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书 五、缄口

“把他放在这里,你们出去吧。”打开藏书洞中一间空置石室的门,颜莹道。

扶朝轩进来的两个门人心中虽有不甘,却也不敢得罪平日里冷面冷心的颜莹,只好重重地将朝轩抛在地上,退了出去。

颜莹亲自将藏书洞的大门关好,才取了药物和绷带走回来。虽然心中恨着朝轩的欺骗与背叛,却也不忍心看他流血而死。

走进石室的时候颜莹发现朝轩靠墙坐在地上,满身都是血迹,地上也拖出几道血痕。由于穴道未解,他手足无法活动,也不知是怎样使力才从地上爬起,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狼狈。此刻他的眼睛微微阖起,就算听到颜莹进来也一动不动。

颜莹自然不和他计较这些,只是蹲下身拉开他染血的衣襟,感觉得到朝轩在她手下不自禁地瑟缩了一下。不管外表多么坚强,他的心里还是怕的。颜莹想到这里,抬头看了一眼朝轩的脸,看见他白色的门齿紧紧咬着下唇,依旧不肯发出一点声音。

轻轻叹了口气,也叹不尽心底的黯然,颜莹小心地为朝轩止血上药。脚踝和腹部各有一道伤口,血流得猛,所幸没有伤及筋骨内脏,毕竟亲自下手的两个人——太史令和静河,都曾经万般爱护于他,但也正是如此,彼此心底的伤痛才会更甚于这血肉之伤。

包扎的过程中朝轩一直很安静,直到颜莹收了手,才低低地吐出两个字:“多谢。”

颜莹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转身走出石室。她要去给他取点水,毕竟他失了那么多血。

然而当她打开藏书洞的门,迎面看到的却是冉霖锦途等十几个太史阁门人,他们焦虑的神色终于因为颜莹的出现而舒缓开来。

“颜表姐,请放我们进去。”冉霖客气地道。

“你们要干什么?”瞥见冉霖眼中刻骨的寒光,颜莹心头一震,转目扫视,发现静河呆呆地站在众人身后,面上一片黯淡的哀寂。

“那贼子武功高强,若是被他伺机逃出,朝廷立时就会翻脸动手。”冉霖耐下性子给颜莹解释,“所以我们虽不能杀他,却也要废了他的武功,让他无法逃脱。”

“所以你们就带来了化功散,想给朝轩强灌下去?”颜莹静静地看了看锦途手中所捧的酒壶,见众人默认,忽而冷笑道,“可是太史令只是下令让我将朝轩囚于此处,并不曾有多余的吩咐。”

“阁主方才回房的途中晕倒了,现在还没有醒过来。”锦途道,“颜表姐,冉霖兄也是为了太史阁的安危考虑。”

“有我在,他逃不了,否则我以性命相抵。”颜莹守在藏书洞口,寸步不让。不管心里再怎样憎恨失望,她始终不忍心再给朝轩加以任何伤害,何况对于朝轩而言,失去武功将是多么可怕的灾难,足以摧毁他所有的骄傲和自尊。

“不是我们信不过颜表姐,只是此事干系太大,不得不谨慎从事。”冉霖劝说了一会,见颜莹始终不为所动,不由有些恼怒,手指不由自主地扶上了腰间的剑柄。

“动手也没关系。”颜莹立在门间,脸上笑容虽然极淡,心底却暗暗下定了决心。

“我知道颜表姐武艺高强,十个冉霖也不是你的对手。”冉霖胸有成竹地一笑,“可是你不敢离开这道门,我们却可以轮番吃饭休息,时间久了,颜表姐也支持不住的。何况,阁主醒了之后多半也会赞同我们的做法,那你这番撑持又是何苦呢?”

最后一句话击中了颜莹的心底,若是太史令也赞同,她就再没有拒绝的理由。然而只要还有一线希望,她就会拼尽全力保护朝轩,哪怕他是一个奸细,他也首先是一个人,不能被人随意伤害侮辱。“不用多说了,动手吧。”颜莹看着缓缓结成阵势的门人们,心中苦笑自己居然有一天会与他们为敌。

“大家都是同门,动起手来终究贻笑外人。”看见颜莹长袖无风自动,冉霖缓缓放开了拔剑的手。就在颜莹诧异之际,冉霖忽然取出一个四方的铜盒,样式古拙,盒盖上还铸造着皇家独特的狷纹——颜莹认出来,这正是方才太史令用以收伏朝轩的神器,铜盒内那些灌注了灵力的小箭根本不是凡人的武功可以抵挡。那么在这件神器之下,自己又能支撑多久呢?

“你,你居然偷了阁主的宝物……”似乎被神器上锃亮的铜纹晃花了眼,一直呆呆出神的静河忽然惊惶地开了口。

“静河妹子,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冉霖兄必定是下一任阁主,他动用阁中物件有何不可?”锦途见冉霖面色尴尬,连忙一把将静河拉到一旁。

与此同时,冉霖已打开了手中的铜盒。

颜莹目不转瞬地盯着那些迎面飞来的小箭,心中知道就算自己把袖底风发挥到极致,也绝对无法全身而退。何况她要的,只是守,并不是退。

那么,就让她拼命一搏吧!谁让她的心就算失望到了绝望,也终无法抛开那个安静孤傲的人呢?心底刚刚转到这个念头,飞蝗般的金属利刃已经淹没了她。

眼前的光霎时被切割成零碎的斑点,然而预期中的疼痛并没有降临。仿佛只是一瞬间,一切又恢复如常,颜莹甚至可以看到那些充满了生命力的小箭仿佛受到召唤一般飞回了铜盒内,而冉霖的脸色,已是窘迫得发青。

收回袖底的银光,颜莹转过头,正看见朝轩扶着洞壁站在自己身后,他平伸出的左掌上,那颗裂开的承钧星正发出淡淡的金光。

他居然自己冲开了穴道。这是颜莹的第一个念头,然而下一刻她的心思便彻底颠了个个儿——太史令昏迷不醒,朝轩却冲破了穴道,那现在还有谁能制得住他?

可是下一刻,朝轩原本包扎好的伤处迅速地渗出血迹,身子一晃,便倚着墙倒了下去。

“你对阁内的心法修习得倒快,可惜只会让阁主更悔恨当初的信任。”冉霖也没料到朝轩竟然可以破解自己的驭箭之力,震惊之下却瞅准颜莹转身的空隙,一步抢进藏书洞,闪电般扣住了朝轩右腕脉门。

颜莹低呼一声,却已来不及施救。她看见朝轩缓缓抬起左手,心中一阵紧张,生怕这个骄傲的人和冉霖拼个玉石俱焚,朝轩却只是低头看了看左手心一分为二的承钧星,缓缓说了声:“别杀我。”

“我不杀你,却也不能再留着你的武功。”冉霖绝决地回答。

“要我喝下你们的化功散?”朝轩单手撑地坐起来,看着洞外表情各异的太史阁门人,眼中的光彩黯淡下去又倏地点亮,忽而笑道,“要我喝也可以,只需一个条件——”他蓦地伸出手,指着人群中的静河道,“只要她亲手喂我喝。”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还是锦途反应得快,将捧着的酒壶往静河手中一塞,轻轻推了她一把:“去吧。”

静河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了几步,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正要做的是什么,立时瑟缩着往后退去:“不……”

“你也想当叛徒么?”冉霖眉头一拧,生怕时间拖久了朝轩伺机反扑,厉声朝静河喝道,“过来!用你的行为证明,你还分得清是非黑白,还配在这个阁里待下去!”

静河浑身一震,如同被一根看不见的引线牵着的傀儡娃娃,慢慢走到了朝轩面前。她颤抖着手将怀中几欲倾倒的酒壶捧起,尚未凑到朝轩唇边,眼泪便扑簌簌地滴落下来。

“不论你喂我什么,我都甘之如饴……”朝轩凝视着近在咫尺的面容,轻轻说出这句话,俯首伸出舌头舔去一滴静河落在壶身上的泪珠,随即一口咬住壶嘴,头一仰,就着静河的手将那壶化功散直喝下去。

看着少许的药水沿着朝轩唇边滴落,静河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放开手掩住面孔就朝人群外跑去。朝轩看着她的背影,清澈的眼眸中霎时漫溢了痛楚,却立时被他紧闭的眼睑遮没了一切表情。

啪地将那空空如也的酒壶在地上摔得粉碎,朝轩蓦地一把推开冉霖,扶着墙壁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再不看众人一眼,返身就朝藏书洞内部走去。

冉霖微一踌躇,还是有些不放心,正想迈步追去,颜莹却已冷冷地挡住了他的去路:“你们已经达到目的了,回去吧。”

冉霖盯着颜莹,却再一次从这个淡泊的女子身上看出了坚持的力量。于是他点了点头,转身出了藏书洞。

紧紧地将大门重新锁好,颜莹背靠着石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中的郁垒却难以消解。方才朝轩喝下化功散的时候,她并没有阻止,毕竟她尚能清楚地分辨局势。可是现在所做的一切,却完全是顺遂了自己情不自禁的心痛——她赶走了所有的人,不让任何人去打搅他。因为她知道,朝轩此刻需要的是绝对的孤独,那样骄傲的人,绝不容许自己化去内力的痛苦过程展现在众人面前。不论是屈辱还是愤怒,他都宁愿选择在那空荡荡的石室中独自承受。

她能帮他的,也只有这么多。

接下来的日子,是连天云涛中难得的平静。

颜莹清楚地记得一天一夜之后,朝轩是怎样打开虚掩的石室门,一步步缓缓地走出来。他径直走到颜莹面前,几无血色的唇中吐出四个字:“我想看书。”

其时颜莹早已备好了饭菜药物,却不知怎样开口招呼朝轩。看着朝轩憔悴得如同落地的秋叶,轻轻一捻就能粉碎,颜莹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他的请求。

她打开了所有石室的门,将那些珍贵的孤本全部向他敞开。除了藏书洞的大门,她再不对任何洞内的收藏落锁,反正朝轩失去了内力,也破解不了大门处“无形钥”的机关,逃不出这天成的牢笼。这也是在她的职责范围内,她所能提供给他的最大自由。

不出颜莹的预料,朝轩并没有看书的心思,或许真的只是通过这个借口换得更多的活动空间。颜莹常常看他倚坐在高大的书架下,手里拿着一本书急速的翻动,速度之快根本不可能看得清上面书写了什么。他的眼睛是木然的,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让颜莹猜测不到他心底在想些什么,只能远远地看他无意识地翻动着浩如烟海的书册。

就像当初在惜墨斋一样,颜莹从不主动和朝轩搭话,只是远远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偶尔偷偷望去一眼。而朝轩,更是彻底地缄口不语,仿佛他当初喝下的化功散不仅废去了他的内力,还毒哑了他的喉咙。

不过颜莹知道他只是不想说话。有一次她原本要走出藏书洞,却又半路想起什么折回来,就看见朝轩依旧倚坐在书架下,手中的书扔在一旁,仰头怔怔地盯着石室的一角,口中喃喃地念颂着什么。石室四壁的萤石发出幽幽的绿光,让他整个人看上去如同虚空中的幻影。

凝起内息,颜莹仔细地分辨着朝轩自言自语的话语,依稀听到的是:“且勇者不必死节,怯夫慕义,何处不勉焉!仆虽怯耎欲苟活,亦颇识去就之分矣,何至自湛溺缧绁之辱哉!且夫臧获婢妾犹能引决,况若仆之不得已乎!所以隐忍苟活,函粪土之中而不辞者,恨私心有所不尽,鄙没世而文采不表于后也……”

这几句话,颜莹是知道的。昔日中州太史令司马迁下狱受辱,为世人所讥,司马迁便给责备他的好友写了一封书信,其中便有这几句话,大意是勇士不一定死于名节,而怯懦的人仰慕道义,则随时随地都可以勉励自己不受辱。我虽然怯懦,想苟全性命,却很懂得舍生取义的道理,何至于甘心接受绳捆索绑的侮辱呢!再说,奴婢侍妾一类人,尚且能自杀而不受辱,何况我是不得已啊?我之所以含垢忍辱,苟且偷生,情愿被囚禁在粪土一般的牢狱之中,是因为我的心愿尚未完全实现,耻于默默无闻而死,而文采不能显露给后世的人们。

不管二人的本心有何不同,这几句血泪之语在此时此刻被朝轩吟诵出来,倒真有些贴切的意思。颜莹只觉得心头一痛,思绪如麻,忽听得咚的一声,却是朝轩猛地将额头撞在面前的书架上,直将书架上数百年的积尘都震落下来,他就那样靠着书架,肩头不停地颤抖,一行泪从眼角缓缓滑下。

颜莹吃了一惊,没料到那样桀骜那样清高的朝轩也会流泪,倒让她一时手足无措起来。她缓缓地一步步退出去,猛地打开藏书洞的大门站在阳光下,才能将胸中那口气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