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幕 如果明天世界终结
哪来这样天空的蓝?
下面的,还是上面的?
从灵魂射出的迟来的箭,
嗖嗖作响。
火光更近了,两个世界。
狂风呼啸,斑驳的暗影在甬壁上急速闪掠。丽莎被古老而神秘的东方“封脉术”封堵了血液与流的循环,软绵绵地斜靠在高歌的怀里,浑身麻痹,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驾驶摩托,一路狂飙。
她从小在修道院里长大,循规蹈矩,即便与未婚夫也极少有如此亲密的接触。相隔咫寸,呼吸间尽是他阳刚好闻的气息,隔着那绵软的皮衣,甚至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他那坚实健硕的肌肉。摩托车每次落地颠簸,都让她的心随之一颤,惊惶羞怒之中,又夹杂着一种难以言明的异样滋味儿,耳根如烧。
“嗒嗒嗒嗒嗒……”两辆哈雷摩托车从后方追了上来,子弹从他们身边擦过,密集地扫在洞壁上,火花四射。
接着红光怒舞,又有一枚火箭弹炸穿了右前方的石壁,爆炸的气浪险些将他们连人带车掀了起来。
丽莎心里一紧,倒不是担心弹火击中自己,从十年前接受“圣子”洗礼的那一天起,她便已时刻做好了牺牲的准备。她担心的是那几幅背负在高歌身上的、关系人类终极命运的油画。一旦油画受损,后果不堪设想。
“你的‘神’就是这么救他的女儿?”高歌嘴角勾起嘲讽的冷笑,加速飞驰。速度越来越快,他身上鼓起一层三四厘米高的红光,起伏摇曳,子弹打在上面,竟然被弹得变向飞起。
烈火之甲!丽莎惊讶地瞟了他一眼,原以为只有得到上帝庇护的神之血裔,才能自如地操控风、火、水、土四大自然伟力,想不到这恶魔的使者竟然也有这样的超能力!转念又想,不管是撒旦还是路西法,堕落前原本就是天使,拥有这样的力量也不足为怪。正因如此,更加彰显“圣战”的重要与紧迫性。
“神拯救的不是我们俗世的肉身,而是灵魂,”她定了定神,冷冷地说,“你已经走投无路啦,拿我当人质也没用,他们不会因此手下留……”
话音未落,“轰隆隆”一阵巨响,前方天摇地动,土石飞炸,固若金汤的下水道就像是突然遭遇地震,急速迸裂坍塌。顶壁与两侧的石头滚滚砸落,朝着他们迎头盖脑地撞了过来。
“我说过了,你不是我的人质,而是见证者。我要你亲眼见证魔鬼的荣耀。”高歌低头冲她一笑,眸子里闪烁着野兽般凶暴而冷酷的光芒,猛地提起摩托车的前轮,陀螺似的飞旋乱转。
“嘭!”丽莎呼吸一窒,天旋地转,他们身上竟然涌起层层叠叠的青紫色火光,就像一团势不可挡的火球,横冲直撞,那些石头还没靠近,便猛然炸成了齑粉,四散飞扬。
到处是迸飞的土石,到处是爆炸的轰鸣,整个世界仿佛都坍塌了,而她却随着高歌,随着那一团摧枯拉朽的烈火,势如破竹,撞穿了所有的壁垒。然后,又是一阵剧烈的震动与爆响,身下一空,狂风扑面。
雪花纷飞,漆黑的天空看不见一颗星辰,伦敦城在无边的夜色里沉睡着。他们骑着那辆着火的摩托车,从左岸腾空飞起,在最高处停顿了刹那,冲向那波光粼粼的泰晤士河。
“我是我,我是一切,我是风火水土,我是天地万物……”风势越来越猛烈,丁洛河半身已经被厚厚的冰雪所覆盖,体内的热血与炁流却汹汹席卷,仿佛融入了这场恣肆磅礴的风暴,与天地同化。渐渐地,那些烧灼的疼痛全都感觉不到了,皮肤上泛出一片一片淡淡的青鳞,就像冰消雪融,春回大地。
那些被激怒的哈雷骑士们,正猫耍耗子似的折磨着昆西,对于十几米外发生的这一系列细微变化毫无所察。欢呼声中,又是一辆哈雷摩托轰鸣着从昆西身上碾过,他朝右翻了两个滚,终于不动了。
群鸟盘旋,几只龙鹫尖叫着俯冲落地,试探地啄了啄昆西的身体,歪头跳开,见他没有反应,争先恐后地围了上去。
丁洛河怒火如焚,慢慢地曲起十指,跪着双膝,将自己一点一点地撑了起来。“噗!”嵌在他右胸中的那颗弹头被流挤压推送,突然闪电似的倒射而出,一只龙鹫应声倒在雪地里,鲜血激射,羽毛簌簌颤动。
接着,他左肩、右腿里的弹头也一一“破膛而出”,将另外两只龙鹫瞬间击毙。剩余的龙鹫惊叫着冲天飞逃。
哈雷骑士们大凛,仰头四处张望,没发现狙击手,索性端起枪朝着街道两旁的楼房一阵乱扫。忽见风神翼龙头冠涨红,朝着他们中央发出恐惧而又愤怒的尖啸,作势欲扑,黑衣人们这才觉察不妙,转头一看,无不惊得目瞪口呆。
丁洛河就像是变了一个人,全身布满了蛇鳞,青光闪闪,昂然而立,右手无名指缭绕着刺目的碧芒,犹如攥着一条闪电,映得周围雪地一片惨绿。那双眼睛也仿佛泛着绿光,冷酷地扫望着他们,让人不寒而栗。
“你,你,还有你……”他左手指着反复碾压昆西的那几个哈雷骑士,右手缓缓地揉捏着一团冰雪,“跪下来,向我的朋友磕三百个响头,再砍下自己的脑袋,乞求他的原谅。否则我就捏碎你们每一个人的脑袋,挤出脑浆。”
那几个黑衣人惊愕地看看他,又看看周围的同伴,还没来得及说话,眼前狂风鼓舞,“砰”地一声,剧痛攻心,然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他们的身体依旧笔直地骑在哈雷摩托上,脑袋却连着头盔被飞来的几颗雪球撞出几十米远,鲜血冲天喷射。
风神翼龙嗅着血腥味儿,凶性大发,平张双翼,狂飙似的厉啸俯冲。那数以万计的禽鸟也跟着发出如潮的尖叫,一齐黑压压地冲了下来。
众黑衣人心里一颤,这才如梦初醒,纷纷惊呼怒吼:“杀了这魔鬼!”驾驶哈雷摩托,朝着丁洛河包抄夹冲,枪声大作。
丁洛河脚底就像踏着风火轮,速度奇快,左摇右晃,瞬间就冲到了一辆哈雷摩托的左侧,一脚蹬在后一个骑士的脸上,“喀嚓”一声将他的头颅踹出老远,然后顺势夺过他的冲锋枪,转身扫射。惨叫迭起,血腥味随着狂风急速弥漫。
丁洛河随着那神秘人苦修了几个月,耳目聪灵,反应比普通人快了至少十倍,加上又得了“天神戒”,与水晶头骨合二为一,身体天赋之强,远非这些黑衣人所能相比,可惜时间太短,所学有限,只能发挥出不到一成的威力。然而仅此一成,已经足够他此时大开杀戒了。
风神翼龙咆哮着冲到他的头顶,探爪急抓。他一低头,反手抓住那怪物的巨爪,猛地旋身飞转,将它横着飞甩而出,“嘭!”恰好撞中疾冲而来的一辆哈雷摩托。翼龙发出凄厉的怪叫,在雪地里翻了几个滚,摇摇晃晃地冲天盘旋,继续朝他俯冲攻击。
鸟群显然将这只凶暴无比的翼龙视作领袖,随着它前赴后继,发狂地发动猛攻。更诡异的是,它们就如同丁洛河当初在司马台“魔屋”所遇见的那些火鸟一样,一旦被大风所激,或者撞击到某物,立即火焰激涌,变成极为凶暴恐怖的自杀式怪物。
狂风凛冽,丁洛河东突西转,越奔越快,体内的流滚滚磅礴,推动着他穿梭回旋,就像卷溺在暴风眼的中心,感受着那无坚不摧的天地伟力。
眼看着那十几辆哈雷摩托围拢冲来,火舌喷吐,他下意识地翻身急滚,右拳掀卷狂风,重重地击打在雪地上,“轰!”从无名指的蛇戒鼓起一圈绿色的光漪,层层叠叠地朝外掀涌起六七米高的雪浪,竟将子弹震得冲天反弹,纵横乱舞,数以百计的禽鸟惨叫着簌簌坠落。
冲在最前的几辆哈雷摩托也被那狂猛的气浪掀得凌空飞起,或贴着雪地翻转着摔出几十米远,或径直撞向路边的石墙,喷爆出熊熊火焰。
丁洛河讶异地看了眼自己的拳头,惊喜难抑,第一次真正体会到神秘人所说的“天人合一”的神奇威力。有了第一次,第二次、第三次就容易得多了。汹汹流和着狂风暴雪,内外相感,顺时应势,不断地从他经脉冲向“天神戒”,爆发出狂猛无比的力量。
远远望去,他周身仿佛鼓舞着一层深碧浅绿的光浪,所向披靡。无论是哈雷摩托,还是那漫天发狂的火鸟,只要靠近至他两三米内,立即被那势不可挡的光轮撞飞、绞碎。
原本强弱悬殊的逃亡,竟渐渐反转成了一场屠杀。
Selina趔趔趄趄地从翻转的布加迪跑车里爬了出来,睁着大眼,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这一切,五味交杂。远处那些奔逃的路人更是看得呆了,纷纷停下脚步,取出手机拍照、摄影。
就在这时,天空突然亮起几道刺目的闪电,狂乱飞舞,“轰隆隆!”雷声轰鸣。群鸟惊飞,就连那只风神翼龙也尖啸着盘旋飞起,仿佛预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情。
闪电照得雪地一片蓝紫,有人遥遥大叫:“天哪!你们看那儿!屋顶上有人被雷电劈中了!”
丁洛河心里一凛,仰起头,街道对面的屋顶上果然站着一个人,恰好被那狰狞飞舞的闪电击中头顶,双臂平张,满脸痛苦,全身鼓起炫目的银光,隔着这么远,仿佛都能嗅到皮肉烧焦的臭味。
雷声狂震,闪电不停地闪耀着,汇入那人的身体。足足过了十秒,电光才逐渐消失,那人突然睁开双眼,昂首怒吼。褐肤黑发,双眼精光爆射,就像一只蹲踞在崖顶咆哮的雄狮。
吼声和雷声滚滚呼应,街道两旁的窗玻璃接连粉碎。丁洛河脑子里“嗡”地一响,呼吸窒堵,体内汹涌的流瞬间被打乱了,笼罩在他周围的碧绿色光浪剧烈起伏,迅速变得暗淡起来。
群鸟尖啼着冲天飞散,路人们慌不迭捂住耳朵,跄奔逃。混乱中,传来一个梦萦魂牵的熟悉声音,清脆如银铃:“小心闪电,快躲开!”
他心里一震:玄小童!还来不及转头寻找,屋顶上那人双掌对旋,鼓起一团刺目无比的球形闪电,破风呼啸着朝他直冲而来。
“轰!”眼前一片蓝紫,丁洛河喉咙里腥甜狂涌,全身就像被雷电劈穿,喷起青紫色的火焰,重重地摔飞到十多米外的雪地里。
灰蓝色的河水冰冷彻骨,一片混沌。丽莎悠悠地翻转下沉,看着自己的发丝在眼前浮动,气泡一串串地冒出,手脚却丝毫不能划动,就像在做着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
就在她胸肺憋闷得快要爆炸开时,一只手突然铁箍似的抓住了她的右腕,拽着她朝前游溯,接着眼前一花,口鼻似乎被呼吸器罩住了,清新的空气直贯入脑。她贪婪地猛吸了几大口,意识渐渐地重转清明。
高歌背着不知从哪儿找来的氧气罐,一手拽着她,一手有力地划动。她心里一沉,难道跳入泰晤士河也是这魔鬼计划的一部分?
果然,他拽着她游到河底,摸索着打开了一个圆形的金属舱门。周围顿时形成了强猛的涡流,将他们瞬间卷入。高歌左手抱住她,右手死死地抓住舱门的内侧把手,奋力拉下舱门,反向旋紧。
过了几秒,四周突然亮起一盏盏的LED灯,辉煌如昼。丽莎惊讶地左右环顾,想不到泰晤士河底竟然有这样壮观宏伟的地下世界。
他们所站立的地方是个类似升降电梯的透明玻璃舱。下方是一个直径约百米的圆厅,周围分布着32个舱门。圆厅中央是环形的操作台,嵌满了液晶屏幕与各种高科技的仪器。几个小型的机器人正自动来回穿梭,检修故障,就像是科幻电影里的场景。
“欢迎来到地狱。”高歌将她放在一个冰冷的金属台上,拿起一片闪亮的手术刀,嘴角挂着嘲讽而阴冷的微笑,“在这儿上帝可找不到你。”
丽莎心中一沉,正奇怪为什么这魔鬼不杀她,反倒还要救她,原来只是为了尽情折磨自己。森冷的恐惧一闪即逝,闭上双眼,冷冷地说:“要杀就杀,要剐就剐,何必这么多废话?”
“杀了你?”高歌一怔,哑然失笑,知道她又一次误解了自己的意思了,于是故意将手术刀贴在她滚烫的脸颊上,“哪有那么容易?你知道在我们中国,这么冷的晚上,最喜欢吃些什么吗?”
刀锋贴着她的左颊,慢慢地滑到脖颈。丽莎咬着唇,睫毛轻颤,脸颊涌起羞怒的潮红。她浑身衣裳湿漉漉地紧贴着身体,衣领又被撕扯开一个斜长的口了,晶莹的肌肤在灯光下细腻如白瓷。
高歌呼吸一窒,泛起奇异的感觉,声音竟突然有些哑了,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我们最喜欢吃涮羊肉。把冷冻过的羊肉切成薄薄的肉片,再放在热腾腾的锅里,烫熟了,吃在嘴里,脂香满溢。涮羊肉好不好吃,最重要的秘诀除了要选好羔羊,细皮嫩肉,还要掌握好切肉时的温度,就像你现在的体温,正正好。”说到最后一句,嘴角忍不住露出笑容。
丽莎闭着眼睛,看不见他的神情,只觉得冰冷的刀锋滑过脖子,一点一点地朝心脏移去,羞愤恐惧也跟着渐渐攀升到顶点。刀尖到了胸口后,突然提了起来,她咬紧牙关,屏息等了好一会儿,始终没等到锥心切肤之痛,却听到“吱吱”的声音,似乎有一个冰凉的探头,贴着她的脚底飞速旋转。
她又麻又痒,禁不住笑出声来,睁开眼,却见高歌正饶有兴味地盯着自己,手术刀杂耍似的在指尖旋转。心里一跳,朝脚底望去,一个高约一米的机器人正举着电子感应器,沿着她的双脚朝上仔细检查。
丽莎恍然醒悟,原来这小子是想找出她植入体内的追踪器。被捉弄的愤怒顿时盖过了惊惶与恐惧,她恨恨地瞪着他,耳根滚烫,一字字地说:“你最好立刻杀了我。否则等我未婚夫找到这儿,一定会将你送入地狱的烈火,永世不得超脱。”
“未婚夫?”高歌挑起眉毛,又泛起那丝嘲弄的冷笑,“我还以为你是圣洁的修女,已经将自己献祭给你的上帝了。”
丽莎脸颊又是一阵烧烫,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竟会脱口而出“未婚夫”三个字。她和里奥从小相识,彼此间早已将对方视作人生的另一半,但始终相持以礼,在外人面前,从无亲密的言语、举动,甚至很少提及对方。和这阴鸷傲慢凶暴无常讨人厌的中国小子在一起,她仿佛也失去了原有的冷静与矜持。
她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说:“你干吗费工夫寻找追踪器?直接把我杀了,或者丢在泰晤士河里不是更简单?就算你……”原想说“就算你拿我当人质,里奥也不会就范的”,话到嘴边,心里突然又是一沉,难道这家伙已经知道自己的未婚夫是谁了,所以才这么大费周折?
高歌一怔,被她问得哑口无言,虽说自己从不杀没有还手之力的女人,但刚才在泰晤士河里,的确是摆脱她的最好时机,为什么又多此一举将她带到这里?见她清澈充满了悲悯与怜爱的眼波,手指颤抖,刀片却始终无法割落。猛地大吼一声,转身一脚踹在操作台上。
“砰!”电光飞闪,偌大的金属操作台竟被他一脚踹瘪了。他狂怒地咆哮着,肆意破坏大厅里的每一样设备,屏幕迸炸,钢铁横飞,就连那来回穿梭的机器人也差点他甩手摔飞。
直到精疲力竭,双拳尽是斑斑鲜血,他才停下来,喘着气,咬牙切齿地走回到丽莎身边,抠出十字架项链里的追踪品片,一脚踩得粉碎。然后又握紧手术刀,倏然插入丽莎的胸口。
丽莎呼吸一窒,以为他要将自己的心剜出来了,但那冰凉的刀锋只切入一厘米便立即顿住,然后朝外一挑,将另一颗追踪晶片也剔了出来。血珠沁在她莹白的肌肤上,随着胸脯的起伏微微颤动。
他恶狠狠地瞪着她,眼睛里闪过复杂古怪的表情,突然再次捏住她的口颊,猛地低头封住了她的嘴唇。
他来得如此迅疾而凶猛,猝不及防,无从抵挡。丽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唇瓣已被他重重碾压,然后只觉得他的舌尖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儿与烟草气息,肆无忌惮地闯入她的口腔,扫过唇齿,贪婪而狂暴地吮吸。
她脑中轰然一响,一片空白,灵魂仿佛也被他瞬间抽走了,飘飘荡荡,如在云端。舌尖每一次收缩的疼痛,都带给她难以言味的甜蜜与悸动。
迷迷糊糊中,仿佛有滚烫的水珠从他的脸,滴落在她的脸上,然后滑入唇舌,洇出苦涩的咸味。她心里猛然一跳,刺痛如扎。
在此之前,她从来不知道男人泪水的滋味,不知道男人悲伤与脆弱时的眼泪,比任何一种语言让女人更难以抵挡和承受。如果她现在能够动弹,多么想紧紧地抱住他呵,紧紧地将他埋在怀里,擦去他脸上的每一滴泪水。
这一刹那,她忘记了里奥,忘记了一切,甚至忘记了自己是谁。
这一刹那,她突然想起嬷嬷说过的一句话,“我们都是有罪的。世界末日来临的那一天,每一个人都要因自己的罪,接受上帝的审判。如果你所爱人的名,不在生命册上,快用你的生命救赎他吧,让他在末日时脱离硫磺火湖的烈焰,与你免隔于地狱与天堂之间……”
然后,她听到了一声轰隆巨震,灯光晃荡,天摇地动,就像是世界末日突然降临,滚滚洪水猛烈地喷涌而入,将他们连着那金属台一起冲到了墙角。
高歌紧紧地抱着她,一脚踹开右侧的舱门,踉跄奔入。洪水滔滔喷涌,紧随着他们卷了进来。
丽莎这才从恍惚中惊醒,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条陪伴了她二十年的十字架项链已经淹没在大厅两米多高的水浪中。她想要张口喊叫,突然想起刚才发生过的事情,脸颊如烧,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们在一条封闭的长廊里飞奔,洪水狂飙怒卷,很快就漫过了膝盖。高歌奋力地拍着墙壁的红色按钮,连拍了三个,前方墙壁终于徐徐打开,露出一个似曾相识的玻璃封闭舱。
高歌急速冲入,抢在洪水涌到前将舱门闭拢,然后又按下开关,直到玻璃舱平稳地穿过漆黑的甬道,向上升起,才虚脱似的抱着她坐倒在地。
黑暗中,一切仿佛又恢复了平静。丽莎嘴唇红肿,火烧火燎,耳根、脸颊更是热辣辣地滚烫难言,想起刚才的林林总总,羞惭、恼怒、甜蜜、恐惧、悔恨……潮水似的在心头翻腾夹涌,脑子里乱成一片。好在看不见他的脸,尴尬少减。忽然又想:“如果他再来吻我,该怎么办?”心里顿时又突突狂跳起来。
相隔咫尺,能感觉到高歌的呼吸,时长时短,时缓时急,显然也在想着什么心事。
但她惴惴地等了片刻,高歌始终沉默不语,既不解释,也不嘲笑,更没有任何道歉之语,就像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
又过了一会儿,玻璃舱轻轻一震,像是与什么机关相接,徐徐旋转。接着眼前一亮,他们已经升出地面,随着那玻璃舱缓缓地转着圆弧,朝空中升去。
风雪已经变小,夜空露出了一角暗蓝的天穹。前方河水粼粼,全城漆黑,国会大厦与大本钟的剪影矗立在对岸茫茫的夜色中。
丽莎心里一震,突然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了,他们居然正坐在泰晤士右岸“伦敦之眼”摩天轮的观光舱里!
高歌淡淡地说:“你现在知道了?‘伦敦之眼’真正的出资方不是英国航空,而是南洋华夏集团。它不仅仅是你表面所看见的摩天轮,更是一个至为先进的轮状飞行器,最快速度能超过音速三十倍。摩天轮下方的平台通道,连接到河底的秘密基地,也就是我们刚才待的地儿……”
他手指抵在一个绿色的按钮上:“只要我揿下这个开关,七秒钟内,‘伦敦之眼’就会与底部平台脱离,消失在大西洋的上空。”
“那么新加坡的‘飞行者’、中国的‘南昌之星’呢?”丽莎忍不住问道,“所有这些超级摩天轮,难道也全是‘盘古’建造的轮状飞行器?”
高歌挑了挑眉毛,又露出那傲慢而莫测高深的笑容,却没有回答。
他眼角瞥向对岸的人本钟,11点47分,丁洛河他们为什么还没来?再过13分钟,就将是2010年12月24日平安夜,无论他们到或不到,他都必须遵照计划,带着“最后一年”的油画,从这里离开……
这时,夜空中突然涌来一层层乌云,朝着他们的观光舱急速翻涌逼近。高歌心里一凛,拽着丽莎站了起来。乌鸦!数以万计的乌鸦正排山倒海,尖叫着向这里撞来。
“哐!”还没等他作出任何反应,玻璃封闭舱的后侧遭受重物的猛烈撞击,迸开十几圈密密的白纹。
他下意识地护住丽莎,转头望去,怒火瞬间冲上了头顶。
舱外雪花零落飞舞,一只巨大的翼龙张开双翼,扬起长尾,桀桀地发着怪吼。翼龙背上,坐着一个身着黑衣的印度青年,胸口绣着彗星流火的图案,隼般的双眸冷冷地盯着他,杀机毕现。
正是曾在“羽山”上打败过他的“太岁”,帝释天。
“当——当——当——”
悠扬的钟声仿佛从极远的天边传来,断断续续。丁洛河耳廓一动,猛地睁开眼睛。
周围伸手不见五指,什么也看不见。刚想起身,“哎哟”一声,头顶重重地撞在坚硬的石头上,金星乱舞,顿时又倒了下来。
钟声依旧还在继续回荡。他伸手触摸四周,有棱有角,狭窄逼仄,就像是……悚然一惊,棺材!冷汗瞬间爬满了脊背。难道他已经死了?现在的“自己”不过是困在棺材里的“灵魂”?
转念又想,既然能感到疼痛,就说明灵肉依然合一,“他”还活着。定了定神,回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情,脑中又是一阵被雷电劈击似的烧灼剧痛。
他依稀记得自己为了追赶那长得与玄小童极为相像的女侍者,冲上屋顶,被狙击手连击三枪,灵魂脱体,危在旦夕。好不容易被昆西和Selina所救,又接连遭遇了离奇的地震、群鸟袭击,以及哈雷骑士的围攻。最后,一个长相如印第安人的怪客“吸纳”了天上的雷电,又将之传导为球形闪电打在他的身上,然后就什么也记不得了……
玄小童!他心里突突狂跳起来,想起了球形闪电飞来前听到的那声警告,那声音清脆悦耳,充满了焦急与关切,绝对不是幻觉。短短一个晚上,先是遇见了酷似玄小童的女孩,继而又听见了酷似他的声音,世上绝没有这样的巧合。
想起那女侍者回眸时,悲喜交织温柔如醉的秋波:想起“羽山”那夜,玄小童倚在他怀里泪水迷蒙哀婉乞求的眼神……两张脸仿佛重叠在了一起,越来越契合,让他呼吸如窒,原本渺茫侥幸的念想变得越来越强烈。
难道玄小童真的还活着?就在伦敦?那么……那么究竟是他男扮女装乔化成了女侍者,还是当初一路相随的少年原本就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但如果她是一个姑娘,又怎会是华宗胥的外孙?又怎会是九年前就已死于空难的孩子?
他思绪淆乱,越想越头疼,隐隐觉得这里头还有一个重大的线索没有参透。
这时,“噶”地一声,灯光刺眼,石棺盖被缓缓地拉开来。他下意识地挡住双眼,过了几秒,才慢慢地适应石棺外的光线。移开手掌,只见一个穿着黑色修女服的嬷嬷正举着烛台,微笑凝视着自己。
他惊讶地坐起身,发现自己竟置身于一个巍峨壮丽的教堂。四周柱廊恢弘肃穆,拱门镂刻着优美的饰纹,色彩斑斓的玻璃在吊灯的辉映下,绚丽迷幻,流光溢彩。两侧墙壁布满了壁龛,龛内立着数十个精美绝伦的雕像。
他所坐卧的这个灰白相间的大理石棺,就是从一个壁龛里平移出来的。
屏息环顾着这宏伟壮观的建筑内景,越看越觉得震撼难言。当他视线移转到后上方的壁龛时,发现壁龛上有一个斜卧着塑像,左手指向一幅由两个男孩持握的卷轴,背后是一个圆球,画有黄道十二宫和相关星座。壁龛的墓碑上刻着一大段不认识的拉丁铭文,但其中有一个名字却是异常熟悉的,那就是“艾撒克·牛顿勋爵”。
丁洛河猛然一震,终于明白自己身在何处了!
这是牛顿的墓地,而牛顿的墓地就座落于英国议会大厦西南侧的威斯敏斯特大教堂。这座教堂在英国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被称作“荣誉的宝塔尖”,除了是历代国王加冕的圣地,还埋葬着众多的王室成员与各领域的伟大人物。除了牛顿,“诗圣”乔叟、《失乐园》作者弥尔顿、天文学家赫谢尔、狄更斯、达尔文……乃至丘吉尔,全部都长眠于此。
他惊愕地抚摩着身下的石棺,想不到自己竟会躺在牛顿的石棺中!但牛顿的尸骨呢?为什么石棺是空的?想要问那嬷嬷,嬷嬷却指了指自己的嘴,微笑摇头,示意他起身随行。
丁洛河小心翼翼地跃了出来,揣着满腹的敬慕与疑问,跟着嬷嬷穿过殿堂,走上石阶,又绕过几个小礼堂,来到了至为壮丽的主殿。
高高的人穹顶在水晶吊灯与彩色玻璃的交相辉映下,显得如此金碧辉煌,而又庄严肃穆。鲜艳的红丝绒地毯从对面的内厅门口,一直铺设到祭坛前。
嬷嬷将他领到祭坛边,微笑着指了指左侧,悄无声息地退开来。他转头一看,心中又是一震,难以相信自己的双眼。
在那繁复华丽的祭坛前,架着一幅色彩炫丽、奇幻如梦魇的油画,画面上是龙卷风般扭曲的巨人星云,一团团疯狂闪耀的星光,一轮灼灼如火的橙黄月亮,以及那翻卷缭绕、宛如黑色火舌般舔舐着夜空的柏树。赫然是他顶礼膜拜,也不知临摹了多少遍的梵高《星月夜》!
一个身着黑色风衣的短发少女背对着他,端立在油画前,似乎沉浸在画诡谲迷幻的意境里。而他的注意力也完全被这幅名作吸引住了,没有觉察到她的存在,直到她转过身,朝着他嫣然一笑:“你说,这幅画像不像世界末日?如果下一刹那世界终结,回想这一辈子,你会最先想起什么?”
他身子一晃,刹那之间,胸口仿佛又被球形闪电轰然撞中,撕裂如烧,脑子里嗡嗡乱震,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半点声响。
她凝视着他,眼里水雾迷蒙,交织着悲喜、苦楚与甜蜜,柔声说:“如果是我,我会想起一个在三万英尺的高空认识的陌生人。他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是男是女,不知道我们的将来和过往,却毫无保留地相信我,像哥哥一样地照顾我、保护我,甚至毫不犹豫地舍命来救我。我会想起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一个人对我真心真意,待我最好,他说一辈子只吃我烧的牛肉,当我死后,只有他永远不会忘记我,他会画我的画像,挂在心上,日夜思念我。
“我会想起当我牵着他的手时,从来没有过的奇怪感觉和心跳,想起他给我人工呼吸时柔软的嘴唇、好闻的味道,想起我抱着他哭时留在他脸上的泪水,想起离开他后,每天每夜每时每秒都在想念他的样子,想起世界末日就要来了,而我还从没有和他真正认识……”
丁洛河恍恍惚惚地站在她的面前,似乎听见了她说的每一句话,却又似乎一句也未曾听清,看着泪珠一颗颗从她的眼里涌出,滑过脸颊,又停留在她湿润柔软的唇瓣,他的胸腔仿佛被自己的心跳堵住了,一下接着一下,越来越猛烈,憋闷得快要爆开来了。
他听见她说:“如果下一刹那世界终结,我想在此之前告诉他,告诉他我是谁,告诉他我想他正如他想我一样,告诉他我们可能会有的将来和过往,告诉他……”
然后他终于什么也听不清了,除了那一声声剧烈搏动的心跳。
然后他的唇终于压上了她的唇,将所有的话都封堵在她颤动的唇齿里。
那熟悉而又陌生的馥郁香气,萦绕着绵绵发丝,像春风,像海浪,渗入他的每一个毛孔,让他沉溺在那无边无际、似幻似真的甜蜜与痛楚里。他紧紧地勒住她,碾压着她,呼吸着她,仿佛要将她揉碎了,轧扁了,熔入自己的身体……
2010年12月24日,他们再度相识,在彗星与流火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