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壹 等闲变却故人心
天音神殿位于晔临湖畔,原本是前代天祈王朝的皇家礼神之所。天祈王朝灭后,后世帝王将朝廷重新迁回云荒正中的伽蓝帝都,天音神殿便开始允许普通百姓进去参拜。
经过将近四百年的岁月洗礼,天音神殿虽然微微露出古旧倾斜之态,却到底保持了一贯的豪华气派,在云荒大陆东南部大是有名。不少云荒百姓终其一生,都梦想能够亲身到达天音神殿,亲眼目睹神殿里由天祈朝巨匠崔坚亲手雕刻的创造神和破坏神玉像。
传说天祈朝初年,有人不慎落入天阙山的万丈冰窟中,却意外发现冰窟中埋藏着一黑一白两块绝世美玉。天祈皇室听闻后,专程派人不惜血本,将那两块重达万钧的玉石从天阙山拖运到当时的都城越京,光运输就耗时五年。玉石抵达后,皇室聘请当世最负盛名的雕刻大师崔坚将这两块玉石制成神像,同时修建天音神殿,加以供奉。为了不让神像在二次运输途中受损,崔坚就在原地进行创作,而工匠也同时在原地搭建天音神殿,以便神殿大厅的顶端能够恰好容纳神像的高度。
实际上,这两块玉石并不适合雕刻。白色的那块虽然高耸,却极为单薄纤细,雕刻时用力过猛就有可能断裂,更何况要千刀万斧精雕细刻?而黑色的那块,则方方钝钝,高度还不到白色玉石的一半,无论怎样也不似能够成为与白色玉像比肩的破坏神神像。因此当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崔坚接下的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崔坚首先雕刻的,是白玉的创造神神像。他围着玉石琢磨了两个月,终于第一次敲下了凿子,而此后,就再也没有休息过一天。
他一共雕刻了两年半,并不算很长的时间,连神殿的拱顶也不过起了个大概。可是当满怀疑虑的天祈皇帝亲自莅临查看时,崔坚一把扯下覆盖雕像的幕布,皇帝仰望着高高伫立的创造神神像,竟然情不自禁地跪了下去。
一时之间,所有的人都跪了下去。只有亲手雕琢神像的人轻轻抚摸着自己的杰作,露出了自豪的笑容。
那是一尊世上最高大美丽的创造神神像,她轻轻地低头垂目,带着羞怯和骄傲站在凡人的面前,每一个人都能感到慈悲无际的目光凝聚在自己身上。玉石最为狭窄的地方成功地塑造出女神苗条婀娜的腰肢,从侧面望向神像,甚至会怀疑这样优美的身形是否真的是由石块构成,担忧脚步声稍微重一点,都可能让那纤细的腰和纤薄的羽衣随风颤动。
最脆弱而又最坚固,最冰冷却又最温暖,这就是崔坚赋予这座女神雕像的含义。
事后,天祈皇帝对皇后解释说:“朕那一刻,其实并不是为神而跪拜,朕跪拜的,是那巧夺天工的艺术之力,因此朕赦免了崔坚的不敬之罪。只是这样的话,不能宣诸于口。”
创造神像完成后,崔坚大病一场,整个人一瞬间老去许多。皇室派了太医看视,都道是心力耗尽,劝诫他善加休养。崔坚开始倒也听从,每日只围着那块黑色玉石打转,转完了便回去睡觉,不料一天半夜,修筑神殿的工匠们都听到一阵锤凿敲击的声音,又急又重,便都惊得爬起身涌入神殿,却正看见崔坚抡着石锤,仿佛疯子一般不假思索地敲打着那块黑玉石,石屑纷溅、须发飘飞,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崔坚疯魔的症状持续了将近三天,他不吃不喝,只是用力地雕琢着身前黑色的玉石。“不要打扰我,你们在干扰一座空前绝后的艺术品的诞生!”雕刻大师的眼中闪烁着血红的光,让所有人都不敢靠近。当一名勇敢的太医想要将他从玉石边拉开强迫他休息时,崔坚抡起手中的铁凿子,扎透了太医的胳膊。“你们休想阻拦我,你们阻拦不了我!”他挥动着沾血的凿子,对着天空吼叫道。
然而,这样癫狂的行动没有能持续太久,极端消耗体力和脑力的雕刻工作完全损害了崔坚的心志和身体。雕像还未完成,崔坚就在四下修筑神殿的工匠们的惊骇目光中,仰头喷出一口鲜血,扑倒在面前的雕像上。
弥留之际,崔坚长叹一声:“这样的杰作,竟然神也嫉妒……可惜……可恨!”说罢,溘然而逝。
破坏神的黑玉雕像,最终只留下了一个侧卧的背影。但是也有人说,那不是侧卧的姿势,破坏神似乎正在从某个地方破茧而生,他肌肉虬结的后背上显示的,正是蓄积已久的力量。
没有人知道崔坚想要雕刻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破坏神,也没有知道他为什么要在那样癫狂的状态下进行创作,以至于断送了自己的生命。但是也正是这样的谜,让天音神殿的破坏神雕像比它完美的创造神雕像还要吸引人,崔坚仅仅用一个背影,就压倒了千百年来所有的雕刻家。
鉴遥来到天音神殿的时候,是一个黄昏。神殿外静悄悄地没有一点声音,高大的雕刻着云荒三女神的木门已经从里面锁住了,鉴遥推了推,纹丝不动。
他抬头顺着神殿高耸入云的塔尖望向天空,只看见几只黑色的乌鸦扑动着翅膀飞向远方。
乌鸦虽然也遭人厌弃,但总有自己的巢穴,有自己的父母亲人,不像自己……想到这里,鉴遥一阵气苦,猛地把手握成拳头,重重地在大门上砸下。
咚!咚!沉重的木门撞击声在清寂的神殿外响起,一声一声,直透到幽深的神殿里去。
鉴遥知道,里面有人,而且,有很多人。虽然外界一直不知道天音神殿是木兰宗秘而不宣的圣地,但是木兰宗最重要的仪式,肯定会在这里趁着黑夜举行。
而晨晖的上位典礼,已经开始了。
“谁?”厚重的木门轻轻打开了一条细缝,一只眼睛凑在上面,警惕地盯着鉴遥。
“我是木兰宗弟子,让我进去。”鉴遥急切地道。
“你有请帖么?这几日没有帖子的话,都不能进神殿。”看门人一看鉴遥的模样就知道他根本没有请帖,于是便打算重新关上大门。
“等等!”鉴遥一把撑住大门,狂跳的心让他喘息起来,连说话都有些断断续续,“我是少主的侍从,我叫鉴遥,你去问问少主,他知道我的……”
“你说什么少主,我听不懂。”看门人眼见鉴遥风尘仆仆形迹可疑,加上此刻正是非常时期,当即变了脸色,强行就要关上大门。
眼睁睁地看着敞开一线的大门就要再次在面前关上,鉴遥积蓄了多日的委屈、怨恨、恐惧和愤怒仿佛沸腾的岩浆,刹那间全都爆发了出来。他一把死死撑住即将关闭的大门,朝着黑暗幽深的神殿内部大声喊了起来:“晨晖,我是鉴遥,我回来了!你出来见我,出来啊!”
仿佛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猛地投下一块石子,鉴遥的声音通过神殿层层的回音扩散到了建筑物的最深处。一时之间,原本寂静无声的神殿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了,一波一波地荡漾开来,鉴遥恍惚听到有人在说话,似乎像是晨晖的声音,但是他听不清楚。
鉴遥的手掌一直死死地撑住大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坚持了多久,久得他的手臂都快要没了力气,久得神殿深处的喧哗又渐渐平息下去,终于有脚步声朝着他的方向走过来,他渴望地睁大了眼睛。
可是来的人,不是晨晖。鉴遥失望地看着站立在面前的楼桑大主殿,精疲力尽的双腿再也支撑不住身体,他跪坐在地上。
楼桑原本满面怒容,然而一看到鉴遥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地倒在大门外,心下却是一软,“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鉴遥哆嗦着嘴唇回答。
“让他进来吧,好生照顾他。”楼桑心里惦记着正事,随口对看门人吩咐了一句,转身走开了。
看门人有些不情愿地将鉴遥带到神殿角落里一处窄小的房间,给了他一点食物和水,很快便离开了。鉴遥定定地看着手里的杯子,猛的一口气把里面的冷茶灌下肚,紧紧咬着牙坐在房间里,从心里透出的凉意让他全身都在打着冷战。
果然,他只是一个卑微的下人啊。历尽凶险从敌人手里逃回,晨晖却回避不见,楼桑敷衍冷漠,连个看门人都只用残羹冷炙来打发他。
过了不知多久,连墙壁上窄小的窗户外都黑了下来,终于有人一把推开了门,惊喜地喊了一声:“鉴遥!”
是晨晖,他的声音,再容易分辨不过。鉴遥慢慢抬起眼睛,看着面前的人,淡淡地嗯了一声。
和以前不同,晨晖这次穿着一件精美的白色织锦长袍,佩着红色珊瑚珠制成的腰饰,头上也戴了一顶用珠玉镶嵌的峨冠,整个人的面貌看上去焕然一新。可是这样的晨晖,却让鉴遥感觉有些疏远。他伸手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似乎想不起来以前和晨晖共同生活在一起时,他是一副什么模样。反正,不会像现在这样,满身贵气,却又满身陌生。
晨晖却浑然不觉两者之间和以前有什么不同,他一步跨到鉴遥身边,用一贯的轻松语气笑道:“好小子,你真厉害,居然能找到这里来。”
“我先回了密谷,可是那里没有人。”鉴遥努力平静着自己语气,他不想让晨晖看出来,当他发现一向当做家一般的密谷神庙里空无一人时,那种被抛弃的孤独和凄苦几乎要将他压垮。
“是啊,我们几天前就到这里来了。楼桑师父派出去的人简直是废物,根本连你的影子都没找到。”晨晖没有注意到鉴遥阴郁的表情,自顾往房间里狭小的床铺上一躺,伸了个懒腰,“少司命的上位仪式真是繁琐,这几天忙着这个典礼那个会见,真是累死我了。偏偏楼桑老家伙因循守旧,死都不肯缩减仪程!这不,刚刚才和一群老家伙们寒暄完,待会儿就得去做神前宣祷了。”
“你忙你的,不用管我。”鉴遥低低地说着,心中自嘲一笑:虽然从小一起长大,晨晖注定就是和自己不一样的人,他那些抱怨,在自己听起来也如同炫耀一般吧。
“那我走了,还得回去再背背宣祷词,真有点紧张。回头我再和你好好聊。”晨晖说着从床上一个鲤鱼打挺跳下地,朝着鉴遥笑道,“你要不先去洗个澡,晚上一起来听我做宣祷?”
“好。”鉴遥点了点头,目送着晨晖轻快的背影消失在房门外,面上露出一丝苦笑:他这样的处境,哪里肯厚颜去找人烧洗澡水?能让他待在这里,已经是莫大的恩典了吧。
很久以后,鉴遥曾经不止一次地想,如果当初晨晖能在密谷里等他一路同行,如果当初打开天音神殿迎接他的是晨晖,如果晨晖能关切地问问他分别之后究竟吃了什么苦头忍受了什么煎熬,也许自己后面的抉择,就不会那么顺理成章。
但是,那个结局始终是无法改变的。鉴遥想,这不光是晨晖囿于少主的身份行动不能自主的原因,不光是淳熹帝用盟誓来约束自己的原因,一切的根源在最初的时候,就已注定。
冰族人注定只能依靠自己来获得尊重和荣誉。
一个人又坐了很久,鉴遥吃光最后一点粗面饼,忍着浑身的伤痛站起来。尽管不停地告诫自己不要去不要去,潜意识里不甘的力量却还是推动他打开了房门,穿过庭院走向最宏伟宽阔的大殿。
大殿里此刻已经坐满了人,衣冠楚楚,都是木兰宗里残存的有些地位的成员。鉴遥潦倒的形象与他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就像一个叫花子突然闯进了盛大的宴会,让有些人忍不住想要命人将他赶出去。然而鉴遥根本对他们不屑一顾,径直走入人群,而楼桑大主殿也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此刻,鉴遥所面对的,正是雕刻大师崔坚留下的两座惊世绝伦的神像。白色的创造神站立在大殿祭坛的正中央,足足有十五丈那么高,让人必须竭力抬起头,才能看见神垂落的目光。而横亘在创造神身前的,则是著名的破坏神的背影,黑色的肌肉纹理仿佛具有生命,随时会苏醒过来,震慑天下。
一白一黑两座神像组成了一个十字形,一个精致一个潦草,一个柔美一个粗犷,截然不同却又相得益彰,象征着创造与破坏两种相反的力量和谐有序地统治着云荒。不过这一次,在两座神像交叉之处,还悬浮着一个银白色的光圈,影影绰绰,不知里面掩藏着什么秘密。
冬!冬!冬!随着司仪手持一人高的木槌,敲响了大殿前方角落里的一口巨大铜钟,霎时间,排列在两侧的神官们纷纷举起手中乐器,开始奏出庄重简短的前乐,而原本晦暗的大厅里,也在同一瞬间点亮了无数五彩绚烂的灯花,将整个神殿照得如同仙境一般。
站立在大殿中的上千人都安静下来,甚至连呼吸声都微不可闻。而楼桑大主殿,则一身隆重礼服,走到了祭坛之前。
“今日的神前宣祷,有着不一样的意义。”发福的老人将双手交叠在微凸的肚腹前,骄傲地道,“因为我们今日所见的神像,不光有前朝留下的独一无二的杰作,还有我们教派所独有的木兰宗女神圣像。相信大家都知道,正是这个圣像,引导了我们伟大的淳煦大司命创建出木兰宗,立誓要秉承神的旨意,让空桑人和冰族人永远和睦相处,永葆云荒万年的太平。”说着,他转身对着那团悬浮在空中的银白色光圈躬身拜了拜,合十的双掌轻轻分开,那个银白色光圈便随着他的动作慢慢向两边合拢,露出了隐藏在光圈内的一座一人高的女子石像来,正是水华夫人的蓝眸雕像。
“这座圣像,原本被风梧皇帝陪葬在陵寝之中,是我们年轻而勇敢的宗人晨晖,历尽千难万险,独自一人从朝廷手中奉回。能亲眼看到她的宗人们,你们有福了。”楼桑说着,俯身跪拜下去,“神啊,请赐福给我们。”
“神啊,请赐福给我们。”大殿内所有的人都跪拜下去,齐声祈祷。
若是以往,联想起木兰宗屡受打压却又自强不息的历史,鉴遥说不定也会像其他人一样,为这样的坚守和忠贞而热泪盈眶。可是他现在虽然和众人一起跪拜,身体却僵硬得如同被冰雪覆盖——谎言,楼桑说的,都是谎言!
明明是他和晨晖一起去迎取的圣像,明明是他为了护送圣像而牺牲了自己,可是为什么一个字都不曾提起过他,所有的光辉和荣誉,全都笼罩在晨晖头上!难道他就真的注定,只是晨晖踏上圣坛的垫脚石?
就在这个时候,在所有人崇敬的眼神和虔诚的表情中,晨晖登上了祭台前的台阶,挺直地站在楼桑大主殿的身边。于是楼桑大主殿对他深深鞠了一躬,将主位让给他,退下了。
神圣的祭台上,此时除了三尊神像,就只剩下了晨晖一个人。他又换了一套衣服,裹在极为华贵庄重的少司命银色神袍里,像一个制作精美的人偶。他脸上的微笑有一丝腼腆,甚至有一丝不易觉察的慌乱,却又很快鼓起了勇气。
他走下祭台,顺着旁边紫檀木雕刻的螺旋形楼梯一步步走了上去。楼梯雕琢繁复,仿佛无数枝叶交织而成。楼梯的尽头,则是一间小小的蓓蕾型的房间,高高地伫立在神殿的穹宇下方,与创造女神的面部平齐,俯瞰着众人。
大殿里没有一点声响,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集在晨晖身上,一直到他消失在那雕工精美的蓓蕾中。只有楼桑大主殿的眼眸中,含着一缕复杂的锐利的光芒。
冬!清脆的钟声蓦地响起,壮阔的音乐从天而降,仿佛要将众人从沉迷的梦中惊醒。心思震颤之际,那用紫檀木雕刻的巨大蓓蕾从中打开,就像一朵真正的鲜花在春风中徐徐绽放。当所有人终于可以重新呼吸的时候,一朵巨大的木兰花盛开在神殿的上空,花心里站着的银袍少年,正是晨晖。
创造神巨大的美丽的面庞成了晨晖的背景,他对着近在咫尺的神像,虔诚地合起了双手。
用各种新奇的花样来吸引听众的注意,激发他们对神和神的宣讲者的景仰之情,是宣祷仪式中常常制造的噱头。可是就连鉴遥也不得不承认,这种精巧的刻意的设计是有效的,哪怕晨晖只是个资质平平的普通少年,在华丽的衣冠、精巧的建筑和圣洁的神像烘托下,他此刻,也具备了某些超凡脱俗的特质。
鉴遥忽然有些好笑,原来自己原先所谓信仰,就是这样包装出来的华而不实的东西。而父亲,还有那么多心甘情愿为了木兰宗奉献和牺牲的人们,他们也是被欺骗了么?然后他们的故事被编成壮美的圣歌和传说,一代代流传下去,协助着那些衣冠、建筑和神像,将更多的人圈进他们自己也意识不到的骗局里面?如果不是因为自己被人勒住脖子吊出这个圈子,这个骗局,恐怕自己一生也不会识破吧。
晨晖已经开始宣讲了,鉴遥凝聚起精神听了听,并没有什么新意,无非是把他们从小学习的教义照本宣科罢了,他自己甚至都能比晨晖讲得好些。
然而晨晖的嗓音却是任何人都无法媲美的:清澈、优雅、从容,仿佛天空中静静流泻的月光,绝不浓烈张扬,却又沁人心田。美人无论穿戴怎样的服饰都是美人,而晨晖天籁般的声音,无论他宣讲的教义多么枯燥老套,也足以吸引人全部的注意。
也许,这就是晨晖唯一值得称道的长处了。然而还是不足以……不足以支撑他到达现在的位子。
鉴遥转过头,私下打量着所有听众的表情。他看见楼桑大主殿的脸上有一种志得意满的微笑;双萍主祭则微微皱着眉头,不知在思考着什么;而舒沫,那独自远远立在人群之外的清冷女子,以她一贯矜持的姿态抱着双臂,目光却毫无疑问地凝聚在晨晖身上,是那么——专心致志。
似乎意识到鉴遥的注视,舒沫有意无意地朝着鉴遥望了一眼,竟然吓得他赶紧掩饰一般转过头,生怕那个莫测的女子意识到他心里挣扎的念头。平息下自己剧烈的心跳,鉴遥听见头顶上晨晖的声音娓娓流泻而下。
“……于是有人诘大司命曰:‘如君所言,冰族空桑俱为创造神之杰作,同入轮回同主云荒,然则冰族空桑之灵魂皆可混为一谈,君之前世,莫非冰族人乎?’大司命正色曰:‘然。凡人身死而魂不灭,俱投黄泉。黄泉浩浩汤汤,凡魂莫非沧海一粟,彼岸之向俱因循神意。神意无厚薄,唯重一世之行耳。故身死大陆之空桑人之灵魂转世为世居海上之冰族,恰似富贵之人不积善行投身至穷苦之家,又何足怪哉?’来人惭而退……”
这段话来自记录淳煦大司命生平言行的《清言录》,鉴遥几乎是从小就背熟了的,然而此刻听在耳中,竟然如同闪电一般,一瞬间就劈开了他的头顶,直把那战栗灌进心底,又捅往四肢百骸——“故身死大陆之空桑人之灵魂转世为世居海上之冰族,恰似富贵之人不积善行投身至穷苦之家”,淳煦大司命这句冗长拗口的话,当初只抱怨背起来难免一字不差,现在看来,却有着另外的含义!
原来,就算一直宣扬空桑冰族平等的淳煦大司命,也觉得只有修了善行,才能从冰族人转世为空桑人,就像从穷人转世为富人一般,那么空桑人在这个木兰宗之父的心目中,依然天生比冰族人还要高贵!空桑人们无非是装出一副平等慈和的姿态,对着挣扎在社会底层的冰族人们伸出手说:“来吧,来为了我们奉献一切,你下一世就有可能摆脱冰族人这个讨厌的身份,变得和我们一样。”然后,他们就为了自己这样“高尚”的行为而沾沾自喜,俨然获得了道德上的满足,觉得自己积了善行,得以保障下辈子不可能转世成为低层的冰族人了。
这句隐藏在华丽教义浩瀚文字中的话,才是木兰宗真正的隐意吧,可惜,竟没有多少冰族人能体会出来!鉴遥向四周望了望,那些冰族信徒们都虔诚地合着双手,满眼崇拜地望着高高在上的空桑少年,似乎他宣讲的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就真的可以拯救他们摆脱现实的苦难,获得永恒的幸福。
骗局,这一切都是一个骗局!鉴遥僵硬地立在原地,双手紧紧地握成拳头,热血沸腾——冰族人不该再这样被蒙骗下去,他们需要的不是麻痹精神的宗教和虚无缥缈的来生,而是实实在在可以拯救自己的力量!
无数炽烈的念头如同流星雨一般在鉴遥的脑海中划过,让他一时眼花缭乱,只觉得有一个巨大的世界在他面前打开了大门,他却一时找不到通往那扇门的道路。他实在太入神了,以至于连宣讲结束都没有留意。参加仪式的木兰宗人们眼看这个疯子一般又肮脏又怪异的人愣愣地站在原地,脸上泛起不正常的潮红,都不敢招惹他,如同退潮一般静悄悄地离开了神殿。
“鉴遥!”似乎是晨晖在叫他,但是当鉴遥循声望过去的时候,大厅里已是空无一人。就连晨晖刚才站立的那朵高空中的木兰花,也重新关闭了花瓣,恢复成一个呆板冷峭的蓓蕾。
鉴遥沿着地上描绘着繁复花草图案的地板走到大厅角落里,疲倦地坐在地上,一时不知道自己该到哪里去。可是他已经清楚地意识到,尽管当时与淳熹帝结盟含着虚与委蛇的从权心态,此刻他却开始无比渴望淳熹帝承诺的扶持与特权,只要他遵从那个帝王的吩咐为他完成三件事。
这个木兰宗,确实是信不得的了。
忽然,一个黑色的身影出现在他的视线里,让鉴遥惊得一下子睁大了眼睛。没错,就在一瞬之间,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站立在原本空荡荡的神像前,仰着头似乎在欣赏着这两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
这个人是谁?他怎么进来的?鉴遥努力回忆了一下,以此人如此卓尔不群的气势风度,如果他方才参加了宣祷仪式,自己不可能没有印象。
“这就是破坏神的形象啊……”那个黑衣人伸手抚摸了一下面前那个著名的背影,语气中不单有感慨,还有一丝古怪的讥诮,“为什么当初不让崔坚完成呢?”
“因为神不愿意凡人只迷惑于形象而忘记了探究神意的本质吧。”鉴遥忽然福至心灵,脱口说出这句话来。
“那么,你探究到神意的本质了吗?”黑衣人笑了笑,转过身来看着鉴遥。
这是一个老人。不光他从黑色斗篷下露出的发丝一片雪白,连他长长垂下的双眉也是银色的。可是,他虽然年迈,气势却丝毫未受损伤,反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不断沉积,仿佛万年的雪松亿年的山峰那般,积满千万年的冰雪,只更显巍峨神圣。
这样的气势,就算是自称云荒之主的淳熹帝,也只能望其项背。
鉴遥怔住了。那黑衣老人站立在神像前,恰好挡住了破坏神的背影,于是冰族少年的视线中只剩下白玉雕刻的创造神和黑衣的老人。不知是不是幻觉,鉴遥忽然觉得这一黑一白的二者比大师崔坚的雕刻更加相衬,他们的身影在神殿里无限地延伸开去,穿越所有空间和时间的阻挡,将整个云荒的陆地和大海笼罩在他们的光芒之下。
神!鉴遥脑子里嗖地冒出这个念头,双膝已不由自主地跪下。他埋着头掩饰住自己满眼激动的泪花,哽咽着道:“神意的本质我猜不透,所以请您教导我,我想要做的事究竟是否符合神的意志。”
“你想要冰族凌驾于空桑之上?”老人眼看鉴遥想要辩解,抬手止住了他,“空桑人专权近七千年,确实是——从根子里已经坏了……”
“求神赐予冰族崛起的力量吧!”鉴遥叩首道,“不论什么代价,鉴遥都可以承担!”
“你承担不了。”老人看着鉴遥坚韧执著的表情,不以为然地笑了笑。
“不,我什么都做得到!”鉴遥眼看黑衣老人举步就要离开,慌乱之下合身扑上去,一把抓住了老人的衣角,“神,既然您怜悯我在我面前显灵,就请考验我吧!如果您发觉我果真是一个无用的废物,就将我丢弃在绝望之中让我自生自灭!”
“等你见到了云浮城,再来找我吧。那时我会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废物。”老人锐利如刀的目光扫了鉴遥一眼,轻轻一挥袍袖,凭空消失了。
鉴遥握紧的手指动了动,手心中却是一片空空,连方才衣角的触感都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云浮城……鉴遥默默地念诵着这三个字,忽然转过头,望向了雕刻在高大木门上的云荒三女神。
在云荒的传说中,最先在这片大地上发展出高度文明的人,称为翼族。翼族的男女成年之日,会被从高塔上抛下,而绝大多数人便会在半空中化生出翅膀来,从此可以自由地翱翔于天空,化生不出的,则任凭摔死在高塔下。相对于空桑人和冰族人而言,翼族人就是神,若非他们为了追求更高的境界而将整个城市升上了天空,也轮不到空桑人成为主宰云荒大陆的主人。就算如今被当做偶像崇拜的云荒三女神——曦妃、慧珈和魅婀,在翼族中也不过是普通人罢了。
被翼族升上天空的城市,就叫做云浮。那是神居住的地方,从来没有凡人可以窥见。
这个考验,委实不是那么容易通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