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命运
刚下来的时候,众人对这个隐居地的第一印象就是“小”,不到一百平方米的山谷中除了那片种着花的土地外,唯一显眼的就是路西法身后的那栋小木屋,除此以外就是围绕在四周的高耸山壁,所以即便所有人都目睹修伊和黑衣骑士消失在屋后,也认为他们所说的“老地方”应该就在这小山谷中。可当路西法带着众人也走到那里时,大家才惊讶地发现,在屋后居然有一条蜿蜒曲折的长长小路,而且一眼望去整条路有大半淹没在一片奇怪的白色雾气中,根本看不到路的尽头到底有些什么。
“这里的地盘比你们想象中要大一些,如果不是为了让人找起来方便,我也不会把信道入口设在那个弹丸之地。”路西法显然对众人的想法非常瞭解:“这条路的尽头有三个分岔口,修伊和那个冷面小子所走的,是正中间的那条路,但等会到了那里千万不要走中间,记得跟我往右走。”
米伯特奇道:“右边?但现在不是要去找修伊吗?走右边不是碰不到走中间的他了吗?”
还没等路西法回答,菲莉丝就轻轻一巴掌拍在米伯特的脑袋上:“傻瓜,谁规定入口不同的路不会在出口处交叉的?”
路西法回身一笑:“聪明,不愧是华斯特皇族最被看好的皇位继承人,论才智你可比两个哥哥强多了。”
“我?皇位继承人?”菲莉丝有些不知所措地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你以为,依路达克把你交给修伊带走,只因为怕了你的泼辣作风,想快点把你嫁出去好换个耳根清净?”路西法一边淡淡地说着,一边走进了那条小路:“若他的想法只是这么幼稚,华斯特帝国早在他这一代就烟消云散了,能在这个战乱不断的时代将一个这么庞大富裕的国家保存到现在,他的治国本事可算是人界第一,所以他才想让你这个被相中的继承者到外面多历练一下,而修伊这个到处惹是生非、霉运缠身的小子,绝对能找到一堆麻烦事来好好磨练你,这么说明白了吗?”
菲莉丝顿时瞪大了美丽的眼睛,她万没想到依路达克正式颁发交托她给修伊训练的命令,其中竟然还有这样一层深意,不过依路达克和修伊此刻若在这里,必定会当场大骂路西法多嘴漏风。
米伯特不禁大为惊讶:“您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
路西法答道:“从十万年前我在这里定居下来起,每隔大约一千年我就会换个模样到外面去行走一两年,不过自四百年前收了修伊和那个黑衣小子后,就由他们给我当跑腿。但很快这两个学生也放了单飞,修伊回魔界去做‘平衡者’,同时想想怎么把地狱镇魂歌收集完整,而黑衣小子则在三界中东奔西走,寻找能参与计划的同路人,除了冷凌锋这孩子是修伊亲自拉拢的外,其他的参与者都是黑衣小子牵的线。”
轻柔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小道中回响,路西法不急不慢的声音很快再次响起,掺杂在这些略显凌乱的脚步声中,给单调的行程增添了一点活气:“这样一来,我的情报来源就变得不太稳定,隔三岔五才会收到两人分别发来的一些消息,但是我也懒得再离开这里。不过自修伊救了蕾娜斯小姐并离开魔界后,黑衣小子就常主动来找我,提供了很多和修伊相关的详细情报,所以你们的事我现在都知道。”
可能是路西法平静柔和的态度所致,对眼前这个在‘光之教义’中被称为“万恶之源”的魔族之王,玛丽嘉也慢慢消除了戒心,此刻她第一次对路西法提出问题:“呃……路西法……先生,我想请教您一个问题,可以吗?”
“是有关于魔族的事情吗?祭司小姐。”路西法反问了一句。玛丽嘉大吃一惊:“您知道我想问什么吗?”
“嗯,神职者对我们魔族一向痛恨,能像你这样和我心平气和对话的可说是寥寥无几,而能对话的也不外乎这几个问题。”路西法很无奈地双手一摊:“从以往曾有过的对话记录看,大致就是这些吧——你们魔族到底想要什么?为什么要挑起战乱,破坏这世界的和平?为什么就不能拋弃邪恶之心,和其他人和平共存呢?,你想问的也是这些吧?”
既然都被对方看穿,玛丽嘉索性就点头承认:“那您的答案是什么呢?”
路西法轻轻叹了一口气:“第一个问题,魔族想要的东西和人族、神族完全一样,那就是安宁和平、富足幸福的生活,也许你不相信,但即便是在魔族内,好战成性、嗜血如命的狂人也绝对是少数派,大部分人是很厌恶战争和死亡的。”
玛丽嘉沉默,她所实际接触的魔族并不多,修伊、伊格斯、伊格斯带来的那几个龙骑兵,还有就是华斯特所遭遇的四名龙骑将,除开很快就死掉的那些不算,修伊和伊格斯的表现正如路西法所说,根本不像什么好战成性的狂人,相反还显得并不喜欢争斗。
“第二个问题我认为没有回答的必要,因为想出这问题的人本身已戴了有色眼镜,把魔族看成了本性邪恶、刻意挑起战争的元凶。事实上,如果你把魔族的身份丢开一旁,把魔界当成一个人界的国家来看待,你就会发现真相根本和这问题相反。”路西法的声音突然高了八度:“很多战斗都不是魔族挑起的,而是人族或神族打着‘讨伐邪恶’的旗号主动发起的,这样一来,真正挑起战乱、破坏和平的人,不正是这些自命正义的人士吗?祭司小姐,凭良心说,你认为只要有种族属性是暗就一定邪恶这种片面观点,以及随之产生的宗教狂热,就有权利肆意侵略我们的领土,杀戮无辜的魔族民众,还美其名曰为‘扫荡邪恶’吗?”
“这……”玛丽嘉哑口无言,在她所受的教育中,魔族被描绘成恶毒、贪婪、残暴的化身,直到遇见修伊,她才了解到魔族的大部分人和人族的普通百姓一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静静地度过自己的平淡人生,所以现在被路西法一说,她猛然意识到,以前自己所听过的那些铲除邪恶的故事,很可能真相就和路西法说的一样,是以无数无辜人的尸骸堆积出来的谎言。
路西法的激昂情绪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因为他也知道,自己根本没必要责怪被谎言欺骗的玛丽嘉。于是下一刻,他的话语中已除去了偏激和愤怒,取而代之的是无奈和苦涩:“魔界是个穷山恶水的地方,变幻无常的天气,贫瘠荒芜的土地,那里的人民每天都在和大自然做着最艰苦的搏斗,可就是这样还经常吃不饱、穿不暖,身为一族王者的我看到真的很心痛。我也不喜欢战争,可为了这些同族的子民,我需要富饶肥沃的土地来养活他们,而那种地方刚好在人界和天界,换了你是我又能怎么办?向人界的国家和天界去借吗?”
没有人回答,不仅是这问题的答案太过于明显,也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路西法这么问并不是需要答案。
“接下来的事不用我说你也知道了,魔界主动发起的几次战争,其中的理由都是这么简单,而且在人界的几个国家之间,因为同样原因而发生的战争好像比魔族还多,你们也没有因此就将他们划进邪恶的行列吧?”路西法的讽刺让在场的人类听了都感到很难受,不过他说的却是事实:“还要我回答第三个问题吗?祭司小姐?”
玛丽嘉轻轻摇头,若不是有倪剑在一旁刻意支撑着她的肩膀,完全无法辩驳路西法的她说不定连走都走不动了:“不,够了,谢谢您的回答,我已经很明白了。”
直到现在她才知道,在教团的历史记载中,为什么会有几名曾颇有名望、法力也极其高强的高级祭司和神官,在和魔族接触后忽然辞职,在没做任何解释的情况下彻底从人间蒸发。毫无疑问,这些人肯定也从路西法或别的魔族那里知道了真相,在良心的驱使下再也无法坚持自己的信仰,逃避或隐居当然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一时间,现场的气氛变得沉默起来,除了依然杂乱无章的轻轻脚步声外,整条笼罩在迷雾之中的小道显得特别安静,也就在这时,一个有着三条不同路径的分岔口出现在了众人眼前。
路西法毫不迟疑地朝右边走去,众人也纷纷跟上去,只有蕾娜斯停了下来,略带犹豫地望了望那条中间的路,直到走在最后的虚空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神族女孩才醒悟过来,跟上了大伙的脚步。
和刚才那段长路不同,这条通往右边的道路才走了三四分钟就到了头,呈现在众人眼前的是一面高高耸立的峭壁,最奇怪的也就在这里,路西法带大家来的本意是看看与以往不同的修伊,可此刻除了三面树立在眼前的绝壁外,别的什么也没有,完全就是个死胡同。
“你该不会想告诉我们,爬过这面看着都头晕的绝壁,就能和走另一条路的修伊不期而遇吧?”倪剑不禁产生了受骗的感觉,当场就提出了疑问。
路西法淡淡一笑,伸手在面前的绝壁上摸索了一下,也不知他按了什么地方,一声咯哒轻响过后,他脚尖处的地面上忽然多了一个黝黑的大洞:“没错,但不是往上爬,而是向下钻。”
地道很长,但并不显得狭窄,走在里面不仅没有一点气闷的感觉,还时不时地能闻到从外面传来的野草清香,显然排气通风系统相当完备,而且地道内还设置了照明用的烛台,一点都不显得昏暗无光。由此可以看出,这条地道应该是路西法的精心杰作,不过他的动机却令人怀疑。
毕竟照常理来说,没有人会闲着没事干,在自己居住的地方到处挖地道吧?更何况路西法又不是任人鱼肉的弱者,别说大自然中的猛兽,哪怕是神族的八翼天使到这都只有受死的份,这周围的环境也不像经常山崩海啸需要挖个洞避难的样子,他吃饱了撑的吗?
“修伊所去的那个地方,是他还在我这里当学生时最常去的,离开后每次回来也都必定会去那里,而在他待在那里的时间内,我基本从不到那里去,因为这个时候他多半想一个人待着,能打扰他而不被拒绝的人,也只有那个黑衣小子而已。”路西法淡淡道:“因此为了在不打扰他的前提下观察他,我特意挖了这条迂回到那地点的快捷方式,这下知道我的用意了吗?”
“你果然是变态!”倪剑立即大叫道:“天天都看得见的学生还要偷偷摸摸地观察,还说没有特殊嗜好?”
话音刚落,一条鞭子就从他后方飞出,在他脖子上绕了几圈后陡然收紧,翼人立即停止发言,双手紧紧抓住鞭子不让它继续收紧,而玛丽嘉的呵斥也同时响起:“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快闭上你的鸟嘴!”
由于玛丽嘉出手及时,路西法还来不及生气,就被翼人上气不接下气的狼狈样逗笑了:“你和他平时都是这样的吗?好恩爱啊!”
女祭司当场面红过耳,而倪剑那又喜又惊的笑容只露出一剎那,就被玛丽嘉无意间收紧的鞭子勒得差点背过气去:“我住口就是了,玛丽嘉放过我吧!难道你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谋杀亲夫吗?”
“谁是亲夫?”本来就很尴尬的玛丽嘉顿时一声暴喝,加在鞭子上的力道又多了几分,倪剑当即承受不住当场气绝,若没有虚空眼疾手快,一把拉开鞭子施救的话,恐怕翼人会在这条地道内结束他短暂的二十八岁人生。
一时间,米伯特负责把脉,虚空和老酒鬼正在按压翼人胸口,希望能令他恢复意识,菲莉丝则在劝玛丽嘉赶快施展回复魔法救人,还在气头上的女祭司用一个转头的动作彻底拒绝,现场可说是热闹非凡,而看到这一幕的路西法不禁回过头对着蕾娜斯会心一笑:“修伊的这些伙伴找得真是有趣,无论什么时候都有乐子可找呢。”
“他本来就是不甘寂寞的人,同伴自然也要找有趣的才行。”蕾娜斯苦笑道:“这样的情形我都习惯了。”
“你错了,蕾娜斯小姐。”路西法轻轻的一声叹息让蕾娜斯陡然睁大了双眼:“他比谁都要寂寞,却要在外表上装得完全相反,可他的潜意识却不会说谎,之所以要找这么多容易制造热闹的同伴,就是为了让自己不会感到寂寞啊!”
这句话声音压得很低,很明显是专门说给蕾娜斯听的,因此神族女孩在震惊之余,不禁反问了一句:“您为什么只说给我听?”
路西法淡淡望了她一眼:“因为除了你之外,没有人更有资格了解修伊的真心,一直以来我保守着这些秘密,只为了等待一个有这资格的人出现,而你就是这个人。”
“我?为什么?”蕾娜斯更弄不懂了。
“每个人都有两到三张面孔,借以使自己不在险恶的社会上受到伤害,而能使你展现那张最真实面孔的人,就是专属于你,能令你全心全意信任的那个人,一切秘密和想法都可以和这个特殊的人分享。例如,在敌人和部下面前,我是一个英明无畏的王者,可在修伊和黑衣小子、以及你们面前,我却是一个外表为中年人的老不死,因为我信任你们,所以才能展现出真实的自我。”
路西法的侧脸在灯光映照下显得有些苍白忧郁,这让蕾娜斯想起,以前修伊在看她时偶尔也会流露出类似的表情,这不由得使路西法的话多了几分可信度:“他这次回来似乎改变了许多,至少在我看来,他的笑容中已多了一些真心,虚假的表情也明显少了许多,这应该是你在他身旁的缘故。只有他相信的人,才会使他无意中将真实的自我展现,而在以前这种情况并没有发生过,所以你应该就是那个人。”
蕾娜斯想了想就再次摇头:“对不起,我不觉得他有想展现真实自我的意思,因为除了在华斯特皇陵的那次是逼不得已外,他从来也不告诉我有关他自己的事。”
路西法略带忧伤地笑笑:“他的秘密总是很伤人,不告诉你应该是想避免伤害你,这点你在华斯特皇陵的那次该有深刻体会吧?”
蕾娜斯哑然无语,因为她至今还记得,修伊在华斯特皇陵内告诉比罗德一切时,脸上所挂着的那份哀伤忧郁神情,那是心中印着深深伤痕的人才拥有的表情。
如果修伊是由于受过那种痛楚才刻意隐藏着心中的秘密,不愿意说出来伤害别人的话,他到目前为止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
“其实这一次我也是下了很大决心,才让你们跟我来的。”蕾娜斯的心情此刻很复杂,可路西法接下来的话却在她的心中掀起了更大的波澜:“若是有可能的话,我希望永远不要再看到修伊的那副样子,也不希望其他人看到,可是我不得不赌一把,让你们看看他此刻最脆弱、最悲伤哀戚的模样,不然你们可能永远不会认识真正的修伊,更不会知道在他那副坚强外表下所掩藏的,是一颗被哀伤凄婉的过去磨得伤痕累累的心。”
“什么意思?”蕾娜斯禁不住问道。
“这世上有种地方叫墓地,当人们在那里停留时总会忍不住充满对死者的怀念和悲伤,并因此感到无比痛苦,也只有在这里,一个人才会不自觉地流露出最真的那一面,我们现在要去的地方就是一个墓地。”望了望已清醒过来的倪剑,和逐渐把注意力转回自己身上的其他人,路西法对蕾娜斯低声说了最后一句:“而墓地里埋葬的,正是修伊曾经爱过到现在为止依然是最爱的一个女孩。”
接下来的路程显得比较沉闷一些,由于众人都已从刚才的骚动中恢复过来,蕾娜斯和路西法之间的秘密谈话也只能告一段落。虽然对路西法所说的“修伊曾经爱过,现在依然是最爱的女孩”非常在意,满腹疑云的蕾娜斯依然无法在大家面前公开问下去,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神族女孩只能一个人苦恼地走在队伍中间,脑袋里乱糟糟的就像一团乱麻。
可能是为了不被发现,又或者是在施工中碰到了石块或水流,路西法的这条地道不仅挖得又深又长,还在地底下绕了七八个弯,不过最终大家还是走到了终点。
和刚才看到绝壁的情景几乎一模一样,地道的尽头又是一个死角,至少表面看起来如此。由于有了先前的教训,倪剑再不敢胡说八道,结果又是路西法揭开了谜底——在死角的某个地方轻轻踩了一脚后,头顶突然有一个和泥土颜色完全相同的圆形盖子无声地打开,一条绳梯在盖子打开的同时轻轻滑落下来,接着路西法忽然用非常低的声音开始嘱咐大家:“从现在开始,大家不管是说话还是行动都要尽量小心,不然很可能被修伊和那个黑衣小子发现,若不想被卡雷格斯劈成两半,就照我说的话做吧!”
一听到黑衣骑士和卡雷格斯,好不容易从蝴蝶结形状还原回来的小七首先打了个寒颤,这种反应还随之传染到了每一个人身上。毕竟龙骑将的前车之鉴实在可怕,产生恐惧心理也不奇怪,不过路西法的警告也就此发挥了巨大的效力,每个人都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行动也变得极其谨慎,完全符合了他的隐蔽性要求。
爬出绳梯,众人赫然觉得眼前一亮,重见天日的感觉顿时浮上心头,因为此刻的他们已回到了地面上,虽然所处的地方似乎是某个荒废的洞窟,但比起闷在地下感觉要舒服多了。
正当大家东张西望,寻找类似出口之类的地方时,带头上来的路西法却走到洞窟的深处,在一排显然是透向外面的孔洞处望了一望,然后朝众人轻轻招了招手。
蕾娜斯首先走过去,好奇地朝其中一个孔洞瞧了一眼,这一瞧顿时让她露出了惊讶骇异的表情,见到这一情景的其他人不禁也感到了无比的好奇,纷纷跟着走到蕾娜斯和路西法身边,一人找了一个孔洞向外张望,然后也和蕾娜斯一般露出了惊奇的表情。
孔洞正对着一片一望无际的平坦草地,两座孤零零的白色石碑并排立在这片草地中背向着众人,绿与白的反差对比极其强烈,而修伊正蹲坐在这两座石碑前,身旁是默默站立着的黑衣骑士,他们两人都是正对面向着这些孔洞,距离最多只有二十米。
路西法所选的地点十分讲究,洞窟中的光都是从外投射进来的,即使是在这么近的距离,黑衣骑士和修伊也不能从外面发现他们,而且整个洞窟内的回音效果相当好,黑衣骑士和修伊的对话即便再小声,也能因此放大到能够清楚听见的程度,作为偷看偷听的地点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也因为如此,众人在清楚看见修伊此刻的模样,并听到两人间的对话后,终于明白到路西法所说,那个“与以往完全不同的修伊”到底是什么意思。
悲伤、哀愁、痛苦还有落寞。
以往只在修伊不经意眼神中闪现的瞬间表情,在此刻修伊的脸上表露得异常明显,让很少看见他如此情绪化的众人不禁心头一颤,不由得对平日嬉皮笑脸的某个人有了一个全新的印象。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让他们充分了解修伊内心世界的对话,在此刻才真正起步。
“都过这么多年了,你依然还这么伤心吗?”黑衣骑士的手上如变魔术般出现了一束洁白的百合,很轻巧地拋在了两座坟墓中靠左的那一尊墓碑上:“若我没记错,你已到这里已来过六千多次了。”
“这是第六千八百三十一次。”修伊毫不犹豫地给出了最精确的数字,原因也在下一句话中得到了体现:“每一次看她都在我的心中留下了深深的伤痕,因此我绝不会忘记,我在这里所体验到的悲哀和痛苦,嗯,是的,六千八百三十一次,每次都让我重新认识到,操纵这世界所有人的‘命运’是多么不公平的事物,它有什么资格能剥夺他人的幸福和未来!”
修伊的话陡然变得激昂高越起来,无法以言语形容的愤怒与悲哀在极其痛苦的吶喊中袒露无遗,躲在秘穴中偷听的众人在这一瞬间,同时被修伊这前所未有的情绪流露所震撼,因为在修伊下面的话中,他们听到了一样世间最美好也最令人痛苦的事物,那就是爱。
“我记得,每天每时每刻每分每秒,记得她的一切,她的笑、她的泪、她的悲哀、她的落寞……‘鲁西欧,我早晨听到百灵鸟的歌唱了哟,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呢’,当她用充满幸福的笑颜把这告诉我的时候,我既为她的天真笑容所感动,也为她这小小的满足而神伤;‘鲁西欧,你看你做了什么?即使是最小的生命也有活下去的权利,快把这只小兔放走,如果你不想我讨厌你的话’,当我为使她开心,抓了一只小兔给她的时候,她因此生气的模样我也清晰地记得,当小兔回到森林中的时候,她的那份喜悦简直是这世界上最美的风景——多么善良、纯真,让人只想令她永远幸福的女孩啊!可现在呢?除了这块写着她名字的墓碑外,我又能看到什么?可恶啊!”
修伊的每字每句都透出了强烈到极点的爱恋,因此当叙述到那最不愿回想片段的时候,语气才会变得无比痛苦和悲伤,虽然本人并没有表现出泫然欲泣的模样,可听到他言语的每个人都明白,修伊的心正在哭泣。
“再强烈的愿望,也不一定会变成事实,这就是悲剧的起因。”黑衣骑士沉默片刻,才回答道:“结局会变成这样,并不是你的错,那时的你……”
“我知道,可这并不能使时光回转,让一切重新回到原点,那时的我,对,那时的我,根本一点力量都没有,但我知道,身为魔族未来的三皇子,即使那并非我的真实身份,可它在将来所带来的权力却能让我使心爱的人幸福,所以我天真的认为,我也许能令她拥有幸福的未来,可是我错了!”
修伊的拳头在不知不觉中已张开,分开的十指深深地抠进泥土中,回想过去的痛苦正促使他们一点点与大地抗衡,鲜血从不断被石块磨裂的肌肤中渗出,骨骼也在强大的压力下渐渐变形扭曲,可借此得到的肉体痛苦,根本无法和此刻心中所体验的煎熬相比:“她那该死的命运远比我行动得更早——我知道,她的后母对她很不好,可我却万万没想到,那个丧心病狂的女人竟然会想把她卖掉!所以我想办法找到她,将自己的打算告诉她,带着她离开这里。虽然我并没有告诉她我想和她一起去的地方是魔界,可她却用那句话抚平了我的一切迟疑:‘你带我远走高飞吧,鲁西欧,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到哪里都行’……我第一次决定承认自己的魔界皇族身份,即使那是我来到人界所最想逃避的,结果在避开一切魔界军耳目逃离魔界三年后,我又踏上了返回的道路,可是这也是我一生中做的最错误的决定!”
最错误的决定?
躲在洞窟中偷听的人有些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因为这里面除了路西法外,没有人知道这一切的缘由,幸好这时外面的对话再次解答了众人的疑惑。
黑衣骑士似乎是在叹气,极少流露个人感情的他第一次在众人面前表现出了无奈:“也许我这么说有些过分,但我觉得一切并不是你的错,而是因为普奇娜是一个普通的人类——拥有魔族血脉的你可以走的道路,她却绝对无法走,仅此而已。”
修伊苦笑:“仅此而已?你说得倒是轻松,可这么一个仅此而已,就夺去了她的生命,并让你我的诞生有了最初的雏形,这还不足够吗?”
黑衣骑士微微摇头:“可你选择经过人魔两界交界处的铃兰草原回魔界,是一条最短最快速的快捷方式,这是谁也无法否认的事实。但还有一个事实也是谁都无法否认的,那就是,那片开满铃兰的地方对拥有魔族血统的人来说的确一点危害也没有,因为魔族的血液有着对所有自然毒素免疫的特殊功能……”
“可普奇娜是一个人类,我却带着她走到了那片草原上,这还不是我的错吗?”修伊的语气平淡镇静得让人吃惊,仿佛他只是在叙说一个毫不关己的故事,可事实上,他的这种平淡体现出了他内心的痛苦已到了一个无法用感情形容的境地,所以到了极致之后反而变得淡泊起来。
黑衣骑士一时语塞,等了好一会才勉强地给了一个回答:“但在我看来,普奇娜的死并不仅仅是中了铃兰的毒,还记得当她在铃兰草原上如天使般徜徉,笑着问我们‘鲁西欧,这里好美哦,该不会就是天国吧’那之后,发生了什么吗?”
“……怎么可能会忘记!那之后发生的事,就是让我们一直奋战斗争到现在的全部原因啊!”修伊缅怀的神情里透出一丝痛楚:“那时的我们突然想起了早已被忘记的一些知识,那就是她所赞美的那些美丽花朵,是人类所害怕的剧毒植物铃兰,尽管有魔族血统的我们不害怕因此中毒,可普奇娜并不是魔族,她在那么多铃兰之中无异于自杀,所以我们马上提醒她离开,并且也打算就这么做,可就在这时,她说的话让我们愣住了,一切的因由也从那里开始。”
修伊哀然一笑,略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了下去:“她说‘如果在这里睡觉,是不是就能舒服地死掉了呢?’,这一剎那间,我们都意识到了她仿佛有死的念头,而后她的情绪发泄也说明了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我受够了!不管我如何的卖力,爸爸、妈妈还是那么讨厌我,不管我多爱他们,他们还是……’”
黑衣骑士也泛起一丝无奈的苦笑:“是啊,听到这些话任何人都无话可说,被她继母所怂恿的生父从没有想过她的心情,只是一味地酗酒、责骂,我们这些外人连干涉的权利都没有,当时除了默默抱着她表示安慰外,我们已再无法说出劝她离开的话……咳!可以说这是必然的结果吗?”
“笨蛋!哪有这种必然?她受苦难道是必然的吗?你想想,她的那个混账继母是如何虐待她的?一个只有十二岁的女孩子,让她在寒冷的冬季到几十里外的地方去提好几趟水。每当我看到她拿着加上水足有十几公斤的大水桶走过我面前,双手被寒冷和沉重的压力磨得通红发赤时,你知道我内心的愤怒有多么强烈吗?”修伊陡然间怒吼起来:“若那个女人不是普奇娜的母亲,普奇娜又那么努力地想去爱她,我恨不得当时就招来魔界最残忍的刑讯专家,让她的继母在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情形下受上一万年的刑罚!”
我知道,那种愤怒我当然知道,因为那时的我和你是一心同体的啊!
说这句话很简单,而且也能彻底反驳修伊,可黑衣骑士却没有这么做,只是默默地承受着他的愤怒宣泄,一句辩解的话也不肯说,因为他知道,现在的修伊并不需要一个能唇枪舌剑互相辩论的对手。
可能是宣泄之后冷静了一点,修伊马上意识到对黑衣骑士发火也没用,毕竟那时的他和黑衣骑士都还与鲁西欧是一体的,于是他继续对着面前的墓碑叙述了下去:“我还记得,你的异常是从那句话开始的:‘人要是死了,会不会有转世呢?’——我真傻,为什么早已意识到那里对你有危险,却还是被你的这句话吓傻在了原地呢?结果,当你接着又说‘如果转世了,你还会和我在一起吗?’你的这句话又把我吓了一跳,更可笑的是我当时居然想找个答案来回答你,所以我又接着听了下去。可我没想到,这下一句话却成了最后一句:‘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感到非常快乐,但是这些快乐还是敌不过这些年来的痛苦记忆,好希望……能将一切……完全的……忘掉……’。”
黑衣骑士默然无语,可能是他也想起了那段对他也是无比痛苦的回忆,因此除了不说话外,一向沉默寡言的他也找不到别的表达方式了。
“话说到这里,我才发现你说话的断断续续有问题,可一切都太迟了,除了看着你在我怀中慢慢闭上眼睛之外,我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普奇娜,醒醒啊!我不要你死!我就算死了也不要忘掉你啊!’,可笑,多么可笑!我曾以为自己能给你幸福,可到这时我才知道,除了看着你在我怀中默默死去外,我什么事情也做不到!这该死的命运,为什么对你如此不公?你到底是做错了什么,要在受尽痛苦后就这样死去呢?”
修伊嘶声大喊起来,痛苦的表情终于出现在了他的脸上,在秘穴中偷窥的每一个人都清楚地看见了这首次出现在魔族皇子脸上的罕见神色,也只有在表示对所爱的人所遭遇到的不幸时,他才不经意地流露出了真实的感情:“所以从那一刻起我就决定,要把这些不公彻底铲除,什么狗屁命运,这种注定的东西根本不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嗯,是啊,我们不就是为了这个目的,才一直走到现在的吗?”黑衣骑士淡淡答道:“为了杜绝这种悲剧发生,一切骯脏卑鄙、充满血腥的事情我们都愿意做。到现在为止,你我都为这个誓言而这么做了。”
“不错,从一开始我和你就约定好了,为了这个故事能有完美的结局,双手染满血腥也无所谓,只要不再有任何人被命运束缚,每个人都能按照自己的意愿过上幸福的生活就好了。”修伊的情绪稍定,也慢慢地从那面属于普奇娜的墓碑前站了起来,沉默片刻后,出人意料地对黑衣骑士表达了谢意,也第一次把黑衣骑士的名字说了出来:“谢谢你,修斯特。谢谢你陪我在这里待了这么久,还要莫名其妙地承受我的无端发泄。”
黑衣骑士,不,现在该称为修斯特的男子对于修伊的道歉举动,只淡淡答了一句:“客气什么,更何况我和你不同,只是纯粹力量集合的我在感情上没有你那么多烦恼,你又不能太过于流露自我感情,不找我发泄又能怎么办?”
“别把我说得好像很脆弱似的,我比你想象中要坚强得多。”修伊有些苦涩地一笑:“先不说这个,华比和科林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了?”
修斯特答道:“魔界的四个部分探索、彼岸、徘徊和超越全部到手,再加上你拥有的理想、试练和因由,地狱镇魂歌已有七个章节在我们手中了,至于卡雷格斯上的最后一章破灭,则必须在其余十二个乐章集齐后才有作用,因此目前还有五个章节必须收集。人界四个主要国家应该一国一个章节,现在应该只剩下加里斯教国没有找过,我去一趟就行了。”
修伊微微一皱眉头:“你认为,加里斯教国里的那份大概是哪个章节?”
修斯特毫不犹豫地答道:“绝对是信念。毕竟对信仰的虔诚和狂热,在某种程度上也是信念的体现,能把那么多信教者聚集到一起形成一个国家,还以宗教作为国家管理的原则体制,在这种地方存在的乐章想来想去只有它了。”
“那天界的四个章节呢?雪亚妮还没有找到任何一个章节吗?”修伊的这句话随即把躲在暗处偷听的火焰空间众人吓得不轻,因为直到这个时候,大家才彻底明白到,修伊的计划到底牵涉广泛到了何等惊人的地步,连现任神族之王都被扯进了这个改造世界的超级工程中。
这是众人第二次从修伊口中听到雪亚妮·米菲尔这个名字,第一次说到这位年轻的神族之王时,修伊矢口否认和她有任何牵连,然而在与修斯特的对话中,他却以极其熟稔的口吻提起了她,甚至以名字直接称呼,仿佛两人早已是老相识一般。
“米迦勒的势力太过于根深蒂固,而且这个混球也经历过十万年前的第一次神魔战争,对那次战争的真相他也知道得很清楚,当时他也是神族内部反应最激烈的反对派人物之一,若是行动不谨慎被发现了,他的反应可想而知,对雪亚妮更是大大不利,更何况雪亚妮还不能告诉部下真相,综合几方面的考虑,目前她只能在暗中小范围地调查,进展不快也不奇怪。”
修斯特的口吻也非常奇怪,他同样是直呼神族之王的姓名,而且从两人间的对话情形判断,他们还很可能与雪亚妮有过直接的见面。曾和雪亚妮有过一面的蕾娜斯突然想起,当她无意中提到修伊时,神族之王的反应和修伊听到雪亚妮名字时几乎一模一样,现在有了修伊和修斯特之间的谈话做参考,其中的缘由当然是不言自明。
“那就没办法,只能耐心一点等她把结果送来了。”修伊有点懊恼地挠了挠头,转身朝着山谷外面走去:“我走了,如果不出意外,这也该是我最后一次到这里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