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华界 尾声

来到云荒已经多少年,石宪已经记不清了。那高耸的慕士塔格峰,也就是云荒当地人所称的天阙山依然白雪皑皑,凶猛的比翼鸟仍然拦截着试图穿越天堑绝地的旅人,可是当年赤王设置在山中的结界已经完全被破除了,何况就算它们存在,也不能阻拦一个已不存在的家族。

石宪没有再回到中州,羯人作为一个民族已经从中州历史上彻底消失了,唯一的师父经过多年修炼也早已羽化登仙,中州对于他已经再没有什么值得探访之处。何况,他当年还在心里默默地发过誓,恒露一天不能恢复原身,他就一天不回归故土。

一想起恒露,石宪就忍不住摇摇头。原本以为回到云荒之后鸟灵的暴戾之气能逐渐化解,却不料空寂之山上竟然宿居着几十只鸟灵,恒露和它们厮混在一起不说,还做了它们的首领,嚣张恶毒变本加厉。若非他法力高强又运气比较好,怕是早已在那群妖魔手里死了无数次了。唯一聊以自慰的,是他毕竟在云荒救过一些人,像那个失势的皇子不离、贫苦的冰族孤儿明石、清高的读忆师季宁……虽然他们的生命和他长生不老的神仙生涯比起来不过短短一瞬,他也算感到自己的存在不至于毫无意义。

可惜,他最想要做的事情却连一点儿眉目都抓不到。恒露对他,也一直若即若离,仿佛他这么多年无论死缠滥打、深情守望还是舍命相护都起不到任何作用。

站在空寂之山山顶的天池旁,石宪低头望着能够照见人灵魂的湖水,轻轻慨叹——如果世上有一千种感动恒露的办法;他已经试了一千零一种。

忽然,石宪发现平静的湖水中多了一个人的倒影,在这由怨魂凝结而成的空寂之山上,还有谁能够无声无息地来到这里,旁若无人如履平地?

石宪抬起头,看到了一个身穿白色长袍的男子。那男子看不出年纪,却气度高贵容颜俊美,让人见了陡然生出敬慕之意。饶是石宪出身贵族,义修炼多年,仍然觉得在那男子面前有自惭形秽之感。

那个男子显然也对石宪的存在深感惊诧,当下开口淡淡笑道:“在下舒轸,敢问阁下如何称呼?”

“原来是云浮星主,在下中州石宪,失敬了。”石宪这句“失敬”是出自真心,在云荒居住了多年,他也多少得知了一些云浮翼族的传说,知道这个相当于云荒神族的种族飞上天空后,他们留在人间的后裔就自称云浮翼族,族长称为星主,拥有高超的法力和几乎与云荒帝王同等尊崇的地位。而这个自称舒轸的男子,居然就是这一届的云浮星主,怪不得如此凛然近神。

“不知……”

“不知……”

两个人几乎同时问出心中疑问,又几乎同时凝目收声,对视片刻,不由都哈哈大笑起来。只觉惺惺相惜,都生出亲近之意。

或是太多太多年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又或是本能地觉得舒轸可以给自己帮上忙,石宪毫无保留地把自己和恒露的事情告诉了舒轸,诚心向这位法力高强的云浮星主请教解救鸟灵的方法。

“我可以帮助你……”舒轸沉吟着说,“不过能不能成功还得看你自己——当然,我也有我的条件。”

“你要带我去哪里?”云荒北部苍茫海的天空中,鸟灵恒露展翅翱翔在劲急的海风中,不耐烦地问石宪。

“从极冰渊,能够提升灵力的宝物就在那里。”石宪捏着蹑云诀,面色平淡地回答。

恒露不再问什么。上百年的光阴过去了,她就算对世上万物怀着憎恨和敌视,却也知道石宪这个人对自己百般驯顺,几乎是骂不还口打不还手,他说这个昔日云浮翼族的休憩之地藏着宝物,应该也有几分可信。

一片片雪白透明的浮冰渐渐出现在他们身下的海面上,像一块块碎裂的玉石,互相碰撞出“叮叮咚咚”的声音。随着冰块逐渐增大,一座座形态各异的冰山也随着波浪在海面上扩散开去,阳光从冰洞巾射进去,反射出七彩的宝光,让这片从未有凡人涉足过的绝地恍如仙境。

“真美。”石宪望着脚下冰山的奇异景象,忍不住出声赞叹。

“无聊。”恒露哼了一声,满眼不屑,甚而恶意地俯冲下去,将一座恍如镜屏的绝美冰山撞成了一堆残冰碎雪。

石宪为那座不知要多少造化工夫才能形成的冰山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有多说一个字。对于鸟灵而言,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美”这个字存在,它们除了仇恨,就只剩下贪欲。以至于当舒轸得知他居然矢志不渝地爱着一只鸟灵时,修养再好也掩饰不住惊诧之意。

“那就是从极冰渊了。”石宪指着下方一道深达万丈的冰壑,缓缓降下了高度,“听说翼族飞升之日,将无数无法带走的法器都藏在了冰渊之下。”

恒露收起翅膀停在从极冰渊旁,小心翼翼地往下望去,却只见到白茫茫的雾气。她警觉地朝四周看了看,狡黠地对石宪道:“你先下去。”

“好吧。”石宪苦笑了一下,将随身宝剑抽出,当作冰橇一般支住镜面一般的冰渊悬崖,慢慢消失在层层叠叠的雾气之下。

恒露等了许久,不见任何动静,心下不由有些烦躁,疑心石宪已然找到宝物却自己独吞。这份疑心渐渐变成了焦虑,踌躇再三,翼族宝物的诱惑终究战胜了谨慎,她终于展开翅膀向着冰渊下方飞了下去。

鸟灵的视力极好,就算隔着云雾,恒露也在一瞬间看到了站立在渊底的男子——那不是石宪!心里陡然明白自己落入了一个圈套,恒露不顾一切扑打翅膀想要拔高身体,那个站立在渊底的男子却鬼魅一般出现在她的身后,手起刀落,一把薄如蝉翼、细若柳叶的小刀顷刻间已将恒露的两只翅膀齐根斩下!

凄厉的惨叫冲天而起,伴随着雨点一般坠落的黑血,将万年玄冰融蚀出大大小小的孔洞。失去翅膀的鸟灵如同最无助的生物,在从极冰渊的高空中徒劳地挣扎着,最终重重地落进了渊底恍如黄金溶液一般黏稠的泉水中。

“石宪,我恨你……”鸟灵奋力探出头来,用最后的力气和恨意喊出这几个字,随即消失在金色的涟漪下。

“恒露!”站在一旁的石宪虽然明知道这样的结果,还是忍不住蜷起身子,按住痛得发颤的心。

“不必难过,这从极冰渊的泉水与神界虞渊一脉相连,乃是上古神人沐浴重生之所。凝聚成鸟灵的怨魂也必将受此渊神力所化,化为最洁净的精灵升入天界。”舒轸捧着鸟灵黑色的双翅,微笑着安慰石宪。

“可恒露真的能复生吗?”石宪盯着波澜不兴的从极冰渊水,兀自有些忧虑。

“那就要看你的爱能否战胜她灵魂深处的恐惧和怀疑,继续留在这个她所憎恶的世界。”舒轸说着,带着那对翅膀告辞了。至于他需要鸟灵翅膀所为何用,舒轸不曾解释,石宪也不曾质疑过这位神姿俊逸的云浮星主。

“爱,真的是比恨强大的力量吗?”石宪想起恒露最后的话语,慢慢闭上了眼睛。这样对恒露而言过于残忍而专断的决定,他犹豫了很久才下定决心,可是他真的无法再看到恒露几百年如一日承受着身入魔道的痛苦,那一年在慕士塔格峰脚下,那一声凄厉的“救救我”,那定格在半空的沾满血迹的求救手势,永远萦绕在他的脑海,也主导了他以后的一切所作所为。

从那一天起,石宪再没有离开过从极冰渊。一年、两年……他不知外面世界转换,也不知舒轸后来做出多么惊世骇俗的举动。他只知道,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有一朵莲花在从极冰渊开放,预示着又有一个怨魂冲破鸟灵身体的桎梏,自由飞上了天界。

一朵又一朵莲花在石宪身边盛开了:红的、黄的、白的、紫的,七彩夺目:单瓣的、重瓣的、独枝的、并蒂的,姿态各异。而越到后来,莲花的花瓣数目越多,让石宪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在邺城冰井台中看到的壁画。云荒的空桑人性喜莲花,把十余瓣的莲花称为人华,把百余瓣的莲花称为天华,此刻石宪身处的,已然是一片天华的世界。

可是恒露仍然迟迟不曾露面,让石宪不知道她沉睡在从极冰渊底究竟何时才肯醒来。可是他不急。岁月无涯,生命轮转,他相信她迟早能够感受并接纳他永恒的爱意。石宪还相信,当恒露从渊底徐徐升起的时候,岸边一定会绽放色彩缤纷的天华,而她本身也一定比天华更加璀璨。

石宪想,如果那一天真的到来,他一定会告诉她:我实现了曾经对你许下的诺言——真爱不灭之处,就是天华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