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1

我分明认出那个男人是老虎。

老虎和一个女人在裸泳,在交媾,这本身就令人奇怪。

老虎其实是把权力看得至高无上的,对于女人,他是慎之又慎的。即便是神仙MM,也休想让他为之冒险。是啊,现在已经夜半三点,但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这个女人非同凡响,竟然能让一个正在向上爬的男人暂时停止前进的脚步,浏览一下周围的风景——假如你了解这个城市中男人的真实状况,你就会知道这件事有多大的难度了!

那个女人转过身来,这样我就在月光下清晰地看见了她的脸,她的脸是美丽的,但美得极不真实,像是蜡像馆中的蜡像,然而她的姿态却似曾相识——那是一种假装优雅的姿态,不是血液里的,而是经过后天努力学习的——当然,那也没有什么不好。但是且慢,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不祥的信号。一种恶的信号,好像看见她就会让我想起一件不愉快的往事——那是什么呢?我想不起来。

当然他们不会想到在这万籁俱寂的夜中还有一双眼睛。

自摩里岛回来之后,这已经是我第十二个不眠之夜了。我陷入了人类那该死的爱情。比起这种爱情,先前对于老虎的好感简直就是小儿科完全不值一提。我不再轻巧,爱让我变得沉重。爱像是焦干的嘴唇吞下的沙子,滚烫难受,灼得我无法平静。

我已经把哥哥送回海底,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再没有任何力量阻止我和詹的结合了!我必须马上走,马上离开这个邪恶的城市,嫁给詹,去海底世界回复我的使命。

我为自己骄傲——我没有智慧,没有技能,没有信仰,但我有一种奇怪的力量,它扯碎了世界,如同一波年轻的浪,冲向海岸,淹去那些衰人的痕迹。这力量不是我的心,不是我的血,不是我的生命,它是一种未知的声音,如同浪的拍击,风的合唱,树的摇曳,崩溃者和离散者最后的呓语。在他们的畏惧和战栗中,我想我会完成使命——揭示这时代的羞耻——它被允许以侏儒和恶魔的舌头喧哗,却毫不留情地禁止真纯的话语,谁敢说出一个字,谁就将成为下一个失踪的人。

可是我真的完成使命了吗?

的确,海底世界只是让我来寻找戒指的主人,可是,难道我只顾惜自己的幸福,而置那些真纯的声音于不顾吗?

难道,我明明有能力制止,却姑息养奸,允许那些侏儒与恶魔的舌头继续喧哗,让这片邪恶的土地更加邪恶吗?!

那一对男女在泛滥的海水里做着罪恶的交易——一定是的。我生于斯长于斯,无法忍受海水枯竭,亿万鱼儿在痛苦中跳跃,海生物的没落与灭绝。我无法忍受海王和我的家族被邪恶的力量追逐逃亡,而我,现在正洞穿这邪恶,我在深入恶的灵魂,而月光,正在向我揭开他们的脸。他们的脸很不真实,仿佛一碰就会消失。

“最成功的骗子不必再说谎以求生。因为被骗的人,会成为他的拥护者。”——这好像是羊皮书中一个叫做莎士比亚的人说的。

不,现在还不是我走进玻璃暖房的时候,詹。等着我。

2

老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定了导演——竟然是天仙子的前夫阿豹!啊——天哪,这里面一定有着某种可怕的原因!

果然,不久我就开始接到小骡告状的电话。小骡在那边呜噜呜噜地说:“百合姐姐,你知道吗?虎总派来的这个阿豹导演很不像话,他一天到晚吃喝玩乐下赌场,一点儿正经事也不干!”“怎么可能?他这次去的任务是选演员啊!”“哼,美其名曰选演员,其实不过就是拉关系罢了!他张贴了选演员的广告,有很多人来报名,可是百合姐姐,你知道他问什么?他问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家是干什么的?……结果,后来他选的演员,全都是富豪子弟,说白了就全是买下来的!……更糟的是……更糟的是……是他还想泡番石榴,你知道,番石榴可一直是我的偶像啊!……”

小骡絮絮叨叨地说了半晌,我心里的怒火像波浪般起起落落。不过我已经能够控制自己了——能够控制,这是一大进步。面对他的控诉我冷静地说:“行了,我知道了。你也不必这么生气,观察观察再说吧,不要这么急于做结论。更不要到处说,听见了吗?”

——可惜的是,小骡并没听我的劝告。

几天之后,老虎突然找到我,表情严肃地问我有关小骡的情况,我心里明白事情要糟,果然,几句话之后老虎说:“这个小骡讨厌得很,到处告导演的状,竟然一直告到董事长那儿去了!太不像话了!实在不行把他换掉!”——董事长铜牛虽然到点了,但是按照人类的规矩,大概还要在这个位子上缠绵一阵子。

自从摩里岛回来,老虎好像还是第一次找我谈话,他不再提做账的事,可能已经找别人解决了吧?反正他知道,从我这儿什么也得不到。

我一脸天真地问他:“那么这个阿豹导过什么戏啊?”

他警觉地看了看我,敷衍地说:“……他导过什么戏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科班出身,艺术感觉好,现在起用新人很重要啊!这部戏我不但导演要用新人,演员也要用新人哩!……”

然而不识趣的小骡却一遍遍地打来电话,终于把老虎逼急了。“喂,百合啊,”他在电话那头说,“我给你发了一个邮件你尽快看看吧!是个去过摩里岛的女孩子写的,你判断一下,看看是不是能够代替小骡,毕竟人家已经写出来了,是个现成的,要是不错的话,很快就能开拍了……”

我连夜看完。看罢大惊——这部剧,竟然大量剽窃了《炼狱之花》!不但故事、人物,甚至细节都有完全相似之处!“去过摩里岛的女孩子?”难道是曼陀罗?不,不至于。曼陀罗还不至于无耻到这个地步。那么,会是谁呢?

3

答案很快就有了。

现在,答案就坐在我的对面,慢慢地喝着一杯卡布其诺。

她抬起头来,眼睫毛做作地在灯光下晃动。她的确是美丽的,但是美丽得很科幻——也许你不大懂我的意思,那是一种无创意的美,是魔兽世界里的科幻美女,她尽可以迷倒这个城市里那些品位低俗的男人,却难逃我的法眼。

这是被这座城市的人认为的BOBO式装饰夜店——布尔乔亚和波西米亚,墙壁上画满了壁虎,还有活的——是夜店主人的宠物。我觉得这些壁虎的眼睛甚至美于这个女人——壁虎们的眼睛不是一眼就能看透的——它们的眼睛里会射出一种坚硬的幽蓝,那种颜色很高级。美女们不断进进出出,穿得都很随意,卧室里竟然长满了苔藓,又潮湿又温暖,和美女们一样随意,只有我眼前这个女人,刻意打扮成一个贵妇,她穿香奈儿的黑色纱衣,戴ANNASUI的金碧辉煌的首饰,有意裸出胸颈,即使这样我也认得,这正是在海中与老虎共浴的那个女人,于是一切答案在我心中明晰。

“你什么时候去的摩里岛?”我放下杯子突然发问。

显然是她早有准备,她说她是在春天去的摩里岛,然后她开始向我描述春天的摩里岛如何美丽,我毫不客气地打断她,我说你可真是天才,一个春天就可以让你写摩里岛的故事吗?她沉着(是的沉着,她好像永远有一只多用话匣子,随时准备抛出各种不同的经过组装的回答)地说:“我好像记得一句话,一个没有见到大海的人写大海,可以比长年在海边生活的人写得更好。”我冷冷地笑了,假如是在我踏入人类社会之初,也许会被这种似是而非的话镇住,但现在我什么都不怕了,几乎没有任何间隙我便回了话,我的话如一支箭,恰恰射准了她的咽喉——因为我看见她的咽喉似乎动了一下,“沉着”终于被破坏了——我说的话是:“不过,假如这个没见过海的人的描述,不巧跟那个生活在海边的人完全一致,就要麻烦了。”

她的眼睛突然射出两道金绿色的光:“你什么意思?”

我的光立即与她对接——她可真是找死,向我们海底生物发光,这不是找死吗?我们的光在深海中都能熠熠生辉,何况是在这个假装时髦的夜店?!

她被我的光压得几乎睁不开眼,但我承认这的确是个不一般的女人,她的慌乱只在一瞬间就被控制住了,她垂下眼睑,轻声问我:“要多少?”

我被重锤敲击了一下,一瞬间我心里有了无数个主意又同时被推翻。不过那只是一瞬间的事,我很快做了决定:决不心软,要让这个女人付出代价,搞垮她!为天仙子赢得时间!而且,我已经领教了没钱的滋味,这是我的一个翻身机会——我把一只手向她伸过去,她怔了一下:“不……不……不会是五千万吧?”我的心在狂喜,我的脸依然冰冷——我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一套的?我突然有点儿怕了——我的心再不纯净了,我心里的噩念——要整垮一个女人的噩念,一点儿不比人类更少!

“那么,就先给你五百万吧。”她的脸如此平静,脸上的纹路没有一丝被牵动。她说五百万这个数字的时候,就像是说一个概念,一个完全与她无关的概念。

我看不见自己此时的表情,但是我能够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那个声音好像在说:“百合,你完了,你把她整垮的同时,你也就完了。”那个声音如此清晰,可是我却没有去阻拦她开支票的手。一切的事以后再说——我对自己这么说,现在当务之急,就是要整垮这个卑鄙的女人,而且,我需要钱,没钱的穷酸日子我过够了!而且我需要立即把老虎所有的钱还掉!连本带利地还掉!我不想欠任何人的,特别是老虎——他已经彻底堕落,我不想陪他患上什么精神隐疾,更不想为他殉葬!

当然,还有曼陀罗,我曾经用过她的钱,如今也一道偿还——已经很久没有她的消息了,现在在她母亲的书稿遭人剽窃的时候,她一定不会保持沉默吧?

——哦,自称爱我的曼陀罗,她应当是我最好的同谋。

4

曼陀罗的每一次出场都有戏剧性。

看到她那一身淫靡的装饰我问:“干吗要造一种‘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效果?”(瞧,我现在对人类的用语甚至对于一般诗词歌赋的掌握已经非常娴熟了。)

她心情竟然出奇的好。她晃着满头青蛇一般的鬈发,笑嘻嘻地说:“我最近好开心啊百合,都顾不上想你了!”然后她按了一下铃,一个男人应声出现。

我吃了一惊——竟是董事长铜牛!铜牛笑眯眯地向我点头,先发制人地说:“你好百合,你够沉着啊,有这么漂亮可爱的朋友,竟然一直把她雪藏着!”

我立即回了一句,“董事长先生,真可惜我不了解你的口味。”

他哈哈一笑算是自我解嘲。他全身顶级名牌,却永远给人一种洗不干净的感觉。特别是,他和娇小玲珑的曼陀罗站在一起,让人想起“买瘦肉搭肥肉”的时代,怎么也不搭。不过曼陀罗好像根本不在乎这些,曼陀罗当着我的面捏他鼻子摸他脑袋,好像是对一种父爱缺失的补偿。铜牛在微笑的同时面呈抑郁,曼陀罗叫了外卖,是很高级的一种。一向高傲的她竟然像变了个人似的,对铜牛呵护有加。

趁着铜牛上厕所的工夫,我对她轻蔑地一瞥,“哼,没想到一个口口声声说爱我,离了我就活不了的人,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我以为她会因理亏而改善态度,没想到,她竟一下子几乎把脸贴到了我的脸上,我看见她脸上满是真实的愤怒,嘴唇在发着抖:“你还好意思说!我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你依然如故,我总得让自己活下去啊!如果你不健忘的话应当记得我的话,或者你,或者迷药,鱼与熊掌,我总得有一样,你这么说,是成心不让我活吗?!”

“别那么危言耸听!难道刚才那个老家伙能和迷药画等号吗?”

“当然!你以为迷药是什么?迷药就是钱!懂吗?钱!这个老东西有的是钱!最近他被一个女人坑了——结婚才不到一年,那女人整了容,从A城回到B城,让他重新做了鳏夫。他非常痛苦,慌不择路,这对我正好是个时机!我可以随心所欲地左右他,尽情地花他的钱!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你知道坑他的那个女人是谁吗?……我看了照片,就是当年夺走我爸的那个烂女人!”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可惜她彻底整了容,不然我现在就要她死!”

“喂,迷药的事你可悠着点儿,即使老家伙不在乎钱,你也不能玩得太大了,迷药再进一步可就是毒品了,那可是违法的!”

她笑起来:“你可真是个雏儿!迷药怎么会变成毒品呢?迷药是致幻性植物,跟香烟的意思差不多,在很多西方国家都可以公开出售的,毒品是化学制剂,看来什么时候我得给你做做启蒙教育……”

话未落音,铜牛先生已经挺胸凸肚地回来了,一边开着一句这时候惯常开的玩笑:“这洗手间太远了,简直可以搭计程车了。”

这句用烂了的笑话依然让我们习惯性地笑起来。

是啊我也是有面具的。

有一种极深的恐惧突然向我袭来——我的面具——它会不会有朝一日再也摘不下来了?是啊,我曾经两次返回我的世界,摘掉它一次比一次难,甚至会渗血——那种疼痛,真是想起来就发抖……不,当然不,我的世界是有着各种法术的,奶奶掌握着海底世界的一切法术,在任何情况下她都会有办法的。

这么想着我渐渐平静下来,开始静静欣赏曼陀罗还远不算炉火纯青的表演。

5

我的账面上突然出现的钱金光闪闪——哈哈!我又变成有钱人了!失而复得才懂得钱的宝贵!MyGod,我又可以在人类世界叱咤风云了!

可怜的小骡!他无疑变成了这场钱权交易的牺牲品——没办法,这个事实告诉他,世界就是如此,让他早点儿清醒吧!

可是他真的会甘心成为牺牲品吗?以我了解的小骡,可是个相当执着的人哪!

这件事有麻烦。

这件事肯定有麻烦!

账面上金光闪闪的数字慢慢变得暗淡……怎么办呢?

我慢慢站起身,走着。镜子里出现了一个女孩的身影。很平凡,很普通,那张娃娃脸已经不再清纯,甚至那双因为生动而美丽的眼睛也不那么生动了——间或一轮,里面会透出些陈旧的光来——

——我是什么时候变得陈旧的?

瞧,我有点儿忌讳那个字:老。

老不是年龄,不是皱纹,不是中风,不是忙碌和唠叨,它是一种表情,是一种精神的隐疾,患了这种隐疾,很难治愈。

——老是人类世界的庸俗和百无聊赖——我老了吗?

确切地说,我正在变老。

太可怕了,我还没有结婚,还没有真正地谈过恋爱,就在变老了。

我真想立即插翅飞向摩里岛,立即投向詹的怀抱。在人类世界里,只有詹的怀抱是温暖的。

詹,你在想我吗?就像我在想念你一样?愿你赐我爱与悲悯。

可是詹,为什么我们离开以后,你连一个电话也没打来?摩里岛虽然尚未建成网络,但电话是可以打的啊。

我抓起电话,迫不及待地拨了号,电话里却传来一个空蒙的声音——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是空号。

恐惧再次升起——我疯狂地拨号——依然是那个声音,那个声音好像在澄清着某种幻想,把世界染成一片雪洞似的白。

难道,关于詹的一切都不曾发生过,仅仅是我的梦吗?

我换了一个号码,是小骡的,听见他绝望的声音,我才回到了现实中。

6

不出所料,小骡对更换编剧一事作出了强烈的反应。他再也不想压抑自己,他在电话里狂叫着老虎要为他的行为负责!小骡咆哮着说:“姐姐告诉你,我有办法联系到你们B城的最高层,到时候让老虎阿豹他们等着瞧吧!他们肯定是个利益集团!你知道吗?他们百分之百有背后的利益交换,这个他们是不会告诉你的!你放心姐姐,没你的事,你是好人,我知道……”

我在心里暗暗冷笑:好人?哪有好人?我这个好人刚刚为了这件事拿到了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财,当然,我拿这笔钱有我的理由,第一我要搞垮那个科幻美女,第二我也讨厌小骡为了达到目的做出的那副下贱样儿,小骡这种人没什么好怜惜的。我唯一对不起的人是天仙子。

我冷冷地挂断小骡的电话,及时终止了他令人生厌的咆哮,然后走出门去——几步之遥便是一个小小的网吧,网吧虽然简陋,甚至可以说是肮脏,却并不妨碍我上网——那时化名东方不败帮天仙子打笔仗,已经把我的网络技术练得十分娴熟。

我给天仙子发了一封邮件——原封不动地把科幻美女的抄袭之作与联系方式发给了她。

我知道我这么做完全违反了海底世界的规则。

而羊皮书上也写着“受人钱财,为人消灾”。

我为自己做的事感到恐惧——但我无法克制自己不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