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在庞贝城做着不愉快的梦
俯冲轰炸一座火山并不在蕾娜的遗愿清单上。
她第一眼看见南意大利是在五千英尺的高空之上,顺着月牙形的那不勒斯海湾向西,睡梦中的城市灯光闪烁在黎明前的阴郁中。在她身下的一千英尺位置是一座山,山顶是直径大约半英里的火山口,从中心冒出热腾腾的白色蒸汽。
蕾娜迷惑了片刻,因为影子旅行让她头晕恶心,仿佛她刚刚从冷水浴室里出来就被扔进了罗马浴室的桑拿浴房。
然后她才意识到自己悬浮在半空中,万有引力抓住了她,她开始坠落。
“尼克!”她大喊。
“潘神的烟斗!”海治嘴里诅咒着。
“哇啊啊啊!”尼克也在坠落,蕾娜都差点抓不住他。当海治教练开始下跌时,她又抓住了海治教练的衣领。如果他们三个现在分开了,那就全都没命了。
他们朝火山口直线下坠,他们最大件的行李——四十英尺高的雅典娜·帕台农——就紧跟在他们后面,用一条系带固定在尼克的后背上,像个失效的降落伞。
“我们下面是维苏威火山!”蕾娜的声音差不多都被风声掩盖了,“尼克,带我们离开这里!”
他的眼神疯狂而空洞,柔软的黑头发在他脸上乱舞,像是一只被扔入空中的乌鸦:“我……我做不到!没力量了!”
海治教练嘟囔着:“孩子们,新消息!山羊不会飞!如果我们不转移的话,就要被拍扁成雅典娜·帕台农的煎蛋了!”
蕾娜的大脑正在飞速旋转,她可以接受死亡,但如果雅典娜·帕台农被摧毁,他们的远征就会失败,这一点蕾娜是绝不能接受的。
“尼克,开始影子旅行!”她命令道,“我会把我的力量借给你。”
他茫然地盯着蕾娜:“怎么——”
“现在就做!”
蕾娜紧紧握住尼克的手。她前臂上那处司战女神柏洛娜的火炬和剑的标志开始发出炙烤般的疼痛,仿佛是刚刚烙进她的皮肤一样。
尼克喘着粗气,他的脸上恢复了血色。就在他们马上要触及火山的蒸汽时,他们滑进了影子里。
空气变得凛冽,风声被千种语言混合的低语的噪声所代替。蕾娜感觉自己的内脏仿佛变成了一块巨大的刨冰——一种在碎冰上浇满冷糖浆的零食——童年时她在圣胡安的最爱。
她不知道为什么当自己处在死亡边缘时,这段记忆会浮现在眼前。然后她的视觉变得清晰,双脚踩在了坚实的地面上。
东边的天空开始亮起来,片刻间蕾娜甚至认为她回到了新罗马。陶立克圆柱圈起了一个棒球内场大小的院子。在她面前,有一个用马赛克砖装饰的凹陷喷泉,一座农牧神的铜雕像立在喷泉中央。
紫薇和玫瑰花在附近的一个花园里盛开,棕榈树和松树都冲天而立。几条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从不同的方向引领你进入院子——笔直而平坦的罗马式道路,通向带有柱廊的低矮的石屋。
蕾娜回头一看,雅典娜·帕台农毫发未损地矗立在她身后,像一个可笑的装饰草坪的超大号雕塑,统治了这个庭院。喷泉中央小小的农牧神铜雕像正高举双臂面对雅典娜,仿佛因为新朋友的到来而惊吓得有些畏缩。
在天边,维苏威火山隐约可见——隆起的黑暗山脊在几英里之外。厚厚的蒸汽在山顶缭绕。
“我们在庞贝。”蕾娜如梦初醒。
“噢,这可不太好。”尼克说,然后他瞬间就倒下了。
“啊!”海治教练在他倒地之前接住了他。半羊人让他靠在了雅典娜的脚上,还解开了尼克为了背雕像而绑在身上的皮带。
蕾娜的膝盖一下子软了,她早就料到会这样,因为这是每一次向别人输送自己的力量后都会发生的,可她却没有预料到会从尼克·德·安吉洛身上承受到这么多痛苦。她扑通一声坐了下来,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
罗马之神啊。如果这仅仅是尼克伤痛的一部分……他是怎么承受的呢?
她试图稳定自己的呼吸,海治教练则一个劲儿翻找他的露营用品。尼克靴子周围的石头正在开裂。黑色的裂缝向外辐射开来,就像有一支猎枪在喷出墨水,仿佛尼克的身体正在驱逐他之前经历的所有阴影。
昨天的景象更可怕:整片草地都枯萎了,骷髅们从地下钻出。蕾娜可不想让这种事再发生了。
“喝点东西吧。”蕾娜端给尼克一壶独角兽水——是独角兽的角磨成粉混合了台伯河的神水。他们发现对尼克来说这比神酒更有效,独角兽水可以消除疲劳和黑暗,导致自燃的风险也小得多。
尼克吞下了一大口,但样子还是很糟糕。他的脸色有些发青,面颊也凹了下去。戴克里先的权杖挂在他身边,发出了愤怒的紫色光芒,像一处放射性的瘀伤。
他端详着蕾娜说:“你是怎么做到的……激起那么多能量?”
蕾娜看看自己前臂上的文身,依旧像蜡烛一样灼烧着:司战女神柏洛娜的标志、SPQR,还有四条代表她服役年数的印记。“我不愿意说这件事,”她说,“这源于我妈妈的能量。我能给予他人力量。”
翻找布包的海治教练惊愕地抬起头:“你是说真的?你怎么没给我能量呢,罗马女孩?我想要超级肌肉!”
蕾娜皱了皱眉:“能量不是这么用的,教练。我仅能在生死关头使用它,而且在大群体里面才更实用。当我指挥军队时,我可以分享任何我拥有的能量——力量、勇气、忍耐力——让我的军队来配合使用。”
尼克扬起了一边眉毛:“对一位罗马执政官来说很实用。”
蕾娜没有回答,正是这个原因让她不愿意谈论自己的能量。她不想让听从指挥的半神们觉得自己是在控制他们,或让大家认为她是因为有特殊的魔法才当上领导的。她只能分享自己已经拥有的能力,而且不会帮助不值得成为英雄的人。
海治教练抱怨着:“糟透了。还是超级肌肉好。”然后就回头整理自己的行囊,里面似乎有无尽的炊具、生存装备和随机的运动装置。
尼克又喝了一大口独角兽水,他的眼皮因疲惫而变得有些沉重了,但蕾娜看得出他在努力保持清醒。
“我看见你刚刚绊了一下,”尼克说,“当你使用你的能力时……你有没有感觉到一些,嗯,我的思想?”
“这不是读心术,”蕾娜说,“也不是感情联接,我只能感觉到一股暂时的疲惫罢了,最基本的情绪。你的痛正在席卷着我,让我分担你的痛苦。”
尼克的表情变得谨慎了。
他旋转着手指上的骷髅头银戒指,这跟蕾娜在思考的时候转她自己的银戒指一样,和哈迪斯的儿子有同样的习惯让她有些不舒服。
在与尼克短暂的联接中,她感受到了痛苦,比她的整个军团在对抗巨人波吕玻忒斯时她所感受到的更多。为此而消耗的能量比上一次她为了飞跃大西洋,输送给她的飞马西庇阿的还要巨大。
她不愿再去想这件事。她那勇敢的长着翅膀的朋友,因为中毒而奄奄一息地躺在她的大腿上,用信任的眼神看着她。蕾娜举起匕首结束了它的痛苦……天哪,不要!她不敢再想了,否则会崩溃的。
可她从尼克身上感受到的痛苦还要更加深重。
“你应该休息,”她对尼克说,“即使在有帮助的情况下,连续跳两下也需要休息……你还能活着真的很幸运。我们要你在夜幕降临时再次做好准备。”
要求他做一些不可能的事让蕾娜感觉不太好。不幸的是,她已经不止一次迫使其他半神去超越他们的极限了。
尼克摩挲着下巴点点头,又扫视了一下废墟说:“我们被困在这里了,庞贝是我最不愿意选择着陆的地方。这里充满了游魂。”
“狐猴?”海治教练似乎在用风筝线、网球拍,还有一把猎刀做一个陷阱,“你是说那些毛茸茸的可爱小动物?”
“不是。”尼克的语气有些烦,好像问了他很多次似的,“是游魂,不友好的幽灵。他们遍布所有的罗马城市,但在庞贝——”
“整个城市都被消灭了,”蕾娜还记得这件事,“在公元七十九年,维苏威火山爆发让整个城市都被灰烬覆盖了。”
尼克点点头:“那场悲剧制造了许多愤怒的幽灵。”
海治教练望望远方的火山说:“在冒热气啊,是不是有坏事要发生的信号?”
“我……我不确定。”尼克拨弄着自己黑色牛仔裤上的破洞说,“众山神和奥拉都能感觉到哈迪斯的孩子们,可能这就是我们刚刚偏离路线的原因吧。维苏威火山的精灵应该是故意要杀死我们的。但我认为隔得这么远火山不容易伤害到我们,因为酝酿一次完整的火山爆发需要太长时间。最直接的威胁在我们周围。”
蕾娜的后脖子刺痛了一下。
她已经习惯了拉列斯——在朱庇特营的那些友好的幽灵们,但即便是他们也曾让蕾娜不安过。因为他们不理解个人空间的意义,有时他们会直接走过她的身体,给她留下一阵眩晕。庞贝这个城市给了蕾娜同样的感觉,仿佛整个城市就是个大幽灵,把她整个吞了下去。
她不能跟朋友们说她到底有多怕幽灵,或为什么害怕。还有多年前她和姐姐逃出圣胡安的原因……这是个早已埋葬的秘密。
“你能让他们离我们远点吗?”她问。
尼克伸出掌心说:“我已经把消息发出去了,让他们待远点。但一旦我睡着,这对我们可就不太好了。”
海治教练拍了拍他的“网球拍刀”这个新奇的装置说:“别担心,孩子。我会在周围布置警报与陷阱的。还有,我会一直拿着棒球棍保护你的。”
这似乎没有消除尼克的疑虑,但他的眼皮已经开始合上了:“好吧。但是……放松些。我们不想让阿尔巴尼亚的事再次发生。”
“我们不想。”蕾娜表示同意。
他们第一次共同体验影子旅行是在两天前,简直是彻头彻尾的失败,应该是蕾娜生涯中最丢脸的插曲。或许有一天,他们在幸存后回想起这段经历时还会大笑,但绝不是现在。他们三个已经达成共识,阿尔巴尼亚发生的事就留在阿尔巴尼亚吧。
海治教练看起来有些受伤:“好吧,无论如何,休息吧,孩子。我们会保护你的。”
“好吧,”尼克的声音变弱了,“也许我可以稍微……”他脱下自己的飞行员夹克折成一个枕头,然后翻了个身就开始打呼噜。
蕾娜惊讶地看着他变得如此平和。他的抬头纹不见了,他的脸变得像天使的脸……正如他的姓:德·安吉洛。她差点就相信了尼克是个普通的十四岁男孩,而不是冥王哈迪斯的儿子,被硬生生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拉了过来,被迫在一生中忍受比大多数半神更多的悲痛和危险。
在尼克刚刚到达朱庇特营时,蕾娜并不信任他。她觉得尼克并不仅仅是他的冥王父亲派来的代表那么简单。现在她当然已经知道了真相,他是个希腊半神——是蕾娜有生以来认识的第一个。或许也是第一个能在罗马和希腊营之间穿梭自如的人,还不向任何一方泄露另一方存在的事。
奇怪的是,这让蕾娜更信任尼克了。
当然,他不是罗马人,他从来没和鲁帕一起打猎或接受残酷的军团训练。但尼克在其他的方面证明了自己,他用充分的理由保守住了两个营的秘密,因为他很害怕战争。他曾只身跳入塔塔勒斯,还是自愿的,去寻找死亡之门;还曾被巨人抓住并囚禁过;更曾经带领阿尔戈二号的船员们冲进冥王圣殿……而现在他又接受了一个残酷的任务:挑战自己,把雅典娜·帕台农送回混血营。
旅程的步伐慢得令人抓狂。他们只能每晚影子旅行几百英里,白天休息让尼克恢复,可即便如此,尼克所要承受的压力也远远大于蕾娜所能想象的极限。
他背负了太多的悲哀和孤独,太多的心痛,可他依然把任务放在首位,不屈不挠。蕾娜对这一点很理解,也很尊敬。
蕾娜从来都不会儿女情长,但她却出奇地渴望把自己的披风披在尼克的肩膀上,再把他拥入怀中。她的理智在斥责自己:他是伙伴,不是自己的小弟弟!他不会欣赏这个举动的。
“嘿!”海治教练打断了她的思绪,“你也该睡了。我来值第一班岗,顺便给你们煮点东西吃。现在太阳已经升起来了,那些幽灵们不会兴风作浪的。”
蕾娜都没有注意到太阳有多亮,粉色和蓝绿色的云一条条地分布在天边。农牧神小铜像的阴影投在干涸的喷泉上。
“我读到过这个地方,”蕾娜说,“是庞贝城里保存得最完好的别墅,被人们称为农牧神之屋。”
海治教练用厌恶的眼光扫视了下雕像说:“嗯,是啊。不过今天应该叫半羊人之屋。”
蕾娜挤出一丝微笑,她逐渐开始欣赏农牧神与半羊人之间的不同。如果她睡着时旁边有一个农牧神在守夜,那么醒来时她的物品就会被偷走,脸上也会长出胡子,农牧神也不见了。海治教练是不同的——几乎都是好的不同点,虽然他对武术和棒球棍有着过分的热爱。
“好吧,”她表示同意,“你先守着吧,我会让阿金和阿银跟你一起值班的。”
海治看起来想要抗议,但蕾娜已迅速吹响了口哨。金属猎犬从废墟中出现了,它们从不同的方向朝她跑来。即使在这么多年以后,蕾娜还是不知道它们是从哪里来的,还有它们被蕾娜解散后去了哪里。但看到它们还是让蕾娜提起了精神。
海治清清嗓子说:“你确定那些不是斑点狗吗?它们很像斑点狗。”
“它们是猎犬,教练。”海治怕斑点狗,这真是让蕾娜百思不得其解,但她现在懒得问了,“阿金、阿银,我睡觉的时候你们要好好守在这里,听海治教练的话。”
这些狗围在院子里,与雅典娜·帕台农保持着距离,因为它对罗马的一切都透露出敌意。
蕾娜现在唯有去适应它,并且她很肯定这座雕像不喜欢被迁移到一个古罗马城市中心。
她躺了下来,把她的紫色披风盖在身上,手指紧紧地抓住腰带上的小布袋,里面装着在伊庇鲁斯分手时,安娜贝丝给她的银币。
“这是一个事情会改变的标志,”安娜贝丝曾告诉她,“现在雅典娜之印是你的了,也许这枚银币会为你带来运气。”
但是带来的是好运气还是坏运气,蕾娜就不知道了。
她最后看了一眼在日出和雅典娜·帕台农面前畏缩着的青铜农牧神,然后就闭上眼睛进入了梦乡。
在大多数情况下,蕾娜是可以控制自己的噩梦的。
她已经训练了大脑去梦见自己最喜欢的地方——新罗马最高山上的酒神巴克斯的花园。在那里她感觉安全和宁静。当幻象侵入她的睡眠时——就像半神的梦中经常会出现的那样——她能控制着幻象,想象它们是花园喷泉水面上的倒影。这能使她睡得安稳,避免第二天早上醒来时一身冷汗。
然而今晚,她没那么幸运。
美梦开始了,在一个温暖的下午,她站在花园里,浓郁的树荫伴着盛开的金银花作为点缀,在喷泉中央,酒神巴克斯的小雕像在喷水。
新罗马的黄金圆顶和红瓦屋顶在她的脚下延伸,向西半英里是朱庇特营高耸的防御墙。除此之外,小台伯河蜿蜒围绕着山谷,沿着伯克利山的边缘,在夏季的阳光下散发出朦胧的金色。
蕾娜端起一杯热巧克力,这是她最爱的饮料。
她安心地呼出一口气,这真是个值得捍卫的地方——为了她自己,为了朋友们,为了所有的半神。她在朱庇特营的四年真是不容易,但却是她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突然,天边开始变得灰暗。蕾娜认为这只是一场风暴,然后她发现一波黑土浪潮在山上滚动着,把大地的皮肤彻底卷走了,什么都没有留下。
蕾娜惊恐地看着黑浪到达山谷的边缘。边界守护神在营地周围竖起了魔法屏障,但这仅能片刻减缓灾难。屏障的紫色光芒像玻璃一样被击得支离破碎,黑潮涌了进来,撕裂了树林、摧毁了道路,把小台伯河从地图上扫了出去。
幻象而已,蕾娜竭力让自己冷静,我能控制这些的。
她试图改变梦境,想象只不过是喷泉中的倒影被破坏而已,那只是个没有杀伤力的画面。但噩梦仍在很生动地继续着。
大地吞没了玛尔斯的领地,不留痕迹地消灭了每一个用于战争演习的城堡和战壕。城市的沟渠像孩子的积木一样在崩塌着。朱庇特营覆灭了——瞭望塔崩溃了,墙壁和营房土崩瓦解,半神们的尖叫声被淹没了,大地继续移动着。
蕾娜的喉咙发出一声呜咽。神庙山上隐约可见的神庙与遗迹倒塌了,竞技场和跑马场也被席卷一空。土地黑潮到达了波米兰界线后,咆哮着冲入了城市。很多家庭的人群奔跑着穿过广场,孩子们惊恐地哭了起来。
参议院大楼也崩塌了,别墅和花园像耕地机下的农作物那样消失了。黑潮向上坡搅动,直奔巴克斯的花园——蕾娜仅存的美好世界。
是你把他们无助地抛弃了,蕾娜·拉米雷兹-阿雷拉诺。一个女人的声音从黑色的土地中传来,你的营地就要被摧毁了,你一路的冒险简直就是个蠢差事。我的猎手已经去抓你了。
蕾娜从花园的围栏上滑落下来,她跑到巴克斯的喷泉旁,紧紧抓住水池的边缘,凝视着水面。她希望能让噩梦在水中变成无伤害的倒影。
咔!
水池断裂成了两半,是被一支耙子那么粗的箭射裂的。蕾娜惊恐地看着箭尾的乌鸦毛装饰,箭杆被涂成了红色、黄色和黑色,像一条珊瑚蛇。幽暗的金属尖头深深插入她的内脏。
她在模糊的疼痛中抬头看,在花园的边上,一个黑影正在接近——是一个男人的身影。他的双眼好像两盏微型头灯,晃得蕾娜什么都看不见。她听见了金属刮擦皮革箭袋的声音,男人又拉出了一支箭。
然后她的梦就变了。
花园和猎手都不见了,还有射在蕾娜肚子上的箭。
她发现自己身处一个废弃的葡萄园里,在她面前的死葡萄树延伸出好几亩,一行行排列在木格子上,像粗糙的萎缩骷髅。在牧场远处的尽头矗立着一间用杉木瓦盖的农舍,农舍有一个拱形的门廊。再往外,陆地一直延伸进海里。
蕾娜认出了这个地方:长岛北岸的戈德史密斯酒厂。她的侦察兵团已经把这里当成攻打混血营路上的一个基地保护了起来。
她已经下令让大多数兵团留在曼哈顿岛,没有命令不准移动。可显然屋大维没有遵守她的命令。
整个第十二军团驻扎在最北部区域。他们已经按平时的军事标准挖好了十英尺深的战壕,还在周围搭建带尖刺的土墙。每一个角落都有一座瞭望塔,并且装备了投石器。而里面,红色和白色的帐篷整齐地交叉排列。五个军团的旗帜在风中飘扬着。
军团的景象让蕾娜提起了精神。这是一支小军队,虽然总共仅有二百个半神,但他们都训练有素而且很有组织性。如果尤利乌斯·恺撒死而复生,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承认,蕾娜的部队是合格的罗马部队。
但他们却不该靠近混血营,屋大维不服从命令的行为激怒了蕾娜。他是故意激怒希腊人的,他想挑起战争。
她的梦境在农舍的玄关处被放大,她看见屋大维坐在一张镀金的椅子上,看起来似乎是个宝座。他穿着参议员的紫色条纹长袍,上面别着百夫长徽章,还挂着他的占卜师刀。他已经获得了一项新的荣誉—— 一片白布罩在头上,这标志着他成为大祭司长,诸神的大祭司。
蕾娜真想掐死他,在她记忆里是从来没有半神能取得大祭司长这个头衔的。屋大维这么做简直是把自己提升到皇帝的等级了。
在他的右手边,报告和地图散落在矮桌子上;在他的左手边,一个大理石祭坛中放着水果和黄金贡品,这无疑是给诸神的。但在蕾娜看来这一坛东西就是给他自己的。
军团的鹰夫雅各布正警惕地站在他旁边,浑身的汗水已经湿透了他的狮子皮披风,手里托着第十二军团的标志鹰徽。
屋大维正在接见一个人。在楼梯最下面跪着一个男孩,穿着牛仔裤和皱巴巴的帽衫。屋大维的追随者麦克·卡哈勒,第一步兵队的百夫长,正站在一边抱着双臂,很不愉快地怒视着。
“那么现在,”屋大维扫视着一块羊皮纸,“我知道你是一个遗族,你是奥卡斯的后裔。”
帽衫男孩抬头看看,蕾娜屏住了呼吸——布赖斯·劳伦斯,蕾娜认出了他拖把似的棕色头发、塌陷的鼻子、残暴的绿眼睛,还有飘飘然又扭曲的微笑。
“是的,陛下。”布赖斯说。
“噢,我不是陛下。”屋大维的眉头皱起,“我只是个百夫长,也是占卜师,一个卑微的尽力为诸神服务的祭司。我知道你被军团开除了,因为……啊,纪律问题。”
蕾娜试图大叫起来,但她却发不出声音。屋大维完全知道为什么布赖斯会被开除。就像他神圣的祖先奥卡斯——在阴间负责惩罚的神—— 一样,布赖斯非常冷酷无情。这个小精神病在鲁帕的训练中表现得还不错,但他一到朱庇特营,就表现出朽木不可雕的本性。他曾为了好玩试图放火烧一只猫,他还刺伤了一匹马,结果受惊的马冲得人群四散逃窜。他甚至涉嫌破坏了一个攻城武器,令他的百夫长在作战演习中被杀死。
如果蕾娜能证明这一点,那对布赖斯的惩罚一定是被处死。但因为证据不够充分,而且布赖斯家有钱有权势,在新罗马有很大的影响力,所以他从死刑减刑为流放。
“是的,大祭司,”布赖斯慢慢地说,“但是,如果您能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证明那些指控是无效的,我还是个忠实的罗马人。”
麦克·卡哈勒看起来似乎在尽力不让自己呕吐。
屋大维笑了:“我相信有第二次机会。你已经响应了我的新兵招募,你有合格的证书和推荐信。你能承诺遵守我的指令并服务于军团吗?”
“绝对能!”布赖斯说。
“然后你要通过举证期,”屋大维说,“直到你在战斗中证明自己。”
他指指麦克。此时麦克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系着皮绳的小牌子,然后把它挂在了布赖斯的脖子上。
“去第五步兵队报到,”屋大维说,“他们需要一些新成员,一些新的观点。如果你的百夫长达科塔对此有任何问题,就让他来跟我说。”
布赖斯绽开微笑:“我很乐意。”好像他刚刚被赐予了一把锋利的刀。
“还有,布赖斯,”屋大维的脸在白披风的映衬下好像食尸怪——他的眼睛太尖刻,面颊又太憔悴,薄薄的嘴唇毫无血色,“无论劳伦斯家族把多少金钱、权力和威望带进军团,你都要记住我的家族会带来更多。我个人会像领导其他新兵一样领导你。听从我的命令,你会进步得很快。不久以后我可能有工作派给你——也是一个机会让你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如果你背叛我,我可不会像蕾娜那么仁慈。你明白了吗?”
布赖斯的微笑消失了,他好似有话要说,但又立刻改变了主意点点头。
“很好,”屋大维说,“还有你得剪剪头发,看起来真像那些希腊败类。你下去吧。”
在布赖斯离开后,麦克·卡哈勒摇摇头说:“这种人已经有二十多个了。”
“这是个好消息啊,朋友。”屋大维向他保证,“我们需要额外的劳动力。”
“杀手、贼,还有叛徒。”
“是忠实的半神们,”屋大维说,“他们能得到现在的职位都归功于我。”
麦克皱起了眉头。直到蕾娜遇见麦克才明白为什么人们管肱二头肌叫“枪”,麦克的手臂和火箭筒一样粗。他的身材很魁梧,烤杏仁色的皮肤、黑玛瑙色的头发和骄傲的黑眼睛,就像古老的夏威夷国王。她不知道一个希洛的高中生橄榄球后卫的妈妈怎么会是维纳斯,但在军团中没有一个人问过他这个问题——因为他们亲眼见过他徒手捏碎岩石。
蕾娜一直都很喜欢麦克·卡哈勒。不幸的是麦克对他的百夫长太忠诚了,他的百夫长就是屋大维。
大祭司站起身伸了伸腰说:“别担心,老朋友。我们的围攻队伍已经把希腊营包围了。我们的鹰有绝对的空战优势,在我们准备好攻击之前,希腊人哪里也去不了。在十一天内,我的所有军队都会就位,我的小惊喜也会准备好的。在八月一号希望盛宴,希腊营就会覆灭。”
“但蕾娜说——”
“我们已经一致通过了!”屋大维从腰带上解下铁匕首,扔在了桌子上,正好刺在了地图上的混血营的位置。“蕾娜已经被剥夺了职位,她去了远古之地,这可是违法的。”
“但大地母亲——”
“因为希腊和罗马营的战争已经在觉醒了,对不对?诸神都丧失了能力,对不对?我们该怎么解决问题,麦克?我们应该消除分歧,扫清希腊人。然后让诸神变回他们应有的罗马形态。当诸神恢复了他们的所有力量,盖娅就不敢崛起了,她就会继续陷入沉睡。我们半神会统一,会变得强大,就像过去我们在帝国时期一样。此外,八月的第一天是吉兆——这个月份是在我的祖先奥古斯都之后命名的。你应该知道他是怎么统一的罗马吧?”
“他夺取政权,成为皇帝。”麦克嘟哝着。
屋大维对此置之不理:“胡说!他是靠着成为第一公民才拯救了罗马。他想要的是和平与繁荣,不是权力!麦克,相信我,我打算追随他的脚步,拯救新罗马,当我成功的时候一定会记得我的朋友们的。”
麦克挪动了一下庞大的身躯说:“你的话听起来确信无疑啊,你占卜师的天赋——”
屋大维举起手表示警告。他扫了一眼鹰夫雅各布,雅各布依然很警惕地站在他背后:“雅各布,你下去吧。你怎么不去磨亮鹰徽或别的什么?”
雅各布的肩膀放松了下来:“是,占卜师!我是说百夫长!我是说大祭司!我是说——”
“现在就去!”
“我这就去!”
当雅各布蹒跚离去时,屋大维的脸上立刻蒙上了阴影:“麦克,我告诉过你不要说我的,啊,问题。但我要回答你的问题:是的,阿波罗赐给我的天赋似乎受到了一些干扰。”他愤恨地扫了一眼堆在门廊角落的残破毛绒玩具,“我看不见未来,或许混血营里的假冒先知在使用某种巫术吧。但我之前告诉过你,这是高度机密,去年在朱庇特营阿波罗明确对我说过!他祝福我的努力。他保证过人们会记住我是新罗马的救世主的。”
屋大维张开双臂,露出了竖琴文身,那是他神圣祖先的标志。七道标记表明了他的服役年数——比任何指挥官都多,包括蕾娜。
“永远都不要怕,麦克。我们会粉碎希腊,会阻止盖娅和她的奴才们。然后我们会捉住那个希腊人一直藏匿的鹰身女妖——她把《西卜林书》背了下来——我们要强迫她说出我们祖先的知识。当这些完成时,我确信阿波罗会恢复我的预言天赋的。朱庇特营将会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强大,我们会统治未来!”
麦克的愁容还是没有消退,但他举起拳头致意:“你说了算!”
“当然。”屋大维从桌子上拔起匕首,“现在就去看看你捉到的那两个侏儒。我要他们感到恐惧,再审讯他们,然后再送他们去塔塔勒斯。”
梦结束了。
“嘿,醒醒。”蕾娜的眼睛缓缓睁开。海治俯身看着她,摇晃她的肩膀。“我们有麻烦了。”
他严肃的声音让蕾娜的血流动起来。
“是什么?”蕾娜挣扎着坐起来,“幽灵?还是怪兽?”
海治皱了皱眉头:“比这些更糟,是旅客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