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杀阵A
十月三十一日凌晨
拜诺恩独自坐在这间小木屋的屋顶上,仰视晴朗的夜空。
密布星群的天幕带着一股压倒性的力量感,笼罩着拜诺恩头顶上。
孤寂感无声地侵占他的心灵,生出了许多的幻想。
他想象自己站在烈日之下的无际沙漠中央。干渴极了——那感觉就像每一次喝下鲜血后一样;极目望向远方一座沙丘,一条长衣飘飘的身影渐渐飘近……那是慧娜没错。
沙漠变成了海洋。慧娜的身体好像缓缓下沉。他拼命想游过去,浪潮却把他的身体冲得更远……海洋咧开了一张血红色的嘴巴,波纹逐渐变成一张脸……是夏伦那神秘、俊美、恐怖的脸。
那张巨大的嘴巴开始唱歌。没有任何具意义的歌词,只是一连串如泣如诉的梦呓和呐喊,是介乎生存与死亡之间的声音。
在面对夏伦的死亡威胁之时,拜诺恩才了解自己多深爱慧娜。
拜诺恩从幻想的次元返回了现实中这个屋顶上,唤醒他的是夏伦逐渐迫近的气息。
拜诺恩的心灵从未如此清澄平静。他似乎已“看见”夏伦的所在。那是无法形容的感觉……就像突然长出了第三只眼睛,看得见夏伦那瘦长的身影——
恐怖感从脊髓冒起——有如痛感的一股脉冲。拜诺恩放任本能主宰自己的身体,迅速如条件反射般,他翻身闪向屋顶一角——
约翰·夏伦扑到拜诺恩刚才所在的位置上,尖长的十指贯透了锌皮屋顶!
——终于来了!
拜诺恩丝毫不差地按照萨格的指示完成一连串动作:趁着夏伦十指仍卡在锌皮中的一瞬空档,他抓起屋顶角落一根粗尼龙绳,然后纵身跃下!
拜诺恩以全身下坠的力量拉动那根绳子——
整个屋顶随着机关拉动而塌陷。夏伦奋力想跃起,但无处着力,跌入木屋中。
一种像裂帛般的奇异声音从屋中传出来。
拜诺恩着地时顺势在地上打了一个翻滚,迅速抓起藏在屋旁的皮袋,抽出双管猎枪。
木屋四壁剧烈地震动,屋里的夏伦在怒吼。
一阵摇撼后,木屋的板壁同时坍倒,只余下依旧坚稳的梁柱骨架。
梁柱之间纵横、斜向交错着数十根绷紧的钢线,有如一张金属制的三次元蛛网。其中数根钢线沾上了浓稠的血液和肉屑。
满身血污的夏伦被困在这个精心架设的“结界”中。
他的右肩被钢线削去了一大片肌肉——显然是刚才坠下时所伤。
他愤怒地拉动钢线,试图摇撼梁柱,双掌却被割得血肉淋漓。
拜诺恩举起猎枪准备射击。
一直峙伏屋旁灌木丛中的萨格,握住已拉弓的十字弩,架上长钉形的弩箭——
萨格的动作突然停住了——一股不祥感笼罩着他。
“拜诺恩先别开枪!”另一面传出苏托兰神父的叫声,已换上圣职服的神父高举着黄金十字架。“让我以上帝的力量消灭它!”
拜诺恩瞧着神父奔出的身影,迟疑起来。
“不!”萨格从灌木丛站起来大呼。“神父,别接近他!”
苏托兰脸上露出坚定的神色。他挺立在“结界”之外,距夏伦只有十几呎。
神父朝夏伦举起耶稣像十字架:“吾以全能、神圣上帝与耶稣基督之名,命令你回到那黑暗的地狱去!在全能上帝创造的大地上没有你的容身之所!退下吧!邪恶不洁的东西,你是美德的敌人,迫害无辜者,滚开!丑恶的东西,回到地狱的同伙那儿去吧!永远从大地消失,永远不能再回来折磨全能上帝的子民!”
夏伦作出了恐惧反应,苏托兰眼见已成功,连忙拿出一瓶圣水,洒向被困在“结界”中的夏伦!
“不要再浪费时间了!”萨格大叫。“退开吧,神父,让尼古拉斯开枪打碎他的心脏!”
“不。”神父断然拒绝。他看见夏伦的身体似乎在逐渐萎缩。神父掏出几片圣餐饼捏碎,准备撒向夏伦的身体——
夏伦突然狂嚎,不理会钢琴线把手腿的肌肉削得只余白骨,从“结界”中一个细小的空隙冲出!
拜诺恩举枪瞄准——太迟了。
夏伦只余头颅和身躯尚算完好,四肢都只剩下骨架,却像会飞行一般扑到苏托兰神父身上,尖利的獠牙深深刺进神父的右颈动脉!
“不……”神父拼命地挣扎,身体向后仰倒地上,仍无法摆脱力量强劲的夏伦。
拜诺恩和萨格紧握武器,却无法下手。
神父感觉身体的血液开始迅速流失。
拜诺恩看见,夏伦的四肢似乎开始缓缓再生出肌肉……
“杀了我吧……”神父像在哀求般的呻吟。“把我跟它一起消灭……”
拜诺恩与萨格对视。
萨格举起十字弩瞄准——
一条身影扑向地上的夏伦和苏托兰。
夏伦的牙齿放开了神父的颈项,极力想仰起头,但失去了手腿的肌肉,腰身亦难以使唤——
“唵嘛呢叭咪吽!”
一枚又长又粗的注射针高速插下。尖锐的针管没入夏伦的乌黑鬈发,顺利地贯穿头盖骨,深入脑部。
扑下来的光头男人右手握持针筒,左掌猛力拍向注射针顶部的按指处,迅速把内筒压下。足以令十个强壮男人药物过量致死的液态“快速球”,从针管尖端射出,直接注入夏伦的脑部中枢。
夏伦剧烈地挣扎,把针管硬生生折断了。
他软软地滑离了苏托兰身体。
数秒之间,夏伦的躯体状况出现奇异的变化:时而剧烈亢奋地在沙土上打滚;时而又像醉酒般缓缓蠕动和呻吟,活像某种低等生物。如此经过几次亢奋/压抑状态的迅速交换后,终于完全静止。
斜背着武士刀、身穿僧衣的光头男人半跪在夏伦旁边,细心检视夏伦的身体好一会儿,然后说:“终于结束了。”
拜诺恩抢过去,扶起苏托兰神父的上半身。神父显得极度衰弱,脸色苍白得可怕,两唇完全失去血色,双颊干瘪。
拜诺恩从皮外套口袋掏出一瓶白兰地——原本是准备作引火之用——扭开瓶盖,倒出少许湿润神父的嘴唇。
神父原本失却焦点的目光恢复了一点生气。拜诺恩连忙再倒少许白兰地进神父的口中,又把一些涂在他的两边太阳穴上。
“你是谁?”拜诺恩带着警戒心瞧着眼前的光头男人。
“他叫空月。”萨格在一旁说。“原本是日本密教的僧人。他也是吸血鬼猎人。”
空月站了起来。“好久不见了,萨格先生。你不是说过无法生擒吸血鬼的吗?看看吧,我现在成功了。只要定期继续注射药物,我要把夏伦带到任何地方都可以。”
“你要把他带到什么地方?”拜诺恩问。“库尔登吗?”
“希望你不要跟我抢夺夏伦。”空月傲然地俯视坐在地上的拜诺恩。“我讨厌杀人。如果只是想分一些钱的话,两成。毕竟你们也出了许多力,不要跟我讨价还价,那相当于二十万。”
“你这狗娘养的——”拜诺恩欲捡起在地上的猎枪,却被空月一脚踏住。
——这和尚的动作快得惊人,拜诺恩想。看来不是他的对手。
“你知道把他交给库尔登的后果吗?”萨格仍然维持着随时准备发射十字弩的姿势——虽然他知道弩箭对这个精通东洋秘术和日本剑道的僧人不管用。“查理斯·库尔登若变成吸血鬼,那将难以想象……”
“求求你……为了人类。”躺在地上的神父虚弱地哀求。
“人类?”空月冷笑。“你们的耶稣基督也为了人类做过许多事情,结果呢?他被自己最怜惜的人类钉上了十字架。人类活该吞下自己种植的苦果。这在我佛家中叫做‘业’(Karma)。”
空月转头瞧向萨格。“你们还是省下气力帮帮这个可怜的神父吧,他可能还有救。”
拜诺恩检视神父右颈上的啮伤,已经止血了。神父仍有一丝希望。
“不行。”萨格断然说。“你必须放弃夏伦。这也是神父的期望,他刚才的行为虽然愚蠢,但比你的所为更值得我尊敬。他冒着生命危险对付吸血鬼,不是为了金钱或荣誉,而是为了他人的幸福和忠于自己对上帝、正义的信仰。空月,省悟吧!”
“不要对我用‘省悟’这个词!”空月目中闪出冷酷的光彩。“那是我师父的论调,请你不要再装出那副通晓一切的神态。刚才的一切已经证明了,我的密教秘术远胜你那套狩猎技巧。”
“不要浪费时间了。”萨格垂下十字弩。“快把夏伦的心脏贯穿、斩去他的头颅吧。我有一股极不祥的感觉。”
“是吗?”空月冷笑。“我可感觉不到什么。我只嗅到夏伦的气味。”
“那已经证明你的力量不足。”萨格指向几公尺外的地上。
雌猫芝娃站在那儿,发出不安的鸣叫——不是对着夏伦,而是面向空虚的远方。
“它察觉了一些不友善的‘东西’。”萨格警告。“可能是另一只吸血鬼——夏伦的同伙。”
拜诺恩悚然。他站起来,远离夏伦的身体,然后闭起眼睛。
——真的。好像有另一股不同的气息,但却时而出现,时而消失。
拜诺恩把他的感觉告诉萨格。
萨格沉思了一会。“说不定这只吸血鬼能在静止不动时隐去身上的气息。那就是我跟你——”他指指空月。“——感觉不到‘他’的原因。”
“那么这小子就能感觉得到吗?”空月以嘲笑的眼神瞧向拜诺恩。
“尼古拉斯不同,他是——”萨格的声音突然止住。
几十年的狩猎吸血鬼生涯中,他未尝经历过如此强烈的恐怖感——即使与吸血鬼帕萨维奇近距离相对、被他抓伤左脸时,萨格也没有如现在般害怕。
芝娃发出尖厉的怪叫。
空月的脸色也变了。“呛”的一声,他拔出背上的武士刀。
躺在地上的神父以颤震的干唇祈祷:“……上帝啊……赐我勇气……”
拜诺恩迅速抄起猎枪。
“来了……”拜诺恩的声音也在颤抖。“很近……很近!已来了——在那边!”
他瞧向萨格的身后。
“快逃!”拜诺恩和空月同时高呼!
萨格感觉一股寒冷的气息吹袭他背项。在衣衫底下,背部皮肤全长出了鸡皮疙瘩。
紧握十字弩的双掌指节发白。
芝娃尖叫,扑向萨格身后月光照不见的暗处——它甘于失去腹中的孩子们,也要拯救老主人!
萨格左脚迈出一步,正要全速奔前——
芝娃的身躯从那暗影处飞出,肚腹破裂,重重掉到几公尺外的地上。一蓬热血泼洒在萨格背部。
萨格极力控制自己不要回头,但失败了。
他回首,看见一个刺青标志:
纳粹的钩十字。
朗逊伏在附近一座山岗上,目击众人捕猎夏伦的一切情形。
萨格三人在跳车之前,以手镣把朗逊铐在厢座的钢椅把上,并且取走了手镣的钥匙。
他们没想到朗逊在鞋底暗处还藏了另一枚后备钥匙。
脱身后,朗逊干的第一件事是跑到车头,告知车长代为报警。
然后他在毫不考虑的情形下跳出列车——当然是先下令车长放慢车速。但这一来已耽误了十几分钟。朗逊在黑暗中摸索了许久,才追寻到萨格三人的所在。当时他们刚完成了“结界”。
看见拜诺恩的猎枪和萨格的十字弩,朗逊决定还是先待在山岗上静观——何况他也想知道这三个古怪的人究竟在搞什么玩意儿。
结果他看见了刚才惊人的一幕。
——那个面貌酷似夏伦的人(假定他不是真正的夏伦)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何完全没有痛觉,而且具有如此可怕的力量和速度?拜诺恩如何找到他?
——那个白胡子的老头跟那个光头男人是什么家伙?远看似乎像东方人,又背着日本刀,他就是法兰克·山形吗?
看见夏伦咬住苏托兰神父时,朗逊不期然想到:这会不会就是造成干尸的秘密?
他想起一个词语。一个说出来连自己都会失笑的词语。一个FBI特勤员绝不应说出口的词语。
可是再没有其他名称比这个词语更能贴切形容那酷似夏伦的“东西”:
“吸血鬼”。
然后朗逊看见了更可怕的一幕。
拜诺恩水平举起双管猎枪,瞄准萨格身后的黑影,扣动扳机!
撞针击中圆筒式十号径霰弹尾端,点燃弹筒的火药。猎枪管闪出火花,十颗铅弹集中于一点发射而出。
铅弹密集成一个直径仅三公分的圆阵,贯入肉体。血肉爆飞。
铅弹命中的竟是萨格的腹部!
身穿黑衣的“钩十字”右手拴着军刀,左手握住萨格的后颈,挡在身前作盾牌。
拜诺恩哭了。
他明白了刚才是怎样一回事:在他扣扳机的一刹那前,这只吸血鬼以迅速的动作制住萨格,把萨格拉到枪管跟前。
拜诺恩亲手开枪打穿了恩师的肚腹!
——他发誓要报仇!
拜诺恩稳住颤抖的双手,正要再次瞄准——
长钉状的弩箭带着破风之声,贯穿了拜诺恩的喉咙!
——完了。
拜诺恩带着无限的悔恨仰倒,重重地掉落地面。
——一点痛楚也感觉不到。拜诺恩只是拼命想着慧娜。
站在沙漠远方的慧娜。
被海洋吞没的慧娜……
拜诺恩的意识渐次模糊……
“当年一直追踪我的就是你吗?”“钩十字”把萨格的头颈扭向自己,凝视这个老猎人濒死的眼睛。“我们终于见面了,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情吗?”
“钩十字”右手抛弃十字弩,再次提起连鞘插在沙土上的军刀。“你的气魄十分值得我敬佩。愿意成为我的仆人吗?现在还有机会。不用说话,我能够从眼神‘读’出你的心。只要你愿意,我立即为你进行‘黑色洗礼’。‘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这是万中无一的机会啊。”
这是极大的诱惑——尤其对于一个正濒临死亡的人而言。永恒的生命。
萨格的眼神中却露出决绝之色。
“太可惜了。”“钩十字”叹息。“象征对你的尊敬,我会让你死得快一些。”
“钩十字”左手五根指头发挥吸血鬼那股令人震怖的力量。指甲深入肉中、刺耳的一声,萨格的颈项被捏得粉粹。
空月不由觉得震栗,这种强大的握力是他前所未见的,眼前这个俊美的“钩十字”,比他过去遇见的吸血鬼都要强。
“剩下你了。”“钩十字”放开萨格失去头颅的尸体,双手握住军刀的乌黑皮鞘,朝着空月迈步。
“把夏伦交给我,”“钩十字”微笑说。“我会让你死得跟那老人一样痛快。”
空月冷笑,他解开腰带,脱去身上的僧衣。
赤裸的上身刺满了《般若心经》的经句。肌肉盘结,形状异常完美。
空月口中不断吟念:“唵嘛呢叭咪吽唵嘛呢叭咪吽唵嘛……”身体的肌肉竟随着咒语缓缓鼓胀起来。每个刺青汉字都变大了。
空月双手握住武士刀,摆出“中段平青眼”架式。
“你太不幸了。”空月说。“我只能带走一只吸血鬼。你只好下地狱,我承诺会替你的亡魂超度。”
“很好!”“钩十字”邪笑,拔出了他那柄西洋军刀。“希望你不会让我失望。”
仍然清醒的苏托兰神父坐起身体,看着空月与“钩十字”的对峙。
他当然不愿看见吸血鬼获胜;但假如胜利的是那个日本和尚,毫无疑问在不久将来,世上将诞生一只名为查理斯·库尔登的吸血鬼——一只掌政、经界强大实力的魔鬼。
两个结局苏托兰都不想接受。
“天父啊……告诉我要怎样做……”
神父瞧向仰倒地上即将气绝的拜诺恩。
“这是唯一的办法吗?”
他吃力地从地上捡起那具黄金十字架,以仅余的气力拉动十字架上部,拔出了一段利刃。原本是十字架上半的部分,成了这把奇异匕首的刀柄和刀锷。
“这是上帝的安排吗?……拜诺恩……吸血鬼的私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