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贰 风声雷动鸣金铁
在天音神殿主厅四壁绘制精美的壁画后面,盘旋着十二座幽暗的木质楼梯,各自通往围绕在主厅顶端的一个小小阁楼。阁楼的数目象征着一年的十二个月份,因此这些极具装饰色彩的阁楼被称为“月阁”,是神殿里举行秘密会谈的绝佳场所。
此刻,晨晖就低着头站在一个月阁里,身上还穿着方才做神前宣祷时的精美法袍。宣祷结束后,晨晖看见鉴遥仍旧站在原地出神,忍不住叫了他一声,却立时被楼桑大主殿带进了这个月阁里。
楼桑大主殿就站在月阁的窗前,高大而肥胖的身影遮蔽了窗户处点燃的烛台,也让他的脸有些晦暗。他沉默了一阵,见晨晖也只规规矩矩地没有开口询问的意思,便道:“今日的宣祷,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似乎……并无不妥。”晨晖说到这里,有些心虚地偷觑了一眼楼桑大主殿。实际上,宣祷到一半的时候,他站在高高的木兰坛上,清清楚楚地看见双萍主殿和舒沫低声耳语了几句,随即一前一后地悄悄走出了大厅。这两个人在晨晖心目中的地位都无比重要,因此她们的半途离场让晨晖有些沮丧,差一点就背错了原本滚瓜烂熟的《清言录》。但是那么长的一段宣祷文,就算稍微滞涩一下,也应该可以原谅,犯不着楼桑大主殿专门来责备吧。
“并无不妥?”楼桑淡淡地笑了笑,“也是,你后天就正式上位了,我都要尊称你一声‘少司命大人’,怎么该来诘问你呢?”
“师父何出此言?”晨晖大惊,连忙跪下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更何况晨晖自幼就是师父教养长大?不论晨晖身居何位,都是师父赐予,始终不敢对师父有一丝不敬!”
“你心里敬重我就好,这个样子若是被别人看见,又要说我‘挟持幼主’了!”楼桑说着将晨晖拉起来,粗长的胡须轻轻颤动,“宣祷仪式之前我就告诉过你,按照仪式的定例,为了显示主祷者的神通,你应该平地飞升直落到木兰坛上,却为何要从最底层的台阶往上走?分明是自堕形象!——你可知道扶持你上位我费了多大的心力,你这样坏了规矩,还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是徒儿做得不好。”晨晖低下头,轻轻道。
楼桑审视地看着少年掩饰般垂下的睫毛,对他还不肯说出实情有些失望,“你损耗了灵力,所以没法飞升到木兰坛上,对不对?”沉默了一会,楼桑突然道。
晨晖像是摔碎了碗又被抓住的孩子,明显地颤抖了一下,随即又镇静下来,“是。”
“什么时候?”
“迎圣像那次。”晨晖的目光望了望伫立在月阁角落里的水华夫人雕像,竭力平抑下某些故意忘却的记忆。
“你先前不是说有圣像和舒沫小姐保护,你只是有惊无险吗?哪里至于灵力衰竭得像现在这样,基本上跟个普通人毫无区别!”楼桑的声音逐渐恼怒起来,“你究竟隐瞒了我什么?”
“师父,是您究竟隐瞒了我什么?”晨晖毕竟是个少年,很多事情就算想要掩埋在心田深处,却经不住外界的纷扰又破土而出。他抬头看着楼桑,眼角有些发红,“我去过了清水村。”
楼桑愣了一下,猛然醒悟过来,“你见过他们了?”
“见过了,也发现了村子受到的禁咒。”晨晖喘了一口气,终究没有忍下心中徘徊了很久的问题,“师父,把我从清水村带出来的神官,是不是您?”
“不错。当日木兰宗领袖凋零,后继无人,主祭秦朗精通占星之术,言明当有灵童诞生于清水村,可为木兰宗之主,我便亲自去往那里,找到了你。”楼桑大主殿叹道,“我也知道为了带走你而用禁咒逼迫你的父母,实在有伤阴骘,但是那时情况紧急,我为了木兰宗的生死存亡不得不出此下策。晨晖,你要怨恨我,我也无话可说。”
“可是您既然遂了心愿,临走时为什么不将禁咒解开,以至于十多年来一直殃及清水村的村民?”晨晖追问道。这件事,才是他心中最为耿耿不平的。
“我没有解开吗?”楼桑大主殿有些茫然地重复了一句,“是了,当时淳熹帝的追兵瞬息可至,我匆忙之中,禁咒可能是没能彻底解掉……”他说到这里,眼神一暗,“晨晖,师父确实有错,你可是要因为这件事情怨恨师父一辈子吗?”
“禁咒我已经解掉了,清水村我也不会再回去。”晨晖深呼吸了一下抑制住鼻子向上蔓延的酸涩,真诚地道,“我不敢怨恨师父,若不是您,晨晖今日不过是清水村中一个农夫,哪里能够体会到教义里所描绘的欢喜和慈悲,哪里能够明白一个人该具有的品格和修养,哪里能够知道遵循木兰宗的宗旨而谋求世人的幸福?师父,您是对不起清水村人,可是您对我,却像神一样重要和伟大。因此我所能做的,是用自己所有的法力解开清水村的禁咒,然后努力像您希望的那样,将木兰宗发扬光大。”
“好孩子,不枉我教导了你十七年!”楼桑大主殿轻轻拍了拍晨晖的肩头,一贯古板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慈爱的神情,“今天你也累了,早些回越城去休息。明天仪式不多,你到我的住处来,我教你恢复灵力的法子。”
天音神殿虽然占地宽广,却终究不能容纳如此多的木兰宗人。而为了遮掩身份,前来参加少司命上位典礼的木兰宗人们,都分散开居住在越城大大小小的客栈里,以免被朝廷的耳目侦知。
越城在百年前尚是天祈朝的陪都,称为越京,原本位于晔临湖的中央,俨然是第二个伽蓝帝都。天祈末期朝局巨变,盛宁帝不弃死于湖畔,晔临湖面积也骤然缩小,让越城变成今日这般临湖之城,却再不复昔日四面环水的都城气势。
不过尽管作为前朝都城业已没落,越城仍旧像贮藏了多年的上好云锦,虽然花纹色泽都已黯淡,那份尊贵气度仍旧来不及被时间化为尘土。因为气候潮湿,越城不论是高大坚固的城墙上还是曲折狭窄的弄巷里,都见缝插针地铺满了绿苔,于是整个城市就越发显得苍翠荫凉,每到盛夏,从帝都前来避暑的王公贵族络绎不绝。
此刻,舒沫和双萍正沿着越城的城墙根走着,天音神殿的尖塔在她们身后的夜空中形成一个模糊的美丽的远景。舒沫回过头去,天音神殿沐浴在月光下,内部却没有透出任何灯光,外人根本想像不到,有那么多人聚集在神殿里举行着隆重的宣祷仪式。
“是不是埋怨我半截就把你叫出来?”双萍笑道,“你走的时候,晨晖分明有些分神呢。”
“他是在为你分神吧。”舒沫冷冷地道,“难道萍姨看不出来,他一直把你当做母亲一样?你关心他的时候,他都恨不能粘在你身上诉苦撒娇,对别人他何尝会这样?”
“我的儿子是朔庭。”双萍依然以她波澜不惊的神色看着舒沫,“今天晨晖站的那个位置,原本应该是朔庭的。”
“我知道,所以你一刻也不想多待。”舒沫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原本也一直怨恨晨晖占据了朔庭的位置,可是如今知道了他就是朔庭的转世,不知不觉这怨恨就平复下去,对晨晖的印象也随着一路上的接触渐渐起了变化。
“沫小姐,我邀你出来,就是想问一问,朔庭的转世,你追查到了吗?”双萍好不容易摆脱了冗长的会议与仪式单独与舒沫相处,自然不想多耽搁时间做一些无谓的争执。
“没有。”舒沫脱口而出这两个字,下一刻连自己都惊诧为什么要故意隐瞒。难道,仅仅是因为双萍提到晨晖时那种无情的冷漠,让身受海国公主誓言束缚的舒沫心中不快?母爱固然伟大,可母爱却无比的自私。舒沫忽然不敢想像,如果双萍知道晨晖的身份,会不会迫不及待地就取了他的性命。
“沫小姐号称云浮世家的传人,连这一点都办不到么?”双萍显然有些懊恼,细长的凤目里闪过一丝讥诮,“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说的那样爱朔庭,我相信沫小姐不会一无所获地就从九嶷郡帝王谷回来。”
“我自然有复活朔庭的法子。”双萍的语气激起了舒沫的傲气,她不愿意朔庭的母亲瞧不起自己,“就算不知道朔庭的转世,也一样可以复活他。”
“哦?”双萍知道云浮世家法力高强,他们究竟有哪些神秘的力量外人根本无法猜测,她没有理由怀疑舒沫的话,“沫小姐有什么法子?”
“从极冰渊的地泉。”舒沫见双萍表情有些茫然,料想她并不知道这个秘密,于是解释道,“从极冰渊位于星宿海正北面,再往北就是云荒的禁地归墟。从极冰渊深达万丈的冰壑之下,每隔十几年就会有金色的地泉喷涌而出。那地泉传说与神界的虞渊水相通,有起死回生之效,而云浮星主的法力,也常常借助地泉来提升……”
意识到自己说得太多了些,甚至泄露了云浮世家的秘密,舒沫不动声色地住了口。然而她对面的双萍主祭,却似乎并没有在意她后面的话,目光只是凝聚在一滴城墙苍苔的露珠上,喃喃地叹息了一声:“怪不得,他也去了那里……”
舒沫静静地打量着双萍,心中暗暗有些惊异——那个“他”是谁?能在关连到朔庭命运的时刻分散双萍精力的,绝不会是普通人。
醒悟到舒沫正看着自己,双萍回过神,极为从容地笑了笑,“沫小姐是说,用地泉帮助朔庭复活?”
“不错。”舒沫笃定地点了点头,心头有些庆幸,庆幸自己终于不用靠杀死晨晖来复活朔庭。面对少年清澈含情的目光,毫无保留的笑容,虽然每次舒沫都能说服自己朔庭更为重要,恐惧和愧疚却依旧用细齿啃噬着她的心,让她再也无法回到原先的平静安宁。可是至于用地泉之水复活朔庭后,晨晖又将何去何从,舒沫不敢想也不愿想。如果结局已经注定,她只能力图找出一个伤害最小的方法。
“你方才说那地泉十几年才喷涌一次,却不知下一次是何年?”双萍将指尖缩回宽大的袍袖中,掩饰住自己焦灼的颤抖,“我等不了那么久。”
“现下便是喷涌之期。”舒沫想起舒轸在隐翼山上的话,微微一笑,“所以,我们现在就可以将朔庭带到从极冰渊去。”说着,舒沫从袖子里取出一个金黄色的布袋来,胸有成竹地道,“萍姨你看,我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这个名字恶俗无比却又收放自如的乾坤袋,正是舒沫特地问晨晖要来的。
“好,我教你如何使用血瑚海葵,好在路上保住朔庭的身体。”双萍点头,表情甚是凝重,“血瑚海葵离水之后只能存活三天,所以你若是无法成功,一定要在三天之内及时将朔庭带回血瑚池中,否则他的身体就会彻底地腐坏。”
舒沫有些惊讶,“萍姨不和我一起去么?”
“从极冰渊是云浮世家的禁地,我一个外人自然不方便前往。”双萍不动声色地道,“何况,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办……”
“再重要的事情,也比不过复活朔庭吧。”舒沫有些恼怒,虽然双萍的话不无道理,可她既然自称是朔庭的母亲,怎么能在这种关键时刻另谋他事!天知道她将朔庭带入禁地已然违背了云浮世家的规矩,万一半途有什么差池真是孤掌难鸣!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双萍没有正面回答舒沫,却在心中默默地道:我要在朔庭复活归来之时,交给他一个完完整整的木兰宗!
舒沫不明白双萍的意思,却没有再追问。此刻,一个奇特的念头慢慢浮上了她的脑海:主祭在空桑的神职系统中地位并不高,双萍又怎么会知道,从极冰渊是云浮世家的禁地?这个盟约,原本只是云浮世家和空桑皇帝的秘密协定。
闪烁着瑰丽蓝光的岩洞中,朔庭依旧安详地躺在平静的海水里,身周血瑚海葵如同一朵朵盛开的艳红花朵,在水波中轻轻伸展着轻薄的触手。
借着噬魂蝶的光芒,舒沫潜入水中,伸手拨开朔庭飘荡到脸前的长发,细细打量着他的眉眼。他是这么真实地躺在她面前,仿佛随时都会睁开那双亮闪闪的眼睛,朝着她露出又狡黠又可爱的笑容来。
舒沫伸手搂住了朔庭的腰,打算带他跃出水面,却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己第一次和朔庭做出如此亲密的举动,不由心脏怦怦地乱跳起来。明知道这个隐蔽的岩洞中没有旁人,她仍旧忍不住再朝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望了一眼,然后低低一笑,紧了紧抱住朔庭的手,大着胆子俯下头吻了吻朔庭的嘴唇。
虽然是在水中,朔庭的嘴唇依然柔软,让舒沫想起春天拂过手背的花瓣。这就是朔庭,是她心心念念了十几年的人。舒沫对自己说,他是那么完美,自己怎么可能为了旁人而舍弃他呢?
小心地托住朔庭的后腰,舒沫轻轻一蹬,已然带着朔庭飞出了水面。血瑚海葵们伸出柔软的触手想要阻止她,却被舒沫的手指一划,霎时从栖身的岩石上剥落下来,随着舒沫掀起的水柱搅落到岸上。
将朔庭平放在岩洞底部一块平整的石头上,运用法力烘干他的头发和衣衫,舒沫将一朵朵血瑚海葵摆放在朔庭的头部、四肢和躯干上。一共七朵血瑚海葵,据双萍说这样可以保证朔庭的身体三日内无恙。
如果从极冰渊的地泉无效,而她又不能在三日内回到这里的话,朔庭的身体就会损坏,永远丧失复活的机会。
用乾坤袋将朔庭包裹起来的时候,舒沫的手指忍不住颤抖得厉害。虽然她在双萍面前竭力做出胸有成竹的模样,但她实际上从未去过从极冰渊的地泉,她也不知道那个地泉是否真的如舒轸所说的那般神奇。此刻她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在孤注一掷,而这孤注一掷的理由,竟然是为了躲避杀死晨晖的结局。
为什么突然害怕起晨晖的死?舒沫回答自己:第一,她毕竟有慈悲之心,不愿意看到有人因为自己的私心而死;第二,她既然那么爱朔庭,对于和朔庭同一灵魂的晨晖,自然会有恻隐之心;而第三……便是那海国公主的誓言在约束着她吧。三条理由已经足够,虽然没有一条理由和晨晖自身相关。
乾坤袋已经恢复成了一尺左右的长短,恰好让舒沫可以背在背上。尽管朔庭的重量一点没有减轻,但那沉甸甸的感觉却让舒沫觉得一阵心安,一阵紧张,又是一阵骄傲。
无论如何,朔庭和舒沫的命运,现在都掌握在她自己的手里了。十七年前,是她的怯懦和逃避让朔庭陷入了那些人的摆布中,那么这一次,她一定会牢牢握住命运之舟的舵盘!
伸手入怀,舒沫取出了一直贴身而藏的短剑“湛水”,紧紧抿了抿嘴唇。湛水固然是上古神兵,但由于是舒轸所赠,舒沫对于使用它一直心存踟蹰,宁可凡事都靠自己的力量而不要再仰仗舒轸的恩惠。可是这一次,她还有什么面子放不下呢?
手腕轻扬,湛水已飞向空中,迎风一晃瞬间长到三尺来长。舒沫紧了紧托住乾坤袋的手,纵身一跃,已牢牢立足在剑身上。霎时间,湛水发出一声清亮的剑鸣,恍若闪电一般向着北方而去。
苍翠的越城、平静的镜湖、连绵的九嶷山脉、浩瀚的星宿海……一帧帧景物如同流光一般从舒沫的脚下飞速而去。舒沫的眼睛,从没有这般的坚定和清亮。她确实没有去过从极冰渊,可是从以往舒轸的叙述里,她已经可以大致判断它的方位。
湛水神剑的速度,比云荒飞得最快的风鹞还要迅速。不过两个时辰,舒沫已经到达了云荒大陆以北星宿海和苍茫海交界之处。脚下的浮冰渐渐开始增多,互相撞击着发出丁丁冬冬的声音,空气也越加凛冽,饶是舒沫久居隐翼山,比旁人更为耐寒,也不禁在这高速的飞行中被寒风冻得四肢僵硬,脸颊上更是刺痛得麻木起来。
她在无边的大海上搜寻着,湛水神剑如同梳子一般在星宿海的北部海域穿梭,费力的遥望让她的双眼胀痛不堪。可是,那一座座在海面飘荡的冰山是那么相似,它们反射出的太阳的金光又是那么刺目,舒沫在这白茫茫的一片冰雪世界中,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分辨不出从极冰渊究竟隐藏在哪一片冰层底下。
她竭力压制着内心升起的恐慌,说服自己仔细搜寻着脚下每一处冰原。就在太阳快要沉没在苍茫海的尽头时,舒沫忽然停下来,定定地盯着脚下一个缓慢移动的小点。
不错,那是一艘船,一艘红色的大船,飘摇在浮冰之中就仿佛一颗点缀在水晶碗里的樱桃。可是在这片绝境般的海域上,有谁敢怀着必死之心冲破风浪避开浮冰破解结界来到这里?
舒沫降低了高度。拨开层层遮蔽在眼前的云雾,舒沫看清楚了那艘船上的情状,不由大吃一惊——足以容纳千人的红木宝船上,没有一个水手、一个桨奴,甚至没有一个侍从。只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船楼的最高层,靠着红木雕花栏杆的外沿,手中各握着一支极长的铁桨。铁桨的末端,隐没在幽蓝色的海水中。
忽然,一座巨大的冰山趁着洋流,猛地从斜刺里向那艘宝船冲去。眼看那艘相比之下微不足道的宝船就要被撞得粉身碎骨,一支黑色的细长铁桨却蓦地在冰山上一抵,生生将激流中的红木宝船调了个头,险险从两座冰山的夹缝之间箭一般穿了出去!
原来那个人,竟然真是靠一人双桨之力,在这片险象环生的绝地中前行的!这样的勇力和胆识,实在让人敬佩惊叹。
红色的宝船虽然可以容纳千人,在浩瀚的冰山丛林中也不过沧海一粟。舒沫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红点在雪白闪亮的浮冰中穿梭,游刃有余毫无滞碍,不由又降低了高度,想要看清那个勇士究竟是何等人物。
那个人的全部心思,显然都在对付应接不暇的浮冰,竟然没有发现舒沫从侧面打量着他。他人极瘦,眉骨却很高,颇有些威严而又阴戾的模样,不过这些都是舒沫的感觉,因为熟识而对面前的形象所下的判语。
那个人,正是淳熹帝。
舒沫心中一动,原本因为憎恶而恼怒的情绪渐渐平息,却突然想起他当日召唤云浮世家,就是为了进入从极冰渊。虽然自己拒绝了他的要求,却保不准那个一意孤行的帝王用别的手段查明了从极冰渊的位置,亲自驾船前来。
以淳熹帝的身份,若是没有明确从极冰渊的方位,断断不会远离帝都以身犯险的吧。舒沫思忖至此,悄悄升高湛水神剑,重新躲藏在云雾之后。只要跟着淳熹帝,说不定真的就能到达从极冰渊。
舒沫的猜测没有错,在经历了长达一个月的海上勘测后,淳熹帝终于凭借皇家密藏的云荒七海地图,确定了从极冰渊的具体方位。此番他遣散从人孤身而来,已是志在必得。
此刻太阳已经完全隐没在天际的海平面下,就连最后一丝淡红色的霞光也渐渐被黑暗吞没,若非舒沫目力非比常人,只怕便捕捉不到依旧在海面上穿梭的红色宝船。
苍茫海的夜晚,比其他地方的夜来得更为迅速和浓厚,让人似乎在一刹那间便陷入了无处可逃的黑暗。舒沫正全神贯注地盯着海面上越来越黯淡的红点,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将天空中浓密的黑云猛然掀开,露出一轮卓然皎洁的明月来,顷刻间将流水般的光芒洒遍了整个苍茫海,让整个天地陡然一新!
舒沫猛地掩住了口,深怕自己情不自禁发出惊呼——那横亘在前方盈盈一线的亮光,如果不是从极冰渊,又会是什么呢?
在月光的映射下,从极冰渊如同一枚极细的月牙儿,漂浮在水天交接的海面上。它凛冽的寒气甚至让海面上都结了一层冰,如同龟壳一般皲裂着伸向大海的中央。可是仿佛故意为了和其他浮冰区别开来,从极冰渊不是雪白的,它闪烁着幽蓝的光芒,那种幽蓝,是冻结了千万年的玄冰从深达万丈的冰壑下,层层叠叠堆积出来的,它不属于尘世,凡间任何一种颜料都无法描绘那种凝冻住一切的冰冷和幽暗。
大片大片凝结的冰层阻挡了红色宝船的航线,淳熹帝用手中的铁桨戳了戳浮冰小试深浅,随即放下铁桨轻轻一跃,便从船楼的顶层跳到了一块浮冰上,身子摇晃两下,找到了平衡。
他大步在浮冰上走着,小心翼翼而又步履如飞,目标坚定地朝向前方幽蓝色的冰壑。当他终于踏上从极冰渊之时,淳熹帝忽然跪下身子,将耳朵紧紧地贴在冰层上,疲惫的脸上露出了清淡的笑意。
舒沫飞速地赶到从极冰渊上空,拨开云雾,凝神向那幽蓝的冰壑下望去,果然看见深不见底的冰壑底部微微透出金色的亮光来。据说从极冰渊中喷涌的地泉正是金色,那么只要降到壑底,便可以找到那起死回生的虞渊之水吧。
想到这里,舒沫再不迟疑,脚下的湛水神剑调转方向,急速地向着从极冰渊降落。她深恐淳熹帝抢在自己面前到达地泉,当下毫不迟疑,袍袖一甩,顷刻卷起无数冰屑,如同巨大的箭矢一般朝着淳熹帝当胸贯去!
淳熹帝万料不到在这片洪荒之地竟然也有人向自己偷袭,仓促之间就地一滚,堪堪避开了大部分的冰屑。然而依然有几粒冰屑砸在他的后背上,力道之大恍如飞石,竟在他身后扎出了点点血迹。
淳熹帝咳嗽两下,摇摇晃晃地爬起身,正看见舒沫缓缓落在自己身前的雪原上,手中一把短剑恍如秋水,正直直地指向他的胸口。
望着面前冰雕玉琢般的女子,淳熹帝朝着剑尖走上了一步,微微笑道:“艳若桃李,冷若冰霜,毒如蛇蝎,这几个字用以形容沫小姐,真是再贴切也没有了。居然一来,便下了杀手。”
“你来这里做什么?”舒沫知道面前之人虽然看上去枯瘦苍白,却依然是不可小觑的空桑皇帝,偷袭不成,不由多了一份谨慎警惕之心,“想不到堂堂空桑皇帝也做出毁约之事?”
“莫非沫小姐已经同意做舒轸星主夫人,否则这个地方对你而言,也一样是禁地吧。”淳熹帝淡淡地回答。
“云浮世家的事,还轮不到空桑皇帝过问。”舒沫冷哼一声,“你究竟来做什么?”
“我只是想要找到这里的地泉而已,不会对云浮世家有任何损害。”淳熹帝压抑着自己的怒意,刻意放低了身段道,“还望沫小姐行个方便。”
“你既然知道我毒如蛇蝎,又怎会行你方便?”舒沫说着,将手中湛水短剑往前一送,冷冷挑眉,“看在你涉及云荒政局的份上,我不杀你,快滚!”
淳熹帝冷冷一笑,低头看了看胸前寒光闪烁的兵刃,低声道:“你以为,真的能够拦得住我?”话音未落,他的身体蓦地向后一折,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擦着湛水剑刃飘开五尺,竟是朝那深不可测的冰壑中跳了下去!
舒沫大吃一惊,她并不熟识地泉的特性,所以更加不能被淳熹帝占了先机。电光火石之间,她一步便冲到冰壑边,想也不想地跟着跳下。
手中湛水一扬,已深深插入冰层,稳住了舒沫下坠的身形。她凝神四望,于漫天的月色中看见淳熹帝正攀住深壑边的崖壁,迅捷地向下滑去。
舒沫暗叹了一声,从极冰渊的崖壁壁立千仞,厚重的冰壳比镜面还要光滑,淳熹帝的十个指尖已然磨出血来,在冰壳上留下长长的红色划痕。可是无论是什么原因让这个万人之上的帝王亲自涉险,她都不能让他得逞。
猛地拔出插在冰层里的短剑,舒沫的身体便毫无阻碍地向下坠去,顷刻间便超过了淳熹帝滑行的速度。就在她感觉自己即将无法控制身体之时,湛水短剑再一次插入冰壳,下坠力道之强竟然将厚重的冰壳划出了长长的裂缝,也让舒沫在终于顿住身形之际惊出了一身冷汗。
可是她还是不能选择御剑而行,没有了湛水,她没有任何把握可以对付得了帝王之血的传人。
右手手指紧紧抠住湛水划出的冰层裂缝,舒沫轻轻一扬左手,湛水短剑便如同飞鸟一般从她手心跃起,朝着对面崖壁上淳熹帝的后心刺去。
既然和这个人有不死不休的仇恨,就在这一刻做一个了断吧。
淳熹帝明显感到了湛水的逼近,可是他此刻正如同壁虎一般攀爬在崖壁上,稍有不慎就会滑落万丈深渊,竟然根本无法腾挪身体避开刺来的短剑。然而就在舒沫以为自己终究会亲手了断这个杀害朔庭的元凶时,淳熹帝却忽然微微抬了抬左手,顿时一个亮闪闪的东西从他的中指上飞了出来,恰好将湛水神剑撞得一偏,双双直坠入云雾缭绕的谷底去了。
那是空桑帝王佩戴在左手中指的皇天戒指,帝王之血永镇云荒的象征。
断裂的冰壳切口锐利如刀,此刻已将舒沫的右手手指割出了深深的裂口,血顺着她的手臂滑下来,只流到小臂就已凝固成冰。她清楚自己只有最后的机会了。
而此刻的淳熹帝,竟也怀了同样的心思。他放开手脚,几下滑到舒沫对面,猛地合身一扑,已抓住舒沫的手臂往下坠去。
舒沫一直凝神等待的,正是这一刻。淳熹帝想要以她为支撑平安坠入谷底,她何尝不想以淳熹帝为肉垫?就在淳熹帝的手牢牢扣住她的手臂之时,舒沫的手猛地一翻,掌心聚集了许久的灵力弹射而出,顷刻将淳熹帝震得松开了手。
然而淳熹帝毕竟身负帝王之血,哪里那么轻易就被舒沫摆脱。急剧下坠之际,淳熹帝伸手从腰间抽出一根银色的腰带,一把卷住舒沫的腰,硬将她从攀附的冰缝间扯了下来!
舒沫反手一剪,想要将身上的束缚斩断,却不料淳熹帝那根腰带异常坚韧,她几次将灵力凝聚成利刃,好不容易才斩断了腰带。然而兔起鹘落之间,两人已急速地从崖壁坠入谷底,从冰雪中裸露出来的黑色岩地在视线中扑面而来,眼看就要重重地撞击上他们的身体。
腰带一断,淳熹帝手中一轻,眼看就要先行砸上怪石嶙峋的谷底。他血红的眼中满是决绝凌厉,咬破舌尖朝着手中的半截腰带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那半截银带竟然猛地暴涨一丈,再度朝着舒沫卷去。只有将舒沫扯下垫在谷底,他才能保证自己不会在这场无法控制的坠落中受伤。
此刻朝舒沫卷来的已非实体,乃是云荒帝王无与伦比的怨毒灵力,舒沫大惊之下心知不能硬拼,在半空中生生扭转身形,朝着侧面扑下。然而就在她险险避过之时,肩上忽然一空,竟是背负朔庭的乾坤袋绳子经不起冰刃摩擦,从中断裂。她虽然躲过了淳熹帝的攻击,装着朔庭身体的乾坤袋却堪堪罩在了淳熹帝的银带之中!
不能让朔庭受伤……舒沫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伸手一推身侧崖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调转方向,一把将乾坤袋护在怀中,后背上却硬生生地被淳熹帝的银带劈个正着。
然而她毕竟也没有让淳熹帝好过,借着这一抽之力,舒沫猛地冲出数丈,指尖的灵力打个回旋,以淳熹帝绝未料想的方向击中了他的肋骨。
后背上雷击般的痛楚让舒沫眼前有些发黑,心知自己势必要实打实地摔落在渊底。此刻她唯一的念头,就是要保护好朔庭的身体,唯一的动作,也只是将乾坤袋一把挪到了背后,然后她就闭上眼,不忍亲眼看到自己砸在谷底的惨相。
“沫儿?”恍惚中她听见有人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却已来不及分辨这熟悉的语气来自何人。下一刻,她就重重地落在一个人怀中,下坠力道之大让那人的双足竟深深地陷入了岩石之中。
巨大的冲击没有砸昏舒沫的头脑,她挣扎着抬头一看,接住自己的人俊逸清朗、飘然如仙,却不正是云浮星主舒轸?她心下一宽,胸腔里翻涌的气血就再也忍耐不住,噗的一声喷上了舒轸的衣襟。
与此同时,舒轸的衣袖也如游龙一般飞逸而出,恰好托住了淳熹帝下落的身形奋力往外一拨,淳熹帝便接连在厚实的雪地中翻了几滚,这才卸去了从半空中跌落的力道。
“沫儿,你怎么了?”舒轸一眼看见舒沫唇边满是血迹,不由大惊。他小心地将舒沫抱在怀中,握住她的手,将手心中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输入她的体内。
“我没事……”舒沫咬牙挣脱舒轸的怀抱,喘息着站在地上,随即伸手指着从雪地里踉跄站起的淳熹帝道,“杀了他!”
“别说傻话。”舒轸瞥见淳熹帝阴沉的双眸,拉着舒沫走过去笑道,“陛下既然到了从极冰渊,就是舒轸的客人,有礼了!”说着,他双臂在胸前交叉举起,掌心向内,拇指交扣,其余手指平平展开,整个手势仿佛一双徐徐内敛的翅膀——正是翼族相见时的伏翅礼。
“惊扰了星主清修,我也深感惭愧。”淳熹帝以同样的姿势回了一礼,形容虽然狼狈却依然是一派沉静风度。他看着舒轸的眼睛,开门见山地道,“此番冒昧来访,就是想求得一点虞壤,还望星主不吝相赐。”
“虞壤乃是沉积在虞渊水中的土壤,有繁衍万物之效。但是今观陛下气血大亏,伤伐太过,宜在静养调理,虞壤却是无法襄助的。”舒轸说着,将所拾到的皇天戒指奉到淳熹帝手中,又将湛水剑还给舒沫,拒绝之意已是表露无遗。
“我命如残烛,自己早已明了。所求虞壤,也并非为了延续寿命,而是另有他用。”淳熹帝说到这里,见舒轸仍然面带踌躇,眼中寒光一现,“从极冰渊之所以能成为云浮世家的禁地,本就在于先皇与前任云浮星主所订盟约。然而舒轸星主虽接到帝都传唤却不亲自入见,已是背盟,那么我要求获得一点虞壤作补偿,也并不为过吧。”
“强词夺理!”舒沫听到这里,忍不住喊道。
“沫儿!”舒轸阻止了舒沫,却向着淳熹帝笑道,“陛下说得有理。此处往前走二里路程,绕过一处鹰嘴形状的冰崖,当可见一个昔年干涸的地泉,泉池中的金色土壤即是虞壤,辨认甚易,陛下可自取而去。至于使用它的诀窍,相信陛下早已深知,就不用舒轸啰唆了。”
“星主,你怎么能……”舒沫大怒,正要阻挡,却被舒轸甩出一个禁制圈子套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淳熹帝去了。
“淳熹帝心志坚决,若不给他,他势必再来纠缠。再说,虞壤于他虽然珍贵,对我们来说不过废物,何必为此为云浮世家埋下祸根?淳熹帝虽然此刻虚弱,帝王之血的威力仍然不可低估。此番他对你已是多有容让,若存心攻击,你未必抵抗得了。”舒轸叹道。
“这么说起来,堂堂云浮星主是害怕了?”舒沫一挑眉毛,口中的语气故意有些挑衅。
“云浮世家的存在,并不是为了和帝王之血相争,甚至也不是为了守住这一方禁地。”舒轸的眼神望向天空,眉间多了一丝向往和决心,“沫儿,你既然肯来到这里,就是同意接任云浮世家星主,以后这些利弊都要多加权衡,万不该意气用事。”
“我没有同意,我来这里原本也没想到会遇见你。”舒沫退后了一步,刻意与舒轸拉开距离,恢复了以往冷淡的神情。违背云浮世家的诫令擅自闯入从极冰渊,偏偏还被星主逮了个正着,自知理亏的舒沫只好用更为冷硬的面具将自己掩藏起来,深怕舒轸看出了自己的羞愧和慌乱。
“你肩上背的是什么,为什么这么重?方才接你的时候,没料到竟然有两个人的重量,倒让我好生狼狈。”舒轸故作轻松地笑了笑,岔开话题,不想和舒沫僵持下去,“伤处还痛么?过来我再看看。”
“星主的关心,沫儿感激不尽。”舒沫站在原地没有动,手指只是紧紧地攥住肩上乾坤袋的封口,紧张得连声音都有些变了,“我此番前来,只是想求星主一个恩典——让我使用地泉。”
“你用地泉做什么?”舒轸疑惑地打量着舒沫肩上的乾坤袋,暗暗运起法力,便隐约看清了袋子中所盛的形状,不由大惊失色,“你背着的,是朔庭的尸体?你居然想用地泉之水让他复活么?”
“不错。星主既然知道我的打算,就该知道我的决心,如果肯帮忙,舒沫感激不尽,如果不肯帮忙,也请不要阻拦。”舒沫强撑到此刻,不敢再和舒轸对峙,做贼心虚地朝淳熹帝相反的方向逃开,“地泉就在那边,对吗?”
“对。”舒轸怔了怔,惶惑于舒沫从哪里找来了朔庭的尸体,却自知此刻不是问这个问题的时候。“可是……”云浮星主走上一步,字斟句酌地道,“朔庭已经死了这么多年,就算用神界的虞渊之水也未必能复活。”
“我知道,但是一定要试一试。”舒沫说着,在谷底越走越快,似乎都能隐约听见前方传来的泉水汩汩流动之声。
“不,你不能去!”舒轸猛地拦在舒沫面前,“我答应你,沫儿,下一次的地泉随你使用。”
“为什么还要我再等十几年?我不能再等了!”舒沫直勾勾地瞪着舒轸,泪水在眼眶里来回打转,“星主,我知道你要通过地泉永葆青春提升法力,可是沫儿求求你,再最后疼我一回……”
“我不能答应你。因为,这次的地泉,我让给别人用了。”舒轸有些心虚地回答。
“什么?”舒沫愣了愣,声音都有些飘忽起来,“我原本以为,从极冰渊的地泉贯通神界虞渊,十几年喷涌一次,只有云浮世家的星主才可以享用,所以就算再痛苦挣扎,也从没有动过这里的念头。却料不到,星主居然把它让给别人,真是好慷慨好大方!”悲哀和愤怒慢慢从她心底升起,原来自己严格恪守的律令在舒轸眼中不过是可以随意捅破的纸灯笼而已,那么他以前说过的话摆出的姿态,又有多少值得相信?
被欺骗的怒火烧尽了眼底的水花,也焚毁了舒沫的理智,她赌气冷笑道:“既然这样,我杀了他们,地泉就属于我了不是吗?”夺不回地泉,她就得在朔庭身体腐烂前杀掉晨晖,原来不管怎么逃避,她都逃不掉杀人的命运!那么,就来吧!
舒轸今日一连听舒沫吐出两个“杀”字来,不由心中惊悸——爱的执念,居然也可以让人变得如此残忍嗜血吗?他迎着舒沫冲上一步,大声道:“已经晚了,沫儿,你冷静一……”
“些”字的音还未吐出舒轸之口,已被突如其来的变故噎在了喉中。舒轸后退了一步,眼中闪过难以置信的光,低头看着自己胸口上一条长长的血口,泉涌而出的鲜血瞬间压过了舒沫先前喷在上面的血沫,霎时将雪白的衣衫染成一片通红。
“原来你真的……会对我下手……”舒轸苦笑着抬起头,望着手持湛水的舒沫。她的表情是那么惊诧而紧张,似乎连自己都不相信会朝舒轸划出那毫无征兆的杀招,而凶器,正是舒轸赠送给她的湛水短剑。
“星主……”她吓坏了一般喃喃着,一步步地后退开去,“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鲜血如同火焰一般点燃了她满腔的恐惧,哪怕刚才还想直面杀戮的宿命,此刻的她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在大脑惊恐的空白中手足无措,竟远远地跑了开去。
不知不觉,天已经亮了。阳光从天边斜斜射进深达万丈的峭壁,让所有的冰层在一刹那间恍如燃烧,金色的光芒笼罩住整个从极冰渊。令人目眩神迷的光明中,舒沫费力地揉了揉眼睛,不可思议地看见前方一方金色的水潭边,一个中州人模样的男子朝着自己惊讶地回过头来。
他身边的雪地上,散落着几片黑色的羽毛,散发着妖异鬼魅的气息。
“救救星主……”身心交瘁的舒沫再迈不动虚弱的双腿,她跌倒在雪地上,向那个陌生的男子喊出了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