条顿骑士团
一二二三年 欧洲东部 特兰西瓦尼亚
“把敌人的头颅斩光以后,就可以回城畅饮胜利的美酒了!”
“保持队形!别散乱了!要让那些可恶的异教游牧族耻笑吗?”
四周的队长们正高声激励众士兵的士气。可是身为骑兵长的鲁道夫·冯·古渊知道,他恐怕要吃第一次的败仗。
冯·古渊揭起兽形头盔的面罩,远眺对方的阵地。虽然远在箭矢的射程以外,他还是看得出库曼人的士气正无比高涨:敌阵前有数个轻骑兵在快速来回巡弋,高举插着我方阵亡者头颅的长矛。听不懂的呐喊语句在山间回响。
敌军里必定有一个了不起的参谋。一波接一波骑射和一击即退的突袭,令我方重骑兵疲于奔命。冯·古渊在“条顿骑士团”中已是数一数二的勇者,可是连他此刻也感觉得到,胄甲底下的每个骨节都给勒得发响,其他普通骑兵的感受更可想而知。而即将败战的阴影又令疲劳加剧。
“很好……”冯·古渊从不吝啬对敌将的赞美;即使对方是异教徒。他从来就没有真的投入那股宗教狂热里,他也深深知道,许多其他“圣战者”跟他的想法一致:所谓的“圣战”只是一个幌子,比起天国的应许,他们更关心的是地上的荣耀。
冯·古渊左右看看战场四周的风景。远方的层叠山林美丽得像油画一样。特兰西瓦尼亚果真是一片肥美的土地。匈牙利国王早已承诺:只要把库曼人击退,就允许“条顿骑士团”在此建立领地。如此就可结束朝不保夕的佣兵流浪生涯。甚至将来建立一个日耳曼人的国家,也绝非遥不可及的梦想……
可是这些都不是冯·古渊现在最关心的,他现在心中只有个人的荣辱。低阶贵族出身的鲁道夫·冯·古渊,最初全凭出众的俊美外貌,获得骑士团里侍卫副队长一职,被戏称为“日耳曼的金发娃娃”;可是一场接一场的胜仗,令那些比他早入团的同僚将领们都住了口,“无敌的金发骑兵长”此一称号取而代之。就连教团里的元老们也得哑忍他的傲气。
然而,要是在这重要的一役落败,过去堆砌的名声就要像沙滩堡垒般崩倒……
他低下头看手上的盾牌。上面漆着他亲卫队的独有标志——一个带着钩尾的十字架。他知道这个标志跟基督无关,而是来自更遥远的东方……
“队长阁下,看来你还在苦思破敌的妙计啊……”一阵阴柔的声音从他身后响起。他不用回头也知道,又是那个自称叫“夏米尔”的老人。
老人仍旧穿着修士般的厚厚斗篷,没有露出眼睛,那张单薄而干燥的嘴唇咧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他骑在一匹黑色的瘦马上。冯·古渊有点讶异:在这么激烈的战事中,这个老人竟然有胆量随军而来。
冯·古渊向他扬一扬盾牌,苦笑着说:“我们的好运已耗尽。”
夏米尔最初出现在冯·古渊跟前时,就是呈献了这个“钩十字”徽号。自从用上它,冯·古渊的骑兵就接连打了几场胜仗。为了保持这运势,冯·古渊把他收作客席参谋。可是这个神秘的老人从来没有什么进言,冯·古渊几乎已遗忘了他的存在。
夏米尔笑而不答。
冯·古渊又丧气地说:“你好歹也是我的参谋,若有什么进言就快说吧,否则快点逃走。你虽然年老,但我也不想看见你在乱军中身首异处。”
“为了胜利——不,应该说,为了取得更强大的力量,阁下不惜一切代价吗?”老人那认真的语气并不像在说笑。
“只要让我打胜这场仗,我什么都不管。”冯·古渊神色凝重,握紧腰间的剑柄。他已决定了,要是这个老人只是拿话来刺激他,或是拿他的失败开玩笑,便马上挥剑斩下老人的首级。“我连灵魂也可以不要。”
老人无言点点头。他从怀里拔出一柄像锥子的匕首。
冯·古渊与他的五十三骑亲卫精锐,挥舞着刃身冰冷的长剑,全速朝库曼人的阵地冲锋。
脱光盔甲的骑士们只穿着“条顿骑士团”印有黑色十字架的白袍,轻松的身体重新贯满了能量。二百一十六只马蹄飞奔。白袍飘扬。所有人都异常地沉静,没有发出半声呐喊。
五十四人的眉心处,都用匕首刻了一个鲜血淋漓的标志:向左方旋转的“钩十字”——与他们盾牌上的徽纹刚好相反。
就像奇迹一般,骑士们安然穿过库曼人撒下的绵密箭雨。只有两骑因为马匹中箭而倒地。也有十数人被箭矢划伤,但都不是致命的部位。
冯·古渊更是全身毫发无损地完成了冲锋。
一到了短兵相接的距离,那就几乎变成单方面的杀戮。一向对骑射极自豪的库曼人士兵,给这一幕景象吓呆了,纷纷仓皇逃避。冯·古渊的骑兵队就如一柄尖刀,直插进敌阵的心脏。
鲜血从冯·古渊额上的“钩十字”伤口流到嘴唇。他狞笑着,伸出舌头舐吃血液。
胜利的味道。
这场战役从来没有记载在任何典籍上。
三个月后,鲁道夫·冯·古渊遭受了开除军籍及骑士团籍,并被投入黑牢的命运。
如此公然在战场上施行巫术,在教廷眼中是不可饶恕的极恶罪行。即使杀了多少异教徒也不足以抵偿。在匈牙利国王的调停下,“条顿骑士团”获得了特赦——为了抵抗东方的异教军及保护商旅的通道,骑士团仍具有极大的存在价值。
可是冯·古渊的存在则必须抹消掉。
身在暗无天日的石砌黑牢里,冯·古渊并不指望有任何人来拯救他。跟他一起冲锋的骑兵已经给当成阵亡者“处理”掉。他知道等在自己面前的只有火刑……
“你后悔吗?”又是那个阴柔而苍老的声音。
冯·古渊瞧向牢房那仅有的小窗。并没有人在那儿出现。不对,刚才的声音不是来自外头……
那穿着修士袍的瘦小身影,就坐在石牢最阴暗的角落上,身躯仅能辨出一点轮廓。
冯·古渊没有问他是怎样进来的。这个老人已不是第一次令人惊奇。
“我没有后悔。”冯·古渊微笑。“我胜利了。”
老人伸出双掌,比一比牢房四周。“这样子就叫‘胜利’?”
“每一个人最后都得死亡。”
“真的吗?”
冯·古渊好奇地瞧着那副藏在斗篷帽子里的脸。
他们沉默了许久,没有说半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