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杀阵B

跟萨格一样,空月内心里对于吸血鬼存着某种倾慕之情。

他打量眼前的“钩十字”:英挺的六呎余身躯穿着黑色皮制大衣,犹如伸展台上的模特儿;金色的长发齐整地束成马尾,露出一张如雕刻而成的标准盎格鲁·萨克逊俊美脸庞,肤色白皙无瑕——除了眉心处的钩十字刺青;深幽的双目,眼瞳呈晶亮的蓝色;单手握持军刀的体势优雅无比,散发一种古典贵族的气质——看来这只吸血鬼已具有数百岁年龄,现代人绝少拥有如此气质。

——不行!不能直视他双眼!

空月惊觉自己险些被吸血鬼的精神迫力压倒。一旦在精神上落败,只会被吸血鬼催眠控制。

他连忙聚敛心神,不断念诵“六字真言”。

“钩十字”微笑。他差点便兵不血刃地击败这个东密和尚。

空月突然挥动武士刀,在空虚中划出九条轨迹,每挥一次便喊出一个字: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这是密教的“九字秘印法”,其原理近似以自我催眠激发人体机能,每一个“秘字”都象征刺激自身体内一个部位。

经过“划九字”仪轨后,空月的五脏六腑、太阳神经丛、肾上腺、甲状腺、脑下垂体、松果腺、视床下部等部位都按思维随意调整,九种内分泌腺和六十种荷尔蒙的分泌份量调和至最佳状态,全身肌肉充满澎湃的力量,而且达到最高的柔韧性。

空月曾经连续七个严冬到京都伏见的五社瀑布进行冲身苦行修练,才达到这种能以意志控制内脏机能的境界。

刺满《般若心经》的赤裸上躯散发出一种芳香的体味,这是内分泌引起的作用。

“钩十字”也感觉到空月的精神力突然高涨了好几十倍。他从未遇上过如此的对手。

“神秘的东方文明果然教人惊讶。”“钩十字”依然微笑。“我应该也到亚洲走一趟。”

“你没有机会!”

空月呐喊,引刀跃前,动作之迅速甚于野兽!

两刀交锋,在黑夜中迸出星火。

双方各自挥出一刀,然后擦身而过。

“钩十字”快速转身,目中闪出怒火。

他的左脸被划破。血痕自白玉般的脸颊上冒出,显得格外鲜红。

他疑惑地察看空月:刚才我的军刀分明早一步砍中了他左肩,何以他仍能割伤我的脸?

他注视空月的肩头——半点损伤也没有。

“钩十字”明白了,那《心经》刺青,可能代表某种护身秘法。

“那些汉字是什么意思?”他指指空月的肩。

“这句是说:心中没有挂念的事情,便不会感到恐惧(无罣碍故无有恐怖)。”空月傲然。“你的刀砍不伤我的身体。”

“很好的诗句。”“钩十字”左手从外套口袋掏出手帕,抹去脸上的血污。刀伤已经愈合。“你同样砍不伤我。可是刚才已经证明了,我比你快。让我先把你的头颅斩掉!”

这次先进攻的是“钩十字”。他的动作与刚才空月的进攻截然不同:空月的攻击动作充满刚劲的动能;“钩十字”的动作却轻柔无比,全身犹如无重量的物体般飘出,速度却同样可怕!

“钩十字”这次一连挥斩三十刀——全部动作在一秒内完成。

假如是普通人,只会把这三十刀看成一团一闪而逝的光影;假如空月未把自身机能提升,亦只会看见三十刀同时斩出。

但现在的空月,视神经受到内分泌的刺激,加上脑部处于高亢状态,能够清楚分辨这三十刀的先后次序!

武士刀迅捷翻滚,同样在一秒内挥出三十道弧形轨迹,以最小的力量卸去“钩十字”的全部攻击。

在最后一个防守动作中,空月的武士刀从弧形运行变成直线运行,反击“钩十字”心脏。在极短距离下刺出的刃尖,速度比弩箭更高!

“钩十字”凭着吸血鬼的惊人高速,回转军刀挡去这刺击。

空月身体掠出,刹那间闪至“钩十字”背后死角。

“钩十字”同样以顺时针方向,反绕往空月背后。

双方的身体同时以高速回转,有如两条毒蛇互相追咬对方的尾巴。

转动的速度越来越快,沙尘飞扬。

空月的速度本以微差低于“钩十字”,但由于在最初抢占了先机,足以填补速度上的不利。

高速扬起的沙雾掩盖两条旋转的身影。

这样持续互相追逐了三分钟,空月渐感不支。

——他忘记了人类与吸血鬼的另一差异:人类必需换气呼吸,吸血鬼却无此必要。

如此相持下去,空月的后背势必被“钩十字”的军刀刺破!

空月断然变化策略:止步,原地一百八十度转体。

正面迎向“钩十字”!

“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

在电光石火的交接一刹那,空月使出了他的最高招术“九字秘剑”。

空月身体的瞬间爆发力提升至最顶点。脑海一片空白,九刀全部是在无意识之中,以身体的自然反射动作斩出。

这是“钩十字”三百五十二年以来目击过最快的人类动作。

但比起吸血鬼——特别是像他这样“年老”的吸血鬼——这速度仍是慢了一点。

一点点。

“钩十字”振起军刀,以刚才空月使用的防守方式,同样划出九道圆弧,消解了武士刀的攻势,最后一道圆弧更贯满力量,把空月手中的刀击飞!

——错了。武士刀并非遭“钩十字”击去,而是空月自行放弃。

空月的左拳无声无息地击出,速度更高于刚才的“九字秘剑”。

这才是“九字秘剑”的真正面貌:九式刀招全都只是虚攻,这一拳才是真正的必杀技!

空月弃刀出拳,无疑是背水一战。

这拳势必要贯穿“钩十字”的胸膛,将其心脏打成粉碎!

拳头已接触到“钩十字”的衬衣。


正在弥留间的拜诺恩,在黑暗的意识中忽然看见一丝微弱的光明。

他仅余的知觉,感受到一种温暖的液体,滴落在自己的嘴唇上。液体浓稠得带有一种黏胶感觉,缓缓沿着唇片流进口腔,流入喉部。原本深深插在喉咙的弩箭被拔除了,拜诺恩感觉像顿然脱下一副沉重的枷锁。

苏托兰神父直接把割裂的腕脉按压在拜诺恩的嘴上,让身体仅余的鲜血灌进去。

“上帝啊……原谅我……”神父的体力降至最低点。“……我不知道……这样做……对不对……但这是……最后的……机会……”

神父发觉左臂的血液几乎流干了。他以牙齿咬住十字架匕首,割破自己的右腕脉。

割脉本身是一个需要极大气力的动作,以苏托兰现时的濒死状态原本是不可能做到的事。但是信仰的力量却支撑着他的身体,巨大的精神力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眼看血液从创口涌出,神父感不到丝毫痛觉,他急忙把手腕递向拜诺恩的嘴巴。

“……上帝……全能全善的上帝……请听我最后的祷告……”神父发觉视线开始模糊。“……让这‘达姆拜尔’复活啊!”

拜诺恩看见那丝光明渐渐变得更大更亮了。他看得见自己身处何地。

他再次进入了自己的内脏之间。

腥臭的气息;温暖湿润的感觉……拜诺恩想,这是人类最原始的恐怖感。

光华更亮。那道沉重、尘封的大门终于广开,展开出一片看不见尽头的荒原。

荒原中有一点黑色的东西渐渐接近,越变越大。

是在奔跑中的东西。是生物。

是一只野兽。

拜诺恩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凶猛、可怖的野兽:硕大的头颅长着三根又弯又尖的犄角;头顶、两腮和颈项的红色鬃毛如火焰燃烧似地飘动;血盆巨口伸出如刀戟的獠牙和分叉的赤舌;皱纹深刻的鼻子喷出白雾;三只漆黑的眼睛里光华不断跃动,似乎正有无数微小的精灵在眼瞳内展开血腥激烈的战争。

遍长乌黑长毛的躯体上寄生着绿色的蚤子;雄健的六条腿以慑人的力量急奔,足以把石头踏碎,每踏一步四根尖长的兽爪便深深刺入土地;长尾有如一条具有独立意识的巨蛇,在虚空中盘缠舞动。

野兽朝着拜诺恩奔跑过来。他想惊叫,但喊不出声音;他想逃跑,但动不了一寸肌肉。

野兽逼近。拜诺恩这才发现,面前的猛兽突然变大,充塞他眼目所见的一切空间。

野兽俯首,张开血口,浓烈的臭气扑鼻而至。

野兽把拜诺恩吞噬。

拜诺恩进入野兽漆黑一片的体内。一切寂静。

——这就是地狱吗?

过了许久,仍是没有尽头的黑暗和寂静。许久……拜诺恩感觉自己在这空无一物的空间中度过了许多年。

终于他听到一点声音。那是一种断续而尖锐的声音,但太远太细了,无法辨别是什么。

声音渐大,拜诺恩听出了。

那是一个女人在极度痛苦中发出的叫声。

然后拜诺恩看见了光。在光明处,一个全身赤裸的年轻孕妇坐在地上吃力地分娩,不断发出痛楚的呼叫。

拜诺恩知道她就是他的母亲。

母亲在尽力分娩,不断把力量聚集在腹部和下肢,但子宫冒出的尽是鲜血。

拜诺恩甚至能感觉到母亲所受的痛楚。那是人类忍受极限的痛楚。拜诺恩不能制止地哭泣,感到脑袋在不断胀大,快要把头盖骨也撑破了,痛楚却仍是毫无间断地袭击而来……

一阵婴儿的啼哭声。

痛楚消失。拜诺恩的意识回复下来,却发觉母亲已经不见了。

现在的他站在帝国大厦的避雷针尖端上,他俯视下方,整个纽约市就在他底下。

站在一千四百七十五点四呎的高空中,拜诺恩感到晕眩。他失去平衡,从针尖坠下。

急劲的风呼呼掠过,拜诺恩失却了重力感,他直视地面——繁华的第五大道。

在即将抵达地面的一瞬,纽约市消失了。

拜诺恩平安地躺在床上。

他伸手触摸旁边。慧娜不见了。但床单和枕头上仍留着她的余温。

拜诺恩下床站起来,步向睡房唯一的门。

门打开,出现一条没有尽头的狭长走廊。拜诺恩看见慧娜细小的背影,在走廊一端的远处奔逃。

“等我……”拜诺恩呐喊,举步向前。

他在走廊上不断地奔跑。慧娜的背影一直没有接近,却也没有消失。

终于拜诺恩力竭了,他伏在走廊的冰冷地板上痛哭。

“我不想死……给我生存的意义……”

地板蓦然温热起来,变成了粗糙的沙土,拜诺恩仰起头,走廊消失了。

他返回那片荒原。

在一棵枯死的大树下,野兽静静地伫立,瞧着拜诺恩。

拜诺恩发觉自己不再害怕它了。

它朝拜诺恩微笑,然后说:

“我们还会再见……”

它转身踱步而去,身影迅速从荒原之上消失……


空月的拳头击中了“钩十字”的心脏部位,却遇上一层坚硬的物体,拳头无法贯穿进去!

军刀横挥而过,利刃准确地水平割破空月双目眼球!

空月惨呼掩目飞退。

“钩十字”亦被空月的拳劲击得仰倒。他站起来,握住军刀的手仍在颤震,可以想象空月的“秘拳”力量之巨大。

“钩十字”左手伸进衬衣领口内,掏出一块钢板。上面有一个清晰的凹陷拳印。

“钩十字”把钢板抛去。“你低估了我,吸血鬼并不是野兽,我们也懂得保护自己。”

堕入黑暗世界中的空月惊栗地寻找武士刀,痛楚和恐怖已令他精神完全崩解,之前遭“钩十字”砍中的肩膊开始冒血。

“钩十字”掷出军刀,刀刃命中空月的右脚,把脚掌钉牢在地上。

空月忍住痛苦的悲鸣。

“钩十字”一秒间探到空月背后,抚摸那刺满经文的背项皮肤。

“太美了……”“钩十字”的指尖刮过处,冒起鸡皮疙瘩。“让我留作纪念品吧!”

“钩十字”双手指头插进了空月的两肩处,硬生生把空月背部整张皮撕了下来!

空月再也忍受不了,惨嚎回响于山谷间,剧烈的挣扎下,右脚掌破裂脱离刀刃。他伏倒下去,失去皮肤的背项肌肉赤红如初生婴儿,冒出一点点血珠。每一阵风吹拂而过,空月都感到如遭火灼。

“这惨叫声令我回想起奥斯威辛。”“钩十字”的笑容狰狞如恶鬼。“那些犹太鬼的叫声……多美妙。”

他举起手上的人皮,《般若心经》的经文在腥风中飘扬。

“那是多么美好的时光,要杀多少也可以……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犹太鬼的血总是不够美味……假如元首胜利了……”

“钩十字”沉缅于那残酷的回忆中。

空月在地上匍匐摸索。

“不知道和尚的血液味道如何?”“钩十字”把人皮卷起,收进皮衣口袋。

空月的身体突然跃起,以咽喉迎向插在地上的军刀。

空月扑了个空,“钩十字”及时拔起了军刀。

“钩十字”放纵地嘲笑。他极享受这种一切操之在己的感觉。

笑声止住了。“钩十字”有点不安的感觉,他向四方扫视。

拜诺恩的尸体不见了——原本伏尸之处只余下全身失去了血液的苏托兰神父。

“钩十字”听到身后传来一些声音。

他转身,却什么也看不见。

声音转到了左后方。

“钩十字”这次以全速发出了攻击。

军刀只砍中空气。

声音又转到了后方,是哭声。

“钩十字”缓缓回身。

看见了拜诺恩。

喉部创伤已经愈合的拜诺恩站在远处。

他的样貌改变了:脸变得比从前更苍白、更瘦削;黑发突然之间长了许多,在风中飘起;眉毛也变得浓了;浅褐色的瞳色显得更浅;嘴唇隐隐泛着浅紫色;两支上颚犬齿变得少许尖长。

他在放声地哭泣。

“钩十字”多年来第一次感觉意外。

——难道他变成了同类吗?但是……

“钩十字”知道一个鲜为人知的秘密:吸血鬼是不会哭泣的。大概是已把灵魂出卖给魔鬼了吧……

拜诺恩右手握住萨格消灭第一只吸血鬼时所用的那柄尼泊尔弯刀。

愤怒的眼睛直视“钩十字”。

“钩十字”试图以他独具的催眠力压制拜诺恩,然而对方的眼神中似乎也蕴藏了同等的力量。“钩十字”感觉自己的意识像碰上了冰块。

他回想起夏伦曾经说过有关这个叫尼古拉斯的男人的事情:在那黑暗的大屋里,夏伦迅速把所有人屠杀,却特别把拜诺恩留到最后。因为夏伦从他身上嗅到一种近似同类的气味……

现在“钩十字”也嗅到了。可是不对,这个男人绝对不是同类……他是活人;然而刚才那种速度,还有令伤口马上愈合的恢复能力……

“我明白了。我也听过那个传说——我还以为那终究只是传说……”“钩十字”的语音变得干哑。“你是‘达姆拜尔’!”

拜诺恩的哭泣停止了。

“钩十字”把左手伸向拜诺恩。

“听说‘达姆拜尔’是我们吸血鬼的天敌。”“钩十字”微笑。“可是我们根本没必要对抗啊。你想为谁而战呢?你看看报纸。你已经被人类唾弃了。你跟我一样,在他们眼中都是怪物。”

拜诺恩脸容震动。

——你这冷冰冰的怪物……

“好好珍惜你那万中无一的天赋吧。”“钩十字”俊秀的脸格外具说服力。“来当我的部下。利用你的能力为我招集更多拥有强大力量的同类。我们也可以去找查理斯·库尔登那老头——既然他那么渴望永生。把他变成同伙,控制他的庞大财力。我们能够把整个世界掌握在手中!地球将成为我们任意猎食的乐园!我们不必再活在黑暗之中!”

他的左手四指朝拜诺恩招一招:“来啊!这是你唯一的生路。”

拜诺恩别过头。他看见的是地上那柄金色的十字架匕首。上面染着苏托兰神父的血已然干涸。

他断然摇头。

“老兄,别搞错了。我的不幸都是你们吸血鬼带来的。我的母亲被吸血鬼害得疯狂和死亡;我因为吸血鬼成为了人间不容的通缉犯;我至今最敬佩的人萨格,也被吸血鬼——你——杀害。”

他紧握住挂在胸前那个萨格送给他的铜铸十字架。“我痛恨吸血鬼。我要用你们赐予的力量把你们狙猎殆尽,从大地上消失。”

“太可惜了。”“钩十字”收回他邀请的左手。他紧紧皱起眉头——显然他是真的感到失望。“你自愿放弃了永恒的生命,你再没有看见阳光的机会。”

“钩十字”解开后脑上的束带,一把亮丽的金发飘散,一对獠牙突然伸长,暴露出唇外。

“让我看看‘达姆拜尔’拥有多强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