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叁 悬崖一线天疑裂
很久很久以后,晨晖都希望自己不过是做了个梦。
一个噩梦。
在梦里,他从高高的云端跌落下来,身下的土地应该是干旱得久了,硬邦邦地纵横着无数裂纹,就像一张张扑面而来的巨大的嘴。它们吞吐着嘈杂而模糊的声音,听不清楚在说什么,晨晖却感觉得到那一阵紧似一阵的嘲笑、羞辱和鄙夷,让他的心脏仿佛一个柔弱的面团,被一只大手肆意地抓捏成各种形状,渐渐地在下落的失重感中越跳越快、越跳越快——直到,他彻底地砸落在满是尘埃的地面上。
“啊……”他低低地呻吟了一声,张开了眼睛。视线里模糊的影子还没让他分辨出自己身在何处,身上骤然传来的剧痛就让他眼前一黑,几乎再一次坠入昏迷之中。
可是,他不能再回到那个可怕的噩梦中去!晨晖咬紧牙关,拼命用手指抠住了身下的地面,用最后的力气将自己的头朝着视线里透着光亮的方向转了过去。只有让更多的光线落入他的眼睛里,他才不会再次坠落到黑暗之中。
“醒了?”有人在一旁开口。
晨晖此刻才发觉,自己是俯卧在一张床上。全身的骨骼和经络都仿佛碎了一般让他动弹不得,而这样的姿势更是让他觉得呼吸都困难起来。他低低地嗯了一声,算是回答,手臂却微微一动,想要翻过身去。
“别乱动。”一双手压住了他的肩头,带着医者惯有的平和,“你的后背上有伤,不能平躺。”
后背上有伤么?晨晖迷迷糊糊地想,和全身破碎般的痛楚比起来,那点伤似乎都感觉不到。而且,就算伤势再严重,和现下几乎无法呼吸的窒闷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
肩头的手离开了,随后有脚步声渐渐远去,门又重新关上。
晨晖张了张口,想说自己喘不过气来,想说自己极度渴望喝一口水,却发不出声音来。整个房间只剩下他一个人,而他连动一动的力气也失去了。
他静静地趴在床上,前一夜所经历的一切又慢慢在脑海里浮现,一点一滴,一点一滴,汇聚成涓涓细流、浩瀚江河,最后冲入无边无际的大海,滔天巨浪劈头盖脸地涌来,让他一瞬间仿佛回到了那片地狱之中!
“啊!”少年痛苦地叫出声来,狠狠咬住了自己的手背,制止住自己软弱恐惧的情绪四下蔓延。他自然而然地疑惑自己现在所处的境地,却又不敢真正去探究。所幸后来身体上的痛楚慢慢消减下去,果真显出后背上火辣辣的感觉来,而双腿,更是痛到了一片麻木。
这一切并非不可忍受,于是晨晖咬着牙,试着用双臂将自己翻过身去。心里有什么东西悸动着想要破土而出,他深吸一口气,狠狠将它压制下去。
砰的一声,房门被人大力地推了开来,吓得晨晖手臂一松,再度俯跌在床铺上。他不无惊惧地转头看向门边,随即松了一口气——来人虽然不太熟悉,他却记得在天音神殿里觐见过自己,应该是木兰宗某一个地区的主祭。
看来,他果然是得救了。一念及此,饶是晨晖再坚强,也忍不住喉头有些哽咽起来。
“既然醒了,就麻烦‘少主’跟凌迅走一趟吧。”来人故意将“少主”两个字咬得极重,却不再有往日的尊敬之意,一听便含着浓浓的嘲讽。
晨晖心中一寒,嘶哑着嗓子问:“去哪里?”
“天音神殿。”名唤凌迅的中年男人瞪着发红的眼睛,每一个字都似乎是从牙缝里面迸出来,“各位主祭都在等着呢。”
晨晖心中不安,却又碍于这些天来身为木兰宗新任少司命的矜持,不便随意询问。他咬着牙用颤抖的双臂将自己的上半身撑起来,刚想挪动双腿,一阵剧痛就逼得他不得不僵硬了姿势,额头上也滚下大颗的冷汗来。
凌迅等得不耐,一言不发地走上来,伸手撑住晨晖的双臂,将他扶下地来。他才一放手,晨晖便闷哼一声,瘫倒在地上,冷汗如同急雨一般湿透了血色殷然的衣衫。
“腿上有伤?”凌迅的眼神终于和缓了一些,点了点头,“你先等着,我去叫辆车。”说着,自顾去了。
晨晖一动不动地跌坐在地上,待到眼前的黑翳散去,才勉强看清楚自己已经回到了越城的客栈中。昨天举行完上位典礼后,他正是在这个客栈洗了澡,然后趁夜色前往楼桑大主殿的住处,准备向他学习重新恢复灵力的方法。然后……
然后……晨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后面的事情,他就是想一想都忍不住全身哆嗦。可是现下看来,似乎还有不祥的事情在等待着他,因为未知,所以更加令人恐惧。
凌迅很快回来了。他并不看晨晖一眼,闷着头一把将晨晖背到背上。
“且慢……”晨晖吃力地开口道,“是楼桑大主殿派你来的么?”
“是木兰宗十四位主祭派我来的。”凌迅冷笑了一声,“怎么,请不动‘少主’?”说完,他也不管晨晖反应如何,背起晨晖就往门外走去。
晨晖的胸腔被他脊背一压,更是气血翻腾,几乎要呕吐出来。然而对方既然无礼,他也不想多说什么,只默不作声地任凭凌迅将他一路背出客栈,安置在一辆雇来的马车里,向天音神殿驶去。
木兰宗为了确保这次聚会的秘密性,所有参加典礼的宗人都隐姓埋名分散居住在越城及其附近的客栈和民居中,就连晨晖和楼桑也仅仅带了一两名随从居住在不起眼的小客栈中,日常进出也与常人无异。为了防止混入奸细,各人居住的地点也只透露给极少数人知晓,而能进入天音神殿者更是千挑万选。因此晨晖虽然对凌迅无礼的举动不悦,却也没有怀疑对方的身份,更何况,这次接替鉴遥的随身侍从已是吉凶难卜,他竟是连一个可以差遣的人也找不到。
马车在天音神殿的侧门停下,凌迅匆匆打发了车夫离开,将晨晖背到紧闭的木门前放下,刚想要转头敲门,却又不放心地走过来,手指疾点,在晨晖身周下了一个阻拦的结界。
他竟然,是怕自己逃跑么?晨晖望了望自己被纱布层层包裹起来的脚踝,屈辱的感觉在心头升起,牙齿紧紧咬住下唇,双手也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这一切在凌迅眼里,却只是心虚而已。他冷笑了一下,擦了擦发红的眼角,按照预约好的节奏敲击了几下木门。
门开了。晨晖抬头一看,几乎立时便要落下泪来——开门之人,正是双萍主祭。
“萍姨……”他哽咽着唤了一声,身子不由自主地向着她的方向探去。对于自幼失去了父母关爱的晨晖而言,萍姨就像他的母亲,区别于一贯严厉端肃的师父,让他可以放纵自己孩子气的一面,诉苦、埋怨、撒娇……更何况,此番他经历了那样惨痛的夜晚,只巴不得扑到双萍的怀中去,让自己所有的伤痛和委屈都随着泪水宣泄而出。
“快进来吧,大家都等急了。”双萍的眼角扫了一眼晨晖,便转过脸对着凌迅说道。
她的眼神是那么淡漠,让晨晖只觉全身的血都凝固起来,冷得他不住地颤抖。直到凌迅将他背进了天音神殿,少年的眼睛仍然瞬也不瞬地盯着前面双萍的背影。那么熟悉的背影,却意外地透露出冷酷和高傲的气息,让他是那么陌生。
沿着主厅角落里一座木质的狭窄楼梯走上去,他们走进了一间秘密的月阁。此刻已经有十几个人待在月阁里,或坐或站,却无一不是一派忧心忡忡的模样。
“晨晖来了,大家坐吧。”随着双萍这句话,躁动不安的人们陆续在月阁四周的椅子上坐下来,凌迅也将晨晖放在正中间一张椅子里,随即坐在了下手。
晨晖的脚踝使不上力,只能用手臂努力撑住椅子两边扶手,力图让自己坐得端正一些。面前的这些人,他虽然不一定都能叫出名字,却能肯定他们果然是木兰宗遍布各地的十四个主祭,这些日子的典礼中不时能够见到。
大司命、少司命、主殿、主祭、清仪、清言,这是云荒神职人员的等级名称,木兰宗也不例外。那么此刻除了楼桑大主殿,在座的便是木兰宗最高级的神官了。
只是,往日他都是靠楼桑大主殿安排才会接见他们,而且都远远相隔很少交谈,此番的阵势,倒真让他有些手足无措。晨晖的眼睛再一次在整个月阁中搜寻了一遍,有些忐忑地问:“楼桑大主殿呢?”
“少主这是明知故问吗?”沉默片刻,有人悲愤地冷笑,“他死了。”
“什么?”晨晖仿佛听不懂他在说什么,脑子里只有一片空白,“谁死了?”
“楼桑大主殿死了,今天凌晨被朝廷的鹰犬杀害的。”凌迅看不惯晨晖浑浑噩噩的模样,大声在他面前说道,“少主不会说,这件事与你毫不相干吧?”
“不,不会……怎么会这样……”楼桑的死讯彻底搅乱了晨晖的神志,他的手指死死抠住椅子扶手,面无人色地喃喃道。
“凌迅主祭请冷静一下,或许此事真的跟少主无关。”一个坐在月阁窗下的老者叹了口气,沉声说道。晨晖认出来,他叫做秦朗。他之所以能记住这位主祭的名字,是因为当年正是秦朗演算出晨晖的命格,导致楼桑大主殿将那个婴儿从清水村抱回抚养,又立为少主。可以说,正是秦朗决定了晨晖最初的命运,以至于晨晖最初在天音神殿见到他时,心中含着隐约的戒惧。然而秦朗此时这一句话,已足以让晨晖感激涕零。他垂下头,撑在椅子扶手上的胳膊不住地打颤,不想让自己的泪水洒落到这些人面前。
“那好,就请秦朗主祭发问吧。反正最初认定这个少主的,就是你。”凌迅生硬地回答。
“唉,除却少主,楼桑大主殿原本是当仁不让地领袖群侪,此番他这一去,我木兰宗竟有群龙无首之感,实在让人伤感哪。”秦朗说到这里,站起来拱了拱手,“秦朗虽然不才,却也无法以下犯上诘问少主。何况少主当年乃是凭借秦朗之语所立,为避嫌疑,秦朗先告退了。”说着,竟然打开阁门,径自离开了。
秦朗这一走,掀起了月阁中人各自的心事。昔日楼桑大主殿作为十大主殿中硕果仅存的一位,主持木兰宗再无异议,然而他此番遇害,死因又和少主晨晖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此时的木兰宗竟再无一个实际领袖,十四个主祭的势力划分,想必就会有极大的变动。究竟是谁可以做得楼桑的继任者,秦朗这一走,无形中支持少主晨晖的力量,就被削弱了大半。
新的领袖,势必需要在此刻站出来振臂一呼,然而需要面临的风险,却是对新上位的少司命的大不敬。尽管这个少司命过于年少,无论经验人脉都极其缺乏,但始终是楼桑大主殿一力扶植的少主,此刻贸然站出指责,总会有伤损羽毛的嫌疑。
“既然秦朗主祭不肯询问,各位却都知道我向来与少主相熟,就由我来问吧。”一片沉默之中,一个清朗的女声忽然在月阁中响起,让晨晖原本低垂的脸也如同被蜜蜂蛰到一般惊讶地抬了起来——正是双萍的声音。
“不要担忧,如果真的跟你无关,我们一定会还你清白。”双萍看着晨晖,柔和的目光透露着安抚的信息。
晨晖心下一宽,点了点头。是的,他问心无愧,事情总会查个水落石出。
“昨天夜里,你都经历过什么事情,说出来吧。”双萍和蔼地开口。
晨晖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再度进入那噩梦般的记忆,低低地道:“昨天夜里,我按照楼桑大主殿的吩咐,独自一个人去他的住所找他。”
“找他做什么?”凌迅嫌晨晖的叙述太过简略,插口问道。
“找他……传授我提升灵力的方法。”晨晖嗫嚅道。
“楼桑大主殿既然是少主的师父,传授你法术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为什么要半夜偷偷摸摸地去?”凌迅哼了一声,似乎是打算从一开始,就不相信晨晖的话。
晨晖料不到他会这么逼问,委屈地咬了咬下唇,不知道该不该将自己丧失灵力的事情说出来,半天才勉强道:“确实是师父让我去的……”
他的窘态让在座的主祭们都暗暗摇头,双萍便适时地对凌迅道:“凌迅主祭,这些问题可以推后再问,请少主继续讲下去吧。”
“你继续说。”凌迅收回咄咄逼人的目光,压下自己的怒意,轻轻哼了一声。
感觉到针刺一般的目光终于撤回,晨晖抬起头,感激地看了一眼双萍,双萍却只是正襟危坐,面沉似水。晨晖吸了一口气,慢慢地道:“我还没能走到师父的住处,就遇上了偷袭,被人抓了起来……”
“这番偷袭也太容易了吧,附近也住着好几位主祭,居然连一点响动都没听见,少主就束手就擒了?”凌迅再度冷笑道。
“凌迅主祭。”双萍又一次打断了他,然而他的疑问却正是其他所有人想要问的。
“我……我这段时日内灵力尽失,所以没有反抗之力。”晨晖大力地喘了几口气,方才化开鲠住胸口的块垒,将这个难堪的秘密吐露出来。他知道,以今日的局面,自己很快就会被追问为何丧失灵力,那么当年楼桑大主殿在清水村的所作所为,也同样会被揭示出来。师父已死,他实在不愿意将这件事公之于众,影响他身后的名誉。
这份心思让他急于往下叙述,便毫无防备地滑入噩梦最深处,一时哽咽得几乎连话都说不完整,“他们把我抓到一个大宅的地牢里,对我……对我严刑逼供……后来我昏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回到了客栈里。”
“他们要逼问你什么?”双萍问。
“他们问我,楼桑大主殿的住所,还有……还有他法术的破绽……”晨晖见有人听到这里缓缓点头,心头一慌,又道,“可是,我一直没有说……”
“你既然没有说,那么朝廷中人又是如何找到了楼桑大主殿,并在凌晨时他法力最微弱的时刻杀死他的呢?”凌迅忍不住一捏椅子扶手,再度开口,“这两个秘密,除了少主,还能有谁透露出去?”
晨晖浑身一颤,埋下头不能应声。虽然这两个秘密自然还有其他数人知道,他也曾经在闲聊时向双萍抱怨过楼桑一脉法术的弱点,可是这个时候,他却有什么辩驳的资格?
“我不知道……”半晌,少年鼓足勇气再度为自己辩护,“可是,我真的没有说。”
“你如果没能遂了朝廷鹰犬的愿,他们又怎么会将你释放?莫不成是少主跟他们达成了什么协议吧。”凌迅的口气,再度咄咄逼人。
他这般明显定下罪名的口吻不仅让晨晖震惊,也让在座几位温和派的主祭都有些不忍,于是有人劝道:“那些人或许是不知少主身份,或许是想要故意挑拨离间才将少主释放,凌迅主祭的断语怕是偏激了些。再说,晨晖少主一向温文知礼,对待楼桑大主殿也甚是敬重,并不像出卖师父之人。”
“说得是,少主并没有出卖楼桑大主殿的理由。”双萍也面露疑惑地道。
“可是有人听见,当日宣祷仪式结束后,少主和楼桑大主殿在月阁里大吵了一场。”凌迅胸有成竹地向晨晖问道,“少主可否告诉我们,你和楼桑大主殿为什么争吵?而争吵过后的第二天夜里,少主就神秘地失踪了大半夜,楼桑大主殿则神秘地遇害了?”
“这两件事情,原本就没有关系。”晨晖听到这里,隐隐觉得自己是掉入了一个陷阱之中,暗流旋涡一个接着一个,却都是为了把他拖入不见天日的地狱中去!他不甘就这样被暗流吞没,挣扎着想要向岸上看热闹的人们呼救,只能撑住涣散的精力勉强答道,“凌迅主祭的话句句皆有所指,何不直接说清楚你的意思——你认为是晨晖出卖了楼桑大主殿,可是晨晖虽然已忝居少司命之职,凡事却必须借助楼桑大主殿之力,害死了他对我又有什么好处呢?”
“少主现在确实是羽翼未丰,就算要谋害楼桑大主殿独揽大权也太早了一些。”凌迅点了点头,“可是,若是内怀怨恨之心,外受酷毒之刑,这出卖师父保全自己的事情,做起来也并没有那么困难吧。”
“谁说我……对师父有怨恨之心?”晨晖愤怒地盯着凌迅,这个人他几乎没有见过几面,却为什么句句话都如刀子一般,不将他刺得体无完肤就不肯罢休?那双通红的眼中燃烧着的狂热,如果是为了将自己焚为灰烬,他凌迅又指望从这堆灰烬中得到怎样的满足?
“心中的怨恨,不是少主说没有就没有的。”凌迅不再看他,转向双萍道,“双萍主祭,不知你是否同意传一个证人进来,他能证明晨晖少主和楼桑大主殿的关系,并不像我们一贯认为的那么和谐。”
“好,那就传吧。”双萍皱了皱眉,“却不知证人现在何处?”
“他就在外面。”凌迅说着,站起身走到门边,哗啦一声拉开木门,顷刻露出一个人的身影来。
一股腥甜之气毫无预兆地冲到了晨晖喉咙口,他死死咬住牙关才把它狠命咽了回去——那个站在门口面无表情的人,正是鉴遥!
“见过少主,见过各位主祭大人。”鉴遥似乎并没有发现晨晖的异常,沉稳地走进来行了礼,便恭敬地站在一旁。
“鉴遥,你且说说少主为何会与楼桑大主殿起了冲突?少主又为何会突然失去了灵力?”凌迅开口道。
“是。”鉴遥仍旧恭谨地垂着头,目光直盯着自己的脚尖,稳稳地道,“其实少主一直觉得楼桑大主殿性格专断,对他管束过多,私下里常常有些怨恚之语,将大主殿称为……”
“鉴遥……”晨晖呻吟般唤了一声,双手几乎撑不住扶手,可他的眼睛却大大地睁着,似乎不相信那些平日里随口说笑之语从鉴遥口中复述出来,竟成了世上最锋利的剑刃,戳得他鲜血淋漓。
“将大主殿称为‘老家伙’,说他平日的乖顺无非是伪装而已。”晨晖含血带泪的呼唤传到鉴遥耳中,让他的身躯不易觉察地一抖,却继续平静地说下去,“少主一向对自己的身世颇多好奇,楼桑大主殿却多方遮掩。后来少主果真找到了线索,带着我偷偷回到了家乡,见到了他的生身父母,却不料那里因为大主殿昔日为了带走少主而设下禁咒,使得鱼米之乡变成了穷山恶水,少主的父母不仅咒骂他是妖孽,甚至要亲手杀掉他。少主愤怒之余,破解了大主殿的禁咒,却因此废掉了自己的一身灵力。前日月阁里的争吵,也正是为了这件事。”
“如此说来,少主就算怨恨楼桑大主殿,也情有可原。”双萍叹了一口气道,“可是为此害死了楼桑大主殿,却又万万不该了。他虽然有错,却是一直将你教养长大之人,你这样对待他,倒让我们这些做长辈的感觉寒心了。”
“萍姨,连你也……不信我……”晨晖僵硬地转过头,把目光从鉴遥身上转向双萍,强烈的悲哀和委屈让他几乎难以成声。
双萍看着他悲恸欲绝的神情,脸色微变,似乎心中也有不忍,于是叹道:“不过我想少主也不是故意要将楼桑大主殿的行踪和弱点透露出去,朝廷鹰犬的刑罚,要让少主硬扛过去也太难为了他……”
“我看少主是平日养尊处优惯了,一点折磨就可以逼得他摇尾乞怜!”凌迅不满地道,“不就是鞭子和夹棍么,十七年前淳熹帝镇压木兰宗时,那么多宗人包括淳煦大司命和朔庭少司命,受到的折磨不比这个残酷得多,也没见谁是软骨头!”
晨晖张了张口,他想说自己遭受的远远不止这些,却只有最普通的刑具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迹而已。可是他到底什么都没有说出来,如果他们都认定是他出卖了师父,那他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白白让人耻笑而已!
于是他只能再一次开口,声音却已虚弱不堪,“我没有说出去。”
“少主以为抵死不认,就可以洗刷自己的罪名了吗?”凌迅笑了笑,“其实若是没有证据,我们又怎么敢以下犯上诘问少主?双萍主祭,你抓住的那个鹰犬呢?”
“就在神殿的地窖里。”双萍回答,“还没有来得及审问。”
“鉴遥,你去把他带来。”凌迅吩咐了一声,端坐在椅子上,望着窃窃私语的其他主祭们,胸有成竹地淡淡一笑。
不多一会,鉴遥果然押着一个狱吏打扮的人走进月阁。那人一进门就吓得扑通跪在地上,体如筛糠地哀求道:“小人只是奉命办事,各位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你老实答话,我们就不杀你。”凌迅走到那人面前,和声道,“你们昨天晚上捉了人拷问,看看他在这里么?”
那个狱吏战战兢兢地抬起头,视线缓缓扫过众人,忽然停顿在晨晖脸上,“是他!”
“你们问了什么,他又答了什么?”凌迅说到这里,蓦地恶狠狠地道,“若有半句谎话,小心你的狗命!”
“是是是,小人不敢撒谎。”那个狱吏吓得涕泪交流,慌慌张张地道,“小人只是越城太守府属下的狱吏,昨天夜里被人叫来当值,却是帮助帝都来的什么简指挥使拷问人犯。”他看了看坐在正中的晨晖,心下颇是恐惧,硬着头皮道,“人犯就是那个……那个公子,简指挥使要问他一个叫楼桑的住在哪里,法术有什么破绽……后来……后来我们用了刑,他就昏过去了,用水泼醒之后,简指挥使再问,他声音很低听不清楚,简指挥使就把耳朵凑到他嘴边听了一会,当下喜道:‘原来楼桑住在轱辘巷于宅,每天凌晨时分他必要吐纳静坐,正是下手的好时机!’说着他便领人出去,又叫小人把那个人犯……不,那个公子扔出府衙地牢去。小人才拖着他走到街上,就被抓住了……真的不关小人的事啊!”
他这么一说,在座之人俱都频频点头,觉得此人的话倒把真相说了个八九不离十。唯独晨晖孤零零地坐在椅子上,感觉自己如同死去一般冰冷僵硬,只能用力将左手的拳头死死抵在唇上,压住即将喷涌而出的热流。
“少主神志迷糊之时,按照他们的意思招供也可以理解。”双萍的脸上仍然是那副悲悯惋惜的神情,“幸亏朝廷的人没有知晓少主的真实身份,木兰宗总算没有彻底损失了领袖。”
“有谁见过这般软骨头的少主?”凌迅哼了一声,“就算他不是存心出卖楼桑大主殿,怕是今后也服不了众吧……”
“也是。少主十多年来幽居密谷,少与宗人接触,只怕处理木兰宗的日常事务也力不从心……”
“我敢打赌,他怕是连我们在座的各位名字也叫不全吧……”
“为了解开一个小小禁咒就灵力全失,这平日的法术也不知是怎么练的……”
“木兰宗危急存亡之际,一个软弱的领袖可不济事啊……”
众人的议论纷纷在月阁内响起,却无一不含着对这位少主的失望和轻视。这种情绪以往碍于楼桑大主殿的威信还尽力压制,此番却再无顾忌,就仿佛决堤之水一般,带着每个人心中各种各样的念头喷涌而出。
所有的议论一字不差地落入晨晖耳中,他迟滞的眼睛一会看看这个主祭,一会看看那个主祭,却终于在接触了鉴遥冰冷而又兴奋的目光后缓缓闭上。以往也察觉到自己的才德难孚众望,因此便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谦逊之心,力求做得更好,幻想将来有一天自己能够不辜负这个位子。此番却如同早已中箭倒地的猎物,本来就已虚弱得再无还手之力,却还要被当众剥了毛皮,血淋淋地陈列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指戳嘲弄,甚至包括自己最亲近的长辈和最好的朋友!心中似乎有什么东西砰地绽裂了,晨晖痛得弯下腰,口中的鲜血便突破了左手的阻挡,沿着指缝和手肘一滴一滴地落在衣襟上。
“大家不要说了,说起来也并非都是晨晖的错。”恍惚中,双萍的声音再度在晨晖的耳边响起,“其实大家都看得出来,是楼桑大主殿为了独揽大权,故意以隐修为名将晨晖与宗人隔绝,就算法术,也只是象征性地传授一点皮毛,否则何至于那么容易就损失殆尽?晨晖虽然对不起楼桑大主殿,楼桑大主殿也确实一直把他视为傀儡,从未用过真心栽培。当务之急,不是指责晨晖担任少司命有多么不称职,而是选出一个新的木兰宗领袖来,渡过目前的难关……”
后面乱哄哄的吵嚷,晨晖已经听不清了,只觉得眼前的黑翳一片一片,如同蝴蝶的翅膀快要连在一起。此时此刻,他的双臂早已没了支撑身体的力气,他只想有一个人过来扶他一把,好让他不至于从椅子上摔下去。可是,没有人过来,甚至连双萍和鉴遥,都没有再看他一眼。
失去知觉的那一刻,晨晖倒在冰冷的地板上,感觉自己就像在悬崖边被步步紧逼的猎物,终于不可避免地跌入命运的深渊。然后他听见凌迅主祭大声地道:“我提议由双萍主祭升任主殿一职,总揽木兰宗大权。”
此时此刻,站在角落里的鉴遥悄悄抬起右手,看到手心里一个双翅的符号一闪而没,恰正和他今日偷偷印在凌迅主祭后背上的符号一模一样。所不同的是,随着符号的消失,凌迅主祭再不会像现在这样受到操纵,狂热地执行着淳熹帝将双萍推上木兰宗首领之位的命令,而他鉴遥手心上的符号,却早已植根在血脉之中,无论他怎样擦洗都无法祛除。
这是第一个指令,以后还会有第二个第三个。我这颗暗子,当真是称职得很哪。鉴遥不敢看倒在地上的晨晖,只是盯着自己的手心,痛苦而又恶狠狠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