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话 木相公

再看到那个年轻的神捕脸上冷峻的表情时,蒋定远方才确信自己惹上了不该惹的人,做下不该做的事,身陷牢狱回想前尘往事,更是追悔莫及。

妖物伏诛,昏官入狱,无疑给神捕世家光芒万丈的门楣家声上添加了极为辉煌的两笔。

神捕向青鸾的声名再度响彻江湖,一干宵小贼寇无不闻风丧胆。

便如她在兄长无碑的坟前立下的誓言一般,他没能做到的,她会替他完成,种种只为共同祖先和手足拼搏而得的声名荣耀!

或许有人觉得重出江湖的神捕向青鸾比之当年更加冷峻,手段更加强硬,而让人更为敬畏。只有紧跟其后侍奉的向家家仆来福才知道,在那层峦叠嶂的老魔岭中发生过何等惨烈的战斗,这神捕世家的牌匾上凝结着怎样的牺牲和隐忍,还有那走在前方英气勃勃的“少爷”所摒弃的脂粉红妆……

明颜听龙涯说到向青鸾战死,感叹欷歔之余言道:“那神捕向青鸾以病弱之身对抗妖邪强权,当真可叹可佩,不过既然其妹紫烟誓言继承遗志,以向青鸾的身份担起神捕世家的家声,为何还会成为现在的紫衣女神捕呢?”

龙涯微微一笑,“数年后紫烟因破得一件惊天动地的大案暴露了女儿家的身份,结果圣上不但没追究其欺君之罪,反而传旨嘉奖,颁下女神捕的钦命腰牌,从此紫烟终于可以以本来身份行走江湖,监察要案,因为通常身着紫衣,所以人称‘紫衣女神捕’。当然,那又是另一个惊险的故事了。”

明颜坏笑一声,伸手摸摸桌边正在吃糕点的孩子的头,“不过说到底,至少还可以确定一件事情,就是有人相思成空,至今没着没落。”说罢抓起一块糕点塞在口中。

龙涯长叹一声,正色道:“明颜妹子这张嘴当真是不饶人,我与紫烟虽不成伉俪,却也引为知交,不然她怎会放心将这小鬼托管我处?没着没落也只是暂时而已,这鱼馆中美女如云,说不定什么时候锦绣良缘就水到渠成也不一定。”说罢看看鱼姬,又看看明颜,脸上尽是坏笑。

明颜被他这眼神一看,心里直发毛,倒抽一口冷气,却被口里的糕点碎屑呛得大咳不已,弯下腰去。

鱼姬在一旁看龙涯戏弄明颜,引得明颜如此反应,笑得打跌,伸手在明颜背上轻抚,“好了好了,龙捕头开玩笑的,你这丫头还真信了。”

言语之间听得脚步声响,一个紫衣女子走进店来,容貌俏丽,英气勃勃。

那桌边端坐的孩子一见这个女子,脸上露出几分欢喜,奔将过去抱住,“娘,你来接我了。”却是孩儿撒娇的天性流露。

向紫烟摸摸孩儿的头,对鱼馆中众人拱拱手,来到桌边,龙涯急忙一一引见。

鱼姬吩咐明颜添了副杯盏碗筷,众人对饮数杯之后向紫烟举杯对龙涯言道:“多谢各位代为照看铁衣,若是这孩儿为各位添麻烦,紫烟在此先代为道歉。”

鱼姬起身还礼道:“向神捕说到哪里去了。这孩子沉稳乖巧,哪里会添什么麻烦。”

向紫烟点头称谢,抱拳言道:“紫烟尚有公务在身,要远赴他地,各位后会有期。”

众人还礼之后,向紫烟携了孩子的手,正要出门,却被鱼姬轻声唤住:“向神捕请留步。”说罢吩咐明颜自墙上取下那面镜子,“我与这孩子颇为投缘,而今送个礼物给他,就算见面礼吧。”

那名叫铁衣的男孩子闻言露出几分微笑,倒不再似先前初到之时一般全无孩童的稚气,没等母亲开口已奔将过来,接过铜镜。

向紫烟从没见过自己儿子这般爽朗,也有些惊愕,而后轻叱一声:“铁衣,不可这么没规矩。”而后对鱼姬微微一笑,“多谢掌柜的见赐。”

鱼姬微微一笑,“这镜子本是神捕家中之物,何以反不认得了?”

向紫烟吃了一惊,走上前来看着儿子手中的镜子,依稀记得正是原先家中的护宅灵镜,当年兄长向青鸾去世之时紧抱不放,也已经残破不堪,故而一早就随向青鸾下葬了。

等到她受封女神捕,前去迁坟之时,却发觉坟冢中既无残镜,也无兄长尸骨,而坟茔完好无损,并无开启迹象,原本就一直觉得蹊跷,而今在这里见到完好无损的护宅灵镜,如何不叫她惊奇?

鱼姬微笑言道:“昔年有对化外佳偶曾来我馆中做客,留下这铜镜,言明请我代为转交神捕向家传人。放在阁楼中数年,而今向神捕到来,正好因缘际会,了却一桩心事。”

向紫烟俯身轻轻摩挲那光滑镜面,思及旧事,难免有些欷歔,却听儿子铁衣言道:“娘啊,你看,镜子里有两个人呢,一男一女,都在对着我笑……男的长得和娘好像。”

向紫烟闻言轻轻搂住儿子,却无法在镜中看到儿子所说的两个人。听儿子铁衣所言,分明就是已然亡故的兄长向青鸾,想来另外一位女子便是当年向青鸾提过的镜中女子梓影,如此一来,多年来萦系心头的兄长遗骸下落之谜也就不再困扰心中。

诚然,她更愿意相信向青鸾未死,而是求仁得仁,抛却病弱皮囊,进入灵镜之中,与爱侣朝夕相伴。

“既然这孩子看得见镜中人,想必和这灵镜有缘,必定可得灵镜庇佑,健康成长,无往不利。”鱼姬微笑言语,取过一幅丝绢递给向紫烟。

向紫烟含泪称谢,用丝绢将灵镜包裹停当,告别众人,携了孩子离开鱼馆。

龙涯隐约猜到了几分,一边小酌,一边言道:“洒家所知是自紫烟而来,看来掌柜的也有关于神捕向青鸾的另一段故事。”

鱼姬微笑言道:“那是一面灵镜,破镜重圆回归旧主自有另一段渊源。灵镜因情而碎,自然也可因情而重圆。不知道这么说会不会显得俗套?”

龙涯哈哈大笑,“掌柜的果然是个妙人。”他听得鱼姬如此言语,自然猜到此事和鱼姬有关,是鱼姬前去向青鸾坟前取回灵镜修缮也好,灵镜有灵,托付鱼姬转交向紫烟也好,鱼姬既未言明,他也没有追问不休的习惯。世间的事情,过程如何,远没有结果重要。既然灵镜重圆回归向家,他也乐意相信鱼姬所说的俗套,毕竟在世为人,都不能免俗。

明颜倚在门口,目送向紫烟母子远去,颇为惋惜地言道:“虽然是应该物归原主,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一看到那镜子就觉得亲切非常,十分舍不得……”

鱼姬笑骂一声小气鬼,言道:“这灵镜和神捕向家尚有十数年因缘,待这因缘了却,倘若你与灵镜有缘,早晚会回到你身边,哪用如此惦念不已?”

明颜闻言不语,觉得鱼姬言语话中有话,沉默片刻突然问道:“为何紫烟看不见,那叫铁衣的孩子却看得见呢?莫非这孩子非同一般?”

鱼姬微微叹了口气,“铁衣虽是普通的孩子,不过他将来要背负的,不比向青鸾、紫烟更轻松,路更艰难也不一定,有灵镜相护,或许会比较容易一点。”

言罢又携起酒壶为龙涯压酒,龙涯淡淡一笑,满饮此杯,而后言道:“知不知道为什么洒家总喜欢来这里盘桓?”

“因为这里有好酒好菜?”鱼姬浅笑言道。

龙涯微微颔首,“不光如此,还有好故事、好人,况且洒家刚才所说的言语并非全是戏言,不知道这样说又算不算俗套?”

扑通!

门前的明颜闻言脚下微软,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酒桌边的鱼姬握着酒壶,虽仍在笑颜以对,但豆大的一颗汗珠已从额角滚滚而落……

夏至到,鹿角解,蝉始鸣,半夏生,木槿荣。

每到这一节气,总是炎热气闷,空气中似乎也蕴含着无穷无尽的热量,让人思维凝固,偶尔听到外面有女人打骂孩子的声音,便知道隔壁经营被褥棉料生意的老板娘又在拿自己娃儿撒气,起因大概也是因为天气转热,少了生意,心情烦躁的缘故。

明颜无精打采地倚在不当晒的角落里打盹,鱼姬也伏在柜台前,双目似开似闭,忽然间听得门前竹帘轻响,下意识地起身招呼:“客官里面请啊。”

听得来人咯咯轻笑,似乎颇为熟悉,定睛一看,才发现原来是许久未见的辟妖谷传人何栩。

鱼姬见得故人,心情愉悦,微笑道:“一别两年,小栩可好?”

何栩拱手笑道:“托福托福,一切安好,烦劳鱼姐惦念。”言语之间已被鱼姬引到堂中坐定。

明颜早已醒了过来,见得何栩,也迎了上来,“前些时候见到潇湘上人,说起你正在外游历,掌柜的还在念叨好久没见,呵呵,不想这么快就来了。”说罢快手快脚地张罗些冷盘瓜果之类的上桌款待。

何栩点头称谢,鱼姬自柜台后面的冰鉴夹取不少冰块置于一个小木桶里,接着又从冰鉴的里层取出一只紧口平底铜壶,埋在装满冰块的小木桶中,待到木桶放在桌上之后,已然隐隐现出些水汽,桌子周围顿时凉快不少。

“小栩来得正是时候,我这酸梅酿刚好开封,正好请小栩品一品新酒。”鱼姬说罢挽袖携起铜壶,从那细细的壶嘴里斟出一道细细的浅紫色酒水,倾入三只浅黄色的藤木酒杯。

那酒水一入杯中,顿时沙沙作响,隐隐泛起些细小透亮的水泡来,待到水泡浮出酒面消逝无踪,一股甘酸生津的酸梅果香顿时沁人心脾。

明颜已将菜肴送到桌边,见斟了三杯美酒,嘻嘻一笑,“看来也少不了我的一杯。”

鱼姬笑道:“说什么呢,好像平日多刻薄你似的,生生叫人家笑话。”

明颜伸伸舌头,人已经坐到了桌边。

鱼姬举酒相敬,三人对饮一盏。

那酒水入口全然不带劲头,甘香馥郁,只是冰凉入骨,进喉之后,却如瞬间融化的冰山一般,忽地转出一抹温厚,全身毛孔顿开,立即出了一身微汗,感觉体内的燥热都随汗水排空一样,说不出的受用。

“好酒。”何栩掂起藤木酒杯,微微赞叹。

鱼姬笑道:“这酸梅酿最适合伏天享用,消暑去燥,最是适宜。”

明颜看看手中的杯子,不解道:“掌柜的为何选择藤木杯,而不用银杯、玉杯、铜杯,不是更为凉快么?”

鱼姬笑而不语,何栩掂起藤木杯仔细打量,言道:“小栩猜想是因为藤木杯更能锁住酒水的温度,不似银杯、玉杯、铜杯瞬间就将冰酒的温度转移开去。”

鱼姬微微颔首,“小栩真是冰雪聪明,的确如此,还有重要的一点就是藤木杯质地疏松,可以吸附去除这酒中颇为原始的果子生涩气味,让酒味保存得最为雅致。”

明颜接口道:“看来这木头,倒也不是只能做做家具之类的死物。”

鱼姬浅浅一笑,“天生万物有灵,自然是不可小瞧了它。小栩你觉得如何?”

何栩听得鱼姬言语,放下酒杯,面色颇为凝重,说道:“看来鱼姐已然猜到我此番的来意了。”说罢自怀中摸出一个绢布包裹的小包,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段物事。

那物事虽不到半尺,却分为三段,色泽乌黑,温润如玉,明颜定睛一看,竟是一截木雕的手指,两个指关节做得相当巧妙,碰触之间可如真人手指一般弯曲伸展,唯有指根部位断面粗糙,似乎是被人用斧子剁下一般,断面颜色偏褐色,看起来极不协调。以指头的形状长度而论,似乎是比着成年男性右手食指精雕细刻而成。

明颜拾起这根木指来回审视,问道:“雕得这么细致,应该不会只有这一根手指而已吧。不知道其他的部分去哪里了?”

何栩微微叹了口气,“数月前小栩在明州东湖游历之时被对头暗算,受了重伤,幸亏被一对夫妇所救,木指便是那相公留下的。”

“木相公?”明颜闻言称奇,不觉提高了声调。

事情要从当日何栩在东湖遇到三绝道人申道乾说起。

那三绝道人申道乾本是何栩同门,为人急功近利,心术不正,其功力在昔日辟妖谷门人中也算出类拔萃,若非一早被潇湘上人看穿他的心性,已将其逐出门墙,原本也是传承潇湘上人衣钵的不二人选。

申道乾自离开辟妖谷便来了这明州,以昔日所学精深法术在当地闯下三绝道人的名头,更勾结当地权贵,修建三绝观,广纳信众,受世人香火礼拜,手下门人何止三千。原本也算功成名就,但申道乾心中对辟妖谷的愤恨一直挥之不去,尤其在见到身佩诛邪剑的何栩时,更是愤恨不平,于是在何栩乘舟渡湖时暗下毒手,驱使湖中精怪凿穿小舟,打算夺取代表辟妖谷传人身份的诛邪剑。

何栩虽入门时间不到二十年,没与那申道乾打过照面,不知道其中的渊源,但她天资聪颖,得潇湘上人倾囊相授,早已继承潇湘上人衣钵,是已这等鬼祟伎俩倒是害不了她。人一入水,何栩驱使诛邪剑格杀水中精怪,却不料接踵而来的还有数十名精通水性的刺客!

何栩的诛邪剑对付妖孽精怪威力无穷,对血肉之身的人来说,却与寻常木剑无异。何栩武艺高强,也抵挡不住刺客的车轮战。

待到筋疲力尽,何栩不但诛邪剑被来人夺了去,背上也负了伤,缓缓沉向湖底。

那群歹徒见宝剑到手,也不在乎何栩是生是死,纷纷破浪而去,向主子邀功请赏去了。

也是何栩命不该绝,那湖中潜流暗涌,居然奇迹般将她卷向湖岸。何栩勉力爬上堤岸,伤重昏厥,不省人事。

她醒来之时,发觉自己伏在一张雕刻得十分细致但样式却十分朴实的木床之上,屋子整洁而简朴,家具都是温润的黄杨木所制,散发着原始的木香。

背上的伤口已被处理妥当,但是动一动还是会很痛。

何栩勉力爬起身来,走到窗边,外面也是个寻常人家的小院,围了篱笆,种了些豆角之类的菜蔬,一个角落豢养着几只鸡鸭,一个二十六七的少妇正在抛洒小米喂食家禽。廊前的红泥炉灶上煨着一个瓦罐,未开的罐口浮动着阵阵白色水汽,微风卷来一股香味,却是鸡汤的鲜香气味。

何栩依稀记得自己爬上堤岸,不知何以会到了这里,下意识地走出门去,正要和那少妇打招呼,少妇已然转过头来,说道:“姑娘醒了?”言语轻柔,说不出的温婉。

何栩应了一声,抱拳问道:“敢问这位嫂嫂这是何地?”

那少妇微笑言道:“这里是我家,姑娘昨天晕倒在湖堤上,是我家相公把姑娘带回来的。”说罢转过身来,双手摸索而行,竟然是个双目失明之人。

何栩忙伸手搀扶,这般接近才发觉那少妇眉目秀丽,虽带些许风霜之色,也是相当貌美,一双手上带着不少伤痕,想来是摸索行路擦挂而致。

“嫂嫂小心。”何栩见廊边靠着根细棍,想必是少妇平日探路之用,忙拾了过来递到那少妇手里,问道:“嫂嫂夫妇不知如何称呼,他日何栩也好报答两位的救命之恩。”

那少妇轻声言道:“姑娘不必多礼,那般情况之下自当援手,莫要再提什么恩情。我姓桑名柔,我家相公名叫晏时,是当地的一个木匠,现在去三绝观做工去了,想来也快回来了。”

何栩见她谈吐文雅,倒不似寻常手艺人家的妻房,于是言道:“既然晏家嫂嫂如此说,那么大恩不言谢,日后需要何栩的地方,尽管开口。”

桑柔听得何栩言语,掩口一笑,“听小栩姑娘言语,颇有巾帼英雄的豪气,既然是江湖儿女,而今在这里遇到,也就不要再加客套,桑柔痴长几岁,若是小栩姑娘不嫌弃,不妨姐妹相称。”

何栩点头称是,“既然柔姐姐不嫌弃,今后叫我小栩便是。”

两人相视一笑,颇为投缘,闲话家常之际,桑柔的相公晏时已回返,却是个三十左右的青年汉子,浓眉大眼,憨厚朴实。

何栩拜谢晏时的救命之恩,倒令这老实人手足无措,一番客套下来,也不再生分。何栩重伤未愈,虽然担忧诛邪剑的下落,也只好暂时留在晏家养伤。

这样几天下来,得桑柔悉心照料,何栩伤势已恢复七七八八,越发闲不下来,想要去打探诛邪剑的下落。

当日与申道乾湖上斗法,何栩并不知晓其来历,这般人海茫茫,不知如何寻觅。诛邪剑是世尊所赠,而今遗失,若是不能寻回,无颜面回师门恩师座前,每每思虑至此,就心中难安。虽桑柔晏时夫妇时时劝慰,也难解心结。

这一天适逢集会,桑柔晏时夫妇要外出采办物件,也想让何栩顺便出去散散心,于是三人一起外出。走了数里路,到了明州城内,只见到处都是摊贩,各色商品琳琅满目,街上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晏时包裹里放了十张乌漆描金木盘,却是前些日子城里木器店“琅琊堂”的顾掌柜订的货,而今就趁赶集的工夫给他送去。晏时平日担心妻子双目失明行动不便,而今有何栩陪伴,倒是放心不少,于是与两人分手,约定在城门茶楼相会,便自行送货去了。

何栩陪着桑柔在街边闲逛,光顾一些货郎的小摊,买点胭脂水粉簪子手帕之类女儿家的物事,而后便赶往约定的东城门茶楼。

晏时到得琅琊堂,见顾掌柜正点头哈腰地招呼一个三十出头的商贾打扮的青年公子,一身打扮甚是考究,想是来头不小,身边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仆役,颇为傲慢无礼。

昔日里琅琊堂的顾掌柜也是个说一不二响当当的人物,谁料在这人面前仿若矮了半截,满面的诚惶诚恐。

晏时见顾掌柜在谈生意,不好上去打搅,于是退在门边等候。那青年公子眼角的余光扫了扫晏时,仿若见到污秽之物,皱皱眉头,展开纸扇遮住口鼻,“老顾啊,怎么你这店子什么下九流的人都可以进来?”

顾掌柜转头看到晏时,忙满脸堆笑地对那青年公子说道:“那是帮我做木器的木工师傅,来是送货来的,楚公子稍坐片刻,老顾去去就来。”

那青年公子不耐烦地起身言道:“行了行了,好大的穷酸味,哪里还坐得下去。刚才说的事情就交你负责了,望你好自为之,莫要折了礼数。”说罢起身招呼身边的仆役扬长而去。

晏时虽对那青年公子的傲慢姿态不满,也知民不与富斗的道理,眼见顾掌柜走到柜台旁边,连忙走了过去,“顾掌柜,你定的乌漆描金木盘。”说罢打开包裹。

顾掌柜低头一看,只见十张乌漆描金木盘码得整齐,都用麻布小心裹了,打理得非常仔细。“漆面做得不错……晏师傅,我定的是二十张,还差一半呢。”

晏时是个老实人,连忙说道:“不好意思啊顾掌柜,近日一直在下雨,只有先做的这十个干透了,另外的还在架子上干着……要不我先把那一两银子退给掌柜的。”说罢伸手自怀里掏出钱袋。

“那倒也不必,大家都这么熟了,也不差这几天。”顾掌柜拿起一张漆盘细细端详,“啧啧,也只有晏师傅的手艺做得这么地道,这些个描金点花画得栩栩如生,没有二十年画功,想是难以办到。看晏师傅也不过三十左右,实在难得。”

晏时面上一红,露出几分欣喜,“不瞒顾掌柜,那是我那娘子描的图样,然后我再翻到木模上。”

“原来如此。”顾掌柜颔首道,“晏家嫂子定然画得一手好丹青,想来是家学渊源,不知道是谁家的好女儿?”

“这个……”晏时面露几分难色,似乎是心有顾忌,沉吟半晌岔开话题:“也不是什么大户人家,只是她胡乱画的,倒叫顾掌柜见笑了……不知道刚才顾掌柜接待的是哪家的世家公子,端的好大派头。”

“我呸!”顾掌柜冲着那青年公子去的方向狠狠吐了口唾沫,“什么世家公子,不过是个贩卖木料起家的暴发户罢了。那人叫楚虞楼,是柳州大户,最近几年生意做到这明州来,把这里的木料市场垄断了,要吃这行饭的人,都得把他当老子一样供着。那混账小子飞扬跋扈惯了,又和州官拜了把子,便是这明州城里的土皇帝,终日到处欺男霸女,惹是生非。适才来我这里,便是要我接下三绝观新修大殿的祖师像的买卖,说要整个真人般大小,全用整块紫檀木雕琢打磨,却只给了一千两定钱。想那紫檀木何等珍贵,真人般大小至少要上千年的古树才成,他把持明州的木市,紫檀的价格早就抬了上去,这一千两也只够买那一般的品色,何况后面许诺的一千两还不知道会不会真给,以其平日作风,多半没辙。当真是又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生生儿全计算到我的头上。”

言语之间愤愤不已。

晏时见顾掌柜烦恼不已,开口宽慰:“顾掌柜不必着恼,不妨给我看看那图样,看有没有可以省料的法子。”

顾掌柜听得晏时言语,顿时喜上眉梢,“哎呀,瞧我这老糊涂,怎么忘了这茬?以晏师傅的手工和经验,一定可以解决这个难题。”说罢自柜台下取出一个画轴,展开一看,却是一个黑面道人,右手背剑拢于身后,左手拈指于胸前,形貌颇为威严,一身白色道袍飞舞飘移,犹如迎风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