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话 青鸾

云乱想要靠近那玉蕊花树,又怕自己身上的妖气折杀了这棵花树,只是徘徊不定,“连蝉……真的会在这里么?”

“倘若她如你惦记她一般难忘旧情,就一定会来。”鱼姬言语非常肯定,言罢附在明颜耳边低语几声,明颜顿时了然于胸,脸上露出几分捉狭神色。

一边的潇湘柚子忽然轻嘘了一声,众人凝神静气。

只见那花树枝条随夜风摇摆,抖落些许花瓣,在风中微微打旋,忽然间只见白纱一现,一个素色衣衫的美貌女子突然出现在玉蕊花下,面目依旧,正是云乱牵念多年的爱侣连蝉。

连蝉与云乱四目相对,虽然经历数百年岁月,更穿越生死大限,眼中的柔情蜜意却是一如当初,只是泪眼相望,无语凝噎。

鱼姬掩口一笑,重重一掌拍在云乱背后,“发什么呆啊,还不快过去?”

云乱只觉得背心一寒,原本抑郁苦痛的身体突然一轻,变得无比轻快,迈步之间已然来到连蝉身边,握住那双无比思恋的手掌。突然听得“扑通”一声,回头一看,却见一人倒在地上,看其形貌,正是自己!

鱼姬早就手指如飞,凌空画下几道咒符,将云乱肉身层层封印,方才徐徐舒了口气,转头对云乱说道:“幸好得到连蝉的牵引,我才顺利将你的魂魄和纠缠在你身上的怨毒之气分离,从此你可以不受旱魃之身的禁锢,和连蝉永不分离了。”

潇湘柚子拍手叫好,却不防备明颜突然伸手自他头上拔下一撮头发,只痛得龇牙咧嘴。

明颜闪身躲到鱼姬身后,将手中的头发递到鱼姬手中,头发一到鱼姬手上,顿时变成两片翠绿的柚叶。

鱼姬对潇湘柚子拱手笑道:“柚兄莫怪,我只是想代这对有情人再向柚兄讨两件‘柚袈萝衣’而已。”

潇湘柚子苦笑连连,“罢了,罢了,和姑娘打交道已然吃亏不少,而今就当做个顺水人情罢了。”

鱼姬莞尔一笑,将柚叶捏在手心一搓,早成一撮碧绿的粉末,对着连蝉、云乱两人一吹,熏风过后不留半点痕迹。

连蝉与云乱对望一眼,颇为茫然,却听鱼姬笑道:“这‘柚袈萝衣’虽不能让你们恢复人身,但从此也不必惧怕白日阳光,更可防鬼差拘魂。你们可如常人一般在世间度日,全当我这媒人送你们的贺礼。”

云乱、连蝉相视一笑,俱是温情,一起转身拜别众人,转瞬之间已化为青烟散于玉蕊花梢,一时间枝头吐蕊,芳香四溢,那花树绽放得比平日更加茂密喜人!

明颜见事情圆满解决,心头也是欢喜,转头看看地上横着的云乱的躯壳,问道:“掌柜的,这具旱魃之身怎么办?”

鱼姬对着潇湘柚子微微一笑,“烦请柚兄带回辟妖谷镇住,我想日后大概另有机缘。”

潇湘柚子微微颔首,拈指念动口诀,那颇为魁梧的肉身顿时化为一颗龙眼大小的绿丸,收入潇湘柚子袖中。

潇湘柚子拱手向鱼姬、明颜告辞,行出数步,忽然立足言道:“其实许久以来,小生一直有个疑问,不知道当日鱼姬姑娘在阿鼻大城究竟找到要找的人没有?”

云乱、连蝉有情人终成眷属,鱼姬本来颇为喜悦,听潇湘柚子所问,不由得心头凝重,微微摇了摇头,“城深如海,我根本就没进得去……”

潇湘柚子叹了口气,“鱼姬姑娘在这汴京城中盘桓,想必另有所图,若是日后用得着小生的地方,不妨开口。”

鱼姬知他心意,心中感激,唯有轻轻道声多谢,潇湘柚子已乘风而去,翩然消失在夜色中。

常言道:“六月六,家家晒红绿。”

每到这一天,上至皇室贵胄,下至平民百姓,都会把家中陈设衣被搬到向阳通风的地方曝晒,以防止物什受潮生霉、虫蛀鼠咬。

所以这天,汴京城中显得分外热闹,林林总总的店铺外晾晒着各种商品,而寻常百姓家门口却飘着五颜六色的各式衣裳。

明颜埋头在阁楼翻了许久,把一样样需要晾晒的物事搬到后院,一一码放整齐,渐渐地院子里也没多少立脚的地儿了,可阁楼的大木箱里还有不少衣物,唯有在酒廊前的几根柱子上牵上绳索,作晾衣之用。

待到酒廊也被占据之后,唯有把剩下的事物朝大门口搬,鱼姬手里拿个鸡毛掸子,不时拍打,却是为了去去灰尘。

明颜几次来回,加上天气炎热,难免有些疲累,等到再回到阁楼上,伸手在箱子里翻来翻去,却翻出一样棉布包裹的物事来。

那物事呈椭圆形,厚度不到一寸,隔着层层棉布,依然感觉得到里面的物事坚硬冰冷,似乎是金铁之物。

明颜一时好奇,拆开包裹一看,却是一面上好的铜镜!

镜宽约一尺,长不到两尺,拿在手里却不是很沉,镜面光洁,不带一点瑕疵,最为难得的是照出的人影很是清晰,浑然不似一般铜镜昏黄模糊,想来铸磨这面铜镜的工匠手艺了得,这镜子自然价格不菲。

镜框的图案只是很简单的云纹,不太像女眷闺房之物,不过雕工圆润,摸上去清凉入骨,沁人心脾。

明颜见得此物,心中莫名欢喜,心想要是开口向掌柜的讨了去,白天可以对着它梳妆打扮,这样的酷暑,晚上现出原形躺在上面,一定非常凉快,那镜面大小正合适,好似专为她而设一般,此后也就不觉得暑夏难熬了。

明颜心中打着小算盘,携着铜镜下了阁楼,转到堂前,正要开口,门外原本忙碌的鱼姬突然回过头来,面露焦急之色,“你怎么把这东西翻出来了,快快拿回去,不要晒着阳光!”

明颜虽不明就里,也赶快扯过袖子盖在铜镜之上,一面问道:“掌柜的,怎么了?”

鱼姬走将过去,忽然心念一动,右手微微掐算一番,“难怪今年会被你翻出来,原来已是物归原主的时候了。”

“啊?”明颜心中嘀咕,听鱼姬所言,自然是不必再开口索要了,于是意兴阑珊地说道:“都不知道在阁楼上压了多久的箱底了,还会有人来取这镜子啊?”

鱼姬笑笑,言道:“既然是有人会来,也就不必把它拿回去了,就暂时挂在这厅堂南墙上,不被阳光照射就成。”

明颜应了一声,取过榔头钉子,如鱼姬所言将铜镜挂好,却又心中不舍,一直摩挲不肯收手。

就在此时,忽听一阵爽朗非常的笑声,“明颜妹子,爬这么高去照镜子,真是为难你了。”

鱼姬、明颜自然认得来人,双双转过头去,只见名捕龙涯立于柜台前,满脸嬉笑。

“啊,啊,我道是谁,原来是大宋官家的蛀虫到了。”明颜没好气地回嘴,“我说龙捕头,你不用当差的么?天天朝这酒馆跑,对不对得起朝廷俸禄啊?”

龙涯也不动气,摆了个无所谓的姿态,“洒家闲人一个,何况最近京城安定,并无大事,来掌柜的这里坐坐,不是这么快就要赶人吧?”

鱼姬呵呵一笑,“龙捕头说到哪里去了,小店营生全仗各位老主顾看顾,哪有赶客人之说。”一面将龙涯迎到酒座之上,转身张罗菜肴酒浆。

龙涯高大的身形移动之后,方才露出后面一个七八岁的男童来,跟在龙涯身边,爬上长凳坐定,却是眼观鼻,鼻观心,全无幼童的浮躁。

明颜绕着桌子走了一圈,见那个男童面容清隽,一双眸子清冷如两点寒芒,而头顶早早绾了发髻,并非寻常同龄孩童刘海附额耳际垂髫。

虽说年纪尚幼,眼神气度却甚是坚毅,小小腰身挺拔,坐在条凳上双脚还不能沾地,自却有一番从容威严。

男童腰上系了把仅两尺长的木刀,白皙的小手一直按在刀柄之上,蓄势待发。

“这个……不是你儿子吧?”明颜开口问道,不过很快摇头言道:“想来也不可能,这孩子生得好生俊俏,和你啊没半点相像。”

龙涯一时间哭笑不得,开口言道:“洒家虽非俊俏郎君,好歹也是相貌堂堂的男儿汉,怎么从明颜妹子口里说出来就觉得上不了台面似的。你还别说,若非当年差了点缘分,还真可能有这么个儿子也不一定。”

明颜那张嘴何时饶过人,哈哈干笑两声,“有便有,没有便没有,什么叫差了点啊……”

鱼姬早上来嗔道:“好了,好了,还真没完没了。”一面打发明颜去堂外晒家什,一边压酒,见得座边的男童,又特地取出些蜜饯糖点。

那男童只是点头道谢,却没有动点心,一双眼睛只是望着店外的街面,似乎是在等什么人。

龙涯嘻嘻一笑,拍拍那男童的肩膀,“不用这般眼巴巴望着,先吃点东西垫肚子,等你娘办完公事自然会来接你。”

那男童听得此言,方才拿起一块红豆糕送到嘴里。

“这是谁家的孩儿,小大人似的。”鱼姬见男童吃得很香,又给他夹了一块放在碗里,那男童微微羞涩,原本清冷的面容此时方带一点孩童的稚气。

龙涯仰头畅饮一杯,开口言道:“这小鬼来头可不小,系出名门,掌柜的见多识广,不知道有没有听过川西向家?”

鱼姬微微一笑,“莫不是有神捕世家之称的川西向家?传说自大宋立国起到如今一百五十年间,每一代都是出类拔萃的金牌捕快。”

“没错了。”龙涯言道,“远的就不提了,家中那块御赐的‘神捕世家’的匾额还是他爷爷那辈时仁宗皇帝所赐。他爷爷、叔伯都是受皇帝嘉许的名捕,最了不得的还是这小鬼的娘亲向紫烟,乃是我大宋立国以来第一个女神捕。”

“原来如此。”鱼姬含笑看看南墙上悬挂的铜镜,心想果然是时候物归原主了。继而言道:“确实是不易。对了,刚刚龙捕头说差了点缘分,究竟是怎么回事?”

龙涯叹息连连,“多年前的糗事,说来逗乐也无妨。大约是十年前,洒家因为与向家长子玄鹫一道破得三起连环官宦灭门案,初得圣上嘉许,受封京城第一名捕,而后受玄鹫邀请去向家做客,后来才知道向老爷子觉得我年少有为,有心招我为婿。”

鱼姬掩口一笑,“那倒也是门当户对,甚是般配啊,为何没能成就一桩佳话?”

龙涯脸上微微一红,“说来惭愧,向老爷子膝下两子一女,次子向青鸾和幺女紫烟乃是孪生兄妹一胞所出,当日在厅堂见得向家二少爷向青鸾。——早年听得传闻,这二少爷也是名捕,只是在太湖追捕江洋大盗时不慎呛入冰水,伤及肺腑,而后劳碌奔波缉拿悍匪未及时养息,虽建得功业光耀门楣,却落下了病根,染上咯血之症,所以一直在家休养。当日一见,向青鸾却是个俊秀文生,眉目之间英气非凡,并非外间传闻的病弱苍白。相互认识摆谈了几句,那向青鸾便提出要切磋武艺。”

外面的明颜早奔将过来,开口追问:“谁赢了啊?对方只是个病君,龙捕头若是输了,脸面上可不好看。”

龙涯一时间哭笑不得,“惭愧惭愧,那一战洒家不但是输了,还输得很惨。先前一直以为向青鸾是个病君,不料向青鸾出手迅捷非常,洒家一时不察,被他点中穴道,僵立当场,被言语奚落一番后,就见向青鸾和长兄玄鹫以及向老爷子据理力争,坚决不肯将妹子配给洒家。”

明颜摇头叹道:“难怪难怪,一定是那二少爷觉得你武功低微,看不上你这个未来妹夫。”

龙涯摇了摇头,“非也,非也,当日堂上闹得翻天覆地,而后内堂又转出一人来,伸手拍开洒家身上的穴道,却又是一个向家二少爷,只是这个二少爷真是满面病容。”

“啊哟……”鱼姬笑得打跌,“敢情和你动手的那位是西贝货一件。”

龙涯讪笑道:“的确,后面出来这位是真的向青鸾,和我动手那位是如假包换的向家三小姐向紫烟,他两人既是孪生,自然容貌相似,别说是我,就连身为父兄的至亲,一时也认不出来。”

明颜哈哈大笑,“难怪你没讨成老婆。人家姑娘自是不答应,否则也不必变着法儿来折腾。”

龙涯苦笑道:“妹子这张嘴好不辛辣。当日自是不成事,那向三小姐被向老爷子一番训斥勒令回房,玄鹫与向青鸾倒是一直向洒家致歉,留洒家在府中盘桓半月之久。”

“呵呵,吃瘪还留下,想来还是不死心是吧?”明颜口无遮拦。这也难怪,每次龙涯来这鱼馆都会调笑戏弄于她,而今让她逮到机会,还不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龙涯如何不知,也不以为忤,接着说道:“那倒不至于,只因交得玄鹫、向青鸾两位好友,言谈甚是投机。至于那桩亲事,终究是勉强不得。其实说来那向三小姐也并非针对洒家一人,只不过是与老父斗气而已。向老爷子生性执拗,说一不二,而向三小姐也是一样,是以向老爷子说东,她决计往西,向老爷子要她不出闺阁修习女红,她偏偏随两位兄长学得一身好武功,又时常随兄长外出办案,机智果断不下须眉。”

鱼姬微笑言道:“这位向三小姐倒非一般女儿,听龙捕头口气,当年自有几分倾心了。”

龙涯哈哈大笑,“洒家行伍出身,自不懂那许多情情爱爱,不过向三小姐这样的姑娘家却也难得。据向青鸾言道,自及笄以来,向老爷子便多方张罗为爱女挑选乘龙快婿,无奈越是如此,越激得向三小姐反感,这一拖就拖到花信之期还未出阁。家中父兄皆为之忧虑,这位三小姐却甚是洒脱,浑不放在心上。”

鱼姬掩口一笑,“现在听来,怕是不止几分了。龙捕头为何不多花心思,让向三小姐看到你的过人之处,说不定也可成就一段美满姻缘。”

龙涯叹了口气,苦笑连连,“纵使有心,却始终少了些许机缘。原本留在向府本有机会,不料向老爷子心中焦虑,时常念叨,那三小姐性格执拗,和老父吵了两句就离府出走,只把向老爷子气得吹胡子瞪眼,却没做手脚处。洒家见因自己引出这般风波,也不好再叨扰,加上刑部批准的假期将满,也该回京就职,于是拜别向府众人,回归汴京。”

鱼姬叹息连连,“可惜可惜,这向老爷子也是太过顽固,虽说为人子女应听从父母之命,但子女既已成人,自有想法考量,一味紧逼,也难怪向三小姐反应过激。”

龙涯面色渐渐沉痛,继而言道:“谁料那日一别,却成永诀。我回到汴京不久,就听闻刑部接到成都府发来的加急公函,言道眉州众巡捕一共六十八人,在大宋、吐蕃边界的沫水之畔围猎马贼尽皆暴毙,就连神捕世家的向老爷子和大捕头玄鹫也未能幸免。据仵作验尸,众捕快与马贼一共一百五十三人,皆无明显外伤!”

明颜闻言一惊,“一下子死了这么多人,还都没外伤,只怕蹊跷得很。”

龙涯点头言道:“确实蹊跷。当时眉州巡捕倾巢而出无一生还,州内已无捕快可用,唯有暂时从邻近州县调集人手,缉拿凶嫌的担子就落在了已经离任四载抱病在家的向家二少爷向青鸾身上。”

鱼姬叹了口气言道:“病弱之躯,还要担此重任,真是难为了他。”

明颜此刻早无戏谑之心,开口追问道:“后来如何?”

龙涯摇了摇头,神色黯然……

川西向家的宅子本不小,虽非雕栏画栋的财阀贵胄,也算家业殷实。

向老爷子德高望重,更有玄鹫、向青鸾两个出类拔萃的好儿子继承家声,本当老怀安慰才是,只可惜有三件心病。

一是那性情执拗的小女儿紫烟,女儿家的柔顺温婉没学会半点,整日里舞刀弄枪逞强好胜。

这些年来为她物色了不少登对的少年郎,全都被她变着法儿吓得逃之夭夭。

好不容易遇到个没被吓跑的,她倒好,自个儿先跑了,而今天大地大,派出人手搜寻,偏偏她自幼就习得追踪术的精髓,若非她良心发现自己回来,恐怕不太可能有人找到她的踪迹。

这样一来,婚事自然告吹了。

第二件,就是抱病在家的次子向青鸾。

四年前向青鸾染上咯血之症,多方求医都不见好转,无法在外奔波缉拿凶嫌,唯有长留家中静养。

数年下来,所用的药渣都可以堆成山,而向青鸾依旧渐渐消瘦下去,在所住的鸾苑中深居简出,若是近得鸾苑,远远就可以闻到浓郁的药味,听到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直到半年前将祖上传下来的护宅灵镜从神楼移到鸾苑,向青鸾才不再憔悴恶化下去,只是病症顽固,依旧不见起色。

好在还有长子玄鹫,公门中事料理得井井有条,只是公务繁忙,老在外东奔西走,年届三十还没娶妻生子……

一想到这三件事情,向老爷子就焦头烂额,全无办法。平常人家到了他这岁数,也都三代同堂,含饴弄孙,可家中这三个子女,忙的忙,病的病,闹别扭的闹别扭,没一个遂得他心愿,怎叫他不心中郁闷。

这也难怪,常言到生儿一百岁长忧九十九,为人父母者,任他如何英雄盖世,子女有事自然烦恼不已。

烦恼归烦恼,公门中的事务也颇为烦心。

适才收到成都府发来的公函,言道近日眉州境内来了一伙马贼,时常抢掠过路的商家行人,更有甚者大白天纵马入市洗劫多家商铺银号,浑然不把眉州的官差放在眼里。故而成都府知府出具公函,调动他与玄鹫入眉州,率当地官差捕快一同剿灭马贼。

这等跨州县的公务也是常事,是以午后向老爷子就偕同长子玄鹫一道赶去眉州,临行前吩咐向青鸾留在家中好生养病。

向青鸾送父兄出门,转身吩咐管家安排家中大小事务,待回到鸾苑,早有仆人奉上煎好的药汤。

虽说这药汤没多少作用,却不能不喝,向青鸾皱眉将汤药强灌进去,只觉得口里苦涩难当,心中却是莫名烦躁,于是挥手让仆人离去,一个人在书房偏厅的矮榻上闭目养神。

不多时,突然闻到一阵酸甜甘香之气,一睁眼,只见一双纤纤素手托了一碟蜜饯正在眼前,忽然间心情大好,“梓影,你来了。”

那个叫梓影的女孩子笑的时候,脸上有两个很好看的酒窝,“是啊,刚刚看到来福端药汤给你没有带送药的蜜饯,反正现在不当晒,就去厨房给你拿蜜饯了。”

向青鸾微笑道:“那可不得了,厨房的张妈只怕又要焚香拜狐仙了。”

梓影笑得打跌,“还不至于,这次我只揭开罐子取了这一点,她不会发觉的。喏,给你。”

向青鸾坐起身来自碟子里掂了一颗放进嘴里,酸甜生津,也不觉得口中苦涩难当了,自梓影手里接过碟子放在茶几之上,顺手拉住梓影的手,“不知道是不是大限快到了,现在看你的容貌越来越清晰了。”

梓影叹了口气,“又来胡说八道了,堂堂成都府二捕头偏生如此油嘴滑舌没有规矩,若是被向老爷子看到,非得大耳括子打你不可。还不松手?”虽是如此微嗔,却也不把手收回,任由向青鸾握住。

向青鸾哈哈大笑,继而言道:“爹爹若是看到,倒不会打我,反而会催我央媒下聘,他老人家早就想家里添上几口人,若是看见你,定然欢喜。”

梓影听得此言,心中虽暖,却也有几分失意,“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的来历,向老爷子怎会让个镜妖做自家儿媳?”

向青鸾摇摇头,伸手将梓影拉入怀中,低声言道:“你都不嫌我这将死之人,为何还如此介怀你的身世来历?自你守护我向家以来,百多年中帮我向家挡去多少灾难劫数,便是我这条性命,也是因你残存至今,为何还要如此妄自菲薄?”

梓影淡淡一笑,眉头微微舒展,“自我化生以来,便一直被封印在镇幽潭中不见天日,直到百多年前鱼姬姐姐将我从镇幽潭底打捞起来便将我托付向家,那时曾言道我命中注定和向家渊源匪浅,本意便是让我守护向家家宅,并顺道了却这段夙缘。可是历经多代以来,这家中却无人可以看到我,若非半年前将我从神楼移到你这鸾苑,也不知道原来你……”

向青鸾坏笑道:“原来我什么?”

“原来你是个坏蛋!”梓影言语出口,脸上泛起一片红晕,早招架不住向青鸾呵痒笑闹连连告饶。

一对情人打打闹闹,旖旎非常,惊动了在门外伺候的来福,探头探脑地在门外张望,却只见到二少爷向青鸾一人在那里嘻嘻哈哈,心中疑惑,却不敢进去打扰。

向青鸾一时忘形,引得咳嗽不已,甚是难受。

梓影伸手轻抚向青鸾背心,向青鸾顿觉胸中舒畅,渐渐停止了咳嗽,只觉得口里微热,用手帕一抹,帕子已然红了些许,却是先前咳出的血块。

梓影见向青鸾又咳出血来,心中难过,“终是我不好,不该和你闹的。”

向青鸾满不在乎地将粘血的手帕扔在一边,“生死有命,怎能怪到你头上?自己的事,自己知道,不过是迟早的事情,要去介怀,岂不浪费我后面的时间?何况这世上有谁是不死的?活着的时候认识你,已经是向青鸾莫大的福气,苛求太多,只怕老天都不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