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恒之书

十二月二十四日 凌晨四时十分 地底

宽广的麻织画布紧绷在木框里,粗糙的布面上细致地描画着一头奇异的野兽:红色鬃毛飞扬的兽脸像狮子,额上却突出三根弯长而尖锐的犄角;六条健腿牢牢踏在熊熊焚烧的柴火上;长尾如蟒蛇在半空中盘卷;獠牙暴突的嘴角溢出欲滴鲜血;三只像人类的眼睛神情各异,一只凶恶,一只欢乐,一只哀伤。

石室里回荡着华格纳雄壮的交响曲节奏。油画底下的一张矮几上,放着一部黑色的精装厚旧书,打开的一页这样写:

“……凡背叛的,吾等必将祈求黑暗降临于他。因为背叛是美丽的罪行,乃吾主儿女的游乐……卑劣的人有福了,他们离觉悟不远……你们务要牢记,那唯一不可违背的就是黑暗……吾主的先知,那额上有五芒星印记的智者,必将取回背叛者的永生……”

坐在矮几旁的布辛玛没有看一眼。这些文字他已读过无数次。《马撒达诗歌》第八章九至十二节。他伸手把书合起来,封皮上以烫金字印着《永恒之书》的英文名称,下面还有一行细小而形状不可辨的奇怪字体。

乍看布辛玛,犹如希腊神话中骄傲的美少年。俊美得过份的脸看来只有十四、五岁,唯一可以批评的只有那头不够光亮的微鬈棕发;还未完全发育的瘦小身体,架起一套样式古老却洁净的西装,胸前的金色表链轻轻晃动;尖细得像女性的手指支着额头,遮掩了苦恼的眼神。

歌荻亚仍然穿着巫女的黑衣,跪伏在布辛玛的沙发旁。她的右手与布辛玛的手掌扣紧在一起,两只手上戴着相同样式的蓝宝石戒指。

“你……还在害怕吗?”布辛玛把支额的手移开,关切地凝视歌荻亚。他把她轻轻牵到自己膝前。

“我总是替你添麻烦……”歌荻亚说。从外表看来,她像布辛玛的姊姊多于爱人。“可是我想不透,那个猎人竟有这样的力气……”

“我想,那家伙是个‘达姆拜尔’。”布辛玛淡然说。

“‘达姆拜尔’?那是什么?”

布辛玛抚摸歌荻亚的脸。“假如我跟你生下一个孩子,他就是‘达姆拜尔’。他将继承我的力量,却同时能够像人类般生存……”

“有这个可能吗?”歌荻亚的眼睛亮起来。“我们能够生孩子吗?”

“受精机率大概比一个硬币掉在地上时直立静止还要低。”布辛玛叹息。“即使生下来,生存率也要用小数点后八个位数计算。唉,要是这么容易得到一个‘达姆拜尔’作儿子,我就不用辛苦创造出‘默菲斯丹’……”

“那么说,我这晚遇上了一只极稀有的怪物吗?”歌荻亚露出歉疚的神色,紧抱着布辛玛的腿。“对不起,要是我能够把他带回来,说不定对你有点帮助……”

“不要道歉。”布辛玛握起她双手,在她额上轻吻一下。“那超乎了你的能力。”

他把歌荻亚抱起,放在自己膝上。她的身体虽然比他还要高大,但在他手上却轻如纸造一般。她把脸紧贴他的颈窝。

“竟把连一千年也难得出现的‘达姆拜尔’也吸引来了,嘿嘿……”布辛玛的神情透着与脸孔不相衬的世故。“事情变得越来越有趣……时间不多了。我的‘杰克’啊,你在哪儿?没有了你,一切都完了……”

早上十时二十三分 地底

拜诺恩醒过来时,第一眼看见的是里绘,她正把嘴里的紫色泡泡糖吹成网球般大,手里捧着一杯浓浓的黑咖啡。

“噗”的一声,紫色的泡泡糖爆破了。

“睡得还好吧?”里绘把咖啡递给拜诺恩。

他在沙发上慢慢翻起身体,啜饮已半冷的咖啡。

“要吃点什么吗?”

拜诺恩摇摇头。他感到冷极了。里绘早已把洗净的衣服叠放在一张椅子上,黑皮大衣挂在椅背。他把杯子放在地上,拿起大衣。

“慢着,让我看看。”里绘跑到拜诺恩身后。“哇!不得了!已经结疤了嘛!这是……你施了什么魔法吗?”

拜诺恩匆匆披上大衣。“拜托你调查的事情怎么样?”

“你的东西吗?我进入市警的资料库看过。最初送到警局时,全都送进了证物库登记。”里绘掏出Palmpilot查看。“大约半小时后,一位叫龙格雷的警官把它们全都提取出来了。这个龙格雷是苏格兰警场的人,看来就是由他主管‘杰克’案件的调查工作。不过他这个主管当不久了。明天就是圣诞节,再破不了案,许多人要丢官。”

拜诺恩想,龙格雷就是那个在房间里等待他的警官。

“你的东西可真多:三呎八吋长黑色皮革行囊一具;二呎四吋长钢制镰刀两柄,各连接八呎长铁链,刀柄上有脸谱雕刻;五吋半长飞刀三十八柄……”

“猫儿呢?”拜诺恩不耐烦地打断她的话。这女孩真是个“资料狂”。

“没有记录。也就是说还没给送到‘爱护动物协会’之类。也许暂时仍由警察照料吧……我们现在也算是伙伴吧,应该有权利知道,你带着这么多刀子干什么吧?你……真的不是‘杰克’?”里绘的眼神中带着期待。

拜诺恩心里在叹息,现在的世界怎么了?竟培养出这种奇异的女孩。“狩猎。”拜诺恩神情木然地回答。

里绘沉默端详着他好一会,然后摇摇头。“算了。反正再问多少次你也不愿意说。”

“事情变得复杂了……”拜诺恩自言自语,抓起白衬衫穿上。

“你要出去吗?不怕被抓?”里绘收起Palmpilot。

“我怕。”拜诺恩整理一下衣领。“所以才要到警察局走一趟,把事情搞清楚。也顺道把我的东西拿回来。”

里绘兴奋得几乎跳起来。

“太酷了!我可以跟你一起去吗?已经两个多月没有到过上面了。这么刺激的场面我早就想见识见识。”

“你不是正被特工处通缉吗?还有比那更刺激的事情吗?”

“虽说是通缉,可是Hacker到底不是暴力罪犯嘛。这次可大大不同呢。对了……”里绘从口袋掏出一串钥匙。“你需要车子吧?我有呢。蓝色的九二年‘本田’,一点儿也不显眼。怎么样?跟女孩子一起走,可以减低你的可疑程度啊。”

拜诺恩再次叹息。

“麻烦你先到外面一会儿行吗?我要把这难看得要命的裤子换掉。”

同时 苏活区

The easier we feed our Lust(我们越容易满足自己的肉欲)

The further we exile ourselves from Love(便越往爱情的远方自我放逐)

Seized by the Army of Information(在资讯大军的俘虏下)

Who massacre us with the Gas of Dualization...(我们惨遭二元化的毒氧屠戮……)

梦呓般的诗句独白与复杂的电子音乐交织,从廉价的扩音箱中鸣放,鼓荡于漆成黑色墙壁之间。

其中一面墙壁排满了九个电视屏幕,播放着不同的地下色情片:一个倒吊的女人全身紧裹在黑皮衣里、只露出鼻孔、嘴巴、穿着银环的双乳和阴部,一个全身古罗马侍卫服饰的壮硕男人正向她身上撒尿;仍未完全发育的赤裸少女,与一头几乎比她还要大的狗缠在一起;两个南太平洋岛屿的土人在蹂躏一个孕妇……

We can't determine how much a Life weighs(我们无从权衡生命的重量)

Until it dies in a Bizarre Way...(直至它死于非常……)

小房间里家俱不多。正中央是一张大床,床单、被褥和枕头都是黑色。丹尼尔·迪·齐勒暴露出全身白皙的皮肤和金色的毛发,却仍穿着那双他最爱的皮靴。

被他身体压着的裸体女人,拥有东方人的娇小身段,昨夜穿着的红色背心裙,早已被撕成碎片散在床边。她的身体 也好不了多少,十几处碎裂的骨头。失去四颗牙齿。鼻头的肌肉和右边耳朵此刻已在齐勒的肚子里。短短一小时里她已不知昏迷和因痛楚醒过来多少次。

We pray together for Immortality(我们一同祈求长生不死)

Yet know nothing about Eternity...(却对永恒一无所知……)

Don't criticize our Hypocrisy(不要批评我们的伪善)

We are the Poorest People in the Richest Country...(我们是最富有的国度里最穷困的子民……)

一个身穿黑色皮夹克和牛仔裤的青年静静坐在一旁。他手里拿着一个皮夹,垂头盯着透明封套内的机车驾驶执照。驾照上贴的是他自己的照片,他的眼神却像看着陌生人。驾照上登录的名字是“泰利·威克逊”。

“我真不明白。”“泰利”说话时没有抬起头。他的嘴巴动作很僵硬,声音有点含糊——与死在希斯罗机场洗手间里的冯·巴度的声音一样。“宝贵的血液,你却花费在勃起之上。”

齐勒的臀部动作并没有停下来。“你想千叶是不是死在‘默菲斯丹’的手上?”

“不知道。”“泰利”抬起头,无意识地瞧着电视屏幕里的荒谬画面。“可是不像。千叶的尸体虽然被烧过,但我看得出在被烧之前并没有溃烂。要是‘默菲斯丹’杀的,根本用不着烧尸,千叶会化为一滩脓水。就像崔斯一样。”

崔斯是齐勒的同僚,一起被“吸血鬼公会”派驻在伦敦,负责监察会员的行为。两星期前崔斯神秘遇袭,身体溃烂溶化。齐勒把这奇异的死状向上级报告。

消息令“公会”的长老为之震惊。能够这样瓦解吸血鬼身体的,就只有“默菲斯丹”的血液。而“默菲斯丹”在伦敦出现,表示了“吸血鬼公会”史上最重要的叛徒布辛玛也匿藏在这城市。

崔斯遇袭之前一直在调查“开膛手杰克二世”的行踪——“公会”曾怀疑“杰克二世”也是吸血鬼,而这样引人注目的杀戮行为违反了“公会”的规章。事件发生后,“公会”断定了“开膛手”就是“默菲斯丹”。长老毫不犹疑地一致决议,派遣两名精锐的“动脉暗杀者”到伦敦。

在齐勒的冲击下,女人又半醒过来,发出绝望的呻吟。齐勒狞笑着,犬齿渐渐变长。他的动作更激烈,女人的阴部被撕破了,那是他熟识无比的美妙声音。

他第一次听见这种声音时还没有变成吸血鬼——在巴黎郊区一个马棚里,当他把亢奋的阳具塞进处女的阴道时。

已经是二百年前事情。在巴黎。那是一个风云急变的时代。连国王的头颅也与身体分开了。丹尼尔·迪·齐勒一夜间从贵族子弟变成四处潜匿的丧家犬。革命之前他仗着家族的权势,奸污过三十多个平民少女,燃烧着复仇火焰的暴民正渴望看见他登上断头台……

如今那些要他命的人的骸骨已化为尘土,他却仍在享受肆欲的第二生命。他由衷地感谢那位带引他进入吸血鬼之道的长老。他曾问那长老为什么要挑选他,答案十分简单:“你拥有一颗邪恶的心。”

善恶观念从小并不存在齐勒的心中。父亲的教导很清楚:世上唯一重要的东西,除了生命以外就是权力。革命把父亲的颈项砍断了,同时也证实了他的教诲。

回忆起过去的恶行时,齐勒到达兴奋的顶点,他拔出阳具。吸血鬼的精液喷射在女人血肉模糊的脸上,一秒间便蒸发无痕。

齐勒仰躺在女体旁,发出满足的叹息。“克鲁西奥,我不明白。那‘默菲斯丹’究竟是什么东西?”

“泰利”/克鲁西奥收起手上的皮夹。“你有读过《永恒之书》吧?在〈索兰记〉里详细记述了第三次吸血鬼战争的事迹。那是千多年前的事情了。”

齐勒读过:那是一场漫长的战争,由“噬者”、“血怒风”跟“鸩”三族争夺吸血鬼世界的霸权,持续逾百年之久。

吸血鬼三大部族里,“噬者”起源于东、南欧区域;“血怒风”散居于北非及中东;“鸩”则是最神秘的部族,只知其祖先来自“遥远的东方”。

“到了战争末期,‘噬者’一族——也就是现在‘吸血鬼公会’的祖先——已经处于极端劣势……”

“我知道。”齐勒回答,“战争英雄尤夫·索兰就在这时崛起,把战局扭转过来……”

“那并不是全部的事实。真正的英雄其实是‘噬者’一族里一个学者,他从古老遗迹中发现了‘默菲斯丹’的创造法。古语‘默菲斯丹’的意思也就是‘活死人的杀戮者’(Undead Killer)。”

“‘噬者’组成了一支只有十人的‘默菲斯丹’特攻队,仅花了一年便把其余两族杀得片甲不留,彻底将之击溃吞没,吸血鬼世界从此复归统一。”

“然而‘噬者’不知道自己已经酿成了灾祸。曾经是王牌兵器的‘默菲斯丹’,据说拥有‘既非属于光明也非属于黑暗’的疯狂意志,反过来向‘噬者’展开攻击。在这场灾祸中,三分之二的吸血鬼人口被‘默菲斯丹’的血液溶化了,最后‘噬者’一族才成功把大地上最后一个‘默菲斯丹’消灭掉。”

“此后‘默菲斯丹’的创造秘密被封存在古殿的最深处。‘噬者’的执政团演变成现在的‘公会’长老,他们立约永不再开启这秘密,而它也在岁月中被遗忘了……直至一百二十年前,布辛玛背叛‘公会’出走时把这秘密偷去了,长老们才记起曾有这可怕的兵器存在。”

“一百二十年前吗?”齐勒坐起身子。“初代的‘开膛手杰克’也是差不多在那时候出现呢……难怪千叶那家伙这么肯定,‘杰克’就是‘默菲斯丹’。对了,为什么这些历史在《永恒之书》里都没有记载?”

“有的,在《索兰记》的原文里。‘公会’长老为了保密之故,把它们从《永恒之书》的一般版本中删去了。要不是接受了这次任务,我也没资格阅读原文的古卷。”

“那么……你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我看透了你是个胆小畏缩的家伙,绝不敢泄露这些秘密。”克鲁西奥面无表情地说。“而且这次任务太重要了——消灭‘默菲斯丹’对‘动脉暗杀者’来说是无上的荣誉。先让你掌握了背景,以免你坏了大事。”

齐勒怯懦地缩起肩膀。“这么厉害的东西,我们要怎样应付?”

“当然是先找出布辛玛。”克鲁西奥说。“当年‘噬者’经过惨烈的战斗后,才找出‘默菲斯丹’唯一的弱点:它绝不会攻击亲手创造它的主人。‘噬者’用这方法轻易消灭了其中七名‘默菲斯丹’,但另外三个的主人早已战死了。结果‘噬者’牺牲了上千的战士才把它们烧成灰烬。

“原本的计划是由我控制布辛玛,接近‘默菲斯丹’并且分散它的注意力,让千叶以不用接触身体的‘无刀斩’下手。千叶那贪功的家伙却先折了……”

“要等长老再派另一个‘暗杀者’来吗?”

“你要我在长老面前丢脸吗?折损了千叶,我已经负上重大责任。就由你协助我吧。”

“我?”齐勒惶然站起。

“你不用动手。”克鲁西奥盯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女人。“布辛玛和‘默菲斯丹’都是我的。我需要这功劳来抵偿失去千叶的责任。”

“我们现在要怎样做?”

“先到警察局一趟,看看他们昨晚查出了什么。不管杀死千叶的是不是‘默菲斯丹’,我都要弄个清楚,说不定下手的正是布辛玛本人。”克鲁西奥说完,脸部突然不自然地扭曲了一下。

“怎么了?”齐勒一边穿衣一边问。“这个‘居所’不适合吗?”

“不。”克鲁西奥抚摸自己的胸口。“也许只是这家伙的烟瘾发作吧。这家伙挺不错,最少可以多使用三天。不过我想不用多久就可以换个更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