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敌
天使的脸已经崩缺损毁,在烛光映照下显得有点阴森。发笑之时,那张漆色剥落的嘴巴并没有动过。
冯·古渊在那百分之一秒里已经猜出来,发出笑声的人是谁。
能够隐藏自己的气息,骗过这里众多吸血鬼战士,躲藏在这厅堂里如此久的,只有一人。
一百五十年前,冯·古渊已尝过这种招术一次。那是他仅有的几次失败之一。
多梵因为心里决定了向冯·古渊投诚,早已经放松戒备。那近在身旁不足半呎的冷笑声,像一把冰锥从他左耳刺进脑袋。他完全呆住了,只有本能地交叉双臂保护头脸。
多梵穿着的暗杀团战斗服,双臂从肩到腕都镶着乌黑色的不碎纤维甲片,兼具防弹、防切割与吸收冲击力的功能。
可是他这举臂的动作,刚好露出了腋下没有装甲的弱点——
天使雕像的胸部轰然破碎,木屑纷飞——
多梵欲跳跃避开——
冯·古渊伸手到腰间摸索军刀的柄子——
众暗杀者仓促地举起兵刃聚拢过来——
——他们全部都太迟了。
多梵并不感到痛楚——吸血鬼是没有痛觉的。他只是感到身体中央好像被掏空了。
——那是心脏被利刃捣碎的感觉。
多梵的身体软瘫。他垂下头来,看见那条从雕像破口伸出的手臂,肘部以下都已没入自己的腋窝里。
手臂带着血泉猛地拔离伤口,多梵的身体马上如失去支撑般倒下来。那只血淋淋的手臂握成拳头,三条指缝间各夹着一柄弯弧的短刃。
暗杀者们都认出这三支兵器属于谁。
冯·古渊瞧着倒地的多梵,咬牙切齿地拍击面前的栏杆。本已腐朽的木栏杆应声崩碎。
那具中空的天使雕像发出另一记冷笑,随即四分五裂,碎片洒落一地。
藏身内里的“动脉暗杀者”戴着头罩与护目镜,黑色的战斗服上沾满尘屑。她收回其中两柄短刃,只把一柄反握在左掌里,右手叉着线条优美的腰肢,仰头与冯·古渊对视。
“又是你……”冯·古渊的表情虽然仍在笑,但谁都看得出他的怒气。“很好……我本来就在等你来。”
“黑色皇后”布兰婕取下了镜片和头罩,挥一挥满头的串珠长发,大力呼了一口气:“呼,我在里面憋了许久啦……鲁道夫,我们又见面了。怀念我吗?让你想起那次不愉快的事吗?”
“你这‘公会’的鹰犬……”冯·古渊指指地上多梵的尸身。“你从来就只有一种专长:对付自己的同胞。”这句话是说给四周的“动脉暗杀者”听的。布兰婕本来在“暗杀团”里就不受欢迎,除了因为她常替长老干一些“不体面的工作”,也不只一次私斗杀伤同类,到现在还是带罪之身。
此外还有一个更重大的原因。是她的出身——她本来就不是“噬者”的同胞。
“布兰婕,记得我吗?”站在冯·古渊身后的卡穆拉,从到达摩蛾维尔至今一直都冷冰冰木无表情,此刻看见布兰婕才第一次露出笑容。
一副带着狂烈憎恨的笑容。那双大眼睛瞪得像要跌出来。几十只蚊子在他那头脏乱的鬈发上方绕飞。
“我当然认得你。”布兰婕以一种奇怪的语言回答——那是非洲中部一个已消失部落的古代方言。“你的身体还是那么臭,我远远就嗅到了。”
她懂得这种方言,因为她本来就是“血怒风”的战士。因为与本族的领导者不和,而且厌倦了逃避躲藏的生活,她在三百多年前投奔了“吸血鬼公会”——当然也带了几颗“血怒风”重臣的头颅作见面礼。
卡穆拉没有再与她对答,只是瞧向冯·古渊。“鲁道夫,该履行你的承诺了吧。”
冯·古渊点点头。“血怒风”使者提出的结盟条件之一,正是要拿下“黑色皇后”的首级。
冯·古渊朝着“动脉暗杀团”挥挥手:“你们还在犹疑什么?为了替多梵复仇,把这个背叛我族裔的女人处决吧!”
布兰婕哈哈大笑,环视四周的暗杀者,眼神仍然镇定自若:“‘背叛’这个字竟然从你口中说出来……你们想知道一百五十年前我如何生擒他吗?因为他看上了我。他要我跟随他。多么可笑啊!结果他还不是败在我手下?对,我是暗算了他。但那又有什么分别?结果证明我比他强!而他还试图说服我跟随他!哈哈……”
冯·古渊明显比多梵被杀时更愤怒了。更糟的是在暗杀团面前被她如此低贬。他知道必须马上转换话题:“布兰婕,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如此死心塌地地为‘公会’那些保守的家伙做事?难道你承认他们是强者吗?那些甘心活在人类阴影下的可怜虫?”他再次指向多梵:“你对他们的忠诚,为何比对我们这些跟你一同战斗的伙伴还要多?”
冯·古渊瞥见有好几个暗杀者都应声点头。他的话明显已把形势扭转过来。
“你错了。”布兰婕的回答令冯·古渊意外。更意外的是她在说这话时,面容罕有地变得恭谨严肃,“我已经决定抛弃‘公会’。”
“啊?”冯·古渊有点喜出望外。并开始盘算有没办法说服卡穆拉改变初衷——毕竟像布兰婕这样厉害的战士是个很重大的资产。
——虽然失去了多梵,假若能换回来一个“黑色皇后”……
可是布兰婕接着又说:“因为我已经找到了一个比我强的人。我的新主人。”
冯·古渊感到有点不妙。当布兰婕说到“主人”时,甚至露出了虔诚的表情。那是谁?能够令布兰婕在强敌包围里仍如此从容不迫?令乖戾疯狂的“黑色皇后”也甘心臣服?
布兰婕仿佛看穿冯·古渊心中的疑问:“你也认识他的……”她的脸孔忽然颤抖了一下。她欢喜地微笑:“他已经来了。难道你们感觉不出来吗?”
冯·古渊听到一阵急密的金属交击声。是从站在二楼走廊其中一名暗杀者那儿发出的。他握着一根六角柱状的黑色铁棒,前端穿着一列六个杯口般大小的铁环。
铁棒与铁环在不停碰击发响,因为他握棒的手在颤抖。
他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身旁的同伴也在颤抖。
不只如此,所有“动脉暗杀者”——包括了布兰婕,还有“血怒风”的使者都在颤抖。
冯·古渊这才发现:自己原本紧咬的牙齿也发出微微的碰击声。
——连我也……怎么……
“你现在明白了吧?”布兰婕的声音在颤震:“明白我刚才第一次遇见他时的心情了吧……”
“为什么……”冯·古渊想说话,却发觉自己的声音同样带着颤抖。他不欲在人前示弱,没有再说下去。
“你大概没有到过非洲草原吧?……但至少也应该看过电视纪录片啊……”布兰婕说:“野生动物遇上老虎或猎豹接近时就是这样惊慌的啊……那是一样的……在他眼中,我们都只是猎物!”
听到“猎物”这个词时,冯·古渊联想到一个人。他的眼睛瞪得大大的。
——不可能……
上方发出轰然响声。冯·古渊马上拔出军刀,他身后的卡穆拉也从衣袍底下拿出一个边缘锋锐的古怪圆轮。众暗杀者亦一一举起武器,朝上准备迎击。
屋顶破开一个大洞。两个人从洞口跌下来,重重摔在厅堂两边阶梯间的地板。
摔在地上的两人一动不动。一个穿着日本学生服,一个穿着破烂染血的医生袍。
两具尸体的血液几乎已经流干。
冯·古渊惊愕无比。他认出来了。许久以前他远赴亚洲,曾经见过这两名“鸩族”成员。
紧接着从屋顶洞口降下一条人影。
飘飞的黑色大衣。
尼古拉斯·拜诺恩的身体尤如无重量的幽灵,降落在布兰婕的身旁。“黑色皇后”马上半跪俯首,他轻轻把手掌按在她的头顶上。
这一幕对鲁道夫·冯·古渊而言是绝大的冲击:这种崇拜与敬畏,原本就是他几百年来所渴想的东西。可是现在接受它的竟然不是自己!
“‘达姆拜尔’……”卡穆拉切齿说。
暗杀者们听到这一句都悚然:眼前这敌人正是传说中的“达姆拜尔”!
——更令他们错愕的是:他们清楚感觉得到,带来那股不由自主的颤抖的源头,显然正是这个“达姆拜尔”!
对于冯·古渊描述拜诺恩诛杀“默菲斯丹”的经过,他们本来还是半信半疑;可是此刻他们亲身感受到了,这个古老传说里的“最强吸血鬼猎人”所散发的压迫感。
“又见面了。”拜诺恩右手握着鬼脸镂刻的钩镰刀,左手掀起大衣的后部,朝冯·古渊展示那两道划开的破口。“我有些东西要还给你。”
二十四名“动脉暗杀者”都欲聚拢向拜诺恩。他们一直深信,世上没有任何人能够承受他们的全体合击。
布兰婕仍然半跪着,从齿缝间发出低嘶,把弯刃举到眉间。
拜诺恩轻轻扫一扫她的头发,她马上又如被驯服的野兽般低下头。
拜诺恩的黑色长发仿佛飘飞起来。一双凶光放射的眼睛向四周的暗杀者扫视。
四十八条腿立时像给钉死在地上一样。
只有卡穆拉仍不信服。他亲眼看见拜诺恩如何被冯·古渊制服——那不过是个多小时前发生的事而已。
他以非洲土语呼叫了一声,身体已从二楼飞跃而下,朝拜诺恩扑击。
长距离的主动攻击一向是卡穆拉的拿手绝技。由于他手足异常地长,很容易令对方错估他的攻击距离。
可是当他挥臂准备以刀环削击时,才发现只能发挥平时一半的力量和速度。
——是因为那颤震的影响!
当他知道事实时已太迟了。
拜诺恩往上迎击的速度,比卡穆拉往下扑还要迅猛。他的身体带着钩镰刀,在空中贴着卡穆拉绕了一圈。镰刀的锋刃自卡穆拉左腰切入,横削至右腰,再沿背项斜上切砍,一直带到左肩颈,回转至咽喉和右颈。
“嗖”地一声,卡穆拉的头颅与颈项就分离了。首级带着血尾巴掉到地上,那双比鸽蛋还要大的眼球往上翻白。
“动脉暗杀团”众人的身体因这一幕震栗得更厉害。
——这根本不是战斗,而是单方面的屠戮。
拜诺恩顺着刚才飞跃之势登上走廊,站在冯·古渊身前不足六呎。他笑着举起钩镰刀,伸出舌头舔舔刃上的血渍。
“怎样?”拜诺恩的眼睛直视冯·古渊,一边舐血一边说:“从捕猎者变成猎物,这滋味怎么样?现在你体会得到,过去被你吸血的受害者有多恐惧了吧?”
冯·古渊抛去原本拿在手里的《永恒之书》,握着腰间的刀柄,却良久也无法拔出。他强自压抑双手的颤震,可是越用力那颤抖反而越频密。
他感到懊悔无比。在沼泽时为什么不一击就杀掉拜诺恩呢?而且他始终想不透,拜诺恩何以在短短时间内发生了如此惊人的变化?
他看着拜诺恩舔卡穆拉的鲜血,那显然不是为了好玩,而是真的在享受那种味道。
——他在吃吸血鬼的血!
“你在沼泽时不是说过食物链吗?”拜诺恩以嘲弄的语气说,“看来你们现在不再站在最高级的位置了。”
拜诺恩如把弄玩具般,轻轻旋转挥舞着钩镰刀。“来吧。是结束一切的时候了。”他一步一步朝冯·古渊走过去。
冯·古渊看看“动脉暗杀团”的成员。一个个在哆嗦。假如他们一举涌上的话,也许还有胜算。可是现在他们正经历着前所未有的恐惧感觉。狼群已经变成了羊群。不可能再依靠他们了。
——不能让八百年的野望就此化为泡影!不能死在这里!……
“等一下!”冯·古渊的神情从未如此败丧,他伸出一只手掌止住拜诺恩的接近,“你忘记了你心爱的女人吗?慧娜·罗素啊!她还没有死!”
拜诺恩止步,垂下钩镰刀,他收起了笑容。
“对!她还活着!那个布包的头颅是假的!”冯·古渊挥着双手说。“我们作个交易吧!你放了我,我就把慧娜还给你!怎么样?你不是为了她才踏上猎人之路吗?失去了她,你就是把我杀死一万次又有什么意义?”
冯·古渊说着时一直在慢慢后退。他看见拜诺恩那犹疑的眼神。假如他不相信我怎么办?他如此思考。不能再给拜诺恩更多时间去想……
当冯·古渊退到认为安全的距离时,他全身毛孔忽然都冒出白色的蒸汽——在首次与拜诺恩战斗后,他也曾使用这招术逃遁。
借着烟雾的掩饰,冯·古渊迅速朝二楼后面深处的走廊逃跑。
拜诺恩马上惊醒,全速向冯·古渊追击。
虽然失去了战斗力,可是那股被猎的恐惧却激发冯·古渊逃得更快——就像被猛兽追捕的羚羊一样。
然而拜诺恩追捕的速度也同样加快了。
因为他心中念着一个最重要的人。
冯·古渊右拐转入其中一个睡房。不用回头,他已感觉到拜诺恩把距离拉近了。
房间那个洞开的窗户已近在眼前,可是他恐怕来不及了。
——必须把拜诺恩拖延下来!
冯·古渊进入这个房间,并不是偶然或胡乱挑选,而是因为这个房间他早已经使用过。
窗户旁边有一个尚算完好的木制衣橱。衣橱的门紧闭着。
冯·古渊改变方向,不直奔向窗户,反而跃到衣橱前。
拜诺恩已到达冯·古渊背后五呎。他举起钩镰刀,作出准备全力砍斩的姿势。
冯·古渊仍然没有回头。他双手插破了衣橱双门,两臂往外张开,把整个衣橱解体。
里面藏着一个人。
钩镰刀朝冯·古渊背项砍下去。
冯·古渊抓着衣橱里收藏的那人,转身将她挡在自己与刀锋之间。
刀锋在碰触那人的半吋之前硬生生停住了,拜诺恩的手臂如石像般凝止。
一个身体娇小纤巧的女人,棕发凌乱,穿着污秽的白色汗衫。如在睡眠中的脸庞煞白得有点不自然,双目紧紧闭着。
钩镰刀随着拜诺恩的叹息声跌落在地上。
穿着党卫军服的身影穿越了窗户。
拜诺恩抱着慧娜倒下的身体。皮肤异常冰冷。
——终于可以再次拥抱着你……
——上次拥抱你是什么时候?几年前那一夜。我决定成为吸血鬼猎人的时候吗……这段日子好长好长……
——那一夜我说过:“请你等我。”现在我们终于再次在一起……
拜诺恩俯前把脸颊紧贴在她耳朵上。许多年了,她的身体仍是如此柔软……可是那股冰冷……
慧娜的身体开始动了。
不对,那并不是移动。
而是颤震。
拜诺恩的心瞬间如被冻结。
慧娜同时张开眼睛和嘴巴。上排两只尖锐的犬齿从唇间露出。
她那美丽的嘴唇沉在拜诺恩的颈侧。就像她过去激情时吻他的颈项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