔起来:“嗯,我也退出。如果你们这些心软的纸杯蛋糕打算在威尼斯城里闲逛,连那些毛茸茸的动物都不打算狠狠在脑门上敲打几下,算了吧。我可不喜欢无聊的探险。”
“没事的,教练,”雷奥笑笑说,“我们还得修好前桅,之后在轮机舱我还需要你帮忙。我在构思一件新的装置。”
弗兰克不喜欢雷奥眼里闪烁的亮光。自从雷奥找到阿基米德球体之后,他已经试过了很多“新装置”。通常,它们不是爆炸就是浓烟滚滚,一直窜进上层弗兰克的船舱。
“嗯……”小笛挪动着双脚,“派去的人应该善于对付动物。我,呃……我承认我对奶牛不那么在行。”
弗兰克猜测这句话后面一定有一个故事,不过他决定不去追问。
“我去。”他说。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自告奋勇——也许是因为他急着要做些改变,证明自己不是一无是处。又或许他不愿让任何人抢先开了口。动物?弗兰克自己就能变成动物!就派他去吧!
雷奥在他肩膀上拍了拍,把皮装书递到他手中。“好极了,你要是路过五金店,能不能帮我捎些四寸乘两寸的木方,外加一加仑的焦油?”
“雷奥,”黑兹尔责备他,“他这又不是去购物。”
“我跟弗兰克一路。”尼克提议。
弗兰克的眼睛开始抽搐。战神的声音在他脑中化作了强音:杀死他!希腊人!
“呃……你对动物很在行?”他问。
尼克毫无幽默感地笑了。“事实上,多数动物都恨我。它们能感觉到死亡,不过这座城市有些情况……”他变得神色严峻,“大量的死亡,不安的魂灵。要是我去,我能够让它们保持距离。此外,你也注意到了,我讲意大利语。”
雷奥挠挠头。“大量死亡,是吗?我个人尽量避免大量死亡,可你们这些家伙却很开心!”
弗兰克不知道什么让他更害怕:毛发蓬乱的奶牛怪兽,一群群不安的幽魂,还是单独跟尼克·德·安吉洛出行。
“我也去。”黑兹尔用胳膊蹭了蹭弗兰克,“三是半神冒险的幸运数字,对吗?”
弗兰克尽力掩藏松了一口气的样子。他不愿意冒犯尼克。他看看黑兹尔,用眼神对她说:谢谢你谢谢你谢谢你。
尼克注视着一条条运河,仿佛在思考有何种没见过的有意思的邪恶鬼怪潜伏在其中。“那好吧,让我们去寻找书的主人。”
若非赶上夏季旅游旺季,要是城市里没这么多毛茸茸的大怪兽,弗兰克说不定会喜欢威尼斯。在一排排老屋与运河之间,狭窄的人行道上,行人推来挤去、停下来拍照已经捉襟见肘。怪兽的存在则让情况更糟。它们低着脑袋走来走去,撞上凡人,在人行道上嗅来嗅去。
其中一头好像在一条隧道边找到了它喜欢的东西。它在一条石缝间又咬又舔,直到拔出一条发绿的根。怪兽开心地把它吸进嘴里,摇摇晃晃地走了。
“哦,它们是草食怪兽,”弗兰克说,“这是个好消息。”
黑兹尔把手滑进他手中。“除非它们把半神当作膳食补充,让我们期盼不会如此。”
弗兰克很高兴握住她的手,突然间拥挤的人群、如潮的热浪,还有怪兽都显得不那么糟糕了。他感到被需要——有用的感觉。
并不是黑兹尔要求他的保护。任何见过她拔剑在手,骑上阿里翁飞驰的人都知道,她能照顾好自己。不过弗兰克依然喜欢陪伴在她身边,想象自己作为她的保镖。如果任何怪兽打算伤害她,弗兰克会很乐意化作一头犀牛,将它们撞进运河。
他能变成犀牛吗?弗兰克还从未试过。
尼克停下脚步:“就在那儿。”
他们转进一条小街,将运河抛在了身后。面前是一个小广场,排列着几幢五层楼高的房子。这片地区被奇怪地废弃掉了——似乎凡人感觉到了这里不安全。在鹅卵石庭院的中央,十几头长毛奶牛怪兽在一口旧石井长满青苔的井台上嗅来嗅去。
“这地方有很多奶牛。”弗兰克说。
“是啊,不过你们瞧,”尼克说,“看拱门对面。”
尼克的眼神一定比他的要好。弗兰克眯起眼。在广场远处的尽头,一扇雕刻有狮子图案的石拱门连接着一条狭窄的街道。刚过拱门的地方,一幢排屋被刷成了黑色——到目前为止弗兰克在威尼斯见过的唯一一幢黑色建筑。
“卡萨内拉。”他猜测道。
黑兹尔抓紧了他的手指。“我不喜欢这广场,感觉……冰冷。”
弗兰克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依然在发疯似的冒汗。
可是尼克却点点头。他打量着排屋的窗户,它们大多装有木质百叶窗。“你说得对,黑兹尔,这周围到处是死者的灵魂。”
“灵魂?”弗兰克紧张地问。
“愤怒的幽魂,”尼克说,“死者的灵魂可以追溯到罗马时代。它们在很多意大利城市中游荡,不过我还从来没在一个地方感觉到这么多。我妈妈告诉我……”他犹豫了片刻,“他从前跟我讲过威尼斯幽魂的故事。”
弗兰克再一次对尼克的过去充满了好奇,不过他害怕去问。他迎向黑兹尔的目光。
问吧,她似乎是在说,尼克需要练习与人沟通。
突击步枪和原子弹的声音在弗兰克头脑中越发吵闹了。玛尔斯和阿瑞斯试图用《迪克西》和《共和国战歌》一争高下。弗兰克拼命将这一切抛到一旁。
“尼克,你妈妈是意大利人?”他猜道,“她来自威尼斯?”
尼克迟疑地点点头。“她就是在这里遇到了冥王哈迪斯,那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第二次世界大战迫在眉睫,她带着我和姐姐逃到了美国。我是说……比安卡,我的另外一个姐姐。对意大利,我能记得的并不多了,不过我还能讲意大利语。”
弗兰克拼命想找句回应的话。“哦,那很不错”似乎不合时宜。
除了两个被从过去带回来的半神之外,他从来没跟别人出过门。严格来讲,他们俩都比自己年长大约七十岁。
“你妈妈一定很不容易,”弗兰克说,“我们都会为自己爱的人付出一切。”
黑兹尔感激地捏了捏他的手。尼克望着地面的鹅卵石。“是啊,”他苦涩地说,“我想我们会的。”
弗兰克不清楚此刻尼克的想法。他很难想象尼克·德·安吉洛会出于对某人的爱而付诸行动,也许除了黑兹尔以外。弗兰克决定斗胆提出尽可能多的私人问题。
“那么,死者的亡灵……”他咽了一口唾液,“我们如何避开它们?”
“我已经在想办法了,”尼克说,“我正在发送信息,它们理应回避,对我们置之不理。希望这么做就够了。否则……事情可能会很麻烦。”
黑兹尔咬起嘴唇。“我们走吧。”她提议。
走过广场中央的时候,一切都出了岔子,但却与幽魂无关。
他们绕过广场中央的石井,尽量与奶牛怪兽保持一定距离,就在这时,黑兹尔绊在一块松脱的鹅卵石上。弗兰克连忙扶住她。六七头灰色大怪兽回过头注视着他们。弗兰克不经意瞥了一眼一头怪兽鬃毛下放光的绿色眼睛,他立刻感到一阵眩晕,仿佛吃了太多的奶酪或者冰激凌的感觉。
怪兽的嗓子里发出沉闷的咕噜声,如同愤怒的雾角声。
“乖乖奶牛。”弗兰克咕哝着,将身子挡在了朋友与怪兽中间,“伙计们,我想我们应该慢慢退开。”
“我真是笨手笨脚,”黑兹尔低声说,“对不起。”
“这不是你的错,”尼克说,“看看你的脚。”
弗兰克低下头,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在他的鞋底下,铺路石在移动——尖利的植物藤蔓正从裂缝中往外冒。
尼克连连后退。根须朝他的方向弯曲延伸,紧跟过来。藤蔓越来越密,散发出一阵雾气重重的绿色烟雾,带着水煮卷心菜的味道。
“这些根须似乎喜欢半神。”弗兰克注意到黑兹尔的手向剑柄挪去,“奶牛怪兽喜欢根须。”
现在,整群怪兽都在朝他们的方向看,发出雾角般的咆哮声,使劲跺着蹄子。弗兰克很清楚动物的行为,它们是在示威:你们站在我们的食物上了,这是在与我们为敌。
弗兰克在思考。怪兽数量太多,不能应战。蓬乱鬃毛下的眼睛里深藏着某些东西……弗兰克刚瞥了一眼就已经感到眩晕。他有种不祥的感觉,要是与这些怪兽正视,后果就不仅仅是眩晕那么简单了。
“别看它们的眼睛,”弗兰克提醒道,“我来引开它们,你们俩慢慢后退,走到黑房子那边去。”
怪兽们收紧身体,准备发动攻击。
“算了,”弗兰克说,“快跑!”
结果,弗兰克没能变成一头犀牛,而且在尝试这样去做的同时浪费了宝贵的时间。
尼克和黑兹尔向小巷冲去。弗兰克挺身站在了怪兽跟前,希望引开它们的注意。他用尽全身力气大声叫喊,想象自己是一头可怕的犀牛,不过有阿瑞斯和玛尔斯在他头脑中尖叫,他无法集中精神。他依旧是往常的老弗兰克。
两头奶牛怪兽从兽群中冲出来,追赶尼克和黑兹尔去了。
“不!”弗兰克对它们大声喊,“来追我!我是犀牛!”
其他怪兽围住了弗兰克。它们咆哮着,鼻孔里喷出翠绿色的气体。弗兰克后退几步,躲开那气体,但却几乎被臭气熏倒。
好吧,这么说犀牛不行,那就试点儿别的。在被怪兽踩扁或是毒死之前,他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但他却无法思考。他无法让任何动物的图像在头脑中保持足够长的时间,实现变形。
这时,他抬头向排屋中的一个阳台上看去,看见一具石雕——那是威尼斯的标志。
紧接着,弗兰克变成了一头成年雄狮。他发出挑战的咆哮声,从怪兽群中一跃而起,落在了八米开外的旧石井顶上。
怪兽咆哮着算是回答。三头怪兽同时跃起,不过弗兰克严阵以待。他雄狮的本能赋予了他战斗的速度。
他用爪子将两头怪兽劈成了尘土,接着又将牙齿咬进了第三头怪兽的咽喉,将它抛到了一旁。
还剩下七个,加上追赶他朋友的两个,算不上悬殊,不过弗兰克必须吸引住其中的多数。他对怪兽们怒吼一声,它们纷纷后退。
它们在数量上占了上风,这没错,不过弗兰克是顶级的捕食者。兽群知道这一点。它们也刚刚亲眼目睹了三个同伙被送进塔塔勒斯。
他借助自己的优势跳下井来,露出嘴里的尖牙。怪兽们纷纷后退。
要是他能与它们展开周旋,然后再转过身追上他的朋友们……
一切进展得本来还算顺利,直到他向拱门退出第一步。其中一头奶牛,若非最勇敢即是最愚蠢,将这一步看作了软弱的信号。它向前扑起,一股绿色气体对准弗兰克的脸猛喷过来。
他将怪兽劈成了尘埃,但伤害已经无法挽回。他强迫自己屏住呼吸。不管怎样,他能感觉到鼻子周围的皮毛被烧焦,两眼刺痛。他踉跄着后退几步,眼前模糊不清,头晕眼花,只依稀听见尼克在尖叫自己的名字。
“弗兰克!弗兰克!”
他拼命集中意念。他又变回了人形,恶心干呕,跌跌撞撞。他感觉脸在剥落。在他面前,绿色的气体飘浮在他与怪兽之间。其余的奶牛怪兽小心翼翼地注视着他,也许是在猜测弗兰克是否还有深藏未露的本事。
他朝身后看了一眼。石头拱门之下,尼克·德·安吉洛正手持他的黑色冥铁剑,示意弗兰克赶紧跟上去。尼克脚边的人行道上,有两摊深色的污渍——无疑是追赶他们俩的奶牛怪兽剩下的残骸。
至于黑兹尔……她靠在她弟弟身后的墙上,一动不动。
弗兰克拔腿向他们俩奔去,将几个怪兽抛在身后。他跑过尼克身边,抓起黑兹尔的双肩。她的脑袋垂到了胸膛之上。
“她被绿色气体迎面击中,”尼克伤心地说,“我……我不够快。”
弗兰克无法判断她是否还在呼吸。愤怒与绝望在他体内争斗不休。他一直害怕尼克,但此刻他恨不得将这个哈迪斯的儿子一脚踢进近旁的运河之中。也许这并不公平,然而弗兰克不在乎。在他头脑中尖叫的战神也是如此。
“我们得把她送回到船上去。”弗兰克说。
奶牛怪兽小心翼翼地徘徊在拱门之外,发出雾角般的嚎叫声。临近的街道上传来更多怪兽的回应。赶来增援的怪兽会很快将三位半神团团围住。
“步行是行不通了,”尼克说,“弗兰克,变成一只大鹰。别管我,把她送回阿尔戈二号去!”
带着脸上灼烧的疼痛与头脑中的尖叫声,弗兰克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变形。他正要尝试,他们身后响起一个声音:“你的朋友们帮不上忙,他们不知道疗伤的办法。”
弗兰克猛地回过身。站在黑色房子门口的,是一个身穿牛仔裤、牛仔衬衣的年轻男子。他一头卷曲的黑发,面带友善的笑容,不过弗兰克怀疑他是否真的友善。说不定他甚至并非人类。
在这一刻,弗兰克顾不得这许多了。
“你能治好她吗?”他问。
“当然,”男人说,“不过你们最好赶紧进屋,恐怕你们已经惹恼了威尼斯的所有卡托布勒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