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碗 第二节
三天前,祝家。
“阿福,这件事就托付给你了。”祝夫人遣退所有婢仆,悠闲地坐在湖心的凉亭前,摇着绢扇,“你欠下的高利贷,我自有办法替你解决。”
阿福跪在她面前:“夫人大恩。”
“要干净利索才是。”祝夫人欣赏着眼前美景,不慌不忙地吩咐。
“回夫人,小的老家就在雾隐县,又是猎户出身,故对雾隐绝壁的地势十分熟悉,那地方,只有有经验识地形的当地猎户能找到进出的道路,普通人就算沿着来路走回,也会迷路。而且,听老辈人说,那里不但地势诡异,凶禽悍兽也多,又有山魅精怪作祟,寻常人是进得出不得。何况,二小姐又只是个孱弱女子。”阿福低声道。
祝夫人摇摇头:“我看,你还是直接让马车往悬崖下去吧,免得夜长梦多。”
阿福的额头上渗出了冷汗,半晌才说:“是,夫人。”
“办得好,还有厚赏。”祝夫人斜睨了他一眼,“可若有半点不妥,你的债主要来砍你手脚,我也拦不了。”
“小的必不敢让夫人失望。”阿福连连磕头。
“甚好。下去吧。”祝夫人笑着起身,几只停在假山上的水鸟被惊飞起来,扑棱着翅膀冲向灰蒙蒙的天空,她看着那些鸟儿,喃喃,“英台啊,去了,就别回了。”
她慢慢踱步回去,每天也会亲自喂夫君喝药。
床前,祝老爷咽下最后一口药汤,昏沉沉地问:“青鸾,一定要将英台送那么远吗?就在附近替她寻个安身处不好么?”
她温柔地擦去他嘴角的药汁,说:“老爷,首长说越远越好。你也不想祝家上下有事。英台也大了,这孩子女红刺绣皆不擅长,诗词歌赋一窍不通,这样下去,谁家肯娶她?如今正好借这机会,去念念圣贤书,只愿三年下来,她能成个知书识礼的大家闺秀,寻得一门好亲事。如此,你跟我,还有早去的绣芯妹妹,便可了却最大心愿了。”
她的声音还是一如往昔,温柔如风,甜如蜜糖,能把人灌醉似的。
“有道理……你还是这么周全。”祝老爷叨叨着,握着她的手,昏昏睡了过去。
“这是我们的家呀,我自然要事事周全,容不得外人胡来。”她把他苍老的手放在被子里,“睡吧,老爷。”
这双手,也曾修长俊美,健壮有力,揽着她的肩膀,花前月下,泛舟湖上;也曾掌过官印,一呼百应,金银珠宝如水流过。可现在,它们只能微微颤抖着,无力躲在棉被下,一无是处。
她看着他的睡脸,又看了看挂在他床头的,祝家二夫人绣芯的画像,冷冷地笑。
他说过,他很爱很爱绣芯,第一眼见到她时,便知道他的视线一辈子都不能离开她了。
可是,她已经许配人家了呀。她忍住心里的疼痛,劝自己的夫君。
他只是笑着摸了摸她的鼻尖,什么都没说。
没多久,便传来绣芯那经商的夫婿,客死他乡的消息。关外的旅店里,人们发现他身中数刀,随身的财物都没了踪影。
当地官府将之作为一桩常见的劫杀案,随便安在几个惯犯的身上,杀头了事。
顺理成章地,他用他的权与钱,让绣芯的夫家人乖乖将新寡的她送到了祝家。
从此,祝家有了两位夫人,她们姐妹情深,相处甚欢,堪比娥皇女英——起码在祝家老爷眼中是这样的。
只可惜,这位绣芯妹妹到底红颜薄命,刚生下女儿英台便撒手西去。祝老爷悲痛欲绝,思念伊人,一夜白头,又不慎染了风寒,原本刚健的身子骨渐渐弱了下去,不久便辞官返乡,不问世事。
这幅绣芯的画像,是她找来最好的画师画的,也是她亲自挂到夫君床头的,她对他说,人没了,魂还在,就让妹妹在画里陪着老爷吧。
他老泪纵横,握着她的手喊贤妻。
她心满意足地抱着他,直视床头的的画像,心头却冷冷地笑:贱妾,我挂你在此,无非要你日日夜夜睁开眼睛看明白,这个家,到底还是我的!
可惜,那副药还是不够完美,虽然要了大人的命,却没能连小的一起收了,害她今后少不得要多一颗眼中钉。
想到这儿,她舒了口气,对着已经泛黄的画像笑道:“绣芯,你女儿很快便来与你团聚了”
一阵冷风从窗口袭人,画像缓缓摇动,发出无力的哗哗声。
她笑出声,退出房间。
莲步轻摇,兜兜转转,她进了内院,径直往她最牵挂的地方而去。
轻轻推开门,走到屏风的床前,坐下来,一脸温柔,痴痴地看。
一个白发老妇从外头进来,见了她,一惊:“啊,小姐你来了!”
“乳娘,你那么大声做什么!”她嗔怪道,“少爷的药可按时服了?”
“服了服了,我是看着他吃了药,才放心让他睡下的。”老妇上来搀住她,小声说,“别吵到少爷了,咱们出去吧。”
“嗯,最近天气有异,你要特别留心。”她随老妇走出去,坐下来,叹息道:“乳娘,你跟了我多少年?”
“整四十年了。打小姐出世起,我便寸步不离。”老妇给她倒了一杯水。
“四十年了呀。”她转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容颜虽未改,两鬓已飞霜。转回头,她握住老妇的手,“乳娘,我能倚靠的,也只有你了。”
老妇拍着她的手,眉间的皱纹更深了,她问:“小姐,你真要将大小姐嫁给马太守的儿子?我听说那马公子曾娶过两任夫人,结果都未得善终,一个病死,一个自缢。”
烛光里,她抬起头,那双眸子依然同从前一般聪慧明亮,她看着老妇忧心忡忡的脸,微笑,“我给她安排的,必是最好的去处。能嫁进马家,好处多多。能与太守家攀上亲戚,对少爷的将来也颇有助益。”
“小姐呀……”老妇长叹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