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

天仙子第一眼看见女儿就觉得她变了。除了过去一贯的冷漠,还有一种完全提不起精神来,仿佛大病了一场的感觉。过去曼陀罗瘦则瘦矣却并不憔悴,可现在举手投足间却完全失去了过去的自信。因为精神不好,美貌也打了折扣,天仙子急忙煲了猪手芸豆羹为女儿滋补,曼陀罗一口口地吃着,毫无表情,无论天仙子多么着急,她都一言不发。

曼陀罗好久都没有恢复过去的美貌,她一直睡着不想见人。天仙子只好给百合打电话,百合似乎也对去摩里岛的事讳莫如深。天仙子没有办法,只好每天好吃好喝地伺候女儿,天仙子暗暗地想,一定是自己造了孽,上天给予的惩罚。

天仙子很恨自己。明明知道老虎不爱她,明明知道爱上一个人该怎么办——恰如她清醒时在羊皮书里写的那样,“你若是爱上一个男士,万不可去主动表达,因为在爱情中爱得主动的那一方,都是受制于人的”。她明明知道这个,当她自以为爱情来临的时候,她却慌不择路,所有的纸上策略都烟消云散。一句话,在她百般试探之后,她断定了老虎不爱她,但她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只好继续自欺欺人,她唯一的希望是老虎帮她演戏,无论爱不爱她也要帮她演完这出戏,让她软着陆,否则,她会受不了,她会自杀,她很怕死,更怕自己死去没人照顾让她又爱又恨的女儿。

天仙子的这番心思,哪里瞒得过老虎的眼睛?!老虎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心态,洞若观火地俯看着天仙子拙劣的表演。他不戳破,没有什么好戳破的,既然老婆不在身边,天仙子又无法干涉自己的自由,那又有什么不好呢?开始他还比较收敛,后来简直就是明目张胆了,无非就是满足欲望呗。在老虎的眼里,这个傻帽儿女作家其实跟那些充气布娃娃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还要多费点儿唾沫星子。至于爱,那是绝对谈不到的。这个城市的男人已经多年不知爱为何物了,女人对他们来说无非也就是一种商品,二十几岁的青涩了些,还有点儿哄抬物价的意思,三十岁以上就可以贱卖了,而且她们还常常自降身价。现在SB才去搞什么处女呢,又难弄又危险,一般的熟女也不行,时间长了之后她们就会恃宠而骄,要这要那的,好像男的欠了她们什么似的。比较理想的就是像天仙子这样的女人,她们傻就傻在至今也没能把爱和性分开来,由于她们那傻乎乎的带有献身精神式的爱,她们在交往过程中不会提出任何条件,还常常倒贴。而一旦腻了之后甩她们也很容易,因为这类女人的内心是骄傲的,伤她们是很容易的,一旦受了伤,她们出于自尊,还不敢揭露真相,总是自欺欺人,不了了之,因为她们貌似坚硬,实际上是最好欺负的一族。

天仙子是如此鄙视自己,自己这个已经做了母亲的人,竟然如此为了满足自己的情欲不顾女儿,她又一次下了决心:老虎再来的时候,自己一定要立即斩断这种关系,可是老虎没来。三天过去了,一个星期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依然没来,老虎,就像是在这个星球上消失了。

于是她心里的一种痛又被另一种痛所代替。

她开始讨厌自己,觉得自己正在变成一只苍蝇,用糖浆在洗涤自己。她看着自己好像进入了电视屏幕,觉得自己的服装和一切都那么可笑,语言和思想的时代明明已经过去,人们都在避开眼睛的对视,迅速地摆出各种欺骗的姿势,不妨按一下倒退按钮,把这座城市的历史再从头看一遍。找一个最适合自己的迷人的欺骗姿态,把自己暴露在外部,不再受内心苦恼的折磨,或者掉头逃开,或许很快就能看见脚印被野草覆盖,彻底离开那座城市的罪恶与快乐。

她这才明白那个被割掉舌头的梦的深刻寓意:她也许很可怜,但是这种可怜是任何语言所不能表达的。仿佛海浪被镇压在陡岸底下,又像被一只鱼钩钓着的鱼,尽管那鱼钩是金的,那鱼嘴上涂了口红,可残酷的现实是,她依然是钓钩上一条可怜的挣扎的活鱼。

清醒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卷入了一个无聊的故事,她甚至怀疑神的品质:因为神并没有为善良的人增添一点什么,也不从卑劣和虚伪那里剥夺什么,神似乎采取的是隐藏的策略,面对现代人,他从不现身,也许连他也感觉危险。

然而,这世界上就真的连一丁点儿的爱,一丁点儿的温暖也没有了吗?她还是不信。只不过神没有惠顾她,爱没有惠顾她,神也喜欢年轻人,喜欢那些飘在风中的颜色鲜明的裙子,而她,更希望碰上一只可以假装成诺亚方舟的纸船,那样的话,起码可以骗骗自己……

2

老虎特意为百合摆酒接风。

百合穿一身玫瑰紫的纱衣,戴摩里岛买来的银紫色耳环,这些,都是她在失去财产之前买的。老虎在给百合倒酒的时候,心里还在惦记着:她会给我买件什么礼物啊。

老虎这么想绝非没来由,以前的每次相聚,百合都是大包小包提了来,老虎是亲眼见过百合买东西的风范的,百合买东西从来不问价,有一次他们偶然在一家高档商场里面相遇,百合拉着他就找了一家品牌专卖店,叫什么LV的,百合说你的西服实在是该换了,你看这儿的新款西服多漂亮啊!不如买两套穿穿,当时他惊奇地看着她带着一种玩味的心理看她是否能够坚持到最后,但是让他吃惊的是:她根本不是在演而是动真格的,她满场乱飞地跑来跑去,把每套尺寸合适的西服都拿来给他试穿。他一开始还带着一种绝不相信的轻松和好玩心理,直到最后她准备付款的时候才大惊失色,他拦住她说:“百合你千万不能这样,我们在公司是上下级关系,你要是这样以后就不好办了。”他压低了声音为的是怕售货员听见,可是百合没头没脑地大声回答:“什么叫不好办啊?不好办是什么意思啊?我又没想让你提拔我,我不过是觉得你身上的西服太老气该换了而已。”百合的声音让所有的售货员都听见了,老虎面红耳赤觉得自己陷入了一个尴尬的境地。

后来百合一掷千金地买了一套一万七千多元的西服,藏青色,款式绝对漂亮,为了和这套西服相配,百合又半强迫地为他买了一双漂亮的名牌皮鞋,老虎觉得这身行头可以参加华尔街的任何重要会议,但是到目前为止,他觉得自己没有穿的场合。然后百合又买自己的衣裳,她让他等在外面,自己跑进试衣间,一套套衣裳穿了脱脱了穿,让他来评判。说实在的,他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也曾经当过大型选秀活动的评委,所以审美上还是蛮自信的,那天百合一连买了四套衣裳,都相当成功。她今天身上穿的这套玫瑰紫的纱衣也是当时买的,如今穿着依然风姿绰约。

可是,为什么百合这次竟然没给他带来任何礼物呢?

老虎觉得奇怪。更奇怪的是接下来百合的问话:“……原来我每月的工资只有这么一点点钱啊?”

“你是第一次用工资卡领钱?”他问。

“是啊,原来我以为……现在看起来,这点儿工资还不够一顿饭钱。”

“是啊,你现在不过是个普通编辑,如果……如果可以做项目经理的话,你的工资会比现在高得多……”

“那么,我怎么才能当上项目经理呢?”

“你一直活在外星上吗?”他盯着她有些诡秘地一笑,“百合,你来了公司以后一直传言不断,有人说你是某地首富的女儿,有人说你是上面某政要的亲戚,甚至,甚至……甚至有人说你是某国国王和某国女星的私生女!……总之大家都认为你是有背景的,而且背景大得很!……你,你能把真相告诉我吗?咱们也算是朋友了,把真相告诉我吧!我一定保密!”

她困惑地看着他,真的不明白他在说什么。“你说的什么啊?什么真相啊?”百合知道当然不能告诉他她来自另一个世界,她知道即使告诉了他,他也不会相信的!

“好了百合,你演得够成功的了!你看你多会装傻啊!一个小姑娘,照你说来是父母出国,可你哪来的那么些钱?看你干干净净的,不像是挣那些来路不明的钱啊!”

“对,我的父母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可是难道父母不能为我留下或者寄来什么东西和钱财吗?”她愤然叫了起来,“这些人太恶心了!要知道我并没有招惹他们,可他们为什么总和我过不去啊?”

他笑了笑,“很正常啊,他们并不是专门跟你过不去,他们是恐怖的大多数,大多数的意义就是要和所有人过不去,每个人都要经过严格审查,你今天合格了,但并不意味着永久合格!明白吗?……看来你还是不明白,譬如说我吧,我最近被议论得少了,并不意味着我就永远不被议论了。假如我明天酒后驾驶或者和演员剧团的哪个女演员出去吃饭,我的消息肯定又得上咱们B城的头版!这是个娱乐时代你懂吗?什么都别太较真儿了,特别是在我这个位置,较真儿的话一天都不能活,懂吗?!”

“那你为什么还愿意待在这个位置啊?”

他一怔,哈哈大笑,“百合啊,我真是服了你了!你真的像从另一个世界来的!告诉你吧,这个位置是个魔椅,上去就别想下来。很久以前有位伟人说过,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真的,位置的风险越大就越有刺激性,男人嘛,都喜欢这种刺激……算了,不跟你讲了,讲了你也不懂!……”他脸上的笑容划过一丝淫邪,“我会很快提你做项目经理,如果你表现得好一点儿的话。”

也许她的表情不是他所希望的,他又把口气放温和些,轻轻地问:“我可以问个问题吗?你必须如实回答我。”

她点点头。

他的声音几乎成了耳语,“你……是不是最近破财了?去摩里岛回来之后……”

“是的,我破财了。我所有的钱财都丢失了。现在,我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她看着他,平静地说。

一向冷静之极的他竟然半张了嘴,说不出话来。

3

百合真的没想到钱对于人类社会是如此重要,其重要性简直等同于生命。

百合的工资几天就花光了,而所有的海底珠宝也没有了,她只好变卖自己的衣裳。好在她的衣裳成箱成笼,而且,都是名牌,还非常漂亮。

百合瞄准了离家不远的一个地方。地铁里,对面一个瞎子老头在歌唱,两边是卖DVD的,百合铺了一张简陋的席子,盘腿大坐,把带来的衣裳一件件铺上去,刚刚铺到第十七件的时候,她的眼前就出现了一大堆穿着各种鞋的脚。然后,就出现了手,一些穿着考究的小姐太太们,不顾体面地在百合的衣裳中扒来扒去,她们几乎是如同抢掠一般地抓狂着,每人都拿走三四件,不停地挑选着。正当百合的眼睛顾不过来的时候,突然发现人丛中好像有个熟悉的面孔,那张小小的狐狸脸,一闪就不见了,她好像也拿了几件衣裳在比画,百合突然感觉到一丝寒气掠过,好像是一种邪恶的信息——

百合有些担心了,她站起来开始叫唤:“喂,大家还是把衣裳放在这儿挑吧!好不好啊?”

然而场面已经失控了。那位一闪即逝的小姐手里已经拿到了五件衣裳,她眼疾手快,早已发现那是一线大牌巴宝莉和KENZO的牌子,恰恰这两种牌子都是她喜欢的,应当说价格相对已经算是低的了,但是她依然觉得远远不够,对于她——罂粟这样的女人,一切都没有底线。她悄悄地跑到一边去打了个手机,仅仅过了几分钟,那五套美丽昂贵的衣裳就归她所有了——城管来了,驱散了人群,人群趁乱把那些平时根本不敢问津的衣裳一抢而光,而百合却被带到了工商局。

罂粟一口气跑了差不多一站地,才觉得自己安全了。她双手发着抖,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些衣裳,这种感觉简直是太奇妙了!她判断那一套巴宝莉时装裙至少要值三万块钱!天哪!三万块钱!她是打死也舍不得买这样昂贵的衣裳的!可她是多么喜欢看那些橱窗里的模特儿啊!那些国贸大厦里面的高级品牌,经常是五位以上的数字,她常常在那些橱窗旁边流连忘返。她觉得自己的身材一点儿也不逊于那些模特儿,可为什么就没有穿那些漂亮豪华时装的福气呢?!可现在她有了,而且没有花一分钱。不她一点儿也没有为那个被带进工商局的傻丫头难过,没准儿她也是从什么不法渠道弄来的呢,要不然怎么会在这个鬼地方摆摊儿呢?只能怨她倒霉,只能怨她运气不好!罂粟四顾无人,赶紧把衣裳重新装回袋子里,紧紧捏住,就像是捏紧了一个梦似的,生怕它溜走。

她决定,今晚要约见阿豹,穿这套巴宝莉的连衣裙。

4

大概就是从这一次开始,百合真正领略了人类世界的可怕。

当她从工商局走出来的时候,天已经擦黑了。

她漫无目的地走着,向着家的方向。她在想海底世界她自己的家,在那个世界,亿万年来也不曾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有一次,她和一条贝叶鱼同时发现了一只刚刚死去的大珠蚌,那里面有一颗价值连城的巨大明珠,她和贝叶都喜欢,但是她们互相谦让,她抢先把珠子塞给贝叶自己走了,可到家之后就看见珠子在自己的房间里熠熠放光,奶奶说小贝叶把你买的珠子带回来了。她吃了一惊,把珠子收好,然后在自己临走的时候仍然给了贝叶,这就是海底世界的生物们之间的关系。

她就这样失去了自己美丽而昂贵的衣裳,没有得到一分钱,还被几个又脏又丑的男人教训了一顿。她在想,人类实在是太恶了,难道他们做的这些事,神没有看见吗?!

她拉开窗帘,想在月圆的时候向海王星祈祷,可是外面无星无月,她肚里很饿,饿得睡不着觉。她在想,应当找谁?第一个想起的人是老虎,说实话她现在想念老虎,她知道她如果找他,他不会拒绝,可是,她需要为自己目前的窘境向他解释,而实际上,她无法解释。那么就是天仙子了,天仙子那里很安全,她可以在那儿吃好睡好,甚至可以住一段时间,可是依然面临着一个解释的问题,所谓解释,就是撒谎而已,百合还没有完全学会人类撒谎的本领,拿不准自己是不是能够把一个谎言编圆。

只有曼陀罗了!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百合把自己全部的财产抵押出来,不过是为了拯救这个鬼知道该不该拯救的女孩子!她立即拨通了电话,电话那头传来曼陀罗懒洋洋的声音:“来吧。”

5

曼陀罗破除法术之后,似乎一直处于一种失忆状态。百合倒是觉得这种状态挺好的,比过去的曼陀罗可爱。

只有曼陀罗自己知道,她并没有失忆,她什么都记得。

那一天,当她坐上地狱列车驶向那个无名古堡的时候,在无意间洞察了一个杀人的阴谋。一个贵妇模样的人用香料杀死了自己的情人。她当时觉得终于找到了机会——她的判断是对的:那位贵妇果然知道一点儿有关戒指的秘密。

她的判断自然首先来自那些香料的配置,那样的配置令她震惊。她断定贵妇完全懂得有关迷药的一切,她冲进第一现场,贵妇在慌乱中说出了一些本来不该说的话——很可惜她手头没有那枚戒指,但是按照她的描述,贵妇说那朵奇异的花来自摩里岛。至于叫什么花,那是打死也不敢说的,看着她脸上那种莫名惊恐的表情,曼陀罗的好奇心陡然又增加了数倍,她决定立即启程前往摩里岛。

贵妇劝她别去,贵妇说她从小就怀有一个巨大的梦想,想实现她想象中的美好爱情,为此她不惜用各种致幻性植物的配方配置出各种香料以迷倒她看中的男人,然而多少年过去了,她的梦早已幻灭。至于躺在这里的这个男人,是一个负义的王孙,她惩治这种人已有经年,她知道自己已经堕落了,但她不忍心看着一个十五岁的美丽女孩走自己同样的路。

“小姑娘,我劝你还是回去吧。回到你自己的国家里,人类不是说过吗?好死不如赖活着,何况你这么漂亮,这么聪明……”

“告诉我,怎么才能走进摩里岛王宫?”

“……那里有一位叫做莫里亚的酋长,很受王室的信任……不过我劝你别去,那里非常危险……”

曼陀罗完全置之不理,决定去会会那位莫里亚酋长。她已经深陷在自己建构的幻想之中,谁也无法阻拦。

没有想到的是,她刚刚开始描述戒指上那朵花的形状,并且希望得到酋长帮助,找到那种花与香料的时候,酋长便翻了脸,当时莫里亚好像突然变成了可以挤出蓝血的恶魔,扑上来掐住她的脖子,把所有的迷药都灌进了她的嘴里,她心里是清楚的,手脚却僵硬着无法动弹。她眼前出现无法描摹的幻象:被橡树根纠缠的房子上面坐着一个流浪的神,远处有人在弹钢琴,一个长着鬈发的女孩被奇怪地贴了胡须,拿着一只黏土长颈瓶,里面不知是酒还是蒸馏水。后来她终于看见那个弹琴的女孩,竟然是坐在马桶上,钢琴上摆着的苍白的玫瑰带点儿紫色。有一大群人四仰八叉地躺在周围,还有一口大锅,咕嘟嘟地煮着药水,那药水的香气浸透了她的全身,她觉得自己昏迷了很久很久才醒过来,全身的力气都失掉了。

她比以前更瘦了,一件吊带睡衣撑着她细小的骨架,她迷迷糊糊地半睁着眼睛,从冰箱里拿出半成品:咖喱炒饭和意式肉酱面,又煎了几个鸡蛋,百合一边狼吞虎咽一边谴责:“怎么你永远吃这两样东西啊?”曼陀罗又给她倒了一杯红酒。百合吃饱喝够之后靠在沙发上,喘出一口气来,慢慢地说:“我破产了,在你这儿住些日子,可以吗?”曼陀罗冷冷地垂着眼皮说了一句:“随便。”然后就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干净的床单被褥,放在客房的床上,然后去卫生间放洗澡水。

百合在洗澡的时候把剩的最后一点儿玫瑰精油用完了。然后就倒在床上呼呼大睡,凌晨时分她忽然做了个梦,梦见一朵萎败的花就开在自己的床头,越开越大,就在它变得人那么大的时候,她惊叫一声惊醒了——在漆黑的夜里,曼陀罗正一动不动地站在她的床前,看着她。

她一下子坐起来,肩上的吊带滑落了,露出肩膀和前胸上的一片雪白。

“百合,过去的事都是我错了,求求你,给我一点儿迷药吧。你知道,我早就离不开这玩艺儿了,现在我天天失眠,没有食欲,很多见过我的人都说我不如以前好看了,所以,我现在天天闭关,连人都没兴趣见了,一个人猫在家里不知道要干什么,百合啊,你不知道那种滋味有多难受!真的是抓狂啊!……”

曼陀罗站在她的床头说了很多,曼陀罗的话让她突发奇想,她一直奇怪摩里岛的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可曼陀罗总是讳莫如深,做出一副失忆的样子,然而百合内心深处,并不相信她失忆。

“你得告诉我,摩里岛的那个夜晚,到底发生了什么?”

曼陀罗双眼都变得迷惘:“那个夜晚,我记得我们去了摩里岛,在那儿待了起码四个晚上,然后就回来了,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啊?!”

“我们临走前的那个晚上,你变成了一个木乃伊,最后是我把全部财产抵押出去,才请得莫里亚酋长来为你解除了法术,难道你一点儿不记得?!”

她迷惘的眼睛变得吃惊了:“你说什么?百合,你不会是还在做梦吧?什么木乃伊?什么酋长?不过是临走那天晚上有个小偷把我的迷药偷走了,我没有了迷药,一直痛苦而已……”

“那我问你,还记得番石榴吗?那个女孩,因为吃光了稻香春的点心让你生气,然后你让人家牺牲贞操来为你换迷药……”

她作一副苦思苦想状:“……我做过这种事?……实在想不起来了……”

百合拿出随身带着的几张照片:“这是番石榴,这是莫里亚酋长,这是我和你……这你总不会认不出来了吧?”

“啊!天哪!……”她的脸变得煞白,惊叫起来,“你看哪,你看百合,这里面还有一个人,还有第五个人你看见了吗?”

她的惊叫让百合后背发凉,当时,万籁俱寂,百合一手撑着床,慢慢地把眼光挪到那张照片上,可是,什么也没有,背景是摩里岛的文化村。

她恐惧地看着百合,“你真的看不见吗百合?就在文化村的林子里有一张人脸,你看不见吗?一张老人的脸!”

百合毛骨悚然地重新拿起照片放在灯下,依然什么也看不见,百合把灯慢慢拧暗,就在灯光变化的时候百合真的看见了一张脸,一张老人的脸——那是海王的脸。

曼陀罗是真的害怕了,因为,她过去是见过这张老人脸的。

6

百合真的被提拔为项目经理,她的工资一下子涨了很多,她对工资这个东西终于有了概念——原来工资就相当于海底的贝壳,她攒了很多贝壳,可以用它们去换她需要的东西。

她在曼陀罗家住下来了,曼陀罗似乎仍然处于失忆状态,不过曼陀罗的确有一个大大的优点:和她一样慷慨。曼陀罗拿出存折对她说,过去做生意的时候还赚到过一些钱,随时可以取出来用,密码她告诉了百合,折子放在她们共同知道的地方。尽管如此,百合依然非常自觉,只有在自己的工资用完,而又非常需要的时候才动这些钱,这是一笔很大的存款,她真的不知道曼陀罗靠做什么生意赚的钱。曼陀罗说你就别管那么多了,反正你花吧,随便花,就当是自己的钱一样。

曼陀罗这么做,自然是对百合终于给了她一点儿迷药的报答,百合告诉她自己所剩的也不多了,只能给她一点点。实际上百合只给了她小米粒那么一点点,她就已经感激涕零了。她不再失眠,肤色也慢慢恢复,整个人也从那种完全被打垮了的状态里渐渐走出来。她和百合话不多,每天说话都是在吃晚饭的时候,她不再吃那种冷冻的半成品,她经常带回很昂贵的食物,而且她们还常常到外面去吃。当然,她吃得很少,好像纯粹是为了陪百合,而百合天生有个大胃,好像永远装不满似的,说真的百合自己都不好意思了,可曼陀罗总是为百合点各种让她难以拒绝的美食。有一天晚上,她们在一家日料吃饭,她突然对着百合说百合你真好看。然后就拿了一面小镜子给百合照,百合在镜子里看见一个脸色白里透红的大娃娃,还鼓着腮帮子大嚼着——百合想,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再看看她,瘦得像根芦柴棒,虽然比百合小几岁,但看上去她们年纪相仿,她在百合旁边就像受气的小媳妇。自从遭遇摩里岛那次毁灭性打击,她好像伤了元气,再也恢复不过来了似的。

当晚,她们在一起看影碟,是她带回来的。这张碟一打开就吓了百合一大跳,那里面全是做爱:男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女人和女人,甚至还有野兽。吓得百合毛骨悚然。但是百合的好奇心迫使自己看下去——曼陀罗拉住百合的手,好像在给她壮胆。

影碟看完了,曼陀罗站在她面前,慢慢脱掉自己的吊带裙。

她先是发呆,后来好像一下子明白了曼陀罗要干什么,她蓦地站起,脚底抹油似的溜进房间里,任曼陀罗怎么敲也不开。

曼陀罗的声音十分轻柔:“百合,百合你别怕啊,真的很好,你会觉得,意想不到的好,那种感觉,你要是没有尝过,真是枉费一生啊!……”

曼陀罗不断地说着,声音慢慢变成一种奇怪的耳语。她好像慢慢听进去了。但是她依然没开门。

转眼间,她来到人类世界已经几年了,她习惯了这儿的生活,可是,她的内心世界依然属于海底。在海底,大家肌肤相亲的前提只有一个字:爱。并不排斥和同性,她和小贝叶也有相亲相爱的时候,她们觉得很自然,然而对曼陀罗,她没有这种感觉。

心跳和钟响融为一体,都是有节律的声音,还有门外越来越弱的耳语声。她慢慢地被催眠了。不知过了多久,在一片静寂中,她听到了一个声音,来自那个小仓库,她怔了一下,以为是梦里的声音,但突然地,她惊醒了,不,那是现实中的声音,是实实在在的声音!就来自那个小仓库。

一瞬间她睡意全无,听了听,门外已经不再有耳语的声音。她悄悄地走向那个小仓库,却看见那上面安着一把锁。她把耳朵贴在仓库门上,悄悄地问:“有人吗?”

她问了几声,没有声音,就在她刚刚转身离开的时候,她听见里面哗的一声响,像是有人把一杯水泼在了地上。

她惊住了。是的秘密就在那儿,就在那扇门里。曼陀罗从来不开那扇门,也永远把她从那扇门前引开。

7

曼陀罗也有很认真很静默的时候。

那是她认真研究那些花朵的标本的时候。

那时候,百合就会悄悄沏上一杯茶,在透明的阳光底下,欣赏这个怪异的女孩。应当承认,这个女孩静默下来还是很让人怜爱的。

百合这才知道,她那些铁艺和玻璃之间,一沓沓的像画作一样的纸张,都是花的标本。

曼陀罗说,制作迷药的第一步,就是要了解这些花朵,这些迷药和香料的来源。高兴的时候她会招手让百合过去,告诉她许多有关花朵的事情,百合是第一次从她嘴里听说关于“花语”。是的那本羊皮书上有“如花解语,似玉生香”这类的词儿,但是百合并不明白,花语是指人类用花来表达人的语言,表达人的某种感情与愿望,在E时代,甚至成为了一种信息交流形式。绝不能在不了解花语的情况下就乱送别人鲜花,结果只会引来别人的误会。

曼陀罗说,花语最早起源于古希腊,那个时候不只是花,叶子、果树都有一定的含义。在希腊神话里记载过爱神出生时创造了玫瑰的故事,于是玫瑰从那个时代起就成为了爱情的代名词。

“花语真正盛行其实是在法国皇室时期,当时贵族们收集了民间的花语信息,然后让那些含有特殊花语的花朵在他们的后花园里生长。”曼陀罗有些诡秘地看着窗外的云,“十九世纪的时候,社会风气还不是十分开放,在大庭广众下表达爱意是难事儿,所以恋人们赠送的花就成了爱的信使。”

关于花语的描述吸引了百合,她大睁着一双清澈见底的眼睛,听着。她的这种姿态让曼陀罗很得意。

“譬如现在B城的人都兴在情人节送蓝色妖姬,”曼陀罗满脸不屑的样子,“可是他们根本不懂,单枝蓝色妖姬的意思是承诺,而双枝蓝色妖姬的意思是:相遇是一种宿命;至于三枝蓝色妖姬是说:你是我最深的爱恋,希望永远铭记我们美丽的爱情。这帮土老帽儿,他们不过是跟风儿罢了。”

曼陀罗打开那一页页夹着花朵标本的纸,里面的蓝色妖姬是一种蓝色的玫瑰,如同蓝色天鹅绒一般华贵。

又打开一页,鸢尾花,外观像蝴蝶,很美的花。曼陀罗不经意地说:“它别名就叫蓝蝴蝶,也叫爱丽丝,它是恋爱的使者,是制造香水的最佳原料,欧洲人认为它象征光明和自由,古埃及人觉得鸢尾花是力量与雄辩的象征,不同颜色的鸢尾有不同的花语:白色代表纯真,黄色表示友谊永固,蓝色是破碎的激情;紫色代表爱与吉祥;深宝蓝色的德国鸢尾代表神圣……”

又翻到一页,黑里透红红里透金的玫瑰。“……看,这是黑玫瑰,多漂亮,玫瑰里我只喜欢它,这种叫‘黑魔术’,很神秘;这种叫‘黑美人’,花型小一点儿,光泽好,像金丝绒似的,你知道它的花语是什么吗?……”曼陀罗盯着百合,一字一句地说:“它代表真心;我是恶魔,但我是个真心的恶魔知道吗?我送了你这个,你就得归我所有!”

百合一下子转过脸去,“那你永远别送我这个!”

曼陀罗笑起来,“逗你玩呢傻孩子!看看这个吧,花中妙品虞美人,是不是像美女?长袖善舞,华丽文雅,可惜不能作观赏,要是切了,汁水外流,很快花枝就会萎缩。娇气得很,它的花语是安慰、慰问的意思,你要是生病了我可以买了它去慰问你。”

“我可不想为了它生病。”百合喃喃地说。然后她就被一朵可怕的花吓倒了,那花就像是一领废旧了的绸缎,打成了一个起了皱的包裹,巨大,颜色像陈旧的血迹——

“这叫魔鬼之花,也叫尸香魔芋。它的花语是死亡。”曼陀罗继续说着,好像说着完全与她无关的事,“它生长在苏门答腊群岛,是世界上体型最大的花,它的臭味能引来苍蝇为它授粉。传说中它能乱人心智,产生幻象,引诱着人走向死亡,好像它就是那个专门守护所罗门王宝藏的恶鬼。它……”

“好了,别说了,翻篇儿翻篇儿……快点啊!……”

“哈,原来我们的百合也有害怕的时候!”曼陀罗更加得意,又翻了一页,“好了好了,这种花叫天蝶梅,又叫雪球花,它代表青春美丽!好了吧?它代表你!”

百合这才凑上去看了看,看见一朵朵小花围成一个大球,小花呈星形簇生,清雅妩媚,就像雪白的皱纹纸做成的,百合上去闻了闻,一股很正的清香。“这花好香,应当是制造香料的好花朵啊。”

曼陀罗哼了一声:“可这花是中看不中用。它呀,虽然香,可不合群儿!和任何其他香料都配不到一起,所以也只好弃之不用了!”

那天,当星星出现的时候,百合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彼岸花。

这不是花,这只是一幅画。它藏在了银色封面的夹层里,“这是我第一次给人看。我妈千方百计地想看,我都躲过去了!……你看它多美!”

百合战战兢兢地看着这枝画在羊皮纸上的怪异的花,她甚至觉得此花比那个什么魔鬼之花还可怕。它有红白两色,真是雪白血红。而且,上面还有金色的斑点。

“这才是最顶级的花呢!你知道它的花语吗?灾难、分离、死亡之美!它也叫曼珠沙华,我就叫它曼珠沙华,比彼岸花这名字美多了。它只开在黄泉路上,所以我拿不到它,只能把它按照传说中的样子画出来。那些守候着男人的傻女人,纯粹是假装幸福的守候,实际上她们守候的是通往黄泉路的彼岸!这彼岸其实是永远到不了的距离,除非死。”

百合觉得浑身发冷,她下决心要摆脱曼陀罗,无论她对自己多好,都要摆脱,可是在那个时候,她还是问了一句愚不可及的话:“那你听说过炼狱之花吗?”

曼陀罗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曼陀罗说:“什么炼狱之花?你一定是说我妈妈正在写的那部傻小说吧?她不过是在我这儿批发了一个词儿,就用来当书名,她对花,对香料和迷药可以说是一无所知。炼狱之花,根本就不存在。”

最后百合伸开自己的小胖手,指着戒指上的花朵:“你要是能说出这朵花的花语,我就服你。”

曼陀罗沮丧着:“这朵花,别说花语了,连花名也不知道。”

在那个星光灿烂的夜晚,她们两个谁也没想到,曼陀罗到死也不知道那戒指上的花朵——她后来正是死于魔鬼之花和曼珠沙华。而炼狱之花,它是存在的,并不仅仅存在于天仙子的幻想中。

8

阿豹看到罂粟出现时果然眼前一亮。今天的罂粟容光焕发,的确非比寻常。罂粟穿一件紫色调的服装,黑紫相间,腰间有精致的金色花纹,低胸,露出很深的乳沟,令人想入非非。

那一天他们做爱酣畅淋漓,完事儿之后像平时一样,她枕在他的臂弯里,似乎不经意地回答他的话,“你也看出这衣服不一样了?当然不一样,跟你说,这衣服摆在国贸的橱窗里,几万。”她感觉到身旁这个人僵住了,半晌,才动了一动,又动了一动,捏了捏那件连衣裙的衣角,“好是好,可也看不出这么贵啊?!”“世界名牌你懂吗?光这个牌子就不得了,巴宝莉,中国有几个人穿得起啊?”“那你哪来这么多钱啊?”

她微微一扭脖子:“别人送的。”

“谁?”

“一个大老板。”

“什么目的?想泡你?”

“哼,”她又媚笑了一声,“不过是在时尚杂志上发了个头条……倒是,想泡我的有钱人也确实大有人在,”她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儿,“你可得有点儿危机感啊!嘻嘻……”

他觉得自己一下子被打中了,好久以来,他一直有桩心事,他想做买卖,他想在经济上打个翻身仗,眼看着别人一天天富起来,“忍看朋辈成‘新贵’”,他心有不甘,特别是过去的妻舅金马似乎越来越阔,买了房子买了车,他听女儿曼陀罗说起,心里不是滋味。就在前些日子,他接触到一个大公司的老总,说想让阿豹到他那里去当副总,说起一单抵押担保的买卖,当时老总想让他做担保人,因为他和另一个公司的总经理是发小,铁哥们儿。他犹豫不定,不知道水有多深。

那天他们谈到很晚,阿豹突然发现,罂粟不但是性感尤物,还着实是个商场精英。罂粟鼓励他一定要接下这单生意,她飞快地帮他算了一笔账——如果此单做成了,那么赚下来的至少有七位数。

罂粟说,该出手时就得出手啊!

阿豹想,是该自己出手的时候了。

然后他们打开电视,偎在一起,一下子就看见了金马那张志得意满的大头像,金马在大侃反腐倡廉问题,谈得口沫横飞,满脸忧国忧民,义正词严。他的反腐剧终于开播了,据说还有些反响。

罂粟说:“换频道吧,看见他我就恶心。”阿豹说:“我倒是挺欣赏他的表演的,他演得真好啊!我敢说他是个利用写反腐搞腐败的人,以前不得志是因为没有机会腐败,假如有了这种机会,我看他比谁都腐败!你信不信?”

罂粟冷冷哼了一声躺了下去,“不知道,你大舅子的事儿,倒问别人?”

阿豹双手捧起罂粟的脸儿,“别着急,三年之内,我让你坐上宝马。”

罂粟似笑非笑地斜睨着他,“三年,是不是太长了点?我都老了……”

他们的身体又粘在了一起。黑暗中,阿豹觉得罂粟化成了一摊水,一抓,就从手指缝里流泻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