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酒 第四节

轰一声巨响,折断了翅膀的蛇,笔直地坠下,砸起的泥土足足飞起数米之高。

它的身上,处处是伤,躺在地上直喘粗气,就算身边燃着熊熊大火,它也无力挪动身子。

两条龙,停在离它不远的地方,沉默地看着它。

“不论以前还是现在,你都丢尽了东海龙族的脸。”银龙冷冷道。

蛇身渐渐缩小,躺在地上的,是那伤痕累累的男人,嘴角淌着血,笑:“我跟你们东海,可是毫无关系啊。”

“你说没有关系就没有吗?”敖炽化回人形跳下来,一把揪住对方,眼睛里除了愤怒,还有强烈掩饰却仍露痕迹的悲伤,“为什么做这样的恶事?为什么要害死那么多无辜的人!好好地在你的地盘生活下去不行吗?不行吗?”

他平静地看着敖炽与银龙:“该好好在自己的地盘生活下去的,应该是二位敖先生。”

“你……”敖炽怒火攻心,一拳打在他的脸上,气得浑身发抖,“你知道我是谁吗?我是谁吗?”

“知道啊。”男人笑,“你是敖炽,你一见到我就这样说了,还要我跟你回去见一个人。你还是东海的龙。我闻到了你的味道…”

银龙落地面,一阵薄雾散去,龙是没有了,只有好久不见的大叔。

大叔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我来,只问你要十二只青珀眼。”

“青珀眼?”他坐起来,擦去嘴角新流出来的鲜血。

“对。”大叔斩钉截铁。

他耸耸肩:“没了。”

“没了?!”大叔揪住他,“你想跟我说你饿了,把它们吃了么?”

“好久好久以前,它们好像被砸碎了。”他抱歉地笑,“让你们白跑一趟,真过意不去。”末了又补充一句:“真的。我没有拿你们消遣的意思。”

大叔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不肖子!”

一句话,毫无征兆地劈中了一根最脆弱的神经。

他的脸色突然变得煞白,一手紧紧摁住自己的心口,一手抠在地上,大汗淋漓。片刻之后,他不知哪来的气力,猛地蹿起来,又化回羽蛇的模样,挣扎着朝神殿之顶而去。一路上,他的蛇尾一次次卷起,狠狠朝身上的伤口拍去,每一次难以想象的剧痛,都让他低吼出来。

有时,疼痛是保持清醒的最好方法。

从天而降的大蛇,把神殿顶上的石板砸得凹陷下去,连带着整个神殿都摇晃了几下,把所有人吓了个半死。

我跟九厥把其他人护在身后,绷紧神经盯着这个罪魁祸首,做好了随时跟它拼命的准备。不过看它现在这满目疮痍的样子,连起身都很困难了。

紧跟而至的两条龙,见他没有攻击人的意思,这才化回人形,落在我面前。

我盯着这个男人。果然,大叔就是大龙!

大龙……难道之前将我从水中救出的,是他?原来那并不是我的幻觉。可是,大叔明明很讨厌我,为什么又要帮我?大叔到底是东海龙族里的哪号人物?

羽蛇的翅膀已经折断了,不知它是凭借什么力量飞来这里。此刻,它全身已找不到几块好肉,连乌黑的蛇信子也只能无力地耷拉在嘴巴外头。

“不能再打了……杀了我……杀了我……”

这家伙落地时撞坏了头,说起胡话了么?

“你快动手……”话没说完,这家伙就停住了,张着嘴定在那里,像被什么哽住了喉咙,更像被谁掐住了脖子。

很快,从他口里吐出一口郁郁的黑气,然后便是一阵与刚才截然不同的阴笑:“不行啊,怎么能让你杀掉我呢。”

他费力地抬起脑袋,搁到殿顶边缘的石墙上,灰蒙蒙的蛇眼俯视着被烧得不像样子的地面,笑:“这是我一手制造的美丽世界,我希望你们跟我一起分享。我说过,既然来,就别走了。”

这厮没有开玩笑,短短几句话里的怨毒与绝望,像四面而来的滚滚浓烟一样,呛到每个人的身体里。

“不行,不能留下来!”拖在一旁的蛇尾突然高高扬起,狠狠抽在他自己身上,“地下……地下……”他的语气又变得焦急但正常,很想往下说却又无能为力,连一点光彩都没有的眼珠,此刻也不知受了什么影响,隐隐地亮起来。但很快,蛇尾无力地垂了下去,眼珠里的光也不踪影,并且从这家伙的身体里,传来奇怪的咕噜声,巨大的脑袋像是遭到了重击,从墙上滑下来,重重磕在地上。

长长的蛇身,此刻就像一堆弯曲堆积的烂肉,再没有任何动静。

见状,敖炽冲上去,居然捧起它瘫软的脑袋,大声吼:“你装死啊?给我起来!起来!”他用力捶打蛇头,看起来是种攻击,可我看去,怎么都像是一种想把对方救醒的行为。

大叔的眉毛皱得快绞在一起了,冷眼看着这一切,拳头攥得咯咯响。

突然,死了般的羽蛇突然剧烈抽搐起来,蛇身里突起一个巨大的球状物,在其五脏六腑之间来回滚动,情形十分之骇人。

敖炽刚刚退到一边,羽蛇便发出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垂死的身体像是突然充满电流,从地上猛地弹起来,直奔上空而去。只见这家伙一边上升,一边吸气,四周的黑雾都被他的蛮力吸引过来,滚滚灌入那张得无比大的蛇口中,场面有说不出的诡异与壮观。

“打算把天都吞进去么?”九厥皱眉道。

不,他不是要吞掉天空,只是在贪婪地吸入那些不知从哪里渗进来的黑雾,看他的身子,里头那个滚动的球体越来越大,大得要撑破他的身体。

“怎么回事?”敖炽急躁地问大叔。

“不知。”大叔看着天空,咬牙道:“不管发生什么,都是咎由自取。”

话音刚落,所有人的眼睛都被空中一团硕大的青光给晃瞎了半秒——羽蛇的腹部,就那么裂开了来,像被无数锋利的手术刀同时割碎了那般,那团青光,便是从无数飞溅开的血肉里冲了出来,光芒弱去后,一只我从未见过的怪兽,在空中撒着欢儿地乱窜。怎么描述呢,像一只被竖着切掉了一半的黑牛,仅有的半个身体上,长着一个不成比例的大脑袋,不属于任何一种既定形状,只像个被塞满东西的麻袋,再在正中间粘上一只灰蒙蒙的眼睛,高高凸起,一层血红的半透明网状物围绕在眼睛四周,突突地跳。不见它有四肢,只在腹部有一只又细又长、章鱼脚一样的软肢。

此时的羽蛇也不见了踪影,只看到一个没有知觉的男人,从高空坠下。

大叔条件反射一跃而起,半空抓住了男人的胳膊,将他稳稳带回了殿顶。

我这才看清了“羽蛇神”的另一个模样,黑头发的男人。满口鲜血地歪倒在地上,从心口到腹部,露着一个血肉模糊、尺寸巨大的洞,惨不忍睹,换做寻常人,这样的肠穿肚烂,早就一命呜呼。难得他还能留着一口气。

敖炽慌张地凑到他身边,手足无措,想扶他,又怕再弄伤他。

这次,连大叔也不能淡定了,大手掌啪啪地打在男人的脸上:“喂!装什么死?!给我滚起来!”

敖炽的反应实在出乎我的意料,他这种神经比水泥管子还粗的人,居然也会有这样的紧张,而且还是对一个从头到尾都不见得是好人的男人。

我夺下讶异之极的情绪,仔细瞅着这三个围成一团的男人,突然意识到一个让我震惊的事实——这三个男人,长得好像!

不是五官上的绝对相似,而是一种陷于眉眼之间的神情,一样的倔强到死,一样的不顾一切。

我把我推向一个连自己都觉得荒唐的猜测——他们三个,有割不断的关系。

可是,龙跟蛇,又怎么会有血缘关系?更何况东海龙族向来以其高贵纯净的血统为骄傲……这说不通,完全说不通!

“起来!你这该死的不肖子!你就打算用这个鬼样子来见你的父亲与儿子吗?!”

大叔的怒吼,让我眨了眨眼睛,做了三次深呼吸,对身旁同样目瞪口呆的九厥说:“你掐我一下。”

“不掐。”九厥摇头:“我们没做梦。”

大叔,男人,敖炽……祖孙三代?!

我凌乱的脑子里,开始反复地问苍天问大地:你们就这么盼望我拜见家长吗?我知道丑妇终须见家婆,可就算是,能不能不要这么刺激?我岁数也不小了,心脏有点承受不住。

如果我没听错,那现在可真热闹,敖炽全家一次性登台,面前,站着一个连脸都没洗干净的我。还有,如果大叔是敖炽的爷爷,岂不是传说中高不可仰的东海龙王?!而我,好像在不久之前,朝龙王的屁股上踹了一脚……

“他说的是真的?”我忍不住了,扑到敖炽身边,紧紧抓住他的手,“他们,他们两个是你的……”

“爷爷与……父亲。”说到父亲二字之前,敖炽明显停顿了一下。

之前勾勒在脑海里的东海龙王的形象被狠狠击碎了,就算刚刚敖炽的妈妈给了我她的记忆,我都完全没有意识到后来接走敖炽兄弟俩的人,是龙王,还以为那是龙王的心腹什么的!他不应该是一个穿着华丽大袍子、满脸白胡须,走几步可能就要咳嗽几声的老头子吗!要不要这么年轻貌美混淆视听的姿态出现在他的孙媳妇面前!还有、敖炽的妈妈是妖怪,我可以接受,可是他爸爸明明是一条龙,怎么会变成蛇呢?!

男人在龙王的掌掴下,终于睁开了眼睛。

现在,那是一双不能更正常的眼睛了,连眸子的颜色,都与敖炽一模一样。

“你给我看清楚了!这就是你跟那女人生下的孩子!”龙王揪住他。

男人愕然,眼睛里生出惊喜的光彩。

“真的?”他迫切地看着敖炽,“你是我与阿语的孩子?”

敖炽用力点点头。

他长长吐出一口气,眼圈微微地红了。

“抱歉。青珀眼弄丢了。”他缓缓道,虚弱的目光停留在龙王脸上,“我刚刚听到你在索要这个东西。当年我发现阿语对我撒谎,一怒之下砸碎了墨玉葫芦,它们全跑了,只抓住了一个……它钻进了我的手里。我本想回龙宫将整件事告诉你,可你连见也不肯见我,只让我永远滚出东海。”

龙王咬咬牙,没吭声。

“为什么搞成这样?老头说你以前不是这样的?”敖炽急急地顺。

“你以前,来过?”他的眸子里有片刻惊诧,看着龙王。

龙王沉沉道:“不止一次,只是远远地看,看到过你从一头猛兽的利齿下,救出一个孩子,也看过你行云布雨,浇灌土地,还看到你所保护的人类,每一个都很敬重你,很爱你。”

“有这样的事吗?”他笑了笑,“太久了,真不记得了。”

“到底是什么把你变成这样的!”敖炽怒吼,举起的拳头停在半空,打不下去。

“三十年前,我去了上面,好像有一个人来找我,请我喝酒。那种酒真好喝,绿色的。”他努力地回忆着,“然后,我觉得身体变得充实,每条血脉都在燃烧似的。可紧跟着的,就是直入骨髓的剧痛,体内仿佛有东西在啃食我的五脏六腑,甚至灵魂。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记忆与情绪,一股在我体内滋生却并不属于我的绝望的力量,占据了我的一切。我开始昏睡。醒来的次数越来越少。有时候我也能看到外面发生的一切,看到另外一个我所干下的事情。可我无力阻止。你来到赌场,我模糊地看到了你,心里便有奇怪的感觉。在另一个我想对你不利时,我本能地阻止。可是很快,我又被拖进了沉睡之中。”他停了停,将目光转向龙王,“直到刚刚你说出口的那句不肖子,像把刀扎进了我的心里,我才再次模糊地醒来。这个身体,一直充满了浓重的绝望,可现在,那种绝望到死的感觉消失了,身体真是轻松啊。”

他一阵咳嗽,身上的大洞开始有了变化,从中心开始变灰,继而朝外扩散。

“原来,我的身体里竟住着这样一个怪物。”他看着天空中的某处,声音越来越弱,越来越语无伦次,“杀了它……还有酒池与灵井,那里的东西不是好东西,已经去了‘上面’……已经十分危险……你们要想办法。”

敖炽赶紧扶住他,想阻止他身体的灰烬化却又无能为力。

“敖炽,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惊喜。”他怔怔地看着敖炽,“你的眼睛,真像她啊!”

他的眼睛转向龙王,嘴唇嚅嗫了几下,缓缓道:“抱歉,父亲。”

龙王的手动了动,似乎想伸出去,却又强迫自己收住,眉目之间的犀利冷峻已成了一张一碰就碎的假面具。

被我小心收在衣兜里的小草,突然有了动静,像只蝴蝶似的振翊飞起,用自己最后的一点力气,停在他的脸上。

他已然无神的眼睛骤然明亮起来:“你在这里……我找过你,总是找不到……你还活着……”

“活着呢。你呢?就不能活下来吗?你看,我们一家三口在一起呢。”一根草不会有表情,可是所有人都看到了一张虚无但又真实的脸,悲伤地对着他,“当初是我错了……不光是因为我撒谎,而是我我总想逃开。所以,重新开始怎么样?重新活一次……”

“好。”他费力地抬起手,手指轻抚着这根纤弱的小草,“可是要等到下辈子了……下辈子我不当龙,你不当妖怪,我们都当人,普通人,怎样?”

“行……”小草的身上,竟滴出一颗露珠似的眼泪。

“敖炽……”他握住儿子的手。

“我在这里呢,爸爸。”敖炽红着眼睛,突然就很顺口喊出了这个从来没有叫出口的称呼。

他看了他最后一眼,笑:“别像我。”

三字出口,他的手垂落下来,眼睛却没有闭上,视线永久停在那根小小的绿草上。

我分明看到一个女人,从小草中走出来,轻轻地抱住了男人的身体,紧紧握住了他的手。这时,小草失去了漂浮的力量,落在了男人的心口。

敖炽瘫坐在地上。

自他父亲胸口而出的灰色,转眼已经蔓延到了全身每个地方,当他身上最后一点本来的颜色被吞没之后,片片灰烬飞旋而起,连同那根小小的碧草一起,飘到空中。

“爸!妈!”敖炽醒过神来,跳起来,大吼着去抱父母的身体。

什么都没抱住,一捧飞灰,从他的臂膀之间飞散开去,像自由的飞鸟,永远消失在没有边际的时空。

我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刚刚相认,便成永诀。莫非那乌鸦嘴的算命先生,说是是敖炽而不是我吗?

脚下的野火与残土映在敖炽的眼睛里,他不喊,也不流泪,就那么呆站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