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 蛟龙鳞动浪花腥
鉴遥是被水泼醒的。他吃力地睁开眼,周围却依然模糊不清,远远地只看见一些黑色影子立在远处。试着动了动手脚,鉴遥发现自己正伏倒在甲板上,一个水手正把一桶桶新鲜的海水泼在他身上。
海水里的盐分刺激到伤口,痛得鉴遥一阵抽搐,若非全身瘫软无力,早就跳了起来。他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什么都豁出去了,当下也不管这是哪里,嘴里老实不客气地叫道:“别泼了……我还没死呢!”
“不把你身上的黏液洗干净,你的肉都会烂掉的!”那个水手说着,又是重重一桶水泼到鉴遥背上,“冰夷的命就是硬,我还没见过谁能活着从海兕口里出来的!虽说你小子命大,没有一下子就戳死在海兕的尖牙上,但若不是碰见了这位持竿的爷,你命再硬也得烂在海兕嘴里!”
鉴遥听着他唠叨,没有力气插嘴,只好继续趴在甲板上,龇牙咧嘴地忍痛。他记得自己下海的时候是正午,现在却已是繁星点点,真有点佩服自己的血流了那么多时辰,竟然还没有流光。
海兕的尸体就躺在离他不远的甲板上,黑糊糊的就如同一座小山,散发着海洋动物特有的腥味。它长长的尖牙已经在第一时间被锯下,因此鉴遥还是没有能看清楚,自己与之性命相搏的究竟是头什么样的海兽。
等上好了药,鉴遥已经被绷带包得像个粽子一般。有人给他拿来了水和食物,鉴遥拼命地吃喝,终于感觉到手脚又恢复了一点力气。
那一夜他没有再回到桨奴的底舱中,而是被安排睡在库房旁的一个小舱室里,还得到了一床温软柔软的被子盖住失血过多的身体。他实在是累极了,头一挨上甲板就呼呼睡去,梦里,他依稀看到了明天,自由的明天。
第二天,他焦躁不安地躺在床上,却除了送饭之人再没有得到任何消息。直到一抹黑沉沉的影子出现在小舱室的圆窗之外,鉴遥下意识地一步就跳到圆窗前,顾不得仍旧作痛的伤口,尽力把头探了出去——那是大陆,是大陆!他们要靠岸了!
“出来。”有人打开了小舱室的门,在门口冷冰冰地道。
鉴遥回过头,正看见那日征召兕饵的侍卫,衣冠笔挺地站在他面前。他不愿在此刻多生枝节,驯顺地跟在那侍卫身后,朝着宝船中部富丽堂皇的船楼走去。
一级一级盘旋的台阶,铺陈着万字不到头的繁复花纹,把他们引上船楼的高处。鉴遥低着头不敢乱看,专注地盯着脚下的楼梯,却依稀看得见侍卫们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将这座船楼保护得水泄不通,却静悄悄地听不见任何声音。
楼梯越来越狭窄陡峭,地毯上的花纹也越来越密实紧凑,鉴遥绕得眼前都有些昏花起来。他知道这里就是那个贵人的住处,可他被带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楼梯的尽头是一幕荧光闪闪的珠帘,轻轻地晃动着,仿佛一道流动的瀑布。
这一袭珠帘,就算鉴遥也看得出来,价值连城。那这里面的贵人,究竟又贵重到什么地步?站在门外等候的时候,鉴遥心里暗暗揣测。
“爷让你进去。”侍卫掀开珠帘,示意鉴遥进屋。
一脚踏进屋内,还没有看清楚眼前的环境,早已有人在一旁道:“跪下。”
鉴遥迟疑了一下,终究跪了下去。自由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他必须忍耐。
“年轻人恢复得就是快啊。”一个声音从前方的帘幕后传来,影影绰绰,却不是对着鉴遥说话。
“爷说得是,昨日从海兕口里把他挖出来的时候,跟个血葫芦似的,没想到这么快就能爬起来了。”另一个人显然在附和着回答。
“我是老了……”前一个声音喟叹了一句。
“爷春秋正盛,哪里就言老了?”附和之人声音尖细,小心翼翼地回答,似乎生怕一不小心就说错了话,惹来上位之人的不快。
那位“爷”似乎并不把对话之人的言辞放在心上,又道:“你叫什么名字?”
帘幕里的影子并不清晰,鉴遥却实实在在地感到,那位“爷”的目光透过帘子落在了自己身上,于是下意识地回答:“我叫鉴遥。”
“你是冰族人?”帘子里的贵人似乎对这个问题比较感兴趣,颇有明知故问的意味。
“我是木兰宗人。”鉴遥说出这句话,连自己都有些吃惊。或许是这个念头盘旋得太久,竟然压过了他之前一直叮嘱自己保持的克制低调,自然而然地冒出了芽。
“这么急着表露身份吗。”贵人笑了笑,似乎他早已知道这一点,并没有一点异常的表示。“可是……”他忽然话锋一转,言辞间竟然有几分嘲讽之意,“冰族人混在木兰宗里有什么意思呢?”
“木兰宗将冰族人视为与空桑人平等的种族,极力消弭两族一贯的歧视和隔阂,冰族人信奉并不足为怪。”鉴遥跪在地上,力图不卑不亢地回答。他憧憬了多日的舞台终于到来,却突兀得有点让他猝不及防。
“我是说,这样自上而下恩赐般的平等,难道就是冰族人追求的平等吗?”贵人笑了起来,那样自信自傲的笑声竟让鉴遥有些慌乱。
“你在木兰宗里是什么职位?”
“我资历尚浅,还没有职位。”鉴遥知道自己说话必须有所保留,便道,“可是我也听说,昔日十大主殿之中,北越郡大主殿就是冰族人。”
“果然是化外遗民,眼界窄小,做到一个郡的大主殿就能让所有冰族人心满意足了。”贵人淡淡地笑着,问在一旁伺候的侍者,“那个北越郡大主殿叫什么,石泉你还记得么?”
“大主殿那么多,奴才哪里记得?”侍者石泉也同样讥讽地笑道,“若是做到少司命大司命,恐怕奴才会有点印象……可是,冰夷哪里做得到那个位置呢?就算勉强赏个大主殿的头衔,也是捡最偏僻贫穷的地方,做个装饰陪衬罢了。”
“你们胡说!”鉴遥听到这里,怒气渐涌,蓦地站了起来。父亲英勇殉教的事迹是他自幼的榜样,指引着他近二十年来的奋斗目标。父亲的声名,怎么容得这些人蔑视?
然而他甫一站起,小腿和膝盖就是狠狠一沉,一股巨大的力量拉着他的双膝再度重重地跪在地上。鉴遥低头一看,大吃一惊——身下地毯上编织的缠枝蔷薇竟然如同活物一般从地板上立起,牢牢地缠住了他的双腿,就连茎叶上细小尖刺带来的刺痛都是那么逼真。
“这个冰族人号称是木兰宗人,怎么并不会法术?”贵人眼看鉴遥被缠得无法脱身,故意问道。
“回爷的话,空桑的法术向来不传冰夷,这是从星尊帝时就传下的老规矩。木兰宗再怎么说也是空桑人的教派,冰夷始终是外人,怎么可能学得到?”石泉继续不阴不阳地回答。
“可是傅川不是说这个冰族人身份不简单么?”贵人喝了口茶,慢悠悠地道。
“是啊,傅川大人说他是木兰宗那个什么少主余孽的伴当,从小一起长大,交情匪浅。”石泉故意叹了一口气道,“不过看现在的情形,这个冰夷无非是个杂役小厮,无足轻重,枉费爷还亲自来过问。”
原来他们是早已知道他的身份的!鉴遥听到这里,忽然恍然大悟,原来自自己被俘开始,这后来的一切都是人有意安排,而他们操控的目的,都是为了今日这一幕!
“你们究竟要干什么?”鉴遥仰着头大声道。
“让你看清楚自己的身份。”那个贵人怜悯地道,“从你搏杀海兕就可以看出来,你是个勇敢的年轻人,不仅勇敢,也有担当,你是不该埋没在人群里的。我决定帮助你。”
“你要怎么帮我?”鉴遥忽然冷笑道,“要我做你的走狗?”
他话音未落,房间外忽然传来了一下轻微的敲门声,停了一会,又是一下,显示着敲门之人的怯意。
“何人大胆?”鉴遥面前的帘子一闪,一个身穿黄褐色长袍,头戴垂耳软帽的人快步走了出来,立在门前低声呵斥了一句,“不知道爷正忙着么?”此人想必便是那贵人的侍者石泉了。
从他面白无须的模样,略显尖厉的嗓音,鉴遥忽然明白这个石泉是个宦官。那他伺候的那位贵人,莫不成是哪位王公贵戚?
门外的侍卫有些瑟缩地回答:“禀告石泉公公,实在不干小人的事。咱们的宝船才靠岸,帝都那位的特使就迫不及待要见爷,小人们不敢拦啊。”
“那帮王八羔子,爷的船哪回不是每三天就靠岸,何尝爽约过一次?偏他们还苍蝇似的叮着,难道没见爷都瘦成那个样子了?”宦官石泉刻意压低了声音,让鉴遥无法听清他们的对话,然而他还是听到身后帘幕里的贵人咳嗽了一声。惊觉自己的失态,石泉抬起衣袖擦了擦眼角,越发压低声音道,“你告诉那群王八羔子,爷再过一会办完事,就放他们进来。”耳听门外的侍卫应答犹豫,石泉狠声道,“他们要是敢硬闯,你们就出手拦住!要是敢坏了爷的事,叫他们别只害怕帝都的那位,爷就先砍了他们的脑袋!”
“石泉,你说得太多了。”帘幕后的贵人叹道,想来石泉细如蚊蚋的声音瞒得过鉴遥,却瞒不过他。
“奴才知罪。”石泉走进帘后,一反身就打了自己两个耳光,低声道,“奴才知道爷是宽宏大量让着宫里的那位,可是那些小人算什么东西?”
“滚出去!”鉴遥蓦地听到这三个字,感觉帘幕里贵人的声音忽然变了,不再像先前那般平和,而是带着蓬勃的怒意,似乎把一袭绡帘都震得无风自动起来,“越活越回去了!”
“爷息怒。”石泉跪下来磕了个头,战战兢兢地走出来,后退着打开门出去了。
偌大的房间里,只剩下被缠枝蔷薇绑得结结实实的鉴遥,和微微晃动的绡帘。
“看到了吧,做奴才再怎样忠心耿耿,也得看主人的脸色行事。”贵人的声音叹息般响起来,“你在木兰宗的地位,跟宦官石泉也没有什么区别。”
“你不用挑拨离间,我不会背叛木兰宗的。”鉴遥竭力坚定地道。
“你自己的心里可不是这样说的。”贵人胸有成竹地笑了,“如果你不是你,我又何必见你?”
小腿上针扎一般的刺痛消失了,鉴遥低下头,看见那些缠枝蔷薇渐渐松开了桎梏,重新缩回羊毛地毯上,变成再普通不过的平板花样。他将手掌撑在地上,屈起一条腿正想站起来,却惊觉周围的一切已经变了。
原本富丽堂皇的房间忽然像滴入水中的颜料,渐渐从他眼中淡去了颜色,连四周的墙壁,也仿佛随着水波扩散、扩散……最终消失在白茫茫的未知空间里。他低下头,发觉连脚下缠枝蔷薇图样的地毯,也早已融化不见,他整个人就似乎站在虚幻的天空里,天上地下一片空白。
不,不是一片空白,有什么东西从远处飘了过来。先是一个、再一个,慢慢连成了片,如同乌云一样占据了他的全部天空。鉴遥鼓起勇气抬眼一看,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天上漂浮的,是一只只眼睛。
各种各样的眼睛:细长的、溜圆的、清亮的、浑浊的、美丽的、凶恶的……然而它们无疑都是人的眼睛,都是出现在他二十年生命里的眼睛。
鉴遥忽然颤抖起来。他一刹那间明白,这些眼睛虽然不同,它们之中透露出来的神色却是一样的——冷漠。它们围聚在他的身边,仿佛在看着他,鉴遥却知道,那些眼神无一例外地穿透了他的身躯,看向了远处。那远处的焦点是谁?是——晨晖?
真的是晨晖?鉴遥使劲地睁大眼睛,仍然看不清远处模糊的身影,可是他心里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那个人是晨晖。
忽然被这个念头吓倒,鉴遥心如擂鼓地收回目光,却正对上了那些在自己面前漂浮的眼睛。他认出来了,离他面前最近的,是楼桑大主殿的眼睛,眼白中布满血丝,大大地鼓着有些吓人。当初,就是楼桑大主殿把四岁的鉴遥从北越郡神殿的废墟里抱出来,低低地安慰他:“别怕,木兰宗以后就是你的家。”
楼桑大主殿把他领到了一个隐蔽的山谷,指着摇篮里一个小小的婴儿说:“他叫晨晖,以后你就是他的侍从,宁可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他,知道吗?”
楼桑大主殿的眼神很严肃,让刚刚经历了丧父之痛的小鉴遥有些害怕,只能乖乖地点了点头。于是楼桑大主殿将脸转向摇篮里的婴儿,笑了。
从此,他当着旁人,都必须称呼那个懵懂的孩子为“少主”,只有私下里才可以叫他的名字“晨晖”。他们一起长大,一起念书,一起学习教义礼仪,一起偷偷跑出去抓鱼捕鸟,可是所有人的眼光,都只会落在晨晖的身上。
鉴遥年纪虽然小,也感觉到了这种差异。于是他越发努力地学习,字写得比晨晖好,教义背诵得比晨晖快,钓回来的鱼比晨晖多,可是只换得来所有人对晨晖说一句:“少主要多用些功夫,哪能比鉴遥还差呢?”甚至连他惹来祸事,被楼桑大主殿叫人狠狠打了一顿,听到的训斥也是:“你这样下去,哪里配做木兰宗少主的侍从?”
他原本从不以做晨晖的侍从为耻,他的父亲最初也不过是淳煦大司命的侍从而已。可是有一天,他照例想跟着晨晖进入神殿学习,却被楼桑大主殿赶了出来,“这次要教少主的东西,你不必学了。”
“是教他法术吗?”幼稚的男孩兴奋地道,“我也想学,我学会了可以保卫少主,保卫木兰宗!”
“晨晖不需要你保护,你好好伺候他就可以了。”楼桑大主殿说着,阖上了沉重的雕花木门,把满眼期待的鉴遥关在了外面。
只是因为我是冰族人么?冰族人就不可以学习你们空桑人的法术?想起晨晖后来偷偷教给自己的法术也是那么低劣零散,而他还口口声声地说楼桑教的就是这些,鉴遥的胸口就仿佛压上了一块大石,需要他狠狠地挥动拳头才可以击碎!
他真的挥出了拳头,将楼桑大主殿的眼睛从面前赶开。然而接下来立时有一群眼睛漂浮到他的眼前,就像深海里挥之不去的鱼群一样将他包围。他认出来里面的每一只眼睛都属于木兰宗上上下下的宗人,它们盯着他就如同盯着一个洒扫的仆役,一个少主的影子,甚至连素不相识的清水村人的眼睛,例行公事的卫兵、差役和监工的眼睛,都将他视若无物,和蝇营狗苟的群氓、和无知无觉的木石没有任何区别!
可是,我明明是存在的,明明是与众不同的,明明是努力想要做出一番事业的,你们都看着我,看着我呀!鉴遥这一次不再挥出拳头,他狂乱地舞动着双手,想要吸引那些眼睛的注意,可是那些镶嵌在眼眶里的瞳仁却漠然地扫了他一眼,然后慢慢地飘走了。
鉴遥颓然地垂下双臂,慢慢跪倒在地上,感觉自己的力气随着那些眼睛一丝一缕地飘走。
眼睛的队伍继续在他面前飘过,根本不会在意视线中这个孤独痛苦的影子。然而鉴遥忽然抬起了头。
他看见了一双眼睛,他只有在最隐秘的梦境里才会看见的眼睛。这双眼睛美丽得如同绚烂的星光,却又冷冽得如同刺骨的山泉,间或还有一丝凄迷的悲伤一丝妖娆的狠毒流转其中,让他一时移不开目光。
“沫姐姐。”鉴遥忽然低低地呢喃。
这个称呼,他从未宣之于口,却如同挥之不去的羽毛在心底暗暗盘旋。那样高洁傲慢的女子,就连晨晖都常常要承受她的冷嘲热讽,他若是再曲意逢迎,只会更加鄙薄自己。何况,清醒如他,也知道自己并不爱那个目中无人的女子,只是情不自禁被她遗世独立的美丽空灵所吸引,就像冰族传说中出现在北部天空的五彩极光。
可是,终究妒嫉,她偶尔回答他的话时,目光依旧会落在晨晖身上。这样赤裸裸的无视和蔑视,让鉴遥一想起来就如被钝刀切割,痛得想喊,却又喊不出口。
喊出来,无非更让人蔑视罢了。
“看到了么?这个世上真正看重你的,只有我。”一个威严的声音从虚空里面传来,刹那之间,所有的眼睛都消失不见,“真正能够帮助你的,也只有我。”
四周又恢复成富丽堂皇的房间,鉴遥却依旧无力地跪倒在地上,汗如雨下。
“你是谁?”冰族少年抬起眼眸,咬着牙问,“如果有诚意就别再装神弄鬼!”
面前的绡帘并没有人去整理,却慢慢地卷了上去,露出了帘后一个侧卧在软榻上的身影。
“我是这云荒的主人。”那个人从榻上缓缓坐起,一步步靠近,最终站在了鉴遥面前。
鉴遥的膝盖动了动,却感觉在面前这人巨大的无形的威势下,自己根本无法动弹分毫。他唯一能做的,是抬起头凝视面前这个神秘的人物。
这是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穿着月白色的软缎金边狷纹袍,面容俊毅沉敛,让人无不生出敬畏之感。然而仔细一看,这个男人极端消瘦,面容也没有什么血色,连嘴唇都有些发白,和他原本古铜色的皮肤甚不相配,以至于会让人错觉纤薄的肌肤再也覆盖不了高大的骨架,会哧啦一声撕裂开来。
可是,他身上那种至高无上的气势,却丝毫不因为他的消瘦而受到影响,甚至不会让人想起,片刻之前,他还在受到所谓帝都特使的逼迫。他飞扬的眉毛下,黑白分明的眼睛依旧夺人心魄,让所有碰触到他目光的人都情不自禁地低下头去。
鉴遥忽然明白了他的身份,“你是……淳熹帝?”
“不错。”威严的中年男人点了点头,片刻之间已经改变了自称,“只有朕,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
“是你下令剿杀木兰宗……”想起抵抗官军而英勇殉教的父亲,鉴遥凄冷地笑道,“你可以给我什么?”
“给你冰族人真正的自由。”淳熹帝俯视着倔强的冰族少年,低沉的嗓音里带着难以拒绝的劝诱,“朕可以帮助你建立一个冰族人自己的教派,不必再附庸在木兰宗之下。朕可以保证你在冰族聚居之地建立教区,凡是在你教区之内的冰族教徒都不再受到驱逐和歧视。你将成为冰族的圣人和领袖,所有的冰族人都会感谢你为他们带去的和平和安宁;你将成为冰族人包括空桑人目光的焦点,富丽堂皇的神殿将会是你的纪念堂,千百年后的人们都在传颂着你的名字——冰族的第一个大司命,鉴遥。”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鉴遥的心跳得很快,竭力强迫自己冷静地追问。
“这样再不会有皇室打着木兰宗的旗帜来篡夺朕的皇位,而冰族人能够和空桑人和平相处也未尝不是朕的愿望。”淳熹帝笑了笑,“既然有利于朕的社稷江山,朕何乐而不为?”
“可是,你要我为你做什么?”鉴遥咬着牙问,全身都在不由自主地颤抖。
“你会下双舆棋吗?你知不知道下赢双舆棋的关键,不在棋盘上层的明子,而在事先布好的下层暗子中。”淳熹帝取下中指上的皇天戒指,轻轻划破自己的手心,用血在上面画出了一个类似展开的双翅符号,伸在鉴遥面前,“朕要你,做朕的那颗‘暗子’,按照朕的意志完成三件事。”
“如果我不答应呢?”鉴遥吞咽了一口唾沫滋润自己发干的嗓子,“你要杀了我?”
“朕不会杀你的。”淳熹帝伸出的手掌并没有缩回,没有血色的脸上带着促狭的笑意,“朕只会把你重新锁到底舱去做桨奴,永生永世都不会有人再过问你的死活。”
鉴遥定定地看着他,轮廓鲜明的脸上苍白如雪。他相信这个残酷的帝王说得到做得到,可是……不,他不要再过那样暗无天日的日子,再被送回去,他会疯的!他还年轻,他还有抱负,他怎么甘心死的时候脚踝上还套着锁链,最后变成被抛弃在大海之中的枯骨!
“不要忘了你许给冰族的承诺。”最终,他颤巍巍地伸出手,和淳熹帝手掌上的双翅符号印在了一起。
房间内又恢复了平静,只有轻薄的绡帘还在轻轻荡漾。
淳熹帝重新侧卧在软榻上,轻轻说了一声:“进来吧。”
三个身穿黑色劲装的年轻人走进来,恭恭敬敬地对淳熹帝行了礼,当即笔直地站在门口。然后宦官石泉陪着一个太医模样的老者走了进来,进门时不忘了狠狠地瞪了瞪那三个黑衣人,三人却面无表情,把石泉当做透明一般,目光只一路尾随着那太医走到淳熹帝榻边。
“奉皇后娘娘懿旨,臣太医院医正林千介为陛下采血。”太医跪下,给淳熹帝磕了个头。
“不用闹这些虚礼了,来吧。”淳熹帝似乎不耐那太医小心翼翼的动作,语气有些暴躁,“动作快些,又死不了人。”
“陛下万金之体,臣自当谨慎。”林千介打开随身的药箱,从里面取出一把特制的小银刀来,熟练地将一根皮管套在银刀的血槽外,皮管的另一头,则连着一个小小的干瘪的皮囊。
“请陛下伸手。”林千介尚未说完,淳熹帝已经拂开石泉的服侍,一把捞起袖子将右臂放在了榻边的软枕上。
那条右臂原本是应该结实有力的,肌肉显示出常年锻炼才拥有的紧实,然而现在却有些干枯,像沙漠里枯死而不倒的胡杨树干。而光泽黯淡的皮肤上,则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划痕,一条连着一条,密密麻麻像陈年的树皮,触目惊心。
林千介握刀的手抖了一下,竟然找不到地方下手,只好道:“恭请陛下换一条手臂。”
“再换左臂也是一样……”石泉站在一旁,鼻子里有些发酸,“陛下他……”
“就这样吧。”淳熹帝淡淡地吩咐了一句,转过目光,却正对上那三个黑衣人的视线,“皇后最近可好?”
“启禀皇上,皇后一切安好。”当先的黑衣使者躬身道。
淳熹帝没再说什么,如果白苹皇后有什么问候,她手下的黑衣使者一定会转达。可是没有,一个字也没有。虽然料得到这样的结果,他的心里总还是有一丝失落。正有些出神,手臂上突然一凉,想来林千介已经动手了。
林千介小心地选了一处伤痕较浅的地方,用药酒擦了擦,方才把手里的银刀划下去。每隔三天在淳熹帝身上采一次血,林千介早已熟知怎样用刀能够在最快的速度下采集够一皮囊的血,而如何止血如何消毒,采血后应服用何种汤药滋补,甚至银刀和皮管的样式,都经过了无数的改进。
可是这一次,伤口里血液外流的速度明显慢了许多,林千介等了一阵,皮囊仍旧只得半满。他大着胆子抬起头,发现淳熹帝的脸色比平日又苍白了不少。虽然每日费心滋补,每三天采一次血还是让云荒的帝王迅速地衰弱下去。
“林太医……”站在门口的黑衣使者似乎有些焦急,“能不能快一点,皇后娘娘还在帝都等着用呢……”
“能不能请陛下稍微活动一下胳膊,血流会快一些……”林千介擦了擦脑门上的冷汗,无论是皇帝还是皇后,他都不敢得罪。
淳熹帝没有动。林千介脑门上的冷汗流得更快了,“陛下,要不臣另外换个地方取血?”说着,颤着手拿起银刀,想要重新往血管密集处割下。
“大胆!”石泉终于忍不住一把将林千介推了开去,发红的鼻子不停地抽搐,“你们……你们是要皇上的命吗?”
“我等只是奉皇后之命行事,还请公公不要为难。”黑衣使者面无表情地道。
林千介爬起身,大着胆子在淳熹帝一动不动的胳膊上再次划下,他只觉得自己一生都未曾如此紧张恐惧。他定定地看着皮囊终于注满,心底长出了一口气,连忙收了银刀,将沾满药粉的纱布按压在伤口上止血。
领头的黑衣使者接过太医递来的皮囊,匆匆交给身后的手下,“赶紧派风鹞送往帝都,若是耽搁了皇后陛下的时辰,谁都吃罪不起!”
“你们——赶紧走,赶紧走!莫要耽搁了皇上休息!”石泉气愤地将太医和使者都赶出门去,端起桌案上补血的汤药泣道,“陛下,奴才求您别再采血了,就算这次您钓到了海兕合药,可长此下去……您的身体撑不住的!”
“朕哪里那么容易就会死?”淳熹帝一口气将汤药灌下,眉间深深的刻纹展开,竟于沧桑中越发显出豪气来,“所有的报应朕都受着,看朕的手腕,究竟能不能拧转命运的轮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