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拾伍 却道故心人易变
一路上有了鉴遥的精心照料,尘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两人亲密无间相依为命的岁月。心境宽慰之余虽然身体日渐衰弱,也终于支撑着走到了雪浪湖畔。
雪浪湖湖如其名,即使没有一丝风,也能平地卷出三丈高的浪头,恍如呼啸雪原。尘晖和鉴遥尚未走近,便听到轰隆隆的浪声震若雷鸣,原本万里无云的天空中也落下细密的水珠,仿佛降雨一般。而前方的湖泊,更是如同成千上万条游龙在雪地中激荡翻滚,让人隔着白晃晃的浪花,根本瞧不清整个湖泊的形貌。
“接下来怎么走?”鉴遥望着前方的滔天巨浪,寻思着就连冰族最好的水手也未必能驾船而过。
“就在这里等着。”尘晖已经走得没了力气,几乎全身的重量都靠在鉴遥身上,说完这句话便跌坐在地,顺势躺了下去。
“等着,就可以进去了?”鉴遥惊异地追问了一句,见尘晖只是闭着眼睛点下头,并不回答,不由有些着恼,“这些日子下来,你还是记恨着我以前做的事,竟是连句真话都不肯对我说么?”
这句话一出口,鉴遥也觉得有些重了,尘晖更是无力地睁开眼睛,歉然道:“对不起,雪浪湖的秘密……我不想外传……如果我死了,就把我的尸体……送到湖边的栈桥去……”
“可你经历千辛万苦来到这里,一定是为了某件重要的事!”鉴遥急切之下,口不择言,“你不肯告诉我,可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谁还能帮你完成?”
他这句话恍如春雷,让神志逐渐陷入昏沉的尘晖惊醒过来。随着傅川灌输给他维持生命的灵力日渐流失,尘晖感觉得到自己距离终点已经越来越近,他甚至不能设想,究竟哪一刻他的一切就会戛然而止。
这个念头让他骤然有些惊慌,连呼吸都急促起来。他知道自己继续躺下去未必再能起身,挣扎着想用手肘撑起身体,却被鉴遥一把扶起,撑着他靠坐在湖边的大石下。
浪花迭起,眼看头顶落下的水珠打湿了尘晖的头发,鉴遥脱下身上的外衣盖在他头上,“病秋娘,你现在可不能淋湿了。”
这个“病秋娘”的称呼,是两个人小时候互相讥笑对方的用词,彼时听了必定恼羞成怒,此刻落在尘晖耳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暖熨帖,内心与鉴遥的最后一丝隔阂,也就此平复。
约定傅川见面之时,尘晖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安排好一切,就算立时死了也不会再有牵挂。不料后来起了那个念头,竟是愈演愈烈,日日侵入他的梦境不得安心,竟成了不得不完成的执念。现今须臾待死,除了身边的鉴遥,他还有谁可以托付自己的愿望?
“你放心,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一定会给你办到!”鉴遥想起当年的交情,心口发热,真心诚意地说出这句话来。此刻的他也料想不到,就算他真的打算抛开一切权谋算计,尽忠竭力为自己最好的朋友帮最后一个忙,他还是没能履行诺言。毕竟对他来说,有一些东西,比曾经的友情更为重要。
“好,我告诉你。”尘晖也被此时鉴遥的诚恳所打动,低弱地咳嗽着,努力撑持着把话说下去,“几年前我到这里时,有人告诉我……这个时候去岛上,便可以问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鉴遥听得有些糊涂。
“你心里的任何问题。”尘晖回答,“当然,并不能保证得到答案。”
鉴遥奇怪地嗯了一声,心道这是什么道理,莫非尘晖开始说胡话了?
“因为……那人是若木族的族长,他们就住在雪浪湖中央……”尘晖歇了一会,见鉴遥满是疑惑地看着自己,喘息着道,“若木族人在此隐居了近万年,世人都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可他们世代守着的,却是通往云浮城的唯一通道……”
“你说什么?”鉴遥如同被雷电劈中,哧啦一声,全身每个毛孔每根毛发都翕张开去,“云浮城?真的是云浮城?”
尘晖点了点头,却再也坐不住,软软地靠着石头倒了下去,慌得鉴遥赶紧扶住他,不顾一切地将自己所有的灵力都输入他体内。
尘晖知道鉴遥仅凭自己以往偷偷传授给他的微薄法术,能练成一定的灵力艰巨异常,此番毫无保留地输给自己,于鉴遥本身实在是极大的损害。他心中感动,强撑着回答:“确实是云浮城……若木族长答应我,可以送我去云浮城外……咳咳,向翼族的神灵问一个问题……”
鉴遥听得有些发呆,随即清醒过来追问道:“既然你前几年便知道,为什么迟迟不来,一直要拖到今天?”
“因为云浮城在空中漂浮,每隔五年才会出现在这片天域……能够通过若木族的通道窥见……”尘晖缓缓道,“我在朔方耽搁了时日,不知现在是否来得及……”
“不论是否来得及,都要试试。”鉴遥急切地道。
“其实,若非知道自己命在旦夕,我也不愿来这里……”尘晖苦笑道,“一来云浮城未必会给我答案,二来,据说神界的光辉……会灼瞎凡人的眼睛……”
鉴遥一惊,原来天音神殿中那个神秘老人提出的条件,竟然比自己想像的更为苛刻!“等你见到了云浮城,再来找我吧。那时我会知道,你究竟是不是废物。”老人的话语言犹在耳,可当云浮城近在咫尺的时候,他才知道还需要付出那样惨烈的代价!
见鉴遥蓦地沉默下来,尘晖体谅地笑了笑,“所以我并不希望你帮我。”
“你想问翼族什么问题?”鉴遥迟疑着问。
这个问题让尘晖的眼中重新现出那种迷惘的神色来。他以前似乎是笃定了的,可现在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迷迷糊糊只觉得和朔方的经历有关,可再一细想便头痛欲裂。他终于放弃了这番徒劳的搜索,神色慢慢温柔下来,“我现在只想知道,怎么能让沫姐姐恢复原样……”是的,当死亡来临的时候,曾经激荡人心的理想都荡然无存,曾经跌宕起伏的情感都化为虚无,唯一让他无法释怀的,只剩下那个苍老而悲痛的容颜。
居然是这样的问题。鉴遥的心里不由自主地闪过一丝轻蔑,如果真的只能问一个问题,他怎么能让一个女人占据了冰族改变命运的机会!
就是这一瞬间的不甘,让鉴遥坚定了决心。任何胜利都需要先行者的牺牲和奉献,如今他既然走在最前列,就只能义无反顾地冲下去。
“时辰到了,快进去!”尘晖无神的眼睛蓦地一亮,朝着雪浪湖的方向撑起了身子。
鉴遥连忙回头望去,却见原本疯龙一般的巨浪刹那间如被利斧拦腰砍断,急剧向着两边退缩而去,露出水面上一段模模糊糊的沙堤,在蒸腾的水雾中也看不出通往何方。他来不及细想,一把将尘晖抄在背上,沿着沙堤就往雪浪湖中央跑去!
暴风雪一般的浪花仍然在不远处咆哮,当头洒下密集的水珠,打在身上如同冰雹砸中般生疼。鉴遥不敢四顾,只一味埋着头往前冲去,而他身后的巨浪,则如同择人而噬的猛兽一般,在他身后的沙堤上再次合围,向着陷入重围的两个猎物尾随而来!
鉴遥从不曾这样努力奔跑过,就算当年在帝王谷中被神官追击,也不像今天这样,感觉奔腾的灵魂都快要冲出了躯体。他紧紧搂着背上的尘晖,在鞭子一般迎面抽来的水雾中狂声大吼,仿佛变成了当年手握鱼叉冲入海兕口中的勇猛少年。
他不能死,因为他从不曾如此意识到自己活下去的价值,因为他此刻肩负的,是冰族漂泊了六千多年的命运!
白花花的浪头终于减弱了、消散了,当一片宁静的绿岛出现在鉴遥面前时,他脱力地跌倒在地,眼前金光乱冒,发紫的嘴唇里全是白沫。
模糊中他意识到尘晖从他背上滚落到沙地上,一动不动似乎已经晕了过去,但他实在没有力气再去推一推尘晖冰冷的身躯。
似乎过了很久,连耳中擂鼓般的突突声也渐渐缓和,鉴遥忽然听见了一阵奇怪的沙沙声。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看见一个人从岛屿深处走了出来,蹲在他们身前。
那个人的相貌既不像空桑人也不像西荒的土著,面皮紧皱眼睛细长,说不出来的古怪,而他身上穿的衣服也非布非麻,似乎是用树皮缝制而成。
那个人只扫了鉴遥一眼,便转过视线,拂开尘晖散落在脸上的湿漉漉的头发,用一种和他相貌同样古怪的口音道:“你还是来了!”
“木族长……还来得及吗?”尘晖不知何时醒了过来,艰难地发出声音。
“你真的决定了?”被称为木族长的怪人凝视着尘晖额间枯黑的双辉珠,忽然手一翻搭上他的脉门,眉头顿时皱了起来。
尘晖轻轻抽回手,淡淡地笑道:“不用瞧了,若非现在的日子便是偷来的……咳咳,我还真不敢来。”
“为什么要带别人来?”木族长敌意地盯着翻身爬起的鉴遥,冷冷地问。若木族在雪浪湖隐居多年,对外界的一切充满排斥。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尘晖觉察得到鉴遥的尴尬,喘咳着解释,“若非他舍命相救,我没法活着来到这里……”
“进来吧。”木族长冷淡地看了一眼鉴遥,随即伸手搀扶着虚弱的尘晖,将他们领进了岛中央的树林里。
从小到大,只要和尘晖在一起,自己无一例外都会受到漠视。鉴遥跟在他们身后,暗暗握了握拳头,忍下心底的不忿——这种屈辱的感觉,他永远永远不能习惯!
这个岛屿位于雪浪湖正中,面积不大,加上周边巨浪的包围,外界根本难以发现。鉴遥随着他们走到一片树林里,举目一望,除了这些叫不出名字的古怪树木,并不见任何房舍,也没有其他人影,仿佛整个荒岛就只他们三个人而已。
浑身早已无力,每迈出一步都沉重异常,鉴遥自然而然地靠在一棵树上。然而还未等他靠稳,一股大力已从身后传来,仿佛被人狠狠击了一拳!鉴遥猝不及防被打倒在地,猛一转头,却见一张人脸从身后的树干中浮凸出来,愤怒地朝他张了张嘴,露出森然的獠牙。
鉴遥大惊之下,就地一滚,虽然不曾失态地喊叫出来,背上却已被冷汗浸湿。然而一抬眼间,面前的树干上又浮凸出另一张人脸,须眉倒竖,分外狰狞。
饶是鉴遥胆大,也被这诡异的情景吓得呆了。茫然四顾,原来这一片树林里,每一棵大树的树干上都隐藏着一张人脸,他们面目不一表情各异,却无不对他这个擅然闯入者满含敌意。
“吓着你了?”木族长扶着尘晖坐下,转头看了一眼鉴遥的狼狈相,冷哼道,“原本以为你是个勇士,却也不过如此。告诉你,我们若木族人的本体就是这些摩耶树,蒙翼族神人点化,才得以化为人身长生不死。”
原来若木族乃是树中精灵,怪不得长相如此奇特,还与云浮翼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可是尘晖为何不提前把一切说明,因为他根本就没考虑过自己的感受吧。鉴遥心中难免生出一丝怨恚,只能抱拳歉然道:“让族长见笑了。”
那木族长却不再理会他,只转头问尘晖道:“就是现在?”
“对。”尘晖艰难地点了点头,他清楚自己已经再也不能等下去了。此刻就算知道鉴遥对眼前的一切颇多疑惑,他也再没有力气跟他解释自己当年如何立誓要寻遍西荒各族,不顾艰险来到这里,坚守了好几个月,甚至不顾性命帮他们扑灭了一场雷火,才终于让这些对外界充满排斥的若木族人接受了自己。这种经历,和他十几年间在西荒封闭各族中的遭遇并没有太大区别,以至于尘晖觉得根本不值一提。唯一不同的,若木族人是精灵之体,愿力比凡人要强大得多……可是要他们的愿力做什么,他却再也想不起来,也没有余暇再去回忆。
鉴遥听见他们简短的问答,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刚想开口,那木族长却忽然伸手在他面前一拂,顿时罩下一片黑暗。
他倒了下去。
“别伤他……”尘晖知道若木族人与世隔绝,行事往往出人意表不可理喻,连忙唤道。
“只是睡一觉而已。”木族长刻板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让他进岛已是特例。若木族的秘密,不能让他看见。”
“不能就这样睡过去,一定要醒过来,醒过来!”黑暗中,一个声音不停地回响着,试图惊起鉴遥混沌的神志。
“可是,我实在是太累了……”鉴遥虚弱地回答。
“难道你忘了神许下的承诺吗?实现理想的契机就在眼前,若是错过,你就永远不能超越尘晖,活该继续被人轻视!”先前的声音继续激昂地叫嚣,到后面越发带上了嘲讽的意味。
“是的……就算我成了七海冰盟的领袖,我也无法像尘晖那样站在阳光下,仅凭一个人就获得那么多的关注和赞美。我像个老鼠一样潜藏在云荒的地下,整天面对的是族人的怀疑背弃,整天玩弄的是权谋诡计,谁又知道我是多么想打破这道黑铁铸成的墙壁,得到神灵的光明指引,哪怕……哪怕那光明会灼瞎我的眼睛!”黑暗中的鉴遥喃喃地回答着,试图伸出手臂击破眼前的黑暗,全身却如同被紧紧束缚,根本无法动弹。
“可惜,你已经错过了。”那个嘲讽的声音回应道,“你看你是多么没用,朔方的暴动失败了,族人被尘晖和傅川收买了,现在又像个死狗一样任人摆布!你这个废物,神怎么可能眷顾于你?”
“不,我不是废物,我会证明给你看!我会证明!”鉴遥用尽全力地咆哮着,猛地睁开了眼睛。
他醒了,他真的醒了!鉴遥难以置信地坐起来动了动胳膊,没有错,神听见了他的决心,他居然突破了木族长设下的禁制!
大喜之下,鉴遥跳起身来,却突然发现自己身边空空荡荡,别说尘晖和木族长,就连那些古怪的人脸树木都消失得干干净净!他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终于确认一切并非自己的幻觉,周遭只有一片荒芜沙地,哪有半棵树的影子?
可是——云浮城!意识到自己可能和那个伟大的理想擦肩而过,鉴遥心头一凉,甩开脱力的四肢拼命往前方的山地上跑去。
他终于看见了——
雪堆般的浪花包围中,一棵巨大的树木正从小岛正中的山顶上拔地而起,直插云霄。它是那么突兀而伟岸,一路绞动粗大的树干,散开葱绿的枝叶,冲破了头顶的云层,不知延伸到苍天何处。这样前所未见的巨树,就算站在雪浪湖外侧,也应该一目了然,可当时为何没有发现?
强烈的震撼让鉴遥下意识地仰起头,感到刺目的金光穿过巨树的枝叶洒下,将巨树镀上一片奇异的金粉——难道,这就是九天之上云浮城的光芒?
忽然,一张从树干上浮凸出来的人脸在鉴遥的视线中闪过,他定睛一看,恍然大悟:原来,这并不是“一棵”巨树,而是由所有若木族人的本体扭绞在一起形成的巨大树梯——这就是可以将人送去云浮城的秘密通道!否则尘晖为何正踩在上方的树杈上,努力向着天空攀爬!
云浮城三个字如同一把大火,轰地将鉴遥全身的血液都点燃了。他无暇多想,一脚踩上最低的树杈,尾随着尘晖就向上爬去。
一股大力猛地击在他的腰间,将鉴遥狠狠地打落在地。靠近地面的树干上浮凸出木族长恼怒的脸,大声喝道:“滚!”
鉴遥恍若不闻,奋力朝着巨树爬去,却再一次被木族长挥动树枝,无情地击落在地上。他吐出口中混着血的沙子,悲愤地朝着那些树干上怪异的人脸吼道:“为什么我不可以?”
“因为我们答应过云浮神人,只有最正直善良的好人才能踩上通天木从云浮获得指引。”木族长冷冷地回答,“你还不配。”
“算了,你回去吧。”尘晖此刻已吃力地爬上半空,听见下面的动静,连忙低头看着从沙地上狼狈爬起的同伴,焦急地劝阻道。自己不是告诉过他窥探云浮城会灼瞎双眼,难道鉴遥忘记了吗?就算他一定想见到云浮城,也必须像自己一样,通过木族长的考验获得他的认可,这又岂是一朝一夕所能办到?
连你也想阻止我,连你也觉得我不配见到云浮?因为你被那些愚夫愚妇奉为圣人,就目中无人了么?难道你忘了,就在不久之前,我耗尽了灵力挽救你的性命,还差一点死在巨浪之中!鉴遥只觉满腔的愤懑都冲上头顶——原来不管他怎样做,尘晖的心底总是瞧不起他的!他永远只是尘晖的跟班和影子,就连他辛苦策划的朔方暴动,也不过是尘晖新一番功德的陪衬而已!
“我不配,那他就配么?”鉴遥踉跄几步站稳,指着尘晖冷笑道,“如果一个贪生怕死忘恩负义的叛徒都可以被称为好人,那天下又有谁不是好人?”
“你在说谁?”木族长枝条一挥,如同鞭子一般将鉴遥抽倒在地,“你再血口喷人,小心我杀了你!”
“我说的是谁,你自己心里明白!”积攒了多年的悲愤和妒忌彻底淹没了心底残存的情义,鉴遥直视着半空中的尘晖,目光直要喷出火来,“就是这个人,出卖了自小养育他的师父,害得他死在朝廷鹰犬手中!偏偏他还若无其事欺世盗名,在民众之前摆出一副圣人的嘴脸!尘晖,我猜楼桑大主殿的怨魂定然时刻纠缠着你,诅咒着你,你难道不曾感觉过吗?”
“真的是这样吗?”木族长将信将疑地抬头看着呆若木鸡的尘晖,大声追问,“你是好人,上次你说就算瞎掉双眼,也要向云浮神人寻求云荒和睦的方法。你只要说一个字,我们自然相信你,不信他!”
“他是骗你们的。”鉴遥冷笑道,“他此番求见云浮,哪里是为了云荒,不过是为了一个女人能变得年轻貌美!”
“真的,只是为了一个女人?”木族长见尘晖脸色惨白,不停地颤抖,却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不由大失所望。
“木兰宗的老人们都知道你的底细,只是迫于双萍的淫威不敢揭穿罢了。你再厚颜无耻,也不能否认我的话吧!”见尘晖并不答话,鉴遥继续不遗余力地叫道。
尘晖定定地看着鉴遥不断开合的嘴,心头一片尖锐的空茫——这个人,真的是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吗,为什么他看起来是如此陌生?不,不陌生,类似的场景,十多年前他已经遭遇过一回……他曾经以为那一切只是一场噩梦,甚至唯恐伤害鉴遥而不敢深究,却没料到历史会再一次重演,而且比上次更露骨更恶毒……鉴遥,原来你是恨我的……你这一路上照顾我的时候,我们都以为彼此已经尽释前嫌,可是却连你自己都不知道,那深埋的恨意竟是如此深重,它已经脱离了你的掌控,不将我挫骨扬灰就不肯罢休!
“你说话!你不敢回答了是吗?”鉴遥的声音,继续从地面传来,而尘晖周围浮凸出来的若木族人的脸,也渐渐地变得恼怒而狰狞,“那人说的究竟是不是真的?你真的是出卖师父的叛徒?你真的骗了我们?”
“是……”尘晖才吐出这个字,心脏一阵撕裂般的剧痛,一口血猝不及防地呕了出来。他下意识地想抄起脖子上的黑色围巾捂住嘴唇,冷不防随着一声“骗子”的咒骂,一根枝条暴躁地弹在他的腰间——虚弱的身体再也无法控制平衡,他从半空摔了下去。
没有一个若木族人试图伸出枝干拯救他,看着满目的沙地扑面而来,尘晖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上一回,他从云端跌落在地上,这一回,他是真真正正,粉身碎骨。
同一时刻,舒沫惊呼一声,跳下了山崖。
自从离开了朔方,她凭借双辉珠时隐时现的一点光亮,终于追到了雪浪湖边。然而面对那滔天的白浪,已经形神俱损的舒沫根本无法跨越,只能用最后的力气爬上湖边最高的一座山峰,尽力向那座掩埋在惊涛骇浪中的岛屿眺望。可是,随着天人五衰的加剧,就连她的视力,也越来越模糊了。她甚至可以感到,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死去。
突然,一道奇异的光亮在她视线中划过,她揉了揉眼睛,隐约看到一棵通天之木从雪浪湖中拔地而起,直冲云霄。那棵巨树仿佛一根沟通天地的铁线,霎时间将天极的光亮引入了大地,让舒沫的心奇怪地震动了一下。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奇妙感觉,仿佛血液中某种古老的因子找到了同类,都兴奋地舞蹈起来。它们在舒沫的身体中畅快地遨游着,感受不到这具身体里任何外来的阻碍,便游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而舒沫的神志,也越来越清明。
云浮,是漂浮在头顶的云浮城唤醒了她身体里的翼族因子,虽然她并不曾恢复任何后天修炼而成的灵力,可那先天拥有的部分翼族血液,已经彻底地被激发了活力!
随着通天木传来的光亮明明灭灭,舒沫身体内部渐渐发生了奇妙的变化:隔着广阔的雪浪湖,她甚至可以看见尘晖在通天木上攀爬的身影;摒开嘈杂的水响,她甚至可以听见岛屿中传来的所有对话。
鉴遥对尘晖的指控落在舒沫耳中,并未让她太过担心,因为她已经掌握了真相。反倒是当她听闻尘晖九死一生来到这里求见翼族,原来都是为了自己,极度的惊喜几乎在一瞬间击垮了她——原来尘晖并不曾彻底厌恶她,他表面上装得再冷漠,心底对她还是有所挂念的吧。可是这个傻子啊,欢喜再度变成悲伤充塞了她的心怀,他为什么不肯多问她一句?否则她一定会信誓旦旦地告诉他,她只要沐浴了从极冰渊的地泉就可以恢复青春,断不肯让他怀着这样的心思独自迎接黑暗与死亡。至于她还能不能回到从极冰渊,则是另外一回事了。
然而来不及等她感怀,鉴遥的逼问再次如利剑刺出,而通天木上单薄的身影,已经经不住这样的摧折而摇摇欲坠。舒沫大惊失色,霍然起身,偏偏她只能听见,却无法让自己的声音传递到他们耳中。心急如焚之际,尘晖的身影骤然从通天木上坠落,让舒沫一时间魂飞天外,想也不想地跟着跳了下去。
可是她跳下去,又有什么用呢?且不说她和尘晖之间隔着连天的波涛,就算她侥幸接住了尘晖的身体,她也再无法催动御剑之术,不过是陪着他一起摔死罢了!死她并不惧怕,能和尘晖一起死也未尝不是最好的结局,可是一想到尘晖是含着天大的冤屈而死,至死也不曾知晓事实的真相,舒沫就觉得自己的心要裂成碎片——神啊,她宁可魂飞魄散,也要让他知道自己的清白!
下坠的瞬间,舒沫浑然忘却了自身的险境,直勾勾地盯着尘晖坠落的身影,双臂徒劳地向他伸了出去。这就是他最后的结局吗,哪怕他的意志再坚强,哪怕他完全凭借自己的努力爬出了泥泞,可被人重新踩进尘埃不得翻身,却是那么轻而易举!
不,她不甘心,不甘心善良的受到欺凌,卑鄙的得到回报,高尚的被人质疑,阴险的成就功名!
她不甘心,连心底最重要的话,都没有来得及对他说……
灵魂的力量冲破了身体的束缚喷薄而出,哗啦一声,有什么东西在舒沫身后展开,推动她以超过一切有形之物的速度向着尘晖冲去。超越极限的冲击让她脑中一片空茫,视觉听觉触觉等等全都消失殆尽,唯有心中一腔不甘指引着她向着尘晖的方向俯冲。终于,在尘晖即将落地的一瞬间,舒沫一把将他抱起,重新飞上了天际。
“我来回答你们,他是无辜的。所有对他的指控,都是谎言!”舒沫留下这两句话,带着尘晖消失在茫茫浪花之后。
“是翼族的神灵!”木族长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翩跹而过的优美身姿,视线紧紧地追随着那对硕大而洁白的翅膀,老泪纵横。
“既然是翼族神灵,她就不会骗我们。”另一张脸在木族长身边浮起,“那我们刚才,是错怪好人了?”
“对,那个陷害朋友的恶棍在哪里?”生性耿直的木族长看着眼前空荡荡的沙地,愤怒地喝问。
“他刚才,已经顺着我们爬上去了!”
“传我的令,把他摇下来!”木族长恼羞成怒地吼道。
一阵剧烈的颠簸后,通天之木轰然垮塌,无数绞缠在一起的若木族人恢复了原身,重新扎根在岛屿的沙地上,形成一片密集的树林。
“那个恶棍呢?”木族长久久等不到鉴遥掉下,暴跳如雷。
“他看到了云浮城,瞎了。”盘旋在通天木最顶端的若木族人回答,“然后他喊出了自己的问题,一个黑衣老人带走了他。”
“他究竟有什么疑问,宁可陷害自己的朋友来达成?”木族长恨恨地追问。
“他喊的是:‘怎样让冰族征服云荒?’”
“而那个黑衣老人则回答:‘我来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