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再度返乡

当丹妮卡跟石肩兄弟走入萌智图书馆二楼的南侧厅堂时,一连串叫声自他们前方响起。他们还没到达艾福利教长的办公室,就知道喧闹的源头就是他,而且他们也从到达后所听到的耳语得知,正在挨骂的人是齐尔坎·鲁佛。

「你们回来真是太好了。」一个声音从旁边传来。女教长波缇洛普踱向这三人,脸上带着温暖的微笑,身上则穿戴着如今已成她标准装扮的长袖长袍,以及一双黑色手套。从她脖子以下,没有半寸肌肤露出;此外,在黑色袍子跟剪得短短的灰白相间头发中间,她的脸几乎像跟身体分离了一般,宛如飘浮在一个空荡荡的背景中。「我真怕你们爱上西米斯塔了——这也是可以理解的。」这名女教长诚心地说,平静的语调中没有一丝批判意味。

「说什么傻话!」依文嗤之以鼻,用力地摇晃着头,「那么精灵味儿的地方,我怎么可能喜欢。」

皮凯尔踢了他的胫骨一脚,然后这对兄弟彼此怒目而视。

「西米斯塔很棒,」丹妮卡承认道,「尤其是当我们把怪物全部击退之后。笼罩在精灵森林上的阴影似乎已经减轻了不少。」

波缇洛普点点头,再度闪现了一抹温暖的微笑。「你们要去见艾福利教长?」这句话同时是问句也是陈述。

「这是我们的职责,」丹妮卡回答道,「但他今天的心情似乎不太好。」

「依我看,鲁佛可以轻易毁了任何人的好心情。」依文插嘴道。

波缇洛普再度点点头,挤出了一个有些紧绷的微笑,「齐尔坎·鲁佛在森林中的行为不会被轻易遗忘。」她解释道,「这名年轻教士若想要重新取得教长们的信任——特别是艾福利教长的——可得好好努力一番。」

「他活该!」依文忿忿地说道。

「喔咿!」皮凯尔加上这句。

「我听说鲁佛已经受到一些惩罚了。」波缇洛普另有深意地继续说道,刻意望向丹妮卡的拳头。

丹妮卡无意识地将罪魁祸首的双手藏到身后。她无法否认,当鲁佛在森林中抱怨同伴无能时,她的确出拳打了他。她也无法否认,自己的确非常享受击倒这名满口大话的蠢蛋。然而,她的行为确实莽撞,而且也许有某些后果她得去承担。

波缇洛普感觉到这名年轻女子的不安,于是迅速转移了话题。「等你跟艾福利教长谈完之后,」她对丹妮卡说,「请来找我。我们有很多该讨论的事。」

丹妮卡知道波缇洛普指的是凯德立,而且她有千百个问题想立刻请教女教长。但她只是点点头,保持沉默,因为她知道自己的职责所在,而个人愿望只得缓一缓。

观察力敏锐的女教长了然地微笑,并说,「等会儿见。」然后对这名年轻女子眨眨眼,就走开了。

丹妮卡看着她走开,对凯德立的思念,随着仁慈的波缇洛普每个步伐千头万绪地涌出。依文穿着靴子的脚不耐地拍打着,提醒丹妮卡还有其他要务在身,于是她不情愿地回身面对两名矮人。「你们两个准备好面对艾福利了?」

依文不怀好意地轻笑道,「包在我身上。」这名矮人向她保证,并抓住她的臂膀,拉她往肥胖教长的办公室走去。「如果那胖家伙对你不礼貌,我就威胁他要减少他的晚餐量。当一个地方的厨子,权力可不小哪!」

丹妮卡同意这点,但当她接近门口,并更清楚地听见艾福利发怒的程度时,却没感觉好受多少。

「全都是借口!」这名教长大吼,「你总是满嘴借口!你为什么不对自己的行为负起责任?」

「我又没有——」他们听见鲁佛微弱地开始说,但艾福利随即打断他。

「你有!」教长叫道,「你把他们出卖给那只邪恶的小恶魔,而且还不只一次!」一阵停顿,然后艾福利的声音再度出现,这次比较镇定一点。「你在那之后的行为是有点勇敢,我承认。」他说道,「但那不等于你无罪。你并没有被原谅,一点都没有。现在,回去进行你的任务,而且切记,你要是再犯一丁点错误,就会让你倒大楣!」

门被用力推开,然后一脸憔悴的鲁佛冲了出来。他看起来相当不高兴见到丹妮卡及矮人兄弟。

「惊讶吗?」依文咧嘴笑着问他。

这名瘦削的男子微微地歪向一边,手指梳过一头缠结的黑发。他的黑色眼睛四处瞄着,仿佛在寻找一个逃脱口。但鲁佛没有其他的路线可走,只好从丹妮卡跟皮凯尔中间挤过去,匆忙地走开,看起来明显地相当困窘。

「你日子过得不错,啊?」依文在他身后叫道,享受这名瘦削男子的痛苦。

「你们可花了好一阵子才找到回来我这里的路。」房间里传来一声愤怒的呼喊,让三人转身面向艾福利。

「喔哦。」皮凯尔吐出这句,但依文只是哼了一声,踱步走进房间,直直走到艾福利的橡木书桌前。丹妮卡跟皮凯尔则有点犹豫地跟上来。

艾福利的怒气似乎发泄得差不多了。这名圆胖的男子从口袋中掏出一条手帕,抹过自己流着汗、还带着伤疤的脸。「我以为你们不会回来了。」他说道,一面努力喘息着喷气。他轮流看着依文跟皮凯尔。「我甚至已经向梭比克斯学院长建议要找新厨子了。」

「别担心。」依文向他保证道,同时深深一鞠躬,一把黄胡子都拖到了地上。「你肚子的主人已经回来了。」

皮凯尔尖声嚷叫着表示衷心同意,但重新出现在艾福利眼中的愠怒视线则显示,他可不欣赏这对吵闹兄弟自鸣得意的态度。

「我们自然会需要你们交出一份完整——手写的——报告,关于你们在西米斯塔做了些什么。」他说道,同时从大书桌上弄了些纸出来。

「我不写字的。」依文故意说道,「但我可以帮你煮一道哥布林耳朵炖菜。这道菜就差不多可以总括我在西米斯塔都做些什么去了。」即使丹妮卡对这些话都忍不住一声轻笑。

「那么莫波桑特小姐可以帮忙你。」艾福利一个字一个字慢慢地说道,好告诉他们,他可一点都不觉得好笑。

「你何时需要呢?」丹妮卡问道,希望期限是一整个冬天。她的心思全在卡拉敦,在凯德立身上,而且她开始觉得,自己应该一路穿过山脉,直接去找他才对。

「你被安排在三天后去见梭比克斯学院长。」艾福利告诉她,「这样,你就应该有足够的时间——」

「不可能。」丹妮卡对他说,「我今天就会去见学院长,或者明天早上,但——」

「三天后。」艾福利重复道,「学院长的行程不容你来安排,莫波桑特小姐。」他再一次用她的姓氏来称呼她,而丹妮卡知道这是为了强调他的怒气。

丹妮卡觉得自己陷入了困境。「我并非你的弟子。」她提醒这名肥胖男子,「我没有义务要——」

艾福利再次中途打断她,「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他严厉地说道,「别以为你在西米斯塔的行为已经被遗忘或原谅了。」

丹妮卡倒退一步;而又生气又困惑的依文则踮起脚趾尖拉直了身体,怒瞪着艾福利。

「嘎?」惊呆了的皮凯尔只吐出了这声。

「就像我说的,」艾福利大声说道,一只笨重的拳头打在桌上。「你们都表现得像个英雄,无论是在西米斯塔或是之前,当邪恶祭司跟他的阴险诅咒降临在图书馆时,但这些都无法为你的行为开脱,莫波桑特小姐。」

丹妮卡想大声尖叫问「什么行为?」,但她愤怒到发不出声音来。

「你攻击了鲁佛。」艾福利最后终于开口解释道,「你在没被挑衅的情况下,攻击了一名德尼尔教派的教士,而德尼尔是本图书馆的主神之一。」

「那是他自找的!」依文反驳道。

艾福利挤出了一点微笑,「说实在,这点我不怀疑。」他同意道,似乎有一会儿回复到了以往那比较平易近人的个性。「但这种行为还是触犯了规定。」他直视丹妮卡褐色的眼睛,「如果我真的要处理鲁佛的控诉,你有可能会终生都无法回到图书馆。」

「想想看,」艾福利给了丹妮卡及矮人兄弟一点时间,仔细思考他的意思之后继续说道,「你所需的所有资料都在这里,所有潘帕·旦姆大师的经典著作都在此。我知道对你来说,你的研究有多么重要。」

「那你为什么要这样威胁我?」丹妮卡厉声说道。她拨开脸上一束散落不羁的头发,将双臂交叉在身前。「如果我打鲁佛有错,我认了。但如果同样的情形再次发生——如果,经过这么多艰苦跟这么多杀戮之后,我还得听他无止境的抱怨、诋毁我和我的朋友——老实说我不敢保证不会再打他一次。」

「喔伊!」皮凯尔欣然同意道。

「就说他是自找的。」依文再次说。

艾福利安抚地摇摇手,试着让三人镇定下来。「我同意。」他说,「而且我向你们保证,我无意让鲁佛的指控成真。但相对的,我要你们提供我之前要求的那些东西。准备好报告,并在三天后会见梭比克斯,那是他所要求的。我可以担保,不会再跟你们,或其他任何人提起鲁佛的指控。」

丹妮卡将顽固地再次落在脸上的发丝吹开,艾福利知道这是个她表示放心的动作。

「所有的回报都表示,凯德立目前状况还好。」这名教长平静地说道。丹妮卡畏缩了一下。听见他的名字被大声地说出来,带回了恐惧以及痛苦的回忆。

「他住在『龙的遮羞布』,那是间好旅店。」艾福利继续说道,「旅店主人费德嘉是我们的朋友,而且他正在暗中照顾凯德立——虽然这个任务并不困难,因为那孩子根本可说是足不出户。」

这名圆胖教长对凯德立的明显关怀提醒了丹妮卡,艾福利并不是敌人——无论是对她或对她的挚爱而言都一样。她也了解,艾福利大部分的愤慨表现可能起因于同样啃噬着她的事实:凯德立在图书馆只停留了足以整束自己所有物的时间而已。凯德立没有,而且或许永远也不会再回到这个「家」。

「我今天下午就要前往卡拉敦。」艾福利宣布道,「教长们跟那里的领袖们有很多事情要商讨处理。有战争的威胁迫在眉睫以及……呃,别担心。你们三个起码可以休息几天。」

再一次地,丹妮卡了解这名圆胖教长的话中之意。当然,图书馆跟卡拉敦之间是有事情要处理,但丹妮卡觉得,艾福利的职责是在监督与指导年轻教士,实在不太像会被选来代表图书馆处理卡拉敦事宜的人选。丹妮卡知道,艾福利必定是自愿而且坚持要去,也并不是因为这个区域所面临的威胁的缘故。他去卡拉敦处理事情,只是个让他能探望凯德立的借口,他对这名年轻人视之如己出。

丹妮卡跟矮人们起步离开。当他们离开房门口时,矮人兄弟们保护似地走在丹妮卡两侧。

「别担心,」依文对丹妮卡说道,「反正我跟我兄弟最近也得去城里一趟,得为过冬储备些粮食。把你得做的事做完,跟学院长见完面,然后我们立刻就出发。到卡拉敦并不远,但在这个时节,最好还是别独自进城。」

皮凯尔点点头同意,然后他们就分头走;矮人们下楼往厨房去,而丹妮卡则往自己的房间去。这名年轻女子了解到,依文跟皮凯尔也很想念凯德立。她拨了拨自己如今已稍微过肩的金莓色头发,仿佛这个象征性的动作能让她暂时将烦恼抛在身后。但是,就像这些总会顽固地垂回来的头发,丹妮卡的恐惧还是停留着不离开。

她急欲见到凯德立,想抱着他、吻他,但同时她又害怕跟他见面。如果这名年轻学者就像在西米斯塔时一样再度拒绝她,那么她的整个生命,甚至她对研究的奉献,都会失去意义。

※※※

「我并没有目睹多少过程。」丹妮卡承认道,她坐在女教长波缇洛普富有弹性的床铺边缘,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我当时正为可能接近的战争警戒着。我知道凯德立跟艾贝雷斯在召唤树木时,会处在非常容易受攻击的状态。」

「但你确信凯德立在召唤过程中扮演着重要角色?」波缇洛普追问道,已经问了这个问题约有五次之多。波缇洛普坐在丹妮卡附近,全身裹在惯常的服装里。「而不只是精灵王子。」

丹妮卡摇摇头。「我听见凯德立的吟唱,」她试着解释道,「但不只是那些而已,还有一些潜藏的力量……」她努力找寻适当的字眼,但她怎么能找得到呢?在西米斯塔所发生的事情——凯德立跟艾贝雷斯唤醒巨大的橡树——对于这名年轻女子而言,几乎如同奇迹一般。而奇迹,从定义本身来说就是无法解释的。

「凯德立告诉过我,他是有扮演了某种角色。」最后,挫折的丹妮卡回答道。「召唤不只是那样而已,不只是复诵古老文字而已。他提到聚集的能量,提到他在唤醒树木、劝诱它们加入我们之前,就进入某种心灵状态,将他带入树木的世界里。」

波缇洛普慢慢地点头,一面消化着这些话。她毫不怀疑丹妮卡的诚实,或凯德立神秘而正在萌芽的力量。「那精灵魔法师的伤呢?」她敦促道。

「根据艾贝雷斯的描述,那枝矛刺入汀太格的侧腹有一尺多深。」丹妮卡回答道,「好多血沾在他衣服上——我亲眼见到有那么多——而艾贝雷斯本来以为他活不了多久。但当我见到他的时候,大约是他受伤后约半小时,他几乎已经痊愈了,而且再度能够对敌人施展魔法。」

「你曾在图书馆见过治愈咒语施展的情形。」波缇洛普说,试着想藏起兴奋,「比如说,当欧格玛教派的教士跟你格斗后手臂断掉时。」

「跟凯德立施展在汀太格身上的咒语比起来,那根本微不足道。」丹妮卡向她保证道。「据艾贝雷斯说,他正一面堵住魔法师肚子上的大洞,皮肤一面就在他手指四周愈合了!」

波缇洛普再度点点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已没有必要再从头检验一遍说词了。丹妮卡的说明前后连贯,而且波缇洛普直觉地知道她是诚实的。波缇洛普榛色的双眼,在凝视着空中某一点许久之后,才重新聚焦到丹妮卡身上。

这名年轻的武僧安静地坐着不动,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在波缇洛普眼中,一道阴影出现在丹妮卡肩膀上方,那是一名小小女性的身影,她浑身颤抖,正紧张地四处张望。从这名年轻武僧的身体里,散发出不寻常的热气,而她的呼吸——在一般人看来也许很规律——在波缇洛普睿智而敏锐的眼中看来,则反映出她的不安。

这名女教长知道,丹妮卡充满了热情,却也满心害怕。光是想起凯德立,就在她心中激起了沸腾般的痛苦折磨。

波缇洛普摇摇头甩开这预言式的景象,将回响在她心底深处的那首遥远歌曲停住,然后将一只手放上丹妮卡肩头安抚她。「谢谢你能过来跟我坐会儿。」她诚心地说道,「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对凯德立也是,别怀疑。」

丹妮卡脸上出现一个困惑的表情。波缇洛普讨厌自己必须对如此关心凯德立的人隐藏秘密,但她晓得丹妮卡不会了解,正在这名年轻教士身上产生作用的力量是什么。这些神秘的力量也同样在波缇洛普身上作用着,而且已经有快要二十年了,而连波缇洛普自己都不确定是否真正了解它们。

丹妮卡站起身来时,床铺发出一阵吱嘎声。「我现在必须走了。」她解释道,回头望着小房间的门,「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再回来……」

「没有这个必要了。」这名女教长回答道,展现一抹温暖的笑容。「除非你觉得自己想谈点什么。」她迅速加上这句。波缇洛普再度聚精会神地凝视,要那首歌曲开始吟唱,寻求那具有透视性、超自然的理解能力。那道颤抖的阴影仍然还在丹妮卡肩上,但如今它似乎较镇定一些,而这名武僧的呼吸也变得比较规律。

然而,热气仍在。那是这名如今不再只是名女孩的女子,从生命所散发出的热情能量。在丹妮卡离开房间之后,门把仍然因她的热气而柔和地闪着光辉。

波缇洛普长长地叹了口气。她脱掉一只长及手臂的手套,抓抓隐藏在其下,如鲨鱼皮一样的肌肤,同时试着回想,当德尼尔神选中她——也是诅咒她,她经常这么相信——之时的状况。

波缇洛普对自己这个悲观的想法笑了笑,「不,不是个诅咒。」她大声说道,双眼朝天花板望去,仿佛在对一个更高的存在说话。她在心中让那首歌曲唱得更有力,那首她听了上千次的普世和谐之歌。每次她翻着送给凯德立的那本书时,都会听见。她沉浸在歌曲中,跟随它的旋律,与她最亲爱的神沟通。

「所以你选择了凯德立。」她低语道。

没有回答传来,但她其实也不预期会有。

「若非如此,他不可能在精灵森林中展现这些『奇迹』。」波缇洛普继续道,大声说出结论来支持自己的推测。「我同情他,同时也嫉妒他,因为他年轻而强壮,比我强壮得多。他会变得多有力量?」

再一次地,除了在波缇洛普脑中不断吟唱的歌曲之外,没有其他回答传来。

这就是这名女教长时常觉得自己被诅咒之因,因为永远不会有确定的答案跑出来。她每次都得自己去寻找、摸索。

而她也知道,凯德立亦将必须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