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狼群 第六章 暴风雨来临前
1
黑暗中,传来大圣人、著名的瘾君子——亨利·迪恩那充满悲痛的控诉声:“这儿简直是地狱,兄弟!我在地狱里煎熬着呢!我找不到落脚的地方!这一切都是你造成的!”
“你认为我们还得在这儿待多久?”埃蒂问卡拉汉。这两人刚刚来到了门口洞穴,此刻那大圣人的兄弟右手里已经拿着两颗子弹,像在摇筛子一样把玩着——七那么十一,就算是孩子有时也需要安静。这天是集会后的第二天,当埃蒂和卡拉汉骑马走出镇子时,大街上显得异乎寻常的安静,似乎卡拉镇已经承受不住即将迎击狼群的压力,而悄无声息地从世界上隐退了。
“恐怕我们还得待上一会儿。”卡拉汉坦言。他穿戴得很整齐(并且,他希望自己这身行头看上去不那么刻板)。在他胸前的衬衫口袋里装着他们筹到的全部美金:十一张皱巴巴的美元和两个二角五分硬币。他想如果他就带着这点儿钱出现在美国那段被华盛顿掌管五十个州,而林肯只有一个州的时期,那该是多么可笑的一副惨状啊。“我想,把这种情节放在舞台剧里倒不错。”
“感谢上帝,一路上帮了我们不少小忙。”埃蒂说着从塔尔的书箱后面拽出那个粉红色的袋子,他双手举着袋子,正要把它翻过来,忽然他皱着眉停了下来。
“怎么了?”卡拉汉问。
“这里面有东西。”
“对,箱子里本来就有东西。”
“我说的是这个袋子。我觉得有东西缝在里子里面,摸上去像是块石头。我说,这儿说不定是个隐藏的口袋。”
“有可能,”卡拉汉说,“不过现在不是研究这个的时候。”
埃蒂又轻轻地挤了挤那块东西,确切地说,它摸上去也不像是石头。不过,也许卡拉汉说得对,他们手头有待揭开的谜团已经够多的了,这块东西到底是什么,还是等以后再研究吧。
埃蒂把鬼木盒子从口袋里抽出来的时候,心里和脑子里泛起一阵恐惧,“我讨厌这东西,我总是觉得它有朝一日会突然袭击我,然后像……像吃玉米片那样把我给吞了。”
“很可能,”卡拉汉答道,“如果你感觉到有什么不祥的事情要发生,那它很可能真的会发生。埃蒂,把那该死的盒子关上。”
“如果我关上它,你的屁股会被卡在门的那一边。”
“我不像是第一次来这儿。”卡拉汉盯着那些紧闭的门说道。埃蒂听到了他兄弟的声音,卡拉汉也听见了他母亲那不停的恐吓声,她在叫他唐尼,他一直讨厌别人叫他唐尼。“我就在这儿等着,等门再次打开。”
埃蒂把那两颗子弹塞进耳朵里。
“你就干看着他那么做吗,唐尼?”黑暗中传来卡拉汉母亲的咆哮,“快把子弹塞在耳朵里!很危险!”
“来吧。”埃蒂说,“把它搞定。”他打开了盒子。轰鸣的钟声敲打着卡拉汉的耳膜,也敲打着他的心。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门开启了。
2
走进那扇门时,他脑子里想着两件事:一九七七年和纽约公共图书馆主楼层上那个男人的房间。他走进一家墙上布满划痕(那儿还曾写过臭气熏天的蠢货)的收费厕所,听到左边的某个地方传来哗哗的小便声,等里面的人都离开以后,他走出了厕所。
只用了十分钟.他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东西。在通过那扇门走回山洞时,他胳膊底下多了一本书。并且,他没费多少口舌便让埃蒂也和他一起走出了洞门。山洞外的空气很清新,是个阳光和煦,微风习习的好天气(昨夜的乌云已经被刮得无影无踪),埃蒂取下塞在耳朵里的子弹,拿过那本书看了看,只见封面上写着《美国佬的高速公路》。
“神父你原来是个图书馆的书贼啊,”埃蒂说,“正是因为你这种人,图书馆对小偷的罚款才不断增加。”
“我以后会把它还回去的,”卡拉汉说,他的确也是这么打算的。“关键是第二次进去时我得走好运。你看看第一百一十九页。”
埃蒂翻到那一页,看到了一张照片:在一条小土道旁边的山坡上,坐落着一座光秃秃的白色教堂。照片下的注解是:斯顿汉东部卫理公会派教徒聚会厅,建于一八一九年。埃蒂思忖着:四个数字加起来显然是十九。
他向卡拉汉指出了这一点,后者笑着点点头,问:“你还发现点别的了没有?”
他当然发现了。“这教堂看上去像卡拉镇的聚会厅。”
“对,是像。这个可以说是聚会厅的孪生兄弟。”卡拉汉深深吸了口气。“准备好开始第二轮了吗?”
“我想是的。”
“这次持续的时间可能会长一些,但你应该能找到打发时间的法子,那里有很多书可以看。”
“我想我什么也看不进去的,”埃蒂说,“我他妈的太紧张了,对不起,我说脏话了。也许到时候我可以研究一下那个包的里子里到底是什么东西。”
但后来埃蒂还是忘了去看那个粉红包里子里的东西;最后是苏珊娜发现了那是什么,并且当她发现真相时,她几乎失去了理智。
3
卡拉汉把书翻到印有卫理公会派教徒聚会厅照片的那一页,手里捧着书,脑子里想着一九七七年,又一次走进了那扇开着的山洞门,走进了正值早晨的阳光明媚的新英格兰州,那座教堂还在,不过在拍过那张《美国佬的高速公路》上的照片以后,被重新粉刷过了,山下的小土路也被重新铺过了。在教堂的附近还有一座照片上没有的建筑:斯顿汉东部杂货店,很好。
他沿着小路走着,身后跟着那扇漂浮的门,一路上他不停提醒自己除非万不得已,否则不要花掉那张在他的小屋子里找到的二角五分硬币。杰克的那个是一九六九年的,拿来用没问题,可他的那个是一九八一年的,现在他所处的世界还没到一九八一年呢。路过加油站的时候(那儿的标准汽油每加仑卖四十九美分),他把那个一九八一年的硬币换到了身后的口袋里。
他跨进商店的时候——这家商店里的气味和图克那家一模一样——听见了一声敲钟声。他看见左边放着一叠波特兰的《先驱报》,上面的日期让他吃了一惊。因为他从图书馆拿书的那个时候,根据他手表上的时间,离现在还不到半小时,在那个世界里那天是二十六号,而现在他眼前这些报纸上写的时间竟然是二十七号。
他拿起一张报纸,读着上面的标题(洪水袭击新奥尔良州,中东出现惯有的恐怖暴乱),还看了看价钱:十美分一张。好的,这样他还能用那个一九六九年的硬币换回一些零钱。说不定还能买上一点儿美味的老式美国香肠。他在售货员愉快的注视下向柜台走去。
“这报纸您买下吗?”售货员问。
“嗯,听我说,”卡拉汉答道,“如果我买下它,你可以告诉我去邮局怎么走吗?”
售货员挑了挑眉,微笑着说道:“听你的口音,你好像就是这一带的人。”
“你真这么觉得?”卡拉汉也笑了。
“是的。不说那么多了,总之这儿到邮局还是很方便的,沿着这条路走一英里,左手边就是了。”他把路说成“咯”,和杰米·扎佛兹的口音一模一样。
“很好。另外,你们的香肠可以按片卖吗?”
“我们可以按照你喜欢的任何一种老法子卖给你。”售货员热络地说,“您是来这儿消暑的游客吧?”他把游客说成“游个”,消暑说成“消煮”,卡拉汉几乎就等着他再加上一句“拜托你告诉我”。
“可以这么说吧,我想。”卡拉汉答道。
4
在山洞里,埃蒂努力忍受着那虽然微弱但令人发疯的敲钟声,向那扇半开的门内窥视着,他看见卡拉汉正走在一条乡间小道上,他干得不错。这会儿,也许迪恩太太的乖孩子可以试着读点什么。他伸出冰凉的手(并且这手微微颤抖着)从书箱里抽出了一本书,那是一套书的第二卷,它被压在一本倒置的书下面——假如埃蒂碰巧拿的是这本书,那他那天的情况就会不一样了。但他拿到的却是《歇洛克·福尔摩斯探案集》。啊,福尔摩斯,这不也是一个大圣人兼瘾君子嘛。埃蒂翻到《血字的研究》那一篇,开始读起来。但他发现自己时不时地低头看那个盒子,黑十三正在里头折腾着,但埃蒂只能看到里面的一弯玻璃。不一会儿,他干脆放下书,专心致志地观察起那块玻璃来,正当他看得越来越有劲的时候,钟声渐渐地弱了下去,这样很好,不是吗?再过一会儿他就再也听不见这种声音了。但没过多久,一个声音沿着塞在他耳朵里的子弹爬了进来。
埃蒂听它说着。
5
“女士,打扰一下。”
“什么事?”这位邮局的女职员大约五十多或六十出头的年纪。她穿着正式,头发显然在美容院里做过,呈现出漂亮的蓝白色。
“我想给我的几个朋友留封信,”卡拉汉说,“他们是从纽约来的,很可能是通用邮递公司的客户。”他知道凯文·塔尔这个时候是绝对不会傻到去签收邮件的,他正在逃亡,几乎可以肯定,有一批凶恶的枪侠直到现在还很想让他人头落地。这个事情他曾经和埃蒂讨论过,埃蒂当时告诉过他塔尔对自己该死的珍贵头版书可谓视之如命,于是卡拉汉最终决定来试试这个办法。
“他们是夏天来旅游的吗?”
“是的,”卡拉汉答道,可是他的这话发音不大地道,于是他连忙改口:“我是说,对,他们的名字是凯文·塔尔和亚伦·深纽。我想这些信息您也许不能随便提供给一个刚刚从街上进来的人,但是——”
“噢,在我们这一带,这么做不会给我们带来多少麻烦的,”她说一带的时候,听上去像是“一大”,“让我来查查名单……在阵亡纪念日和劳动节之间来我们这儿的客户太多了。”
她从柜台内拿出一块有纸夹的笔记板,上面夹着三四张残缺不全的纸片,记着许多手写的名字。她从第一张纸很快翻到第二张,然后又翻到第三张。
“深纽!”她说,“是的,有这个名字。现在……让我来看看能不能找到另外的那个……”
“没关系,您慢慢找。”卡拉汉说。就在这时,他感到有些不对劲,他身后的另一个世界里好像出了什么事。他回头看了看,什么事也没有,只看见那扇门和那个山洞,埃蒂盘腿坐在那儿,大腿上搁着一本书。
“有人在追击你吗?”那位女士微笑着问道。
卡拉汉大笑起来,在他自己听来,这样造作地笑挺愚蠢,但既然那位女职员似乎已觉察到有些不对,他也只能这样掩饰了。“如果我给亚伦先生留张便条,装在贴好邮票的信封里,能不能麻烦你在他或者塔尔先生来这儿的时候交给他们?”
“噢,您不用买邮票,”她爽快地答应了,“我很乐意为您效劳。”
对,卡拉人就是这样的。忽然他觉得自己特别喜欢这位女士,非常喜欢。
卡拉汉转身到靠窗的柜台边(当他转身的时候,那扇门也漂亮地随他转了一圈)草草写了一张便条,他首先告诉他们自己是曾帮助塔尔对付杰克·安多利尼的那个人的一位朋友,接着他让他们把车留在原来的地方,并且把他们所在的地方的灯打开,然后搬到附近的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可以是粮仓或者废弃的营地,甚至马棚都行。他告诉他们必须立即这么做。走之前留张便条告诉我们你们的去向,把它放在你们车上靠驾驶员这边的地毡下面,或者放在后门的门廊台阶下。他写道,我们会和你们联系的。他希望自己这么写不会有什么问题,这一步是他们未曾讨论过的,他也没想到自己会像个间谍一样耍起了阴谋。他按照罗兰教的方法落了款:卡拉汉,艾尔德的后裔。虽然他越写越觉得不舒服,但他还是接着加了一行,几乎把字都划进了纸里:以后不要再来这个邮局了,还有比这更傻的行为吗???
他把便条装进信封里,把口封好,在正面写上:亚伦·深纽或凯文·塔尔亲启。他把信封递给那位女职员:“如果需要,我很愿意买一张邮票。”
“不,您只需付两美分信封钱就算结账了。”
他给了她那张在商店里找回的角子,拿回了三美分找零,然后转身朝门口——邮局门口——走去。
“祝你好运!”女职员喊道。
卡拉汉转过头看着她,说了声谢谢。转头的一霎那他看了一眼身后那扇开着的门,那门依然打开着,只是他没看见埃蒂,埃蒂不见了。
6
卡拉汉一出邮局便转身面朝着那扇奇特的门。通常情况下你是做不到这一点的,一般来说你转它也会跟着你转,就好像在和你跳方块舞一样,但是它似乎能感应到你什么时候想要通过它回到你的世界,那时候你才能面对着它。
在他跨入门往回走的那一刻,山洞里响起了巨大的钟声,卡拉汉觉得那钟声好像在噬咬着他的脑髓一般。这时,从山洞深处传来他母亲的叫声:“看吧,唐尼,你就那么走了,就任由那个好孩子去自杀!他要一直待在地狱里了,这都是你的错!”
卡拉汉没怎么听见这些话,他胳膊下夹着那份在斯顿汉东部杂货店买的《先驱报》,冲到山洞口,刚好来得及看见夹在那个盒子里的一本厚厚的书,正是书让盒子一直开着,把他留在一九七七年缅因州的斯顿汉东部,卡拉汉甚至连书名都看清了,是《福尔摩斯探案集》。他把书拿开,阳光立即洒满了他周围。
起初,除了山洞门口那条小道上的大石头,他什么也没看见,他觉得他妈妈说对了,虽然这么想让他觉得恶心。接着,他在离他左边十步远的地方看见了埃蒂,他正在小道的尽头踉踉跄跄地走着,眼看就要倒下去了。他那敞开的衬衫在罗兰那把左轮手枪的手柄上不停拍打,那张平日里机灵狡黠的脸此刻看上去失神而浮肿,那是一个站立在野外的战士呆滞的脸。他的头发在耳边翻飞,身体不断向前倾斜……突然他抿紧了嘴,眼睛似乎恢复了神采,他抓住一块岩石的棱角,扶正了身体。
他正在抗争,卡拉汉想,并且我敢肯定他是在积极地抗争,但他看来要扛不住了。
凭着一个枪侠的直觉,卡拉汉明白如果在这时候喊他,那他肯定会摔下去的,在危急时刻,枪侠的直觉总是最准确,最靠得住的。于是他没有叫喊,而是跑过那段小道,在埃蒂再次向前倒下的时候伸手抓住了他的衬衣下摆,这次埃蒂松开了抓住身边那块岩石的手,用它遮住了自己的眼睛,这是个让人觉得有些可笑的动作,好像在说:永别了,这残酷的世界。
假如这时埃蒂的衬衣下摆被撕破了,那他也就永远地退出了卡-泰特们的伟大事业,但也许连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自制衬衫(埃蒂身上穿的正是这个)下摆也要帮助这群卡-泰特,不管怎样它都没有被扯破,卡拉汉几乎使出了他这些年闯荡江湖练出的全部力气,总算把埃蒂拽到了他怀里,不过他没来得及托住埃蒂的头,结果它磕在他刚刚抓过的那块岩石上。埃蒂扑闪着睫毛,像不认识似的傻乎乎地看着卡拉汉,他说了点什么,听上去像是呓语一般:我嗯说找飞啊塔。
卡拉汉抓住他的肩膀摇晃着:“什么?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他其实并不是真想听明白埃蒂的话,不过他必须说点什么,这样才能把埃蒂从盒子里那被诅咒的东西手里拉回来,“我不……我听不懂你的话!”
这回埃蒂的回答要清楚一些了:“它说我能飞到黑暗塔那儿去。你能让我去的,我想去!”
“你飞不起来,埃蒂。”他不能确定埃蒂是不是听进去了他这话,于是他低下头——一直低到他碰着埃蒂的额头,就像情侣们常做的那种动作。“它是想杀了你。”
“不……”埃蒂开口了,接着,理智又统统回到了他眼睛里,他隔着离卡拉汉一寸的距离,清醒地睁大了眼睛:“是的。”
卡拉汉抬起了头,但他仍然谨慎地抓着埃蒂的肩膀:“你现在没事了吧?”
“嗯,至少我想是这样,神父,我本来还是好好的,我发誓,我是说,除了那钟声让我有些不舒服以外,我还是挺好的,我当时甚至拿出了一本书来看。”他看看四周:“上帝啊,但愿我没把它弄丢,不然塔尔会剥了我的头皮的。”
“你没弄丢它,你把它塞在盒子里,还把一截儿露在外面,不过幸亏你这么做,不然门就关上了,那样的话,你这会儿也早摔到大概七百英尺的悬崖下,成了肉酱了。”
埃蒂走到悬崖边向下看了看,吓得脸全白了,卡拉汉还没来得及后悔自己对他的直言相告,就看见埃蒂往他那双崭新的皮靴上吐了起来。
7
“是它爬到我身上的,神父,”吐完以后,埃蒂说道,“它在我耳边蛊惑了一番,然后就跳走了。”
“嗯。”
“你刚才在那边有什么收获吗?”
“如果他们能收到我留的信并按上面说的去做,那我的收获就大了。你说得没错,深纽果然在通用邮递公司的名单上签了名,不过,我还是不知道塔尔的下落。”卡拉汉生气地摇摇头。
“我想我们会发现是塔尔教唆深纽这么做的,”埃蒂说,“凯文·塔尔直到现在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自打刚才那件事发生——差点发生——在我身上以后,我不由得同情起他这种状态来。”他看着卡拉汉夹在胳膊底下的东西问:“那是什么?”
“是报纸。”卡拉汉说着把它递给埃蒂,“有兴趣看看戈达市长吗?”
8
那个晚上,罗兰仔细听卡拉汉和埃蒂讲述着他们在那个通往另一世界的洞门里外的冒险之旅,不过他对于埃蒂那段差点丧命的经历没表现出多大兴趣,更为吸引他的是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和斯顿汉东部的相似之处。他甚至让卡拉汉模仿了那个商店售货员和那位邮局女职员的口音,卡拉汉(毕竟他曾经在缅因州居住过)模仿得很像。
“你们,”罗兰说,接着他又说:“是的,你们,是的。”他坐在那思考着,把一只脚的鞋跟搁在门廊的栏杆上。
“眼下他们会有什么危险吗,你觉得?”埃蒂问。
“希望没有,”罗兰答道,“如果你非要为谁的安全担忧的话,那就担心深纽吧,如果巴拉扎还没有放弃那块空地,那他就得确保塔尔活着。这会儿深纽只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人而已。”
“我们能等到狼来以后再去见他们吗?”
“我想我们别无选择。”
“我们可以放下这一切,去欧沃束东部保护他!”埃蒂激动地说,“这个主意怎么样?听着,罗兰,让我告诉你塔尔为什么让他的朋友在通用邮递公司的客户单上签名,因为有人拿走了他想要的一本书,这就是原因。他想通过交易要回那本书,谈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出现了,接着我说服了他去山那边,可是塔尔的……兄弟,他就像一只手里捧满稻谷的黑猩猩,就是不肯松手。如果巴拉扎知道,很可能他已经知道了,那他根本不用邮政编码,只需一张和塔尔打过交道的人的名单,就可以找到他想要的人。我向上帝祈祷,如果真有这么一张名单的话,请千万把它给毁了。”
罗兰点着头:“我明白,但我们现在不能离开这儿,我们要履行承诺。”
埃蒂想了想,接着叹了口气,摇摇头说道:“真该死,我们还得在这儿待上三天半,在和塔尔签订的那份协议书到期之前,还得在那边待上十七天。也许事情就得持续那么久。”他停了一下,咬了咬嘴唇:“也许。”
“我们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也许吗?”
“对,”埃蒂说,“目前是这样,我想。
9
第二天早上,苏珊娜·迪恩独自坐在山脚下,弯着腰,等着腹部的阵痛过去,她吓坏了。最近一个多星期她一直有阵痛,但还没遇到过一阵像现在这样剧烈的,她把手放在下腹部,那儿的肌肉痉挛着,硬得吓人。
哦,上帝,如果我这是要生了那该怎么办?如果这就是要生了那怎么办?
她试图安慰自己不可能这么快生,她的羊水都还没有破,而在破水之前,你根本使不上劲儿。但实际上她对这些事又知道多少呢?非常之少。即便是罗莎丽塔·穆诺兹这样一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婆也帮不了她多少忙,因为罗莎只有接生人类孩子的经验,那些被她接生的妈妈都是名副其实的大肚子孕妇。但是苏珊娜这会儿看上去比刚到卡拉时还不像怀孕的样子。如果罗兰关于这个孩子的评论是对的——
它不是个孩子,它是个小家伙,而且它也不是我的。它是米阿的,不管米阿是谁。无父母的米阿。
阵痛停止了,她的下腹部一阵轻松,那种硬邦邦的感觉也没有了。她伸出一个指头摸着阴道口,那儿还和以前一样。毫无疑问,接下来的几天她会平平安安的。她也必须是平平安安的,虽然她曾承诺过罗兰卡-泰特之间不会再有任何秘密,但这一次,她认为自己应该保守这个秘密。因为当战斗最终打响的时候,将会是他们七个人对付四十或五十只狼,甚至可能会有七十只狼。如果狼群集中在一起攻击他们,那他们就得高度专注,发挥出最佳的战斗力,也就是说,不能让他们有一丝一毫的分心,除开这些,那还意味着她必须坚守在自己的位置上。
她拽起牛仔裤,扣好扣子,走进了外面明媚的阳光里,她心不在焉地拨弄着左边的鬓角,然后看见了厕所门上的新锁——那锁正符合罗兰的要求——脸上绽开了微笑。可当她低头看见自己的影子时,脸上的微笑凝固了,她的影子长长的,就像早上九点钟的影子一样,但她觉得现在就算没到中午,也快到了。
这不可能,我只在里面待了几分钟而已,只不过是一次小便的时间。
也许真是这样,也许其余的时间都是米阿在里面待着。
“不,”她说,“这不可能。”
但其实苏珊娜觉得是这样,虽然米阿还没有占据主导地位——但她在不断强大,她正准备夺取支配权,如果她可以的话。
求你了,苏珊娜祈祷着,她把一只手撑在厕所的墙上,支撑着身体。只要再给我三天就行,上帝,让我好好地度过这三天吧,让我们对这儿的孩子们履行完我们的职责,然后,随便你想怎么样都行,随便怎么样都行。但是请你——
“只要三天就行,”她喃喃地说,“就算我们被打败了,那也一点关系都没有。再给我三天时间吧,上帝,求你答应我。”
10
第二天,埃蒂和逖安·扎佛兹出门去找安迪,他们发现它时,安迪正独自站在东大路和河边路那个尘土飞扬的宽敞的交叉口声嘶力竭地大声唱着歌。
“不,”埃蒂一边说着一边和逖安走上前去,“它这不叫唱。它可以说没有肺。”
“什么?你再大声说一遍。”逖安问道。
“没什么,”埃蒂说,“没听见就算了。”但是,通过联想——由肺联想到解剖学——他想到了一个问题:“逖安,卡拉镇有医生吗?”
逖安惊讶又带着几分好笑地看着他:“我们这儿如果没医生,埃蒂。那些个开膛破肚的人只有那些既有闲工夫又有闲钱的富人们才消受得起,我们生病了,就去找那对姐妹。”
“欧丽莎姐妹。”
“对,如果她们开的药有用——通常是这样——那我们就能好起来。如果那药不怎么样,那我们也只能任由病情变得越来越严重,反正大家最终都是要入土为安的,你懂我的意思吗?”
“是的,”埃蒂答道,他想,让那些痴呆的孩子也适应这样的现实该有多难。虽然这些从雷劈回来的痴呆孩子最终都会死去,但在死亡真正来临之前,他们……只能苟延残喘。
“不管怎样,每个人只有三个盒子。”他们走向那个正高声歌唱的机器人时,逖安说道。这时,埃蒂看见在东边很远的地方,在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和雷劈之间的地带,仿佛有一团团灰尘腾空而起,虽然实际上那儿什么也没有。
“盒子?”
“对,说得对,”逖安说着很快地碰了碰自己的眉毛、胸膛和臀部,“它们分别是脑袋瓜子,咪咪袋子,还有大粪箱。”他开怀大笑起来。
“你就是这么叫它们的?”
“呃……像这样在外面,并且只有我们俩的时候,这么叫叫挺好的,”逖安说,“虽然不可能有人会在哪位淑女面前这么说。”他再次点了点他的头、胸和屁股:“在她们面前应该说思想的盒子、心灵的盒子和灵盒。”
埃蒂把最后那个听成了钥匙:“最后那个是什么意思?什么样的钥匙能把你的屁股打开?”
逖安停住了脚步。他们现在已完全进入安迪的视野了,但是安迪却对他们视而不见,仍然用埃蒂听不懂的语言唱着好像是歌剧一类的东西,它的双手时而举起时而放下,好像是在配合它所唱的东西。
“听我说,”逖安和颜悦色地说,“男人是像堆积木那样堆起来的,你知道吗。放在最上面的是他的思想,这是一个男人最好的部分。”
“女人也一样。”埃蒂微笑着说。
逖安认真地点点头:“对,女人也一样,但是男人这个词可以用来泛指男人和女人,要知道女人就是男人吹口气变出来的。”
“你们这儿的人是这么说的?”埃蒂问,他不由想起了来中世界之前,在纽约遇到的几个妇女解放主义者。他怀疑这种观点会在女人那儿得到多少赞同,大概不会比《圣经》上关于夏娃是亚当的肋骨做的这一论断得到的赞同多多少吧。
“权且这么说吧。”逖安说道,“但是,镇上的老人们会告诉你,第一个男人的母亲是欧丽莎女神。他们总说卡纳,坎塔,阿纳,欧丽莎,意思是‘生命源自这个女人’的意思。”
“再和我谈谈那些盒子吧。”
“最高等,最宝贵的盒子是人的头部,它承载着一个人所有的思想和梦想。其次是人的心,它装着我们所有的爱,悲伤,高兴,和幸福的感觉——”
“那也就是感情。”
逖安迷惑而又崇拜地看着他:“你们是这么说的?”
“啊,在我的家乡就是这么说的,所以我们权且这么说吧。”
“啊,”逖安点点头,他似乎对这个新词儿很有兴趣但却似懂非懂。接着他拍拍胯部,这回没有再拍屁股:“我们管最下面的盒子叫底考玛辣,它只管做爱,排泄,或者毫无来由地害人。”
“那如果是有原因地害人呢?”
“噢,那就不能叫毫无来由了,不是吗?”逖安问道,他被逗乐了,“那样的事情应该归脑袋瓜或心房管。”
“这种说法听上去很奇特。”埃蒂说,但他其实并不这么认为。透过心灵的眼睛他可以看见自己的确是由三部分紧凑地搭起来的:头在心的上方,心则在人所具备的所有动物天性和偶尔出现的一些没来由的冲动情绪上方。他觉得逖安所说的毫无来由真是一个再贴切不过的词,这个词可以用来概括一大类行为,就像一个里程碑一样。这种想法到底有没有意义呢?他得仔细想想这个问题,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安迪还站在那儿,皮肤在太阳下闪着光,它继续大声地唱着歌。这使得埃蒂依稀地记起了以前住在他家附近的一些孩子,他们总是一边大声地唱着我是一个塞尔维亚理发师呀,你得试试我他妈的好技术呀,一边像弱智一样大笑着跑过。
“安迪!”埃蒂叫道,机器人立即停了下来。
“嗨,埃蒂,见到你很高兴!好多天没见你了!”
“我也好久没见到你了,”埃蒂说,“你好吗?”
“很好,埃蒂!”安迪热切地说,“我总喜欢在第一场瑟迷翁来临之前唱上几嗓子。”
“瑟迷翁?”
“我们这儿的人管入冬以后的第一场风暴叫瑟迷翁,”逖安指着外伊河远处那些夹着灰尘的云朵,说道。“第一场就是从那边过来的,我看,在狼来的那天,或者第二天,它就该到我们这儿了。”
“有一种说法是,”安迪说,“瑟迷翁一来,温暖的日子就结束了。”它朝埃蒂俯下身,闪着光的头颅内发出嘀嘀嗒嗒的声音,蓝色的眼睛忽明忽灭:“埃蒂,我做了一回占星术,这次花了很长时间,做得很精确。算出的结果是你们将战胜狼群!绝对是大获全胜!你将把敌人击败,然后,会遇到一个美丽的姑娘!”
“我已经有了一个美丽的姑娘了。”埃蒂说,他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愉快一些。他十分清楚安迪那对忽闪的蓝眼睛里的真正涵义:这个狗娘养的在嘲笑他。好吧,他想,再过两天,我看你还能不能笑得出来,安迪。
“就算你已经有了一个,可是许多已婚的男人都有情人。前不久我还对逖安·扎佛兹这么说过。”
“可那些爱自己妻子的男人不一样,”逖安说,“那天我也是这么说的,今天我再重复一遍。”
“安迪,老伙计,”埃蒂热情地说,“我们来找你是因为想在狼来的前一天晚上得到你的支持。你知道,也就是希望你能帮点忙。”
从安迪的胸腔深处发出几声嘀嗒声,他的眼睛闪烁着,流露出几近惊慌的神色:“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会帮的,嗯,”安迪说着,“噢,是的,我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帮助朋友,但是,有许多事情我也是爱莫能助。”
“这是由你的程序决定的?”
“是的。”安迪回答,它刚才说“很高兴见到你”时那种春风得意的语气已经无影无踪。现在它听上去更像是一台机器。没错,它退缩的时候就是这副模样,埃蒂想,这说明它开始小心应付你。安迪,狼群来了又走的整个过程你都亲眼目睹过,不是吗?他们有时管你叫一堆没用的废铁,但他们大多数时候根本无视你的存在,不管怎样,你最后都得以踏着他们的尸骨放声歌唱,不是吗?但这次恐怕会不一样了,伙计。不,我想这次和以前会不一样。
“安迪,你是什么时候被制造的?这一点我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从老拉莫科的流水线上下来的?”
“很久以前。”安迪的蓝眼睛这会儿闪得很慢,它也不笑了。
“两千年以前?”
“比那还要早,我想。哎,我会唱一首关于喝酒的歌,你们也许会喜欢的,这歌好笑极了——”
“我们下次再听你唱吧。听着,好伙计,如果你早在几千年前就被做好了,那你的程序里怎么会有关于狼的信息呢?”
安迪身体深处发出一声闷响,就像里面有什么东西断裂了一样。当它再次开口时,埃蒂又听到了它曾经在中部森林边缘听到的那种死气沉沉,毫无感情的声音。那是博斯考·鲍勃的声音,当老博斯考已经乌云密布要下倾盆大雨时。
“请说出密码,埃蒂?”
“我想,你以前也用过这一招,对吧?”
“请说出密码。你还有十秒钟。九……八……七……”
“问密码这种狗屁招数显然很有用,对吧?”
“二……一……零。你还能再试一次。你要再试一次吗,埃蒂?”
埃蒂冲它灿烂一笑,“瑟迷翁会在夏天刮吗,老伙计?”
嘀嗒声再次响起,还伴随着劈啪声,安迪原本偏向一边的头转到了另一边:“我不明白你的话,纽约来的埃蒂。”
“对不起,我不过是个笨头笨脑的人类,不是吗?不,我不想再重试了,至少现在不想。现在让我告诉你我们到底想让你帮什么忙,然后你再告诉我你的程序是否允许你那么做,这样公平吗?”
“公平得像新鲜空气一样,埃蒂。”
“好吧。”埃蒂举起手,握住安迪那细细的铁胳膊,尽管那胳膊摸上去油腻腻的,让人有些不舒服,埃蒂还是握住它没松手,他压低了声音,像在说什么秘密:“我之所以只把这些告诉你,是因为你显然是个能保守秘密的人。”
“噢,是的,埃蒂!在保守秘密方面,没人比得上安迪!”那机器人又恢复了神志,变得像往常一样,扬扬得意,沾沾自喜。
“嗯……”埃蒂踮着脚尖走了过去,“弯下腰。”
安迪胸箱里——如果它不是个瘦瘦的机器人,它那个地方就该叫做心灵的盒子——的引擎在嗡嗡作响,它弯下腰。与此同时,埃蒂伸长了身子,他觉得自己有些滑稽,就像个对别人说悄悄话的小男孩。
“神父从我们那层塔里拿了一些枪,”他低声说道,“一些很棒的枪。”
安迪转过头,眼里放出的光芒只能用惊讶来形容。安迪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在偷偷笑着。
“你说的是真的,埃蒂?”
“是的。”
“神父说这些枪火力很猛,”逖安说道,“如果它们还能用,那我们能用它们把狼身体里的活虫全都打出来,但我们必须提前把它们运到镇子北面去……而这些枪又很重,所以,安迪,你能不能在狼来的前一天晚上帮我们把枪装进巴克马车里?”
沉默,只有嘀嗒声和劈啪声。
“它的程序不会允许的,我敢肯定,”埃蒂伤心地说,“唉,要是我们能多有几个强壮的人手——”
“我可以帮忙。”安迪说,“那些枪在哪儿?”
“现在最好保密,”埃蒂答道,“狼来的前夜,你和我们在神父家里会合,好吗?”
“我几点钟去?”
“六点钟怎么样?”
“那就六点整。那儿有多少杆枪?你们最起码得告诉我这个,这样我才能计算好到时候需要多少能量。”
我的朋友,看来要想对付小人,只能用更小人的办法,埃蒂痛快地想着,但脸上依旧不动声色:“有十几把,大概是十五把,每把重几百磅,安迪,你知道一磅是多少吗?”
“是的,谢谢,一磅大概是四十五克,十六盎司。‘一品脱等于一磅,全世界都一样’。埃蒂,这些枪可真是大家伙!它们能用吗?”
“我们很肯定它们能用,”埃蒂说,“对吧?逖安。”
逖安点点头,“你会来帮助我们吧?”
“是的,我很乐意,六点,在神父家里见面。”
“谢谢你,安迪,”埃蒂说,他转身正要离开,又回头看了一眼:“你绝对不会把这件事说出去吧?对吗?”
“对,如果你们不让我说,我是不会说的。”
“我正是要告诉你不要说。我们可不想让狼知道我们准备了一批大枪来对付他们。”
“当然,”安迪说,“这可真是个振奋人心的消息。祝你们今天愉快。”
“你也一样,安迪,”埃蒂答道,“你也一样。”
11
在走回逖安家的路上——那儿离他们见到安迪的地方只有两英里远——逖安问道:“它真的相信我们了?”
“我不知道,”埃蒂说,“但我们的话让它吃了他妈的一大惊——你觉出来了吗?”
“是的,”逖安说,“我发觉了。”
“到时候它只能在那儿和自己会合,我保证。”
逖安笑着点点头:“你们的头儿是个聪明人。”
“那是,”埃蒂表示同意,“他是个聪明人。”
12
杰克再一次睁眼躺在床上,盯着本尼房间的天花板。奥伊也再次躺在本尼的床上,他把鼻子伸到他那条花尾巴下面,蜷成一个逗号。杰克迫不及待地盼着明天晚上的到来,到时候他就可以回到神父家里,和他的卡-泰特们会合了。明天晚上才是狼来的前夜,而今天只是前夜的前夜,所以罗兰觉得今晚还是让杰克住在罗金B比较好。“我们可不想在这最后的关键时刻引起别人的怀疑。”他说。杰克明白他这样安排的道理,可是,伙计,待在这儿可真难受。明天他们就要和狼群搏斗,本来这已经够让人郁闷的了,可是一想到两天以后本尼将用什么样的眼神看他,他觉得更受不了。
也许我们都会死在狼手下,杰克想,那样我就不用操心这件事了。
在目前的沮丧状态下,这个想法确实不错。
“杰克?你睡着了吗?”
有那么一会儿的功夫,杰克本打算装睡,可他心里挺瞧不起这种怯懦的行为。于是他答道:“没有,但我该睡了,本尼,我觉得我明天晚上睡不了多久。”
“我想是的,”本尼崇拜地小声说道,接着他又问:“你害怕吗?”
“当然了,”杰克说,“你以为我是什么?疯子吗?”
本尼用一条胳膊支起身体:“你觉得你到时候可以打死几只狼?”
杰克想了想,虽然想这个问题让他觉得恶心,那股恶心一直蔓延到胃里,可他还是想了想,“我不知道,如果到时候有七十头狼,我想我得尽量杀死十只。”
他发觉(带着些许惊奇)自己正在想着艾弗莉小姐的英文课,想着那些悬挂着的、里面躺着死苍蝇的黄球,想着每当他走在走廊上时,都想绊倒他的卢卡斯·汉森,想着黑板上列着的那行字:注意别把修饰语放错位置,想着那个总是穿着A字形套头毛衣的佩特拉·杰瑟林,她有一次还压在了他身上(或者,只是迈克·延科这么说过而已),他想着艾弗莉小姐那低沉的声音,想着中午的时候在教室外面吃饭——虽然那不过是一个普通的老式公立学校里一顿普通的午饭,想着在那以后他坐在桌边,努力克制住瞌睡。当初那个小男孩,那个干净的派珀学校的小男孩,真的即将要去一个叫卡拉·布林·斯特吉斯的农镇北面攻打偷走孩子的狼群?三十六个小时以后,他会不会已经死在战场上,肠子也被一种叫飞贼的东西从后背里打了出来,热气腾腾地在身后堆着?这一切当然不可能发生,不是吗?管家肖太太已经把他三明治上的硬面包皮切掉了,有时候还叫他巴马。他父亲教会了他如何算百分之十五的小费。这样的孩子出征,肯定不会落得个战死沙场的结果,不是吗?
“我敢肯定你能干掉二十只!”本尼说,“兄弟,我真希望能和你一起去!那样我们就可以并肩作战!砰!砰!砰!然后再装子弹!”
杰克坐起身来,着实惊讶地看着本尼,“你真的想去?”他问,“如果可以的话?”
本尼想了想,接着他的脸色变了,一下子变得更成熟理智。他摇摇头:“不,我会害怕的。说真的,你不是也正害怕吗?”
“怕得要死。”杰克简单地答道。
“是因为怕死吗?”
“对,但我更怕到时候输得一败涂地。”
“你不会的。”
说得轻巧,杰克想。
“如果我要和孩子们一起被运走,那值得庆幸的是,最起码我爸爸会和我们在一起。”本尼说,“他会把他的弓箭也带着。你见过他打枪吗?”
“没有。”
“噢,他打得挺准。如果有哪只狼从你们手下溜走了,那他就会把他搞定的。他会找到他胸前的那块腮,然后,砰!”
如果本尼知道什么腮之类的鬼话都是假的那该怎么办?杰克想。他的父亲会如他们所愿传递假消息吗?假如他知道——
这时,埃蒂那带着自作聪明的布鲁克林口音的话在他脑海里响起:是的,假如鱼也有自行车,那他妈的每条河都能开环法自行车赛了。
“本尼,我真的要睡一会儿了。”
本尼平躺了下去。杰克也一样,接着他继续盯着天花板。忽然他怨恨起奥伊来,怨恨他怎么理所当然地选择了挨着本尼睡。有那么一阵他怨恨着一切的一切。明天一早,他就可以收拾行李,骑上那匹借来的小马,到镇子里去了,可是明天始终不见到来,时间仿佛被无限伸长着。
“杰克?”
“什么事?本尼,什么事?”
“很抱歉。我只是想说我很高兴你来了这儿,我们度过了不少快乐的日子,不是吗?”
“是的。”杰克说,他想:谁会相信他比我大呀。他说话简直像……我不知道……像五岁小孩之类的。这么想有些无情无义,但杰克觉得如果自己不这样,那他现在很可能会哭出来。他开始讨厌罗兰的安排,让他最后一晚住在罗金B。“是的,很快乐。”
“我会想你的。但我打赌,他们会在亭子上给你们树一座雕像之类的东西。”这个“你们”是他从杰克那学来的,一有机会就用。
“我也会想你的。”杰克说。
“你真幸运,可以跟着那群人去很多地方。我恐怕就得在这该死的镇里待上一辈子了。”
不,你不会的。你和你父亲将会四处流浪……当然,那还得是在你们够走运,人们肯放你们出镇子的情况下。恐怕你们这辈子将要做的,就是怀念这个该死的小镇,怀念这个曾经是你们的家的地方。这也正是我在做的事情。我看见了……我说了……但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样呢?
“杰克?”
他再也受不了了,简直要被逼疯了。“睡吧,本尼,也让我睡会儿。”
“好的。”
本尼转过身,面朝着墙,不一会儿,他的呼吸声平缓了下来,再没过多久,他那儿就传出了打鼾声。杰克却一直没有睡着,直到午夜,他才进入梦乡。他还做了个梦,梦见罗兰跪在东大道的土地上,迎面而来的是一大群狼,从悬崖旁一直伸延到河边,罗兰正在装子弹,可他的双手僵硬着,有一只手还缺了两个指头,子弹从他无力的手上掉落在他面前。直到狼群扑过来将他踏倒在地的那一刻,他还在试图给他那把大左轮手枪装子弹。
13
狼来的前一天的黎明,埃蒂和苏珊娜站在神父家客房的窗前,看着楼下罗莎小屋外那块斜坡上的草坪。
“他对她开始产生感觉了,”苏珊娜说,“我为他感到高兴。”
埃蒂点点头。“你感觉怎么样?”
她抬起头冲他微笑着,“我挺好的,”她说,她也的确是这么认为的。“你呢,甜心?”
“我将会怀念睡在一张真正的床上,头顶有天花板的那种感觉,另外,我还有些迫不及待要投入战斗,除了这些,我感觉也挺好的。”
“如果事情失败了,你将不用为住处发愁了。”
“说得对,”埃蒂说,“但我想我们不会失败的,你说呢?”
苏珊娜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感到一阵风摇晃着屋子,在屋檐下呼啸着。瑟迷翁来向人们打招呼了,埃蒂想。
“我不喜欢这阵风。”苏珊娜说,“它就像歪风。”
埃蒂张了张嘴。
“如果你要再说一句有关卡-泰特的话,我就把你的鼻子揍扁。”
埃蒂只得再次闭上嘴,还做了个用拉链把嘴拉上的动作。不过苏珊娜还是碰了碰他的鼻子,她的指节像羽毛那样刮了刮他的鼻梁。“我们的胜算很大,”她说,“这么长时间以来,他们一直为所欲为,这把他们都喂肥了,就像布莱因。”
“对,就像布莱因。”
苏珊娜把一只手放在埃蒂臀部,使他转身过来面对着自己,“但事情也是有可能会失败的,所以,我想趁只有我们俩的时候,告诉你几句话,埃蒂,我想告诉你,我有多么爱你。”她的话很简单,没有丝毫做作。
“我知道,”他说,“可是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
“因为你让我觉得自己是完整的,”她说,“在我年轻一些的时候,我常常犹豫,有时觉得爱情是一个神圣、神秘而光彩夺目的东西,有时,比如《餐夜》这类片子热播的时候,又觉得它只是那群好莱坞制片人编出来的玩意,只是为了在经济萧条时期增加票房收入。”
埃蒂笑了起来。
“现在,我的观点是,每个人从一出生,心里就有一个洞,我们四处寻找的,就是那个能将我们心口上的漏洞填满的人。你……埃蒂,你把我的心填满了。”她牵起他的手,领着他走向床边。“并且,现在我想让你用另一种方法来把我填满。”
“苏,这样安全吗?”
“我不知道,”她说,“但我也不想管那么多了。”
他们做爱了,动作很慢,直到在快结束时才加快了些。她顶着他的肩膀,低声叫喊着。在他还没达到高潮,意识还没有混乱之前,埃蒂突然想到:我会失去她的,如果我不小心看着她的话,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但我的确感觉到了,她会从我面前消失的。
“我也爱你。”当一切结束,他们肩并肩躺着的时候,埃蒂说。
“是的,”她握住他的手,“我知道,我觉得很开心。”
“让一个人感到开心也是件很高兴的事,”他说,“我以前都不知道这一点。”
“没关系,”苏珊娜说着吻了吻他的嘴角,“你学得很快。”
14
罗莎那不大的起居室里放着一把摇椅,枪侠此刻正赤身裸体坐在上面,手里拿着一个黏土做的茶碟。他吸着烟,看着窗外的日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再次看到太阳从这儿升起。
罗莎从房间里走出来,同样赤裸着身体,她站在门口看着他:“你的骨头怎么样了?告诉我。”
罗兰点点头:“你的那种油简直是灵丹妙药。”
“它的作用不会持续很久的。”
“是的,”罗兰说,“但是还有另一个世界——我的朋友们的世界——也许在那儿他们有一些能持久的东西。我有一种预感,我们很快就会到那儿去的。”
“在那儿还要继续战斗?”
“我想是这样,是的。”
“无论如何你都不会回来了,对吗?”
罗兰看着她:“是的。”
“那就再到床上去躺一小会儿吧,好吗?”
他把烟掐灭,站了起来。他微笑着,这笑使得他年轻了一些:“谢谢。”
“这才是个好男人,蓟犁的罗兰先生。”
罗兰想了想她这句话,接着缓缓地摇了摇头。“我这一辈子一直是个最快的枪侠,但是在做个好人这件事上,我总是慢人一步。”
她朝他伸出手:“过来,罗兰,到这儿来。”他向她走去。
15
当日下午,罗兰、埃蒂、杰克,还有卡拉汉神父早早地骑马驶上了东大道——从弯弯曲曲的德瓦提特外伊河看,这其实是一条向北的道路——他们放在马鞍后的铺盖卷里藏着铁铲。由于苏珊娜怀孕了,他们没有让她参加这次行动,现在她正和欧丽莎姐妹一起在草坪上忙碌着,那儿正在搭建一个更大的帐篷,一顿丰盛的晚餐也在准备之中。他们四人出发时,卡拉·布林·斯特吉斯已经开始热闹起来,就像节日时那样,但和过节不同的是,没有人高声叫喊,没有一阵阵突如其来的劈里啪啦的鞭炮声,草地上也没有设置马道。没有人看见安迪和本·斯莱特曼,这样很好。
“逖安呢?”罗兰打破了那让人颇感压抑的沉默,向埃蒂问道。
“他会在神父家和我碰面,五点钟。”
“很好,”罗兰说,“如果那时候我们还在这儿没干完活,那你可以自己先回去见他。”
“如果你想让我和你一起回去,那我就陪你。”卡拉汉说。中国人讲究的是救人救到底,以前卡拉汉从来都不怎么考虑这一点,可是自打那天他在山洞上的悬崖边把埃蒂拉了回来之后,他就觉得这种观点似乎有些道理。
“你最好还是和我们待在一起。”罗兰说,“埃蒂一个人能搞定的。我在这儿还有另外一件事需要你去做,我是指除了挖坑以外。”
“哦?那会是什么事?”卡拉汉问。
卡拉汉指着前方路上那片像妖魔一样扭曲盘旋着的尘土:“请你祈求上帝让这该死的风停下来,越快越好,当然,必须在明天早上之前。”
“你是在担心那条壕沟?”杰克问。
“壕沟倒没什么问题,”罗兰说,“我担心的是欧丽莎姐妹,即使在最有利的环境里,扔盘子也是一项需要手法极其精准的活儿,如果狼来的时候外面正刮着大风,那事情失败的可能性就会是——”他朝灰蒙蒙的前方甩出手,做了个特征鲜明(同时也具有总结性)的卡拉挥手动作。“德拉。”
卡拉汉却笑着:“我很乐意为你们祈祷,”他说,“但是为了不让你们变得过于焦虑,你们还是朝东边看吧。”
于是坐在马鞍上的三人都把头转向了东面,他们看到了玉米——这种稻谷已经过了收割期,被摘过的枝干歪歪斜斜地排成一列列极细的队伍——已经蔓延到了水稻田里。在水稻田的那边是河,河的那边是边界地的尽头。在那儿,尘土被卷在足足有四十英尺高的风旋里,一个个恶魔般的风旋猛烈旋转着,不时地相互撞击着,和它们比起来,河对岸舞动的这些小风旋看起来就像顽皮的小孩子。
“瑟迷翁常常刮到外伊河这儿,然后折回。”卡拉汉说,“据老人们说,瑟迷翁风神曾请求欧丽莎女神在他到达这条河的时候让他通行,可是她出于嫉妒,总是堵住他的去路。你知道——”
“瑟迷翁风神娶了她的妹妹,”杰克说,“而欧丽莎女神自己想得到他——也就是想让粮食和风结合在一起——而且她对此仍心有不甘。”
卡拉汉感到既惊讶又好笑,他问:“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是本尼告诉我的,”杰克说完便沉默了,他想起了他和本尼的那么多次闲聊(有时他们在干草仓里聊,有时则平躺在河岸上聊),想起了他们兴致勃勃地交流各种传闻的情景,这让他有些伤感和痛心。
卡拉汉点着头说:“对,那故事就是这样,我想那实际上只是一种气候现象——冷空气在那儿,暖空气便从河面上上升,诸如此类的一种现象——不管那到底是什么,这阵暴风很显然将要返回到它老家去。”
像是要证明卡拉汉刚才的话是错的,狂风朝他猛扑过来,磨砺着他的脸,卡拉汉大笑着说:“在明天第一缕曙光出现之前,这阵风就会停止的,我基本上可以向你们保证。”
“只是基本上保证是不够的,神父。”
“罗兰,本来我接下去想说的就是,我明白基本上是不够的,所以我很愿意祈求上帝让它停下来。”
“谢谢你了。”罗兰接着转向埃蒂,用左手的头两个手指指着自己的脸:“是眼睛,对吗?”
“对,是眼睛。”埃蒂答道,“还有,密码如果不是十九,就是九十九。”
“这一点你不能肯定吧。”
“我能肯定。”埃蒂说。
“那……还是要小心。”
“我会的。”
几分钟以后,他们到了目的地,在他们右边,一条崎岖的小路向山谷镇延伸,一直通向格洛里亚和雷德伯德一号和二号。镇里的人们以为装着孩子的牛车会在这儿停下,这一点他们想对了,但是他们认为接着孩子们和那些看护们会顺着这条小路走到那两座矿中的一座里去,这一点,他们想错了。
很快,他们中的三个开始在路的西侧挖起来,留下另一个在旁边把风。一直都没有人来这儿——这里离镇子很远,住在这儿的人这时都已经在镇上了——他们的工程进展得很快。四点钟的时候,埃蒂留下其余三人收尾,自己则别上一把罗兰的左轮枪,骑马回镇上和逖安·扎佛兹碰头。
16
逖安把他的弓箭也带来了,可是埃蒂让他把弓箭留在神父家的门廊上,埃蒂这么说时,那位农夫不高兴,不解地瞪了他一眼。
“它如果看见我带着武器,是不会感到惊讶的,但是假如它见你别着那个东西,就会起疑心的,”埃蒂说。这将是他们奋力抵抗的开始,这一刻终于到来了,此时,埃蒂很冷静,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平缓而坚定,视线也似乎变得分外清晰,清晰得能看清神父屋外草坪上每一片草叶投下的影子。“我听说它力气很大,而且,必要的时候动作也很快。让我来对付它吧。”
“那我来这儿做什么呢?”
这个问题真正的答案是:因为只要见我带着你这个乡巴佬,那对方即便是个聪明的机器人,它也想象不到自己会有麻烦的。但是如果埃蒂就这么回答他,那也太没有外交水准了。
“叫你来是为了保险起见。”埃蒂说,“来吧。”
他们走到那个厕所旁,最近几个星期以来,埃蒂用过这个厕所许多次,每次用都觉得颇为惬意——里面有一堆堆软绵绵的草,供你在如厕完毕后可供擦拭用,并且,在这儿上厕所一点儿都不用担心讨厌的小阵雨——但是,直到现在他才仔细地观察了它的外部结构,厕所是用木头搭成的,高且结实,但他可以肯定安迪不用费什么功夫就能把它摧毁,如果它真想这么干,而他们又给了它机会的话。
罗莎走到她小屋的后门口,用一只手在额头上搭个凉棚挡住阳光,她看着他们俩说:“你们怎么样,埃蒂?”
“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罗莎,但你最好回到屋里去,这儿将会有一场混战。”
“真的吗?我这儿有一大叠盘子——”
“恐怕丽莎女士们这次帮不上什么忙,”埃蒂说,“不过,我想,如果你站远一些,是不会伤到你的。”
她点点头,不再多说什么,转身回屋里了。
埃蒂坐了下来,侧对着那扇换了把新门闩的厕所门。逖安正试图卷支烟,第一支从他那不住颤抖的手中掉了下去,于是他不得不再试一次,“做这类事情我不大在行。”他说,埃蒂明白,他所说的这类事情指的绝对不是卷烟的技巧。
“没关系。”
逖安满怀希望地看着他:“你真这么想?”
“是的,所以,就随它去吧。”
很快便到了六点(这个王八蛋身体里也许装了一个可以精确到百万分之一秒的钟,埃蒂想),安迪出现在神父的住所前,它那被拉得长长的,像只蜘蛛一样的影子,投在它前面的草地上。它看见了埃蒂他们,蓝眼睛闪烁起来,朝他们举起了手,算是打招呼,西沉的夕阳在它的胳膊上反射着红色的光芒,这使得它的手臂看上去像是蘸过血水。埃蒂也举举手回应它,然后微笑着站了起来。他想知道在这个资源耗尽的世界上,是不是所有尚在工作的智能机器都背叛了他们的主人,如果真是这样,那它们为什么会这么做。
“你保持沉默就行,我来和它说。”他从嘴角挤出这句话。
“好吧。”
“埃蒂!”安迪叫道,“逖安·扎佛兹!真高兴见到你们!还有那些拿来对付狠群的武器!天啊!它们在哪儿?”
“都堆在茅房里呢,”埃蒂说,“只要把它们搬到这儿,我们就可以去叫一辆马车过来了,但那些枪很沉……在那里面也没有多少让人转身的空间……”
他站到一边,安迪走上前来,它的眼睛闪烁着,但不再是带着笑的闪烁,它们此刻亮得惊人,埃蒂不得不移开视线——看着它们就像看着电灯泡一样。
“我敢肯定,我能把它们弄出来,”安迪说,“帮助别人的感觉多么好啊!我常常因为程序允许我做的事情太少而感到遗憾!”
这会儿它正站在厕所门前,微微弯曲着腿,好让它那铁桶般的头低过门梁。埃蒂开始拔出罗兰的那把枪,像往常一样,他感觉手里那沉香木的枪柄触感光滑,蓄势待发。
“请原谅,纽约的埃蒂,我一把枪也没看见。”
“是的,”埃蒂说,“我也没看见,事实上我只看见了一个叛徒,它教孩子们唱歌,然后把他们送到——”
安迪迅速转过身,动作快得可怕。它体内的伺服器发出嗡嗡的声音,这声音在埃蒂听来似乎很响。他们俩相隔的距离还不到三英尺,正好在射程之内,“但愿这个能惩罚你,你这不锈钢做的王八蛋!”埃蒂说着朝它扣动了扳机,在傍晚这寂静里,这两声枪响震耳欲聋。安迪的眼睛炸裂,接着便熄灭了。逖安大声叫喊起来。
“不!”安迪大声叫道,刚才那两声枪响和它现在的大喊比起来,简直像公鸡打鸣,“不,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哦,不,可视度为零,我的眼睛,我的眼睛——”
安迪飞快地用它那瘦骨嶙峋的胳膊捂住那些从眼睛里四处散开的插头,那儿还不时有蓝色的火花蹦出,它伸直了腿,铁桶般的头撞穿了厕所门口的屋顶,木板的碎片纷纷散落在它左右。
“不,不,不,我看不见,可视度为零,你们对我做了些什么,你们埋伏着要袭击我,我看不见了,七号,七号,七号!”
埃蒂把枪插回皮套里,喊道:“来帮我推它一把,逖安!”但逖安只是站着不动,呆呆地看着机器人(安迪的头已经消失在厕所门内),埃蒂等不及了,他一跃上前,伸出手按住安迪胸前那块写着名字、序列号和功能的牌子,将它向里推,这个机器人重得惊人(以至于埃蒂一开始觉得像在推一个车库),不过此时毫无心理准备,它什么也看不见,身体也失去了平衡。只见它朝后退了几步,接着它那巨大的喊叫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怪的类似于尖叫的警报声。埃蒂听着这声音,觉得头都要裂开了,他抓住厕所门,一把把它摔上,虽然门梁上被撞出了个粗糙的大洞,但门还是严严地关上了,接着埃蒂飞快地插上那条跟他手腕一般粗的门闩。
从厕所里传出尖锐、颤抖的警报声。
罗莎两手拿着一只盘子跑了过来,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出什么事了?看在上帝耶稣的分上,到底出什么事了?”
埃蒂还没来得及回答,只见那厕所在一股强大撞击力的冲击下,在地基上摇晃着。它已经向右移动了一些,露出了里面便池的边缘。
“安迪在里面,”他说,“我想,它刚刚又占了一次星,不过这次它是不情愿的。”
“你们这些王八蛋!”这声音完全不同于安迪平时说话常用的三种语气:虚情假意,自以为是,或者假意奉迎。“你们这些王八蛋!我要杀了你们!我看不见,哦,我看不见,七号!七号!”说完这些话,安迪又开始发出警报声,听见这声音,罗莎不由得扔了她手中的盘子,用手捂住耳朵。
厕所的侧面又遭到一阵猛烈的撞击,两块结石的墙板被打得弯了出来,接着又是一下猛击,那两块板子被打裂了,安迪的胳膊伸了出来,在日光下闪着红色的光芒,胳膊末端那四个拼接起来的手指痉挛般地一张一合。埃蒂听到远处传来狗的狂吠声。
“它要出来了,埃蒂!”逖安抓住埃蒂的胳膊,大声喊道,“它要出来了!”
埃蒂甩开他的手,走到厕所门边,里面又是一下毁灭性的撞击,侧面的墙上又掉下来几块木板,此时草坪上已经到处都是破碎的墙板。在呼啸的警报声中,埃蒂的声音根本听不见,警报声太响了。他只好等着,终于,在安迪准备再一次撞击侧墙之前,警报声断了。
“王八蛋!”安迪尖叫着:“我要杀了你们!指令二十!七号!七号!我看不见,可视度为零,你们这些胆小鬼——”
“安迪,报信机器人!”埃蒂喊道,他事先用卡拉汉的铅笔头和他的一张珍贵的废纸片把安迪的序列号草草记了下来,他照着上面念道:“序列号DNF-44821-V-63!现在输入密码!”
他话音刚落,安迪那疯狂的撞击和巨大的叫喊声便停止了,四周静了下来,但没有彻底安静,埃蒂耳朵里依然回响着那地狱般尖锐的警报声。接着,在几声叮当作响的金属声和继电器的嘀嗒声之后,传来安迪的声音:“我是DNF-44821-V-63。请说出密码。”它停顿了一下,接着,用呆板的声音说道:“纽约来的埃蒂,你这个偷袭别人的王八蛋,你有十秒钟时间。九……”
“十九。”埃蒂冲着门里说道。
“密码错误。”尽管它只是个锡做的机器人,安迪的声音里明白无误地透露着狂喜,“八……七……”
“九十九。”
“密码错误。”这次埃蒂在机器人的声音里听到的则是胜利。但他还有时间,还有时间后悔自己在路上的自以为是,还有时间看看逖安和罗莎那惊恐的神色,还有时间听到狗依然在叫。
“五……四……”
不是十九,也不是九十九。那还会是什么呢?看在上帝的分上,到底要用什么才能把这个王八蛋关闭呢?
“……三……”
一个念头在埃蒂脑海中闪现,就像安迪的眼睛在被罗兰的大左轮枪打瞎之前那样闪亮,这便是空地四周的篱笆上的一首诗,那首用玫瑰色油漆喷画在篱笆上,字迹上落满灰尘的诗:哦,苏珊娜——我的爱人,我那人格分裂的女伴,嫁给了南部的猪,那一年是——
“……二……”
密码既不是十九也不是九十九,而是它们的组合。这也正是那该死的机器人在他输入一次错误密码之后,还能再给他机会重试的原因,因为他之前说的并没有全错,只是不准确而已。
“一九九九!”埃蒂朝门内大声喊道。
门后,是一片死寂。埃蒂等待着,等着警笛声再次响起,等着安迪再次开始猛击厕所,他想要让逖安和罗莎逃跑,想要趴在他们身上盖住他们——
这时,从那摇摇欲坠的厕所里传出一个平直、呆板的声音:这是一部机器的声音,既没有了先前虚伪的阿谀奉承,也没有了刚才那种真实的狂怒。几代卡拉人眼中的那个安迪已经消失了,这样很好。
“谢谢,”那声音说道,“我叫安迪,一个报信机器人,还有许多其他功能。我的序列号是DNF-44821-V-63。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吗?”
“请你自动关闭。”
厕所里只有沉默。
“你听懂我刚才的话了吗?”
一个低低的、恐惧的声音说道:“请别让我这么做,你这个坏蛋,哦,你这个坏蛋。”
“自动关闭吧,现在。”
更长时间的沉默。罗莎站立着,手摸着喉部,这时几个男人来到神父的房子旁边,手里拿着各种自制的武器,罗莎挥挥手,让他们回去了。
“DNF-44821-V-63,请执行!”
“是,纽约来的埃蒂,我即将自动关闭。”安迪的声音里夹杂着一种可怕的、自怜自艾的悲伤,这让埃蒂听了直起鸡皮疙瘩,“安迪看不见了,并且即将自动关闭。你知不知道一旦我的主供能电池的耗竭率达到百分之九十八,我就永远无法再次启动?”
埃蒂想起了在扎佛兹家农田外的那几个重度痴呆的双胞胎——逖阿和扎勒曼——接着他想起了这些年来,这个不幸的镇子里所有那些像他们一样的孩子,尤其是塔维利家的双胞胎,那是一对多么聪明、机灵、惹人喜爱的孩子啊,而且还那么漂亮。“永远还不够久,”他说,“但我想也只能这样了。别废话了,安迪,关闭吧。”
那已经被毁了半边的厕所里依旧是一阵沉默。逖安和罗莎悄悄走到埃蒂的两侧,和他一起并肩站在那扇锁住的门前,罗莎抓住了埃蒂的前臂,他立即把她甩开了,这样他才能在有必要的时候立即拔枪,虽然他不知道对着没了眼睛的安迪,他还能打哪儿。
安迪再次说话的时候,它那呆板而响亮的声音让逖安和罗莎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们不由得后退了几步。埃蒂还站在原地,他在杀死巨熊时,曾经听到过这样的声音,也听到过这样的话语,虽然安迪说话的节拍不大一样,但作为政府的产品,这已经算是很相似了。
“DNF-44821-V-63正在关闭!所有亚核粒子电池以及存储电路均处于关闭阶段!自动关闭已完成百分之十三!我是安迪,报信机器人,还有许多其他功能,请将我所在的位置告诉拉莫科企业或北方中央电子有限责任公司!拨打1-900-54!您将得到奖品!重复一遍!您将得到奖品!”一声嘀嗒声之后,又是同样的话:“DNF-44821-V-63正在关闭!所有亚核粒子电池以及存储电路均处于关闭阶段!自动关闭已完成百分之十九!我是安迪——”
“你曾经是安迪,”埃蒂轻柔地说。接着他转身看到逖安和罗莎那惊恐得像孩子一样的脸,不由得微笑起来,“没事了,”他说,“都结束了。它再这样叫上一会儿,就报废了。你们可以用它来做个……我不知道……做个种植器之类的。”
“我想,我们会把厕所地板撬掉,就把它埋在那儿。”罗莎说着朝厕所那边点点头。
埃蒂脸上的微笑扩展开来,变成了咧嘴笑。他喜欢这个把安迪埋在粪里的主意,十分喜欢。
17
黄昏退去,夜色渐深的时候,罗兰坐在露天舞台的边缘,看着卡拉镇的人们尽情享用着他们的丰盛晚宴。他们每个人都知道,这也许是他们聚在一起吃的最后一餐,明天晚上,他们的镇子也许会变成一堆堆冒着青烟的废墟,但他们依然开心地吃着。罗兰想,他们之所以这样并不完全是因为那些孩子们,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一旦人们最终决定去做一件正确的事,他们的心情便会轻松许多,即便村民们知道那么做很可能会付出巨大的代价,那种轻松感也不会因此消失。这也许算是一种轻率吧,大部分人这天晚上会和他们的孩子、孙子们一同睡在草地上那个离他们不远的帐篷里,并且将留在这儿,脸朝着镇子的东北方,等着这场战斗的最终结果。他们认为,到时候会听到枪声(他们中的许多人从来没听过这种声音),接着那些标志着狼群的一团团灰尘要么朝他们来时的方向渐渐消散,要么朝着镇子里奔涌,如果出现的是第二种情况,那人们就会逃散,等着镇子被狼群焚烧,烧完之后,他们就成了流浪在自己地盘上的难民。如果事情的结果真是这样,那他们会重建家园吗?罗兰认为这一点值得怀疑,他们一旦没有了孩子——因为这次狼群如果赢了,他们会抢走所有的孩子,罗兰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也就没有了重建家园的理由。也就是说,第二批狼群袭击之后,这个地方将变成一个幽灵之镇。
“很抱歉。”
罗兰环顾四周,看见了韦恩·欧沃霍瑟,他手拿帽子站立着,他这副模样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卡拉镇的大农户,反倒像个潦倒落魄的骑马的流浪汉,他的眼睛很大,眼神里有着些许悲伤。
“你没必要那么大声对我说抱歉,我还带着你给我的马具。”罗兰温和地说。
“是的,但……”欧沃霍瑟降低了声音,他想着该怎么接着说下去,然后他似乎下定了决心,决定开门见山地说:“您指定了几个人在战斗时看护孩子们,鲁本·卡沃拉是其中之一,对吗?”
“是啊?”
“他的肠子爆裂了。”欧沃霍瑟把手放在自己圆滚滚的肚子上,摸着阑尾的位置,“他现在正躺在床上,发着烧,嘴里还说着胡话,他很可能会染上败血症然后死去的,虽然有些像他这样的病人能好转,但那只是少数。”
“听你这么说我很难过,”罗兰说,高大魁梧的卡沃拉是个不知惧怕为何物的人,懦弱对他来说更是无异于外星生物,他的这个特点给罗兰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这会儿,罗兰想着谁会是代替他的最佳人选。
“让我来代替他吧,好吗?”
罗兰看了他一眼。
“我请求你,枪侠,我不能只是袖手旁观,我原以为我可以——我必须那么做——可是我做不到。那种想法让我很不舒服。”是的,罗兰想,他看起来的确很不舒服。
“你妻子知道吗,韦恩?”
“是的。”
“她同意了?”
“她同意了。”
罗兰点点头:“黎明前半小时来这里吧。”
欧沃霍瑟脸上满是深深的、几乎夹杂着痛楚的感激之情,这神情使得他看上去变得不可思议的年轻,“谢谢,罗兰!谢谢!非常感谢!”
“很高兴你能加入进来。现在听我交待你几句。”
“什么?”
“事情并不会完全像我在集会时说的那样。”
“你是说,因为安迪的缘故?”
“是的,它是一部分原因。”
“还有什么?你该不会是说,还有另一个探子吧?你不是那个意思吧?”
“我的意思只是说,如果你想加入我们,那你就得听从我们的指挥,明白吗?”
“是的,罗兰,我明白得很。”
欧沃霍瑟再一次感谢罗兰给了他这个死在镇子北边的机会,接着趁罗兰也许还没改变主意,他就拿着帽子,急匆匆地回家了。
埃蒂走了过来:“欧沃霍瑟也要参与进来?”
“看来是这样,你对付安迪的时候遇到麻烦了吗?”
“一切都还顺利。”埃蒂说,他不想告诉罗兰,他、逖安还有罗莎也许有那么一刻差点就变成烤面包了。离那厕所很远时,他们还能听到安迪的咆哮声,但那声音很可能没有再持续很久,因为当他们还能听见时,那机器人正大声说着自动关闭已完成百分之七十九。
“你干得很漂亮。”
来自于罗兰的赞美总是让埃蒂有一种成为世界之王的感觉,但他努力不把它表现出来:“只有我们明天打胜仗了,我才能配得上让你这么说。”
“苏珊娜呢?”
“看起来挺好。”
“没有……?”罗兰挑了挑左边的眉毛。
“没有,就我所见。”
“也没有说有短暂剧烈的疼痛?”
“没有,她能处理这些事。你们在挖壕沟的时候,她已经把扔盘子的技术练得很熟练了。”埃蒂冲着杰克抬抬下巴,那孩子正独自坐在一架秋千上,奥伊在他脚边待着,“我担心的是那个人,如果他能摆脱现在的情绪,我会很高兴的。这事一直困扰着他。”
“对于另外那个孩子来说,这事更难以接受。”罗兰说着站起身,“我要回神父家了,我得去他那儿睡一会儿。”
“你能睡着吗?”
“哦,是的,”罗兰说,“有了罗莎的猫油,我能睡死过去。你和苏珊娜也要尽量睡一会儿。”
“好的。”
罗兰严肃地点点头:“明天早上我来叫醒你们,我们一起骑马从这儿出发。”
“然后我们就要开始战斗了。”
“是的,”罗兰说,他看着埃蒂,蓝眼睛在火把的光芒中闪闪发亮。“我们要一直战斗,直到把他们消灭,或者,直到我们战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