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虎口脱险
“你总算回来了!昨日一夜未归,我还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呢?”
先后问了十多人的路,又花了大半天时间穿过小半个中都城,我才总算回到苏大夫的住处。刚进后院的小门便被绮丹韵的突然问候吓了一跳,见她眼中满是关切之色,我心中一阵温暖,不禁调笑道:“怎么?一天不见就如此想念我了?”
“去你的!”绮丹韵脸上露出一丝红晕,嗔怪地白了我一眼,突然注意到我手上的血迹和掌心的伤口,忙捧起我的手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我敷衍道,“自己不小心割破了手而已。”
“不小心割破手?”绮丹韵大惊小怪地叫着,同时拿来医药箱为我包扎。因为要时时给她换药,所以苏大夫专门为她准备了一个药箱,里面金创药应有尽有,倒也不必再去麻烦苏大夫。“这伤几乎深可见骨,恐怕不是你自己割的吧?”
见她已经能下地行走了,我心中十分欣慰,便玩笑道:“怎么不可能是我自己?这两天我血气太旺,自己割一刀放点血不行吗?”
“不想说就算了,别说这些侮辱我智慧的假话。”说着她使劲捏了我伤口一把,顿时把我痛得“哎唷”一声叫了出来。看着被她包扎得十分美观的手掌,我在心中犹豫了半晌,寻思她与契丹人并无利害冲突,或许能帮我也说不定。想到这我便收起玩笑的表情,可怜巴巴地叹道:“我这次还真是遇到了大麻烦,也许智计百出的西门先生可以帮我也说不定。”
“去你的,”她突然想到自己那西门庸的身份,不禁莞尔一笑,在我胸口擂了一拳,“说吧,遇到什么麻烦了?”
我当下便把昨夜遇到的变故对她一一细说了一遍,当然,这中间我隐去了遇到托尼和完颜雍的细节。我可不想她从托尼身上猜到黛丝丽的下落,我也不想让她知道完颜雍在“想念”着她。
听完我的叙述,绮丹韵脸上露出深思的表情,沉吟片刻后才对我道:“我认为你该去找完颜雍,他最清楚九王子在完颜亮心中的分量,你可以先探探他的口风,只有他才知道用啸云太子换九王子这交易是否具有可行性。”
“他不会出卖我吧?”我突然想起昨夜完颜雍的提议,不过他只说能保证我们平安离开中都,可没提到啸云太子,再说我也不怎么相信他。
“你完全可以相信他。”绮丹韵像是猜到了我的心思,“完颜雍虽然和完颜亮是同宗兄弟,但为人却完全不同,你如果相信我的眼光,就可以相信他。”
看绮丹韵对完颜雍如此推崇,我心中又泛起一丝不舒服的感觉,不过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先找完颜雍,至少他比完颜亮让人放心点。想到这我便带着几分无奈的意味叹道:“好吧,我这就去找他,希望他像你说的那么可信。”
“我这里有赵王府的腰牌,”绮丹韵说着拿出一块黄灿灿的腰牌递给我,“凭这腰牌你可以直接去见他,不会受到门房或府兵的阻拦。”
我接过腰牌在手中掂了掂,沉甸甸很有些分量,看起来还真是纯金打造,做工也异常精美,想必一般人也没资格拥有这样的腰牌,看来这“西门庸”还真得赵王完颜雍器重。我收起腰牌,对绮丹韵玩笑道:“你安心在这儿养伤,我很快就回来。如果三天之内我没回来,多半就是被完颜雍出卖了,你可得替我报仇。”
赵王府在中都城是知名所在,一点也不难找。当我第一次找到赵王府大门时,不禁感到有些意外。上次是夜里陪绮丹韵来王府,走的又是侧门,所以还没注意它的模样,如今白日里一看,才发觉它其实很普通,若不是门外有两个挺胸凸肚的王府兵丁把门,我只怕会以为它是一普通民宅。看来完颜雍与好大喜功的完颜亮确实有些不同。
“我要见赵王。”有王府金质腰牌在手,我也不必在乎把门兵卒的肃穆威严,向他亮出腰牌便要往里闯。两个门卒仔细看了看腰牌,果然没有阻拦,还讨好地道:“先生稍等,容小人请萧先生领你进去。”
萧先生大约是真正的门房,见到我手中的腰牌后,他原本有些倨傲的脸色顿时变得恭敬起来,二话没说便带我去见完颜雍。我稀里糊涂跟着他进了内院,总算在书房中再次见到大金国声名显赫的赵王完颜雍。
“是你?”完颜雍见到我时有些意外,不解地问道,“这腰牌原本是本王送给西门先生的信物,怎么会在你手里?西门先生呢?”
“西门先生很好,只是他暂时不能来见王爷。”我半真半假地敷衍道,“不过他让我持这腰牌来见王爷,并且希望王爷帮在下一个小忙。”
完颜雍是明白人,见我不愿细说,他也就没有再追问西门庸的下落,只问道:“是什么事?”
“这事若是办好了,对王爷也是大有好处。”我故意卖了个关子。完颜雍面色微变,显然已猜到几分,不过他却平静地问:“究竟何事?”
我笑而不答,只扫了一眼书房中两个端茶送水的小厮。完颜雍心领神会,立刻对两个小厮挥挥手说:“你们先下去,待会儿再来。”
见两个小厮带上书房的门出去后,我又把目光转向了完颜雍身后那个影子般立着的灰衣人。完颜雍见状忙解释道:“阿布不是外人,本王有什么事从来都不会瞒他。”
“那好,我就直说吧。”说到这我盯着完颜雍的眼睛,淡淡道,“我有九王子下落,甚至还亲眼见过他。”
完颜雍一惊,忙问:“他现在可还好?”
完颜雍不先问九王子在哪里,却先问他是否还好。不知他是真正关心九王子的安危呢,还是完全清楚问也白问。我笑道:“九王子现在十分安全,身上一根毫毛都不少,不过如果再过三上天,我可就不敢如此保证了。”
“你是来谈条件的?”完颜雍精明过人,立刻就猜到了我此行的目的。对精明人我也没必要兜圈子,便道:“可以这么说吧。”
“有什么条件尽管提出来,本王尽我所能为你周旋。”
“不是我,是契丹人。”我开门见山地道,“他们是想用九王子换回辽国啸云太子,三天之内若得不到完颜亮的答复,恐怕九王子就不再安全了。”
完颜雍一呆,突然叹息道:“本王就猜到是这样,不过这事恐怕不是那么容易。”
“这有何难?难道九王子的性命不比啸云太子重要?”我不解。
完颜雍犹豫了一下,“本王实话告诉你吧,辽国乃是我大金所灭,我女真完全占有辽地后才有今日之大金国。契丹虽早已亡国,但其复国之心一直不死,其中影响最大的莫过契丹‘天狼会’,历来被视为大金国之心腹大患。皇上虽然对九王子宠爱有加,但与剿灭‘天狼会’余孽比起来,九王子的性命恐怕也不算什么,而啸云太子,正是钓‘天狼会’上钩的饵。”
难怪完颜亮不惜冒着失去儿子的危险,也要剿灭“天狼会”在中都的秘密据点。我开始有些明白了,不过却想不通完颜雍为何要对我实言相告。这样一来他可就有泄漏完颜亮战略意图的嫌疑,以他的精明不该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啊!想到这我脑中灵光一闪,渐渐开始把握到问题的关键。
“如此说来就没有可能交换了?”我故意满是失望地叹了口气,“那我就这样回复那些契丹人,让他们把九王子宰了后赶紧离开中都。”
“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完颜雍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想皇上一定会同意交换的。”
从他的表情我立刻就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完颜亮当然会同意交换,好趁机把“天狼会”一网打尽!但完颜雍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呢?他若站在完颜亮的立场,应该引诱契丹人交换他们的太子,趁机剿灭“天狼会”啊!突然联想到他曾经要离开中都而不可得,我终于明白了他真正的心思。
“那好,我就这样回复契丹人,希望三天之内咱们可以完成交换。”我心领神会似地点点头,起身准备告辞。完颜雍把我送到书房门口,在门边语含深意地叮嘱道:“本王会促成这次交易,让皇上用契丹啸云太子换回九王子。”
离开赵王府后,我在街头转悠了一会儿,确定无人跟踪后才回到苏大夫的后院。把与完颜雍见面的情形告诉绮丹韵后,以她对完颜雍的了解,立刻就猜到了他的心思。
“他是希望契丹人救回他们的太子,”绮丹韵给我分析道,“届时‘天狼会’一定会保着啸云太子逃往辽东,那里是契丹人的祖地。以‘天狼会’的复国之志,完颜亮一定不敢小觑,但南征已是箭在弦上,完颜亮自然无暇顾及辽东,只得委能臣领兵驻扎上京,以防契丹人造反。完颜雍驻扎上京多年,对辽东最为熟悉,自然是对付契丹人的不二人选,所以他一定会帮助契丹人完成这次交换,一来救回九王子以讨完颜亮欢心,二来放啸云太子回辽东,令完颜亮不得不放他回上京。”
“所以他要暗示咱们将计就计!”我鼓掌道。绮丹韵的分析与我的揣测八九不离十,不过我还是有些不放心。“万一完颜雍以金国基业为重,真帮完颜亮引契丹人上钩,我岂不成了出卖契丹朋友的元凶?”
“不会的,”绮丹韵笑了起来,“契丹人早已大势尽去,根本没有复国的希望了。以‘天狼会’的实力,最多给完颜亮的南征造成点麻烦,完全无法动摇大金国的根基。以我对完颜雍和金国朝政的了解,只有啸云太子回了辽东,他这个赵王才有机会重回上京掌辽东兵权,不必整天提心吊胆地生活在完颜亮的威胁之下。”
“好!既然你都这样说,我就赌上一把!”我终于下了决心,“将计就计拿九王子交换啸云太子,希望完颜雍真如你所估计的那样,会网开一面放契丹人一马。”
深秋季节,中都城郊外一片荒凉,一马平川的原野上几乎看不到任何遮蔽物。这样的环境本不适合设伏,不过我相信,完颜亮一定在我们看不到的地平线尽头,把这一片原野围得水泄不通了。
夕阳将落未落,把西天映得血红一片,不知它是否预示着一场血腥的到来?我担忧地想道。即使到了现在,我也不敢肯定自己的决定是否明智,不过因为把大话说到了前面,我也只有把宝押在完颜雍身上去赌一把。幸好以萧石讫为首的“天狼会”群雄,救出啸云太子的心情是如此迫切,毫不犹豫就决定把整个“天狼会”押上,陪我赌上这一把。如果输了,恐怕我和“天狼会”都会血本无归。
前面中都城方向渐渐现出了林立的旌旗,看旗号果然是完颜亮的御林军,巨大的明黄辇车也在其中。不过我知道,完颜亮不在那辇车之中,这辇车和这一千御林军乃是吸引我们注意的正兵。因为事先有约定,这一千御林军只有寥寥数骑战马,无法对契丹人进行有效追击,完颜亮真正的奇兵该在数十里外的荒野中,而他也在其中亲自指挥。这些情报都是完颜雍通过聪明的办法传递给我们,这办法保证在任何意外情况下,都可以不把他牵连进来。
御林军在离我们一箭之地停了下来,一个内官尖着嗓子冲我们遥遥喊道:“咱们要先验明九王子身份后再行交换。”
这是事先的约定,我们也没感到意外。在萧石讫殷切目光注视下,我和耶律昭双双驱马缓步逼近御林军,对方也派出两骑过来验看九王子身份。四骑交错而过时我才发现,其中一个是宗拓,而另一个看其打扮装束该是侦缉营密卫,身份地位显然还不低。看来完颜亮还是十分重视这个九王子,所以要交换完成后才会发起攻击,我们也才有将计就计的机会。
来到御林军阵中,果然见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年被缚在马背上,神情大是惶惑。我见耶律昭看到那少年时神情十分激动,眼眶里甚至盈满泪花,就知道这少年是真正的契丹太子了。
“九王子没问题!”那边契丹人阵中传来宗拓的高喊。契丹人人数虽少,但却是人人骑马,万一有什么意外变故,以御林军这寥寥数骑,根本没能力追击,这也是双方事先的约定。
“太子殿下也没问题!”耶律昭也冲自己人高喊道。见双方都验明自己人身份,那内官立刻长声吆喝:“开始交换。”
我和耶律昭牵起绑缚啸云太子的马往回走,那边宗拓也护着九王子缓缓过来。我与他交错而过时,发现他望向我的眼神除了怨毒,更多了一丝猫戏老鼠的兴奋。他一定以为这一次布下的天罗地网,足以把“天狼会”和我一起消灭。可惜他不知道,我对这天罗地网的具体细节比他还要清楚。
护着啸云太子平安回到契丹人中间,大家的神情并没有因为成功换回啸云太子而轻松。所有人都知道,赌局才刚刚开始,我们能否逃得过完颜亮的追杀还是个未知数。众人匆匆与太子见过礼后,立刻在萧石讫的率领下缓缓向北方撤退。
“呜——呜——”御林军阵中响起了牛角号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原野传出老远。这并非御林军进攻的号角,他们的责任只是保护九王子的安全,这号角是通知远处的伏兵,他们才是完颜亮对付我们的奇兵。
远方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如隆隆雷声滚过大地,无数骑兵如一道道金黄色的潮水渐渐从地平线尽头涌了出来,高举的雪亮马刀刺破了暮色四合的天宇。看到他们,我不得不为完颜亮的超大手笔叹息,为了对付“天狼会”不足百骑人马,他竟然出动了近十万大金国的精锐骑师。
我们虽然救回了啸云太子,但失去了九王子这唯一的凭仗,面对金兵的包围,我们似乎已经无路可逃。但完颜亮没想到我们对他的兵力部署早已了如指掌,而在如此广袤的原野上,金兵的包围也未必能真正做到水泄不通。
“照计划撤退!”我一声高呼,率先驱马向南方冲去。按常理推测,“天狼会”不应该走南方,所以完颜亮在这个方向只留下了相对较少的伏兵,他把大部分主力都留在了北方,那是通往契丹人祖地辽阳的必由之路。
一小队契丹骠骑顺着风向向南方疾驰,虽然秋后的原野一马平川,但刚收割了庄稼的松软土地并不适合战马疾驰,只有在坚硬的官道上战马才能跑出应有的速度,所以我们并不惧怕完颜亮从侧翼对我们进行的包抄。而沿途的官道上,契丹人边撤边洒下了一路的拦马钉。这种一寸多长的三角形铁钉,落到地上始终有一根尖刺朝上,战马只要踏上它,定会伤了蹄掌难以继续奔驰。如今天色渐晚,金兵要想清除路上的拦马钉可得花相当长的时间。
南面有金兵的马蹄声传来,契丹人照事先的计划在岔路口不断分散,作为疑兵的契丹汉子在夜幕下点起火把,把南面埋伏的金兵引向歧路,而少数保着啸云天子的“天狼会”精锐则人人噤声,沿着预定的线路摸向金兵埋伏的盲区。事先有完颜雍准确的情报,完全清楚金兵的兵力部署和应变方略,这寥寥十余人在夜幕掩护下要偷出金兵的包围就变得比较容易了。
当天色微明时,我与萧石讫及耶律兄弟已经带着啸云太子远离了金兵的包围圈。登上附近一座小山,我们还可清楚看到有零星的火把在原野上快速移动,远处隐隐传来金兵的呐喊呼喝声。为了吸引金兵让啸云太子从容脱身,不知有多少契丹汉子又将战死在金兵的包围圈中。
我正为那些吸引完颜亮的契丹汉子叹息,耶律昭突然在我身边轻声道,“你又帮了‘天狼会’一个大忙,‘天狼会’上下不知该怎么感激才好。”
“自家兄弟,何必如此客气。”我淡然道。
“话虽如此,不过‘天狼会’上下若没任何表示,实在难以安心。”听耶路昭语气有些郑重,我不禁把目光转向他,只见他目光熠熠地望着我说,“我知道你和托尼肩负着神秘的使命要去南方,我打算和两个兄弟追随你们前去。虽然你们不再把我们兄弟当奴隶,但我们也不能完全忘恩负义,总要帮助你们达成这使命才报答你们的大恩。”
“这不太妥吧?”我有些诧异,“‘天狼会’如今正是用人之际,萧会主岂会放你们走?”
“萧会主也是这个意思。”耶律昭淡淡道。听他语音中隐隐有一丝无奈,我突然就猜到了事情的原委。不禁看了看远处的萧石讫,只见他正在围着依然还惊魂未定的啸云太子问寒问暖。看来他并不是个大肚能容的人,上次九王子之争耶律昭和耶律顺竟不顾他会主的权威,不惜为我赔命也不愿站在“天狼会”一边,这显然冒犯了他的尊严,再加上耶律兄弟在“天狼会”中地位特殊,大概也威胁到他这会主独一无二的地位,因此借机把耶律兄弟赶走也不算是太意外,难怪以耶律兄弟在“天狼会”中的地位,落到完颜亮手中成为斗奴这么长时间,“天狼会”竟无所作为。
如今啸云太子已成功救出,看那些契丹汉子毫不犹豫为啸云太子送命的英勇,想必这个其貌不扬的啸云太子在契丹人中还真有莫大的号召力,只要带着太子回到契丹人的祖地辽阳,说不定还真能激起所有契丹人复国的决心,到那时从常理来推测,萧石讫也无法容忍耶律兄弟损害到他的威信和地位。
不过我知道,契丹复国本已渺茫,不然完颜雍也不会暗中帮我们让啸云太子逃脱,尤其复国大业还落在这样一个人手中,几乎就断绝了任何希望。我对耶律兄弟颇有感情,也不愿他们为那毫无希望的复国大业葬送性命,便对耶律昭道:“既然萧会主也是这个意思,我当然希望得到你们的帮助,只要托尼不反对就行。”
“我这就去和托尼说!”耶律昭说着便向托尼走去。望着他那瘦削的背影和一只空空的袖管,我心里隐隐有一丝愧疚。其实我答应他的要求是存了私心,他并不知道我和托尼最终的使命是完全针锋相对,他总有一天会夹在我和托尼之间难以抉择。
不一会儿耶律昭回到我身旁,低声对我说:“托尼已经答应了我的请求,我们这就要与会主分手去往南方。”
“很好,你和托尼先走,我在中都还有点事要处理,过几天我会去南方找你们。”我敷衍道。绮丹韵伤尚未全好,我不放心就此离开中都。黛丝丽和托尼身边有了耶律三兄弟,我不愁将来找不到他们。
与耶律昭约定了联络方法后,我目送着他们离开。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夜幕中,我才把目光转向中都城方向,想着那个野性十足的金发丽人,我不禁为自己现在的决定惊讶。第一次,我把她的安危看得超过了自己的使命。
耶律兄弟一走,“天狼会”跟我就再没多大关系。与萧石讫冷淡而客气地告别后,我独自一人走向中都城方向。
大概完颜亮决没有想到逃出中都的奸细还有人会回来,也可能严查的诏令尚未到达守城兵将手中,因此对进城的盘查并不太严。我丢弃了兵刃和马匹后,在黎明时分便跟随进城做买卖的百姓,从容地混入了城门。
城中还是老样子,并没有因昨夜的军事行动而显出任何异状。我轻轻哼着小调悠然回到苏大夫家的后院,很意外没有听到绮丹韵的声音,她这两天伤恢复得很快,精神也好了不少,总不忘像以前一样跟我调笑斗口。我很奇怪一向心胸宽阔的自己为何在她面前会变得很小器很没风度,经常为点小事甚至什么也不为就和她争执起来,更让人气恼的是,一向以聪明自负的我,在她面前居然很难占到什么便宜。虽然如此,我心中对这样的争斗还是隐隐有一种期待,那感觉就像下棋的人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旗鼓相当的对手,在针锋相对寸步不让的同时,心中也有一种异样的亲切感。
敲敲门,没有回应,我轻轻推门而入,房内整洁如新,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枕上她曾经躺过的地方安安静静地躺着一纸信笺,压在一柄连鞘短匕下。我心中一空,虽然早有预料,我还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无言展开信笺,白得刺目的宣纸上只有寥寥几个字:很想这一切不是游戏……
长长的省略号似乎透着一种无奈,很容易让人往另一个方向去猜,但我立刻就知道后面接的两个字一定是“但是”,绮丹韵决不是那种为感情左右的女子,这一点倒跟我很像。
信上并没有说明她突然离开的原因,不过我立刻就猜到了。虽然对绮丹韵谈起耶律兄弟时我刻意隐瞒了托尼和黛丝丽,但以绮丹韵的聪明,我岂能瞒得过她?她一定是追着托尼和黛丝丽去了南方,她不会像我这样忘记自己的使命。
收起绮丹韵随身的短匕,默默撕碎信笺,望着片片残页如花瓣般飘落,我心中空空落落的同时,也似乎有一种解脱。在心中默默对自己也对绮丹韵说: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切都过去了,下次见面大家只是对手,甚至是——死敌。
中都危机四伏,处处透着凶险,让人时时感到紧张,尤其像我这样的外乡人。不说我是侦缉营缉拿的要犯,就连逗留中都的西夏侍卫和近卫军,也是我不敢面对的强敌,以野利莫仁的忠诚,李仁孝的谕令即使在这千里之外,也决不会失效。
明白其中利害,我立刻告别苏大夫打算出城,但出城盘查之严超过了我的想象,我不得不在中都暂时滞留下来,一连数天也没找到浑出城门的好办法。却听得坊间哄传完颜雍已经被完颜亮任命为辽阳留守,不日即将离开中都去往上京赴任。啸云太子的意外逃脱,终使完颜亮不得不把赵王完颜雍派往辽阳,以镇压契丹人随后的叛乱。
完颜雍终于达到了他的目的离开中都,而我却被滞留在城中,比这更不幸的是,因为要救治绮丹韵,我早已身无分文。踯躅在熙熙攘攘的中都街头,揉着饥肠咕噜的肚子,我在心中叹息:没想到我这个在现实世界中谋财如探囊取物般的犯罪艺术家,在古老落后野蛮的都市街头,竟会被一顿饭钱给难住,真不知我那些犯罪天赋都到哪儿去了?
“重金聘工匠,去南方发财!”街角一张不起眼的告示吸引了我的目光,丰厚的报酬还在其次,关键是“去南方”吸引了我的目光,我不正好要去南方?有人管吃管住,还给钱,何乐而不为?
告示还很新,看起来刚贴出不久,我小心地揭下告示,照着上面的地址找到一处偏僻的小巷,一个尖嘴猴腮的猥琐汉子接待了我,不等我说明来意便乐呵呵地拍着胸脯说:“你可找对了人,我立刻就领你去见雇主,保你好吃好喝还有大钱挣。”
很庆幸他没问我会干些什么就领我一路出城,出城的时候见他与守门兵卒颇为熟悉,甚至都没查我的通关文书,我心中难免有些几分疑虑,要知道中都毕竟是大金国的都城,如今又是非常时期,最近盘查越来越严,没有通关文书就想出去,这可不是一般的能耐!但我转而一想,雇主是招募去南方的工匠,若连这等能耐也没有,岂不笑话?
跟着他一路来到郊外一处戒备森严的营帐,进得营帐后才发觉这是一座兵营,三五人一队的兵卒在营中往来巡逻,我心中生出更多的怀疑,忙问:“这雇主什么来头,居然有大金国的兵将为他效劳?”
那汉子诡秘一笑,悄声说:“这雇主来头可不小,你见面后就知道了。”
我满是疑惑地随他来到一个大帐篷,一个金国百夫长接待了我们,那猥琐汉子从那百夫长手中接过一块碎银后,拍拍我的肩头笑道:“以后你就跟着蒙大人,他会告诉你该干些什么。”
见他心满意足地掂着银子就走,我突然间明白过来,我居然像个傻瓜一样被人给拐卖了!就像那些被拐卖的傻女人和笨小孩一样,我白痴这个名字还真他妈没白叫!
“叫什么名字?”那个姓蒙的百夫长信口问道,我偷眼打量四周,急切地寻思着脱身之计,嘴里漫应道:“白痴。”
啪!突然的一鞭抽在我身上,那百夫长勃然大怒:“你他妈活得不耐烦了,敢消遣本官?”
“我真叫白痴。”见四周兵卒不下三十人,而营门外就更多了,我不得不打消立刻逃跑的念头,老老实实地分辩道。那百夫长闻言一怔,跟着咧嘴大笑,那模样简直像一只丑陋的猩猩。见我不似作伪,他不住笑着道:“你们汉人的名字还真他妈贱,知道到这儿干什么吗?”
“不知道。”我老老实实地答道。
“你现在是大金国远征军征召的民夫,”那百夫长挺胸凸肚,在我面前摆出了将军的威风,“除了听从长官命令老老实实干活外,不许问任何问题,也不要想逃走,不然杀无赦!另外再给家人写封信,就说是自愿随军去南方服劳役,为皇上尽忠。”
我现在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完颜亮即将远征,大量的民夫是远征军不可或缺的后勤保障,正常的徭役根本无法满足远征军的需要。但中都毕竟是京城,如果在城中公开强拉民夫的话,不仅会激起民愤,也会引来朝中言官们的反对和恐慌,像这样骗人出城,再让人写封平安信回去,可以把恐慌压到最小限度。我没有亲人,自然也就不用写信,所以第二天一早我便被分派到一个运粮队,在金兵的鞭子驱使下押运粮草望南方进发。还好,虽然被骗做了民夫,毕竟目的地没错,都是南方。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看来完颜亮的远征已经悄然开始了,只是没想到我自己竟也成了远征军中的一员。
初冬来临,寒风盈野,一路阴雨绵绵,在这样的时节赶路可不是件愉快的事,不说运粮的民夫怨声载道,就连押运粮草的金兵也满腹牢骚,金、宋两国二十多年的和平,已经使人们体会到和平生活的幸福,真正向往战争的,除了完颜亮这样好大喜功、妄想做千古一帝的狂人,也就只有少数没真正见识过战争残酷的年轻人,才希望通过战争改变自己那卑微的地位和身份。
在越过淮河逼近长江这一路上,前锋根本没遇到宋军什么抵抗,南征颇为顺利,不过就是这样,仍从金兵私下的议论中听到有金兵逃亡哗变的消息,甚至整队整队的金兵明目张胆地撤回北方,冒险逃亡的民夫就更多了。我的目的地在长江以南,所以只盘算着怎么去南方,暂时没想过怎样逃走。
跟随着金兵的前锋走走停停,半个多月后,运粮大军终于在离长江三十里的扬州停下来,把粮草置于如此前线,大概完颜亮也是算准了以南宋的兵力,已经没有力量突过长江。
运送了粮草后,我所在的那一队民夫又被连夜带到长江上游的和州城外,这里临江与对岸的采石矶遥遥相望,江面稍窄,水深浪缓。是渡江的好地方,看来完颜亮是把这儿作为横跨长江天堑的主攻方向。金兵除了四处收集渡船外,也在和州码头设下数里长的船舶工场,让民夫日夜加紧赶造战船,全是那种高大平稳的楼船。金兵不习水性,平常的渡船在江中颠簸得厉害,金兵在那种船上会失去大半战斗力,也只有平稳些的大船才能稍稍减轻其晕船的苦楚。而我现在正是建造楼船的民夫中的一员,联想起在“死亡之海”的遭遇,我突然发觉苦力这身份跟我还真像是有缘。
“白大哥,你说!我们能游过长江么?”在江边劳作的时候,一个壮如牛牯的憨厚小子望着浩淼的江面悄悄问我。他外号叫蛮牛,也是在京城被骗来的民夫,由于和我有同样的遭遇,又比我小上几岁,所以一路上把我当大哥,我也没少为他跟金兵说好话打掩护,总算使性格倔犟的他少吃了不少苦头。
“游过去?你真以为自己是大水牛啊?”一旁干瘦如柴的蒋老刁突然插了一句,他原是黄河上讨生活的黑道人物,这次也被金兵强抓了来,从山东开始就跟我们在一队,平时说话尖酸刻薄,同伴都不甚喜欢他,所以得了个“老刁”的绰号,他自诩的那个“水上飘”的绰号反而没人记得。由于想到要过长江还得借重他的水上功夫,所以我对他颇为客气,他对我无意间露过的一手功夫也大为心折,对我也颇为敬服。
民夫们这种私下商量逃走的办法已经不算什么新鲜事,由于都是汉人,大家对南宋朝廷始终有一种发乎自然的淳朴感情,即便在女真人的统治下生活了几十年,祖祖辈辈血脉相传的民族烙印仍根植于每一个汉人的心底,平日里那种亡国奴的耻辱被平静的生活冲淡,但在受到不公正对待的时侯,这种感情立刻便像火山爆发,民夫们内心深处没一个人真想为完颜亮出力卖命。除了想逃回家乡,有这种干脆投奔南宋想法的人也不在少数。
我目测了一下到江对岸的距离,心中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这个距离对自己来说也并非就不可能,而夜里要摸出兵营对我来说也不算难事,但蛮牛他们呢?想到这我摇摇头,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完颜亮为了防止民夫的大量逃逸,新立了个“一人逃走,全队斩首”的铁规,自从与这一队十多名民夫同吃同住,同甘苦共劳役一路南来,我便没想过要丢下他们,而他们也把我当成了逃跑的主心骨。
“咱们至少得有一艘船,”我望着江面若有所思,“还得在合适的时候出现在合适的地方,也许我们用得着现在建造的这一艘。”
“绝对行不通!”蒋老刁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圆木,以劳作掩饰着自己的声音,“这是那种高大的蒙冲战舰,速度慢不说,还得有熟练的浆手舵手才能操控,就凭咱们这些人,就算弄到船也是太监进洞房,干着急!”
“你有什么好办法?”我问道。
蒋老刁指了指江边,那里有几艘小船往来穿梭,是一种只能坐三、四人的小渔船,被金兵征集来作为传令之用。“在江面风平浪静时,只需有人操桨,我掌橹,靠这种船我‘水上飘’也能渡过长江。”蒋老刁殷切地望着我,眼光烁烁。我摇摇头没有搭腔,要我丢下其他人独自逃走,我暂时还做不出来,但现在,宋军撤走时带走和焚烧了所有江船,要找到艘能渡江的船,真比登天还难。蒋老刁见我没有答应,眼里不禁露出失望之色,没有我的帮助,他也没能耐逃出兵营。
“除非大家一起走,不然我不会答应。”我停下手里的活,“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蒋老刁低头寻思半晌,最后眼中露出一丝狠色,咬牙道:“办法也不是没有,但这险冒得可就大了。”
“说说看。”我忙追问道。
蒋老刁敲敲身下的船板:“这楼船上有无数甲板,先跟兄弟们通口气,建造时只要做点手脚,留下一块活动的船板,届时便是一上好的木筏,再做一简易的舵和几副浆藏在废料中,靠这玩意儿我也能把十多人渡过江去,不过……”蒋老刁说到这停下来,连连摇头。
“不过什么?”蛮牛也听到我们的商议,连忙追问。
“太冒险了!”蒋老刁谓然长叹,“不说冒着被监工发现的风险,就算平安下水,木筏的速度比起那些小船来也慢了许多,一旦被金兵发现驾船来追,大伙儿就是死路一条,这还没算木筏在江心的波涛和急流中的凶险。”
我追问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
“有!”蒋老刁笑着调侃了一句,“大家都变成王八游过去。”
我踌躇片刻,决然道:“好!那就这么干!”
“怎么干?”蒋老刁疑惑地望着我,比划着问道,“变成王八游过去?”
“去你妈的!”我忍不住擂了他一拳,笑骂道,“你变王八去!”
见监工的金兵望向这边,我低下声音说:“今晚就问问大家,如果愿意靠木筏赌赌运气,咱们就这么干。”
蒋老刁眼中闪过一丝犹豫,最后发狠道:“干!只要木筏能到江心,我蒋老刁就能游到对岸!”
见他根本没有把旁人性命放在心上,我蓦地一惊,不禁暗问自己,是不是下意识中,我也存了和他一样的心思?我不知道答案,不过好歹这个办法需要大家同意,有一个人反对都无法实施,我只有这样说服自己。
当晚的睡前会议出乎预料的顺利,几乎没人犹豫便决定下来,大家把信任都交给了我,包括十三条热血汉子的性命,望着众人信任的目光,我心底反而有惴惴不安的感觉。
就像老天在眷顾着我们,计划比我预料的还要顺利,十天后的黎明时分,我和蒋老刁干掉几个看守后,顺利地把十多人带到了江边,这时江上薄雾萦绕,水波不兴,正是渡江的好时候。选择黎明而没有选择深夜,除了考虑到这个时候金兵的守备最松懈外,更主要是由于江水太过凶险,蒋老刁也不敢在夜里靠木筏渡江。
守卫江边的金兵主要是防着对岸宋军的偷袭,没人特别注意岸边即将建成的新船,我们顺利起下那面伪装成甲板的木筏,悄然下水,这时我才注意到,除了蒋老刁和两个水边长大的汉子,大家对水都露出一种本能的恐惧,他们都是旱鸭子!
十二人分坐木筏两侧,操着作为浆的木板胡乱划着,木筏却只在原地起伏颠簸,不见前进,气得掌舵的蒋老刁连连咒骂,临时指点了半晌,众人才稍稍掌握要领,木筏也才缓缓驶离江岸向对岸采石矶前进,此时薄雾渐渐消散,东方也现出一抹鱼肚白,拂晓已经来临。
木筏划出几十丈远,身后终于传来金兵的吆喝怒骂,老天爷不帮忙,江上的薄雾没能完全掩饰我们的行动。十多艘小船向我们追来,那是金兵中少数操浆的高手,这时我才突然发现,木筏的速度和如飞的小船比起来实在是太慢,我们逃不了。
“白大哥,怎么办?”蛮牛在问。
“白老大,快想想办法!”更多的人在催促。
一支支利箭从身旁“嗖嗖”地飞过,在清冷的江风中,就像带着死神的冷笑,笑我的愚蠢和无知,我无法回答大家,只有拼命地划水。我们毫无遮掩地暴露在金兵的箭下,不时有人中箭一头栽入水中,瞬间即被滔滔江水卷走淹没,身后传来掌舵的蒋老刁的呼喝:“白老大,跳水逃命吧。”
不等我回答,他已率先“扑通”一声跳入江中,木筏没了人掌舵,立刻在江中团团打转,眼看就要翻侧。我无奈望着紧紧伏倒在木筏上几个面如土色的幸存者,黯然道:“大家跳水逃命吧,是我辜负了大伙儿的信任,我没脸再见大家。”
又是几支利箭带着刺人心魄的锐声射来,两个汉子立刻中箭落水,幸好金兵的船只既小又少,敢在这湍急的江心追击我们的更在少数,不然以金兵一向精准的箭法,只消一轮箭雨就可以把我们全部钉成刺猬。
“快跳!”眼见金兵的船只越迫越近,近到几乎能看清他们面容相貌的地步,我不由分说把幸存者狠命地推入江中,与其在木筏上被金兵当成活靶子射杀,不如让他们落水求生,虽然这求生的机会根本就微乎其微。当最后一个蛮牛也跳入江中后,我望了望波涛汹涌、完全不见人影的江面,突然觉得自己就是杀害同伴的凶手。
冰冷的江水浸透了我的身体,也像浸透了我的心,我木然地踏着水向对岸游去,唯一安慰的是我拉住了蛮牛的身体。好歹能救下一人,希望对自己的痛恨也能减轻一分。当我筋疲力尽地拖着蛮牛登上对岸的时候,蒋老刁早倒在数十丈开外的河滩上喘气,见我过来,他疲惫一笑道:“我就说过白老大是好样的,一定能逃得一命,却没想到你还能救下蛮牛。”
我望着他无言以对,心中对他率先弃舵逃命已愤怒不起来,与他比起来,我其实又有多大的分别?
蛮牛也渐渐醒来,这淳朴的少年此时眼里蕴有与年龄不相称的深沉,什么话也没说,对着咆哮翻滚的江水磕了三个头,然后起身,顺着江岸逆流而上,脚步踉跄,方向坚定。
我也跟在他身后,照着他的脚印前行,蒋老刁追着我的背影絮絮唠叨:“白老大,没想到你水上功夫也如此了得,咱们要是联手发财,无论去临安还是海上,肯定无往不利,我‘水上飘’跟定你了,你……这是要去哪里?”
那曾是我打动蒋老刁冒险渡江的说词,我原本也打算过江后就直接去临安,拿到自己要的东西后就走人,金宋间的战争于我来说根本就无所谓善恶,我在这个世界也根本就是个外人,虽然对金人和完颜亮没有一丝好感,却还没到刻意和他们作对的地步。但此刻,在亲手把几个同伴推入江中,眼睁睁看着他们被江水吞没后,我在痛恨着自己的同时,突然觉得该为他们做点什么,不然我无法原谅自己。
目视前方那个像绿色大田螺的碧螺山,以及临江巍然峭立的采石矶,我冷冷地说:“我要去前方采石矶,宋军大营。”
冬风萧索,四野枯黄,就连碧螺山的绿色也十分的黯淡。采石矶下,宋军大营完全不像我想象的那样戒备森严,剑拔弩张,甚至都没有一丝大战爆发前的紧迫感。我准备好的一套说辞都没来得及拿出来,只说是江北逃过来的百姓,给宋军送来金兵的情报。守卫营门的兵卒便把我们三人放了进去。
进得营门后,我更惊诧眼前看到的情形,这就是大军压境下的宋军吗?兵卒三三两两散坐于地,衣甲不整,甚至马鞍也搁地上当了酒案,除了这些滥饮者,更多的像是在营中散乱游荡的游魂,没精打采愁容满面。金兵也不想打仗,但就算再怎么厌战,军纪也决不会松弛到如此程度。难怪无论西夏李仁孝还是金国完颜亮,在提到南宋人时,在仰慕其璀璨文化的同时,也流露出对其军队虚弱战斗力的蔑视。
“军爷,我想见你们管事的将军,我们有关于江北金兵的情报。”我拦住一个军官模样的年轻人问。他倒也和气,反问了一句:“金兵有多少人?什么时候渡江?”
我犹豫了一下,“金兵号称百万,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渡江。”
他“噢”了一声,眼中现出一丝忧色和恐惧,立刻又像没事人一样转身就走,我忙拉住他道:“你还没告诉我哪里能找到管事的将军呢。”
“现在没人管事,”他叹了口气,“我们是刚从江北撤回的江淮军,原来领兵的王将军刚被免了职回京受审,新任命的李将军尚未到任,你们等等吧,我会安排伙房准备你们的饭菜,你们能从江北逃回来,也算是不容易。”
等等?我瞪大了双眼,金兵已经磨刀霍霍日夜准备渡江,宋军居然还没有自己的主帅?我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这样的军队,干脆就任它被金兵灭了好了!
我气得摔手就要走,一回头,正好看到几匹健马从营门外疾驰而来,打头者是个文官打扮的中年人,模样在三十七八间,眉目轩昂,面白微须,于温文儒雅中透着股天生的英气。
“喂,你们领兵的将领呢?为何不出来见我?”他在这中军营帐前勒住马,环视四周问道,“金兵就要过江,为何你们却还像是在放假?”
散乱在四周的几个兵将见是个文官,脸上都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情,一个小兵反问道:“将军们逃的逃撤的撤,我们不放假还能怎么着?”
“李显忠将军呢?他还没到任?”他又问道。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那文官稍一迟疑,立刻在马上直起腰大声喊道,“我是奉建康府叶义问丞相之命前来劳军的中书舍人虞允文,去把所有将士都叫过来,我要犒劳你们!”
“大人要犒劳我们?”那兵士露出意外的神色,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没错!我要犒赏所有将士!”虞允文的声音有一种文人少有铿锵之色。几个兵卒见虞允文说得肯定,立刻如飞而去,我和蛮牛蒋老刁对望一眼,立在中军营帐外望着不远处的虞允文,不知他要干什么。我还悄悄问一旁一个老兵卒:“这中书舍人是个什么官?”
那老兵歪头想了想,玩笑道:“比芝麻大一点,比西瓜小一些。”
不多时,兵卒们从四面八方会集过来,围在虞允文几人的周围,人数居然不少,黑压压看不到尽头。大家眼中除了有些意外和惊喜,更多的是疑问,还有就是那种败军固有的茫然和沮丧。
见兵将已来得不少,虞允文慢慢屈膝爬上马背,最后在马鞍上完全站了起来,昂首环顾四周将士,直到众人都静了下来,他才大声道:“江淮军将士们,你们一定会奇怪,本官为何会来犒赏你们?犒赏你们在江淮与金军不接一战就撤回江南?犒赏你们许多人甚至都没见过一个金兵就败退回来?不是!这些都不是你们的责任,这是你们主将王权的命令,跟你们完全没有关系,你们不该背上江淮败军的骂名!不仅如此,我还要代表朝廷和江南百姓感谢你们,是你们在撤退时烧毁了所有渡船,使金兵为长江所阻,为朝廷调兵遣将赢得了宝贵的时间,你们为大宋立下了首功!”
众将士先是面面相觑,继而窃窃私语,脸上渐渐露出了兴奋之色,腰身也不知觉间直了起来,似乎突然才发觉,自己原来真为国家立下了一大功。
“但是,”虞允文话锋一转,“金兵没有渡船可以建造,长江天堑不可能永远阻住金兵,金兵一旦渡江,请问诸位将士,以你们现在的模样,拿什么来抵挡金兵?”
“大人,”一个声音怯怯地反问道,“金兵号称百万之众,咱们江淮军仅有一万八千余人,哪有可能挡住金兵?”
虞允文深吸口气,望着那军校问道:“你是哪儿人?”
对这问题大概感到有些意外,那军校好一会儿才回答:“小人是浙江湖州人。”
虞允文转头遥望南方,遥遥一指,大声道:“金兵若越过长江,三日之内便能打到湖州,不仅如此,长江以南一马平川,再无天险。若这长江,加上你们这些忠勇的江淮军将士也挡不住金兵,那么,即使你的家乡远在岭南,也逃不过被金兵烧杀戮掠的下场,你们的妻子儿女,也逃不过金兵的淫威和为奴为婢的命运。”
人群一时静了下来,上万人一下子鸦雀无声,这种安静便十分的渗人,就在这寂静中,只听一个粗豪的声音突然响起:“虞大人,我们这些弟兄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即便知道无法与金人抗衡,也没人逃离军营半步,留下来的这些兄弟,早已决心血祭长江,但这又有什么用?既没有主帅又无援军,这一万多大好男儿的满腔热血,也不过凭空抛洒罢了。”
“请问将军是……”
“步军统领时俊。”
“将军听好!”虞允文正色道,“朝廷已组织援军即刻奔赴前线,大家尽可安心,至于主帅,我虽为文官,却也为朝廷委命到建康前线参谋军事,如今非常时期,在李显忠将军未到任前,本官便暂理江淮军主帅事务,不知时将军服也不服?”
大概这话太让人感到意外,场中又是一阵寂静,片刻后才听时俊陡然大声道:“服!我服!虞大人虽为文官,却比我这武人还有气魄。从今往后,我时俊唯大人马首是瞻!”
虞允文点点头,昂首四顾,高声问:“可有谁不服?”
人丛中立刻响起众兵将此起彼伏的应答声,最后汇成异口同声的两句誓言:“愿奉虞大人为主帅,与长江天堑共存亡!”
“好!”虞允文一挥手,“校尉以上军官到中军帐议事,其余兵将各归本位,精心准备兵刃甲胄,不得再在营中饮酒赌博闲逛,违令者军法从事!”
众兵将轰然答应着陆续散去,虞允文这才下马,大步望中军帐而来,在帐外突然看到身着百姓服饰的我和蒋老刁蛮牛三人,不由停下脚步。我不等他问起,忙抱拳道:“大人,我们是江北逃回的大宋百姓,我们知道金兵的一些情况。”
虞允文朗目中闪过一丝喜色,忙抬手示意:“快请!”
跟着虞允文进入大帐的时候,只听他的一个随员在他耳边小声嘀咕:“大人,朝廷只是命你到江淮军来劳军,而不是督战,如今江淮军一团糟糕,你何必背这包袱,引祸上身呢?若军事顺利还好,要是万一……”
不等那随员说完,虞允文蓦地停下脚步,白皙的脸颊突然间涨得通红,瞠目质问道:“如今国家已到生死存亡关头,在这人人都该为国效命的时候,我难道还要考虑自己的声誉得失?”
那随员在虞允文逼视下红着脸尴尬地低下了头。望着一脸轩昂的虞允文,我突然对宋军生出了一点信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