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无论是董事长铜牛亲自到醉园迎驾,还是百合说什么花言巧语,天仙子的内心都不为所动。她太清楚地知道影视的戒律:她的书里充满了性的描写与困惑,因为她始终在怀疑,丈夫的出轨与“性”有着直接的关系。

天仙子和丈夫是童男童女。新婚,对他们都是第一次。然而新婚之夜天仙子便怀了孕。以天仙子的敏感,竟然不到一个月就出现了早孕反应,她没胃口,看到什么都想吐,当然,对做爱更是避之不及,作为一个刚刚被开垦的处女,一下子就要做母亲,无论从心理还是生理,她都完全没有准备。

恋爱是谈了好几年了。那时的谈恋爱,无非是看看电影吃吃饭而已,顶多拉拉手抱一抱,连接吻都没有过,因此新婚之夜对他们来讲格外重要。也就是在新婚之夜,天仙子才发现丈夫其实有口臭。现在这种事情说出去别人都要笑掉大牙,但是对天仙子这一茬人,却并非什么新鲜事。天仙子在最初接触“性”的时候毫无快感,可问题是,当她快感来临欲火烧身的时候,丈夫却已经转身而去了。

实际上,丈夫阿豹也觉得自己很委屈:好不容易盼到结了婚,可过了不到一个月,天仙子便挂了免战牌。实际上,那是阿豹性欲最旺的时刻,几乎每时每刻他都在想着一件事:性。

那段时间他只要走在街上,就会悄悄地注意女人们,那些年轻的和年老的,好看的和不好看的,时尚的和土气的。实际上,和天仙子结婚之前他只有一点点可怜的性常识,正是新婚之夜揭开了那道掩藏已久的帏幕,他正想进入帏幕演出一场活色生香的戏剧之时,那帏幕又向他关上了!

归根结底出自对性的不了解和恐惧,他们这一代人都是这样的,但不同的是,阿豹想要的东西一定是要得到的。看到天仙子的早孕,他害怕,他不知道性交对一个孕妇到底会造成什么样的结果,而越是害怕,他就越是饥渴难耐。他在街上看到的女人都被他的眼睛剥了个精光,在最难以忍受的时候,他甚至想,哪怕是个保姆,是个农村来的大妈级人物,他也想干!

他一夜夜疯狂手淫,有时勉强入睡之后竟然遗精!他委屈至极长吁短叹,睡在老婆身边遗精的滋味的确非常不好受。眼看着气色一天天灰黄下来,他决定改变,哪怕是暂时性的。就在那时,他接到了时尚杂志罂粟的约稿。

罂粟约他到了一家很安静的咖啡座。在当时,还很少有那样精致的下午茶。他点了一杯英式红茶和一份日式海鲜煎饼,她则点了一杯卡布其诺和一份翡翠提拉米苏。两个人静静地说啊聊啊,后来录音机关掉了,外面的天空渐渐黑下来,小姐为他们点上了蜡烛。他知道罂粟至今独身,他清楚地看见烛光下,她的一对极其惹火的大乳房。

他们的第一次是在一家制片厂废旧的大棚里。阿豹本来也不是什么格调高雅的人,加上急不可耐,那一次把罂粟几乎生吃了,罂粟身上的每一寸肉都留下了他的齿痕。罂粟叫床的声音让远处的居民以为大棚里又在拍家庭暴力片儿。从第一次起,他就彻底离不开罂粟了。他尖锐地感觉到女人与女人的不同。天仙子属于那种中看不中吃的,也许将来会中吃,可那需要极大的耐心来开发,阿豹可没这个耐心。而长着一张小狐狸脸的罂粟,天生就有一种贱性,她懂得极大限度地使用自己的肉体,更懂得如何取悦男人,这对于正在饥渴中的阿豹来讲,极为重要。

而且还有一重令阿豹羞于开口的,是罂粟作为时尚杂志的副主编,有签单权。罂粟带他吃遍了北京,从最洋的“蓝玛丽”、“金汉斯”的鹅肝、蜗牛和牛排到最土的定福庄炸臭豆腐和晋老西小李飞刀,他们几乎三日一小吃,五日一大宴,总有各种名目来支持他们的“吃”,阿豹平时和天仙子清贫惯了,哪经得起这样的糖衣炮弹?!

不过尽管如此,阿豹内心还是把罂粟作为一个暂时的替代物,他觉得最理想的状态是:天仙子依然作为妻子,而罂粟则作为一个关系恒定的情人。阿豹这样的盘算,实际上大大低估了罂粟。

糟就糟在罂粟绝不是一般女人,罂粟除了长相一般,各方面都很突出。她绝顶聪明善解人意,意志极其坚强,罂粟好像老早察觉了阿豹的意思,她根本不提婚姻的事,只是每一次都让阿豹尽情地满足,无论是性欲还是食欲,而且绝不求回报。但是突然有一天,当阿豹向她炫耀他的美丽女儿的时候,她突然说:“假如让你在我和你的女儿之间做出选择的话,你选谁?”

多年以后阿豹意识到,正是这句话成为他们关系的转机。尽管他当时表现得很不理智,可是在歇斯底里大发作之后,胜者却是罂粟。罂粟用理性来对待他的大吼大叫,用韧性来对待他的早泄式的暴怒。在罂粟进行温和的说理斗争的第二天,她突然消失了,手机关机,座机无人接听,简直就是人间蒸发,扛过了一周之后,他慌神了。

他到处找她,找到后来简直就是不顾体面了。单位的人说:“罂粟出去度假了。”邻居说:“前两天还看见她呢。看见她在附近面馆里吃面呢。”他像个疯子似的在她住的那个小区附近转悠,结果却是一无所获。

踩着那些杨树的枯叶,一道狭长的阳光砸在阿豹头上,仿佛是折断了的宝剑。早上他刮胡子不小心把下巴刮出了血,他用手帕绑住下巴,明白一种依恋早已在心里长成了大树,在不知不觉中他的心早已被牢牢控制住了。

2

他突然接到了一个神秘电话。

“你不是一直在找罂粟吗?她在北郊的华清温泉。”

他想再问,电话已经挂了。他到处打听,终于找到B城北郊的华清温泉。

这似乎是个纤尘未染的世界,细雨如织,飘洒成一首凄迷的曲子,罂粟躺在那儿,犹如一朵睡莲花倾倒于风雨之中。

他第一眼见到罂粟的时候简直惊呆了,她斜倚在温泉宾馆的床上,病恹恹的,却有着先前没有过的病态美,身上穿一件雪青色的丝绸睡衣,恰到好处地勾勒出了她的旖旎身段,她打开那枚精致的银簪,让发黄的长发瀑布一般流泻在地。她的眼神是柔软的,慵懒的,非常性感,让所有的男人一见之下都为之心动。

阿豹被逼向欲望的绝境,犹如一个贪杯者遇见了美酒佳酿,他扑上去,三下两下扒掉她的衣裳,可她却柔软地把他推开了。

“不行。”她说。

“怎么了?为什么?”他急不可耐。

“我做了人流,还没到开禁的日子。”

他惊呆了!世界上竟然有如此伟大的女性!她怀了他们的孩子,却一声不吭,不但不恃宠而骄,而且连一分钱也不要,连一点点麻烦也不找——在那一瞬间,他是真的被感动了,他的泪水就汪在眼睛里,而本来,他以为他是再不会为任何人、任何事掉泪的。

“嫁给我。”

她不语。

“嫁给我,你放心,我会把所有的事都摆平的。”

她看了看他。

“女儿的事我也想过了——我选你。”

他的声音虽然颤抖,但她的确听清楚了。她伸出一只手,优雅万千地拉住他,带着一点儿娇嗔:“真的下决心了?不能后悔哟!”

他坐在她身旁,“说吧,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怎么办事儿?”

她斜倚着被子,眼神特别妩媚,“结婚对我来说可是头一次,而且,肯定是唯一的一次,我可不想糊里糊涂就把自己嫁了——我们去拉斯维加斯举行婚礼吧,听说好多明星都是在那儿办的。”

他立即点头,这时她提出任何条件他都会点头。三天之后发生的西班牙歌舞之夜事件似乎得有神助——这件事使他在极短的时间内便办好了离婚手续,达到了预期目的。

对阿豹来说,之前的罂粟不过是只蝴蝶,但是这只蝴蝶终于冲破了茧。蝴蝶是花朵的陪嫁,单纯的性变成了真爱。

然而,罂粟机关算尽,却算漏了一件事:阿豹是不可能真正对他的女儿放手的。女儿是父亲的第一情人,曼陀罗在阿豹心中,永远排在罂粟前面。

3

自从把妹妹介绍给老虎之后,金马的日子就开始一点点好转了。原来他打的主意是百合,可没想到百合是个地道的生瓜蛋子——完全不懂人事。

金马奉巨龙之命写一部反腐倡廉的电影。金马请老虎喝酒,喝到酒酣耳热之时,一向过分清醒的老虎也说了一句舌头打卷的话:“什么反腐?这不是都是给上边看的吗?腐败是趋势,禁止得了吗?”金马一听此话大喜过望,一连给老虎敬了三杯酒。

但是金马的写作并非一帆风顺,他每一稿出来都要开一个研讨会,而且每次来的人都不一样,所以意见经常相左,搞得金马无所适从。

实际上,金马过去写过无数剧本,可惜最后统统都毙掉了,无一幸存。有一部已经拍完,眼看要播出,金马已经私下里请朋友来家喝庆功酒了,可万没想到晴天霹雳,上面的领导说了一句话:“我们的电影不能表现早恋题材!”于是金大编的剧本禁播。金马也曾呼天抢地,作秦香莲拦轿告状姿态,企图打动领导的怜悯心,可殊不知领导们之所以能够成为领导,便是因了他们有着一颗坚如钢铁的心!金马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写的纯情少女与“早恋”有什么关系,她不过是见了个英俊的中年男人,心思动了几动罢了,在剧本上表现的不过是两段OS(画外音),连眼睛对视都没有,就更别提什么具体动作了,难道这也算是“早恋”?!实在不行,完全可以删掉那两段画外音嘛!但董事长铜牛说:“删掉画外音,却删不掉潜藏其中的那种思想意识!”对领导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宁可矫枉过正,也不能过犹不及,对于铜牛这几句绕口令式的禅语,金马回家后颇琢磨了一阵子。他知道,平时笑面菩萨式的董事长,在原则问题上是从不让步的,不然,纱帽翅也不可能戴得那么稳。

已经年过五十的金马只好哀叹自己的命运了。当然,也免不了骂娘。对喝过庆功酒的朋友的解释是:他的剧本,艺术上是一流的,卡掉他,完全是由于政治原因。于是朋友们肃然起敬。

天可怜见,金马总算是五十年的媳妇熬成婆,老虎终于网开一面,命他写一个反腐败题材的电影《正义永存》。名字便正义凛然,特别适合惯贴假胸毛示人的金大编主笔。金马刻不容缓地写了梗概,顺利通过,然后一气呵成。初稿印成五份交上,当天晚上,五位主管经理便分别给他打了电话,不约而同地赞道:“好本子!”金马大喜过望,正想高歌“翻身道情”,殊不知一周之后的研讨会上,各位私下里夸赞过他的经理们竟然默默不发一语。金马急得血压一点点往上升,频频向各位领导飞着媚眼,竟然毫无作用,一瞬间他真想立马做个变性手术,好让自己的媚眼多点儿含金量。

最后还是食堂掌勺的厨子哥们儿杨得水进来请示客饭的时候说了一句:“哟,我可是瞅了一眼金大编那个剧本,解气!写得好!现在贪污腐败再不整治,国将不国了!就是女一号写得差点儿,嘿嘿,金大编好像不太会写女的……”

在众人的哄笑声中,金马的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屈辱啊!他金马也算是圈子里的一号人物啊,再怎么不济,也轮不着一个厨子说三道四啊!金马觉得自己的自尊心被踏到了泥里,正一点点地被人往下踩,他真想立即站起来背起包就走,可看看那些领导们如泥菩萨一般的脸,他还是被镇住了。他觉得自己就像被压在雷峰塔下的白娘娘一般孤立无援,楚楚可怜。

其实厨子倒是帮了金马的忙,不但活跃了气氛,还让领导们找到了一个又好切入又无伤大雅的突破口。“是啊是啊,我也是感觉到金马同志写女性差一些,”铜牛温和地说,“你怎么看,老虎?”

一直伏案作沉思状的老虎这时如梦初醒般开了个玩笑:“我也是在想这个问题,百思不解:金大编的桃花运历来不错啊,难道是犯了桃花劫,因为过于了解女性却反而不知道怎么写了?”老虎的妙语立即引来哈哈大笑,金马也不得不跟着笑,但是他的笑却是比哭还难看。

第一次研讨便在关于桃花运的讨论中结束了。接下来是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直到第九次,九易其稿的金马再也无法忍受了,他对着那些泥菩萨式的脸大吼了一声:“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直到这一声吼,轮奸式的折磨才告结束。

4

天仙子觉得自己的日子过不下去。

天仙子想啊想啊,觉得自己真的没犯什么过错,为什么老天要这么惩罚她,每天形只影单的,连鬼都不上门。而且,连电话也越来越少了,天仙子装了来电显示,生怕漏掉了什么电话,可是,每每她出趟门儿回来,来电显示上却什么也没有。慢慢的,天仙子好像不会说话了,她变得一开口就紧张,心会狂跳,血压升高。过去,她总是觉得一个人静下来会有很多东西可写,可现在,她独自一人在房间里转着,就是写不出一个字。倒是乱七八糟的东西会充斥在她的脑子里,煮成一锅糨糊。

她会做些恐怖的白日梦,她梦见自己被人割了舌头,嘴里满满的都是血,有一辆黑色的甲壳虫一样的车在追她,她知道那就是恐惧,那种恐惧竟然逼着她跳过十多米的围墙和栅栏,那辆车里还发出各种奇怪口音的呼喊,她奔进树林,可是这里的树全都秃了,树根上长满青苔,她看见太阳从黑色的云块间落下,听见砾石在车轮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声音近在耳边,她大叫一声醒来,汗水已经把衣裳溻透了。

她会接下去做梦:终于,她看见一座建筑了,螺旋式的。旁边还有榛木的小房子。她看见小房子外面挂着几件香槟色的胸衣,以为是废墟中的神殿出现,但是马上就有戴着面具的人,开始在她的身边狂舞,她舔舔舌头,马上惊诧地感觉那舌头真的没了!她看到了,但触觉不是她的,知觉更不是她的。她在梦中告诉自己是在做梦,但她害怕睁眼,怕一睁眼就看到死神黑色的肋骨。

终于她相信自己正面对电脑坐着。她进入邮箱,有个邮件跳出来,一打开,竟是境外的一个色情网站。她呆了。过去和前夫在一起,倒是看过些三级片,为了给房事助兴。但是从来没有看过这样的图片和视频!那些图片对她来讲充满了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刺激,她觉得自己的膀胱开始发胀,周身的血流开始涌动,从来没有过任何恶习的她,开始学着自慰,但是自慰的结果却是更加难受。天仙子一天到晚沉溺于自己营造的大水之中,拼命地抬头呼吸,其结果却是更加沉沦。有一天,她觉得自己的心脏开始憋闷,她照照镜子,自己嘴唇发紫,眼眶发黑,已经不行了的样子,就突然想起一个作家,也是在出现了这种样子之后,大叫数声而亡。对死亡的恐惧让她顾不得矜持了,她需要一个人,需要一个活生生的男人,她拨通了老虎的电话,老虎在那头沉吟了一会儿说,一小时后到。

她开始拼命地打扫。一个小时的时间,她需要倒垃圾换衣裳除尘化妆,果然时间紧巴巴的,当她还没来得及抹唇膏的时候,门铃已经响了。

老虎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坐下来,缓口气,喝杯茶,茶杯一扔,就开始猛然抱住她,扒她的衣裳,她吃惊地看着他,觉得这个男人好像应当还有没有完成的东西,但是老虎绝对没有前戏的意思,他一口咬住她的乳头,另一只手就去扒她的内裤,而她这时候还完全没有准备,他在她还没有准备好的情况下进入了,进入的那一刹疼得她全身发抖,她自己也不懂得为什么在生育之后自己依然对性交充满恐惧,在他的不断抽送下她才慢慢有了体液,而她刚刚来了兴致,他却像是故意造成时间错位似的,心满意足地出来了。她躺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

老虎就像在自家一样去厨房打开她的冰箱,拿出一块月盛斋的酱羊肉大嚼起来——那是她给自己明天留的中饭,她懒得做饭,一人的饭没法做,菜不好买。

她冲洗自己,故意洗得很慢,好避免和他说话。他开了电视,边看边吃,还大声跟她说着什么。水声隔断了他们的世界。她在想,难道自己要的就是这个吗?是这个吗?!她再次看不起自己。莫名其妙地,她的泪水慢慢流下来,她在水雾里使劲吐唾沫,好把刚才他伸进去的舌头上带的什么吐出来。

是的,她的舌头,已经在梦里被割掉了,满嘴是血的感觉似乎还停留在舌尖上,可是什么时候又长出来了?

老虎实际一直在说《炼狱之花》,他说他希望天仙子能够尽早把稿子交出来,天仙子模模糊糊听到“炼狱之花”四个字的时候,就嚷着说她的稿子还早着呢,即使交出来,他们也未必能要。

难道他是在为炼狱之花而“舍身取义”?是啊,新官上任,他太需要一些能够奠基的作品了,但是这与天仙子的内心世界毫无关系。

老虎心满意足地走了,对着电脑她继续做梦:她梦见自己在照金属做成的镜子。依然不能说话。被什么压着,喘不上气来,她想喝口咖啡,但是小酒馆柜台下的罐子里,放着的是骨灰。

5

对百合来说,人类的种种规矩真是太奇怪了,她觉得自己憋得难受。

以前在海底世界,有什么就可以说什么,而在人类世界却恰恰相反,想什么,一定要说出相反的话,才能赢得喝彩。糟就糟在百合既想说话又想赢得喝彩,那么就只好说假话。然而说假话其实是一门学问,因为一开头说假话结尾就必然需要呼应,而且牵一发而动全身,假如开头说了假话,那么所有的细节都要照顾到,有一点儿破绽就要通盘穿帮。这对于百合来说,的确难度极大,但她乐于尝试绝不排斥。每逢说出了一句假话而没被人识破,她心里便有一种孩子般的窃喜。特别是,在她和曼陀罗的交往中,更多的是斗智斗勇,后来她才明白,在漫长的岁月里,对于曼陀罗,她好像始终在防范着——而在天仙子面前,她不由自主地要说真话,哪怕真话是多么不可接受,在实在没法说真话的时候,她就只好保持沉默。

毫无疑问她是懂得爱情的,在海底世界,爱情是一件简单而快乐的事。爸爸看中了妈妈,就把自己的名牌交到妈妈手上,如果妈妈也愿意的话,就在三天之内把自己的名牌交给爸爸,他们就可以在一起了。就这么简单得令人乏味,而且,他们会忠于对方一生一世,而绝不会像人类那样,碰到一点儿诱惑便改弦更张。

而人类世界的爱情,简直太复杂了。照羊皮书所写,人类的爱情,不是靠真正的两情相悦。羊皮书说真情是最脆弱的,简直不堪一击,如果爱上一个人,绝对不能轻易表达,尤其不能和盘托出,那样会“非常危险”,一定要先试探对方的意思,几个回合之后,才能在“最不经意”的时刻表达,而且在男人女人之间,主动与被动,控制与被控制的角色转化是极为重要的。百合想,天哪,这哪里是什么爱情,简直就是一场战争啊!她越是熟悉天仙子,就越是怀疑:这书是天仙子写的吗?不对吧?天仙子是很单纯的一个人啊!

很久以后,她终于壮着胆子说出自己的疑问,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天仙子说的确是她写的,是她的成名作,可惜,天仙子说她自己是个“叶公好龙”的人,她写了这些,是她头脑里的领悟,而在实际生活中,她不但不会使用这些伎俩,相反,她简直就是个弱智,而且,永远栽进同一个坑儿里。

百合可不愿像她这么活着,百合想,既然来人世一遭,就得活得有模有样,精彩纷呈。就说眼前吧,对老虎那种朦朦胧胧的感情,就特别让她神往,她甚至想一辈子都不戳穿,就要羊皮书上说的那种“镜花水月”的感觉,这样,她会觉得每天的生活都非常美好。即使是有一点儿波澜,她也会觉得是微风吹皱了彩虹映照的水面,白雪在山上的阳光里闪耀,面对美景她会榨一杯雪梨汁,但她不会喝,她怕喝下去甜蜜就会消失在肠子里。她走到院落中,看着百叶窗上的白漆已经在剥落,太阳耀花了她的眼睛,这时她会和邻居的女孩一起打网球,怀揣着一个秘密,那就是她的戒指,她的奇异的花朵纹章。

她会趁着打球的时候偷偷瞥一眼她的戒指,它还在,没有任何被仿造的迹象。网球在天空中飞得很慢,如此辽阔的天空下,有了太多的静默。

傍晚她偶尔会去参加一个叫做单向街的读书会。这个城市里涌出越来越多的作家,如蝗虫一般把各种粪便似的思想往年轻单纯的女孩们心里倒;另外一些时候她会买一张音乐会的票,音乐厅被挤在这个城市的一隅,周围全是施工工地,她的耳朵会从嘈杂的施工声中辨别出莫扎特的音乐,偶尔会看到舞台上闪亮着一列金绠装饰的高领子,在假发香粉的包装中,假扮的音乐神童会出来亮相。

不过此时的百合依然很幸福,起码,人类社会满足了她巨大的好奇心,她无论在哪儿,总觉得天空是彩色的,就像她家门前的院落,即使是凋谢的大丽菊,也会泛出令人意想不到的衰败的紫红色。她会在阳光充足的时候,把一瓣盛开的夹竹桃夹进羊皮书里,做成植物标本。她喜欢植物干枯的过程,她不觉得那是一个凋谢的过程,相反,她觉得越枯澹越美丽。

6

曼陀罗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了一个与戒指有关的重大秘密。

这个十五岁的女孩一直没闲着,她一直在探索:那戒指上的花朵究竟是什么花?戒指暗盒里的迷药究竟是什么致幻性植物的粉末?

她已经与时俱进地成立了一个专门制作迷药的地下工厂,抛弃了过去的那套原始方法。她也曾试图仿造那枚戒指,但是难度实在太大了,她为此投了一笔巨资,几乎倾家荡产,但最后的结果依然是:失败。

她曾经以为,那粉末如同百合所默认的那样,正是曼陀罗花制成的迷药,然而却不是。她提纯了一克曼陀罗粉末,用纯金的天平称了一下,接着又称了同一重量的来自暗盒的粉末,最后倒上专门用于测定迷药成分的淡蓝色药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那些纯粹的曼陀罗粉末变成了浅苹果色,而暗盒中的粉末则变成了一片银白,然后迅速地结成了块垒。

她发了几秒钟呆,想起自己一直以来的怀疑,是的,她从一开始就怀疑这是不是真的曼陀罗迷药。她飞快地想象了两种可能,要么就是百合在骗她,而更大的可能是:连百合也不知道这迷药来自何方,很可能根本就是藏在戒指里的来自人类的迷药。也有可能:与戒指上的花朵有关系。

曼陀罗早已精通迷药的种类与作用,尽管种类像植物一般繁多,却有着共同的对心理致幻的作用,它使疲于奔命的人身心松弛,就像是一桌色香味俱全的大餐,会勾起人们视觉、味觉和嗅觉的全面享受,那种铺天盖地的感受,足以压倒一切人类的情感。

她想,最关键的就是这朵奇异的花了——为了制作迷药,她收集了无数植物,唯独没见到过这种花。

曼陀罗于是毫不犹豫地踏上了危险的旅程。她坚信随着神的指引,她会找到这种奇异花朵的诞生地,而一旦找到,她也就会顺理成章地找到这种特殊的迷药。

曼陀罗决定用最省钱的方式环游地球。她坐最廉价的火车和灰狗,从一个城市转到另一个城市,她听惯了车站地板上小孩的哭声,看惯了布满皱纹的脸上的哀伤,有时一觉醒来,正躺在某一个国家展翅的纪念铜像下面,这时候她就会向路人要一支烟,深深地吸上一口。

她找不到丝毫迹象,每当她绝望的时候,她就会在自己的手腕上拉一道浅浅的血痕,学着中世纪巫婆的方法,把血涂到丛林的叶子上,试图从叶子上找到什么咒语。有时她会租辆车,开进实验室附近的停车场,从车里偷窥白色实验室里那些神秘的器具;有时候她会认错房子、街道或者楼梯,透过钥匙孔窥视,发现每间一样又不一样的厨房。饿极了的时候,她会按响门铃,用古怪的神情向站在面前的人要一块面包吃。

她的足迹冻结在很多国家的很多条小路上,脸上的那块青记更加明显,她索性就那样以裸脸示人,接受雨滴的鞭打。她有时会睡在废弃的工厂里,可是有一次,她看见一个士兵拿来一桶汽油,另一个准备点火,她跳起来,用风一样的速度跑开了,她刚刚停下来,就听见身后巨大的爆响。

那是深夜,她觉得自己很可能迷失,她穿过被遗弃的果园、葡萄园和长满荆棘的堤岸,靠着萤火虫的小灯笼和飞过的流星照明,听见下面急流吼叫,有崩落的雪和着阴冷的硫磺的颜色滚滚而下。

终于在冰天雪地里她看见了一列火车停在车站。而月台上空空如也。

7

曼陀罗寻找迷药的过程就像是一部匪夷所思的动画片。因为这一切毕竟离现实太远了。她知道自己必须从此缄口不言,因为即使说了也无人相信——她坐上那列空无一人的火车,火车只走了一站就停了下来。她只好走出来,不知身在何方。

好像是乡村。四周是荒野。远远的,有锯木场和森林,有一条河流经那儿,在草地和堤岸之间,有高大的蕨类植物,她习惯性地吸了一口,没有什么异味。她穿过那些植物,终于看到一座城堡。远远便能听见萨克斯的乐声,看到那张大桌子,她才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饿了!她一头扎进去,大口喝着蜂蜜和葡萄酒,再咬一口喷香的松饼。

没有人管她,当她抬起头来,却发现那些跳舞唱歌的人都似曾相识——他们是玛丽莲·梦露!约翰·肯尼迪!马龙·白兰度!葛丽黛·嘉宝!甚至哥白尼!伽利略!还有凡·高!塞尚!那个长着长长白胡子的老人,不是托尔斯泰又是谁?!还有那个矮胖的家伙,分明是巴尔扎克啊!

她觉得自己被梦魇住了,为什么她见到了他们,她在梦里都意识到,他们虽然伟大,但到底是死人啊!

不过他们都像是根本没有看见她,继续在那里欢歌狂舞。她急急地穿过一条回廊,走进庄园的深处。

被灰纱掩映的窗帘里,正在上演一幕戏剧:一个贵妇模样的女人,正在把她的情人放倒在床上,在情人身体的各个部位涂抹着香精。窗外的曼陀罗用她超级发达的嗅觉,判定那香精中有紫罗兰、豌豆花、忍冬花、柠檬油、风信子、鸢尾花和丁香,还有要命的金雀花、石南花、铁线莲和野玫瑰……天哪,她觉得自己隔着窗子已经几乎被熏倒了。

那女人是在杀她的情人!一定是的!谁也无法忍受这许多致命的香精,这种香精的浓度比一般迷药还要厉害,果然,那男人已经躺在贵妇的怀抱里无法动弹。

曼陀罗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机会到了!——如此精通香料配置的人,怎么会不知道暗盒里面真正的迷香成分?说不定,还会知道那奇异的花朵!

这时,这座未名城市的拱廊、过道和大理石广场,恰恰被晚霞染得鲜红,衣衫褴褛的乞丐们集体出动,蜂拥着去吃那张大长桌上的残羹。虽然是残羹剩饭,到底是被名人们吃过的,也足以令人敬仰了,当然,已经死去的名人总比活着的更有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