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铤而走险

八月十七日,距总攻越来越近了。直到现在,仍然没收到雾云城来的回复,陆明夷的心里也不禁有些焦急。按他的预计,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位师兄多半可以顺利召开议府会议,讨论通过冯德清的不信任案,然而如果真个如此顺利,今天无论如何都应该有消息来了。

难道,冯德清竟然有意外的隐藏实力么?

门上,突然响起了几声轻叩,一个亲兵低低道:“陆将军,千里眼急报。”

一听这声音,陆明夷一下站了起来,几乎是冲到了门边,猛地拉开门。门外那亲兵正等着陆明夷的回应,好推门进来,哪知陆明夷居然这般急迫地自己开门,倒吓了一跳。陆明夷也顾不得那人诧异,喝道:“急报呢?快给我!”

千里眼是陆明夷苦心召集的一批细作,人数虽然不多,但个个本领出众。兵法有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陆明夷对这句话感触极深,因此还在刘安国做昌都军区长时,他就在策划此事。千里眼探来的消息,都是极重要的情报,现在这份很有可能就是雾云城来的。

千里眼送来的情报,按方位以颜色区分,东青西白,北黑南红。现在那亲兵手中的卷轴正是黑色,果然是北方来的。他拿过来便急急打开,才看了一眼,心里便是一沉。

这份情报,竟是密文写的。

千里眼的情报,一般也是以明文书写,但极端重要的却用的是密文。这是陆明夷早就安排好了的,此时见这情报是密文的,他已知定是极其重要的消息。陆明夷掩上门,将卷轴打开了,开始解密文。

要解开密文并不是很容易的事,这密文虽是陆明夷编的,他自己也得对照着密钥书才行。才解了一半,他的心便更凉了。

这封密报正是安排在魏仁图身边的千里眼传来的。八月十五日,魏仁图与方若水两人果然召开了议府紧急秘密会议,会议上魏仁图说了陆明夷报上来的情报,说明以现在的情况,再强行按照先前预定日期出击的话,万一后勤跟不上,眼下的大好形势将毁于一旦。而冯德清竟然绕过了议府,仍要三军按时出动,实是刚愎自用,因此魏仁图提议夺冯德清大统制之职,另选贤能。

这会议那千里眼并没有参加,只是从与会之人中探得,所以说的并不是很详细。不过他提到在会议上,礼部司司长程敬唐一反常态,支持了魏仁图的提议,只是同时又说南北交锋至今,战事越来越激烈,但也越来越无意义。现在既然北方后方不稳,按期总攻已不现实,但延期同样会消耗大量粮草,使得北方国力难以支撑。同时变民中一直有流言传播,说北方名为以民为本的共和,却不顾民生,只想消灭同为共和的南方,确如南方所称虚有其表。因此程敬唐提议,趁此时机,向南方提出和谈的要求,允许南方有条件投降。因为南方最初扬旗,便是认为大统制独断专横,解散议府后大权独揽,完全违背共和信念。现在大统制已成古人,而议府也已经恢复运行,所以南方宣称的“再造共和”其实已经实现,如果南方同意,那便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实为善之善者。如果南方在仍然不愿和谈,便暴露了他们名为再造共和,实为反叛作乱,定能让他们民心大失,届时再全力发起总攻,北方民众也能够理解。如此可进可退,民变既能平息,总攻也不至于半途而废。

看到这儿时,陆明夷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他对南北的重要人物都有过一番仔细调查,对这些人的能力和性情都有个大致了解,暗中将南北人物排了一个九品榜。郑昭父子、申士图、邓沧澜、傅雁书,以及已去世的大统制,排在这九品榜物一品,程敬唐则只排在了五品,属于无功无过,有名无实之人。让他没想到的是程敬唐这个有名无实的名将居然能说出这样的真知灼见来。平心而论,程敬唐的提议相当中肯,也相当有可行性。北方实力比南方强得多,也因为长年战争到了临近崩溃的地步,南方肯定好不到哪里去。只不过由于南方掌握的地盘小得多,因此官吏尚能行之有效地管理,尚不至于发生民变,可他们肯定也已经筋疲力尽,只盼着能早日结束战争。如果允许他们有条件投降,对绝大多数南方人来说都是求之不得的事。可这却是陆明夷最不想看到的情形,因此如此一来,自己又只能成为南北和谈中一个平常的军团主将,先前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只是替人出力,结束战争的首功却要归于政客了。解密文解到这儿,陆明夷只觉额头的冷汗都流了下来。

程敬唐的底细,自己不会看错,他肯定不会想出这样借力打力的妙计来的。最有可能,想出这主意的,是程敬唐那个身为礼部主簿的儿子程迪文。陆明夷想到了那一次龙道诚林一木二人相争,自己带昌都军兵临雾云城下,前来交涉的那个程迪文了。他对程迪文的观感不错,觉得此人虽然稍有点冬烘,却也是个很有潜力的人。如果真是他给父亲出了这主意,那么九品榜上,程敬唐只怕连五品都未必能排上,程迪文却起码能排到三品。然而他知道,程敬唐的这个提议肯定并没有变成现实,否则现在应该已经提到通知了。

接下来发生变故了么?陆明夷一边对照密钥,一边接着解了下去。

紧急会议上,程敬唐突然语惊四座,抛出的这个提议引起了议众们议论纷纷。当时很多人都觉得程敬唐此计确是兼顾了方方面面的好计,南方也因为能够保留体面,很可能同意此议。正当议府要通过这个提议时,突然有人走了出来。

出来的,是冯德清。

冯德清微服前往前线,照理还要过两到三天才能抵达雾云城。但等他一来,议府决策已成,冯德清便再无回天之力。谁也没想到,冯德清竟然会在这当口出现在会议中,连魏仁图与方若水都不禁变色。

冯德清向来有恬淡之名,此时却也一反常态,面沉似水,点名斥责魏仁国与方若水二人军人干政。军人不得干政,是共和国立即伊始就定下的,因此程敬唐重新出山做侍郎时,也是退伍了好几年后的事。他一给魏方两人定下了罪名,马上就叫出人来将他们拿下。魏仁图和方若水都是共和国宿将,虽然年事渐高,但武勇仍在,等闲两三人近不得身,但冯德清叫出的五六个人虽然身体瘦小枯干,还蒙着面,但动作快捷灵便异常,魏仁图本来就是独臂,连方若水亦是腰刀都未能拔出,便被几把细细的长剑指住咽喉。冯德清随即下令,将魏仁图与方若水以“军人干政,图谋不轨”的罪名下狱,并且据说冯德清已秘密下令撤销陆明夷的昌都军区长之职,以彭启南取而代之。现在彭启南应该就在赶来的途中,而这两天临时收编君子营并捉拿陆明夷回雾云城的特使也会赶到王除城。

看完了这份密报,陆明夷仿佛被冰水兜头浇了个透心凉。我竟然小看了冯德清!陆明夷心底仿佛有个人在大喊。冯德清一直是以一副恬淡退让的态度示人,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就是这么个人。这样的性格其实并不适合当元首,因此当龙道诚和林一木因为争取大统制的位置斗得两败俱伤后,本来不甚被人看好的冯德清才被抬了上来。也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冯德清不过是一个过渡性质的大统制,用不了一两年,他定会让位给一位强硬的大统制。只是没想到,冯德清自己却变得强硬起来,甚至连陆明夷都不曾料到。

这个人怎么会突然有这种脱胎换骨的变化?摆脱了最初的惊恐,陆明夷冷静了下来。难道是看错了冯德清?如果真是看错了他,那自己这一场就是一败涂地,已经极其被动了。然而陆明夷不相信自己以前的情报有错,冯德清应该并没有变,而他会有这种突如其来之举,最大的可能,是背后有人做他的谋主。

这个隐藏在冯德清背影里的人是谁?

就在陆明夷沉思之际,在雾云城里,冯德清正在荷香阁披阅文书,门外响起了他的文书的声音:“大统制,程迪文主簿求见。”

程敬唐的儿子?冯德清略略一怔。十六日,冯德清以强硬手段打断了议府紧急会议,将几个领头人物投入了大狱,程敬唐因为力主取消总攻,也被关押起来。程迪文虽然也参加了会议,但他仅是一个主簿,人微言轻,冯德清并没有为难他。冯德清和程敬唐的交情不错,自然认识程迪文,现在他前来求见,定是想为父亲求情来了。便道:“请他进来。”

文书答应一声,推开了门道:“程主簿,请进。”

门无声地开了,程迪文走了进来。冯德清从案前抬起头道:“迪文,坐吧。”

虽然是非常时期,但冯德清并不防备程迪文。他以前来过程家好多次,程迪文生日时还曾给他带过礼物,对他视同子侄,知道程迪文不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因此丝毫不以为意。程迪文见冯德清对自己毫无戒备,心中也暗暗佩服,心想冯德清能够成为大统制,能力勿论,这份气度倒真配得上大统制这身份。他行了一礼道:“大统制,礼部主簿程迪文有礼。”这才坐到了冯德清对面。

冯德清看了看他,说道:“迪文,你是想为令尊求情么?”

程迪文摇了摇头道:“大统制,卑职只有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不吐不快,还望大统制拨冗指教。”

冯德清见他的态度不卑不亢,却也暗暗称奇。程敬唐虽然当了半辈子军人,却从未领兵打过仗,因此一直想让儿子成为名将,只是程迪文最终也没能在军人有所发展。只是他从政后,整个人倒似脱胎换骨,这一句话便提起了冯德清的兴趣。他道:“但说无妨。”

“大统制,如今南北分裂,战火已绵延数年,您觉得到底因何而起?”

这问题其实算不得什么问题,当申士图和郑昭举起再造共和的旗帜后,北方便已给他们下了个“叛逆”的罪名。不过这只是公开的说辞,私底下,也有人觉得大统制的决策有误,穷兵黩武,长此以往,国力难以支撑,迟早会彻底崩溃,因此对南方的叛乱还有一定的同情。当然,大统制是被视若神明的人物,当他遇刺后,各处都有民众自发哀悼,甚至有人认为大统制不在了,这世界也要毁灭了,竟然因此而自杀,这种想法也是不能公诸于世的。就算冯德清自己,也是将大统制看成神圣无比,因此自己做了大统制后行事也亦步亦趋,拼命追随大统制。不过冯德清有时也觉得大统制不顾国力,屡屡用兵西原,确实有点不太可取。听得程迪文这句话,他哼了一声,低声道:“那是郑昭与申士图两人心怀不轨。”

“纵然有人心怀不轨,但一呼百应,从者云集,终不能说一方毫无过失吧。”

冯德清的心里凛了一下。他也不想承认大统制有什么过失,然而这几年来静心思量,觉得大统制后期的确太过刚愎自用了。郑昭最后参加的一次会议他还记得,当时大统制提出要第二次远征西原,郑昭则竭力反对,说国力尚虚,还应大力发展民生,等国库流盈再说其他。作为工部司司长,冯德清也觉得郑昭所言有理。然而那一次郑昭突然晕倒,这样唯一一个有可能对大统制的决策提出异议的人也不存在了,接下来大统制的每一个提议都得以通过——直到顾清随提出不信任案。

顾清随的不信任案才是撬开大统制根基的第一条裂缝。虽然议府弹劾元首的权力是明文写下的,但以前谁都不会想到真有人会弹劾大统制。而接下来大统制解散议府之举,更是火上浇油,特别是大统制鞭长莫及的五羊城里,会一致通过反叛的决议。所以虽然不愿公开承认,冯德清暗地里也觉得,大统制后期的确做错了不少事。然而要他对程迪文说大统制有过失,冯德清实在说不出口。他板起了脸道:“你是在指责大统制么?”

程迪文仍然不卑不亢地道:“不论是不是前任大统制的过错,现在他都已是古人,也就是说,南方举旗的最大原因已经不再存在,现在也已经有了和谈的契机。大统制,结束战争,不是一定要分出胜负来,兵法有云,不战而屈人之兵,方为善之善者。如今既然有了这个机会,若是错过,岂不是万分可惜?”

冯德清并不知兵,但“不战而屈人之兵”这句话他自是知道的。虽然明知程迪文是来下说辞,可是这一番话仍然让他忍不住心动。结束战争,这本来就是他最大的愿望,强令傅雁书按时出击,为的也正是这个目的。只是他一向觉得唯有战争才能结束战争,现在才省得原来结束战争并不只是一途,这另一条路损失要远远小得多。其实这番话也正是程敬唐在会议上说过了一遍的,不过当时冯德清突然冲入会议中,根本没去听程敬唐说了些什么。刚听到程迪文旁敲侧击地说大统制也有错误,他险些便要怒言斥责,但听到他说现在是结束战争的最好契机,却也心中一亮,问道:“南方会同意和谈么?”

“南方原本就不如北方人多地广,实力也有所不如。战至今日,他们定然同样已筋疲力竭,一般盼望能够和谈。大统制,如果能够和平解决此事,那您才是真正再造共和的伟人,丰功伟绩远迈前贤。”

这一席话让冯德清大为心动。他低下头沉思着,程迪文见他若有所思,忍不住又道:“大统制,职所言已尽于此,还望大统制明察。”

他这句话却有点多了,冯德清脸色一沉,说道:“好的,我会考虑的。程主簿,你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程迪文本来想着趁热打铁,让冯德清一举拿定主意,谁知他一下又变了,心中不由一沉,忖道:“我到底还不够沉得住气。”他在礼部呆了几年,官场上混得倒比军队中更游刃有余。昨天冯德清突然出现在会议中,让他也大吃一惊。待父亲和两位上将军都被冯德清下狱,他心知已到了走投无路之地。当初和郑司楚在军中时,听他说兵法便是“事缓从恒,事急从权”,现在事态如此紧急,唯有从权行奇计了。好在冯德清也算是比较熟悉的人,程迪文知道他并不知兵,却也盼着能够早得安定,因此便从这个口子入手。这一番话虽然不是马上就能扭转乾坤,但也让冯德清的态度有了点转机了。

可惜还是操之过急了。程迪文想着,行了一礼道:“那职就此告退,还望大统制三思。”

等程迪文一走,冯德清也陷入了沉思了。刚才程迪文这一席话,却让他心有所动。的确,自古都说佳兵不祥,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如果真个能够不用流血便结束战争,那冯德清这三个字将超过了南武,以后说起大统制来,人们想的便只有冯德清了。不说这么远,单单昨天将两位上将军与一个司长下狱,这件事便难以收场,处理不好,民心会认为这三人乃是为民请命的有识之士,自己则是穷兵黩武的刚愎之徒。但如果和谈能够成够,那么也魏方两位上将军和程敬唐这个司长都只是不知好歹的莽撞之徒,别想撼动自己的风评。

这个念头让他越想越是兴奋。不过冯德清毕竟是个老于仕途的政客,也不会轻举妄动。程迪文这个主意虽好,但到底是不是可行?

必须马上找子先生商量了。他想着,拉动了铃绳。待文书过来听命,他道:“速速准备马车,我要去见子先生。”

马车很快备好了,冯德清坐了上去,驶出了大统制府。

……

现在已近正午。虽然议府出了这么大的事,但此事尚未泄漏出去,街上仍是一派和祥。南北间的战争已经持续了好几年,但南军从未越过大江,对雾云城来说,这场战争实是很遥远的事。坐在车中,冯德清默默地想着。

子先生是他的谋主,也是冯德清目前最为信任的人物。但初见子先生,冯德清还曾吓了一大跳。

那是他刚登上大统制之位时的事了。当时正一派混乱,大统制突然遇刺身死,留下的一个大摊子让冯德清焦头烂额。只是个属下时,他对大统制神若神明,只需管好自己的事就行了,但当自己成为大统制,才发现原来做大统制有这么多的事要做。就在当晚,当冯德清看着大统制留下来尚未批复的卷宗时,突然有一个神秘人物出现在他面前。

深夜,一个蒙着面的老者突然出现在面前,冯德清当真吓得魂不附体,只道又遇到了刺客。然而这个自称为子先生的老者却十分恭敬,说他是南武大统制的秘密谋士,统领着一班剑士,是与天星庄并行的另一批南武大统制的秘密人马。一开始,冯德清对这些蒙着脸的怪人还不甚相信,但子先生说了不少他参与过的极其秘密之事,尤其是当初解决五羊城主何从景之事,才让冯德清相信了他。

五羊城主何从景,曾经是南武大统制之前的共和军首领,冯德清也是何从景的旧臣。当时南武一直在何从景之下,当帝国与共和军谈判立宪失败,双方又要起战事时,南武大统制提出了一条壮士断腕的秘计,要抛弃对帝国一直心存幻想,想要与其并存的何从景。这种计策,细细想来实是极其背信弃义,因此只有很少几个人知晓。算起来,冯德清一开始了并不知道,只以为是帝国军突袭五羊城,擒获了何从景,南武才成为共和军首领,直到后来,他成为共和国最高层后才隐约知道了这原来是南武大统制的计谋。

这条计谋,正是子先生向南武大统制提出来,并一力促成的。甚至,连南北星君,最早也是子先生组织起来的。南北星君是大统制的秘密部队,冯德清成为大统制之前,他也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批人马存在。但子先生对南北星君知根知底,说起南北星君最早的几件秘密任务,都与冯德清从天星庄呈上来的卷宗记载的对得起来。直到此时,冯德清才算真正相信了子先生所说的一切。正因为有了子先生这路人马,冯德清也不再需要天星庄这么个叠床架屋的机构,将其编入了兵部司听用,只保留了子先生在身边。而子先生也没有让他失望,不论是敌我哪一边的情报,他送上来的都是迅捷而正确,特别是这一次自己微服去前线,后方竟然在策谋推翻自己,也是得到了子先生的紧急情报后日夜兼程赶回来,才打了魏仁图和方若水一个措手不及,连擒下这两个上将军,靠的亦是子先生的人马,才会如此轻易,没出什么大乱子。而今听得程迪文的进言,冯德清觉得大是有理,但到底可不可行,他觉得还是应该去咨询一下子先生再说。

马车拐入了一个小巷子,在一幢小宅院前停下了。车夫敲了敲门,门上一个小窗开了,一双眼睛出现在小窗中,看了看,这才拉开门,让马车进去。开门的是个蒙着面小个子,周身上下只露出一双眼睛。虽然个子矮小,但动作十分灵便。冯德清也已习惯了子先生这些神神秘秘的作派,也不说话,等那人将大门重新插上门闩,让车夫在楼下等候,跟着他进了屋。

这是间小屋。虽然天色还早,但因为窗门紧闭,还拉着厚厚的窗帘,所以里面就算白天也得上灯。那人点上了一盏油灯,领着冯德清上了楼,忽快忽慢在地门上敲了几下,低声道:“子先生,大统制来访。”

“请进。”

那人推开门,向冯德清道:“大统制,请进。”

屋里很小,一样暗得如同深夜,也不知点着什么香,有一股幽幽的气味。在屋子正中,一个蒙着面,穿着斗篷的老者正盘腿而坐,身前是一张小案,放着一壶茶,还有几盘坚果,正是子先生。见冯德清进来,子先生伏地行了一礼道:“大统制,恕老朽未能起迎。”

这种礼节,现在早已废除了,不过冯德清见惯不怪,因为南北星君和天星庄仍然保留着这种已经落伍了的叩拜礼。他拱了拱手还了一礼,在案前坐下道:“子先生,今日前来,实是有要事相商。”

“请问大统制有何指教?”

子先生的个子也很矮小,但一双眼睛却亮得异样。冯德清顿了顿,慢慢说道:“我今天又翻阅了一下各省简报,觉得按期总攻,确实有些难度。”

“大统制不必担心,老朽已经计算过,纵然今年收成减少了许多,但一则铁腕镇压民变,二则加大征收力度,仍可保障三军出击。”

子先生送上来的密报冯德清也已看过。密报中,子先生算得极其细致。诸省收成,积蓄,以及运送时的人力调度和路上损耗,所有的一切都算进去了,虽然有点紧张,但仍能保证今年总攻无后顾之忧。正是这份密报,使得冯德清下定决心要按期发动总攻,只是他现在的想法也有点不太一样了。他道:“子先生,总攻确实可以按期发起,但我觉得,应该还有更好的办法。”

“请大统制指教。”

冯德清清了清喉咙,慢慢地将程迪文说的这番话又说了一遍。他道:“我也想过,南方也应该到了油枯灯烬之地,只是他们举旗叛乱,当初都是针对南武大统制解散议府。如今议府已然恢复,他们宣称的再造共和其实已经实现,现在提出和谈,让他们有条件投降,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实是善之善者。”

子先生的眼睛闪烁了一下:“大统制,南方诸酋皆是狼子野心,实不可轻信。若不能斩草除根,只怕将来他们又将对你不利。”

冯德清笑了起来:“子先生,你在南武大统制手下时,大概还是前朝的时候了吧。时过境迁,如今可是共和国,咸与共和,我又不想做终身大统制,申士图和郑昭若是有能力管好这个国家,又有何不可。”他顿了顿,又说道:“另外,对民变,我觉得还是以安抚为上。乱民终是民,一味铁腕,只怕民心丧失,与国无利。子先生,对各地卫戍也发个文,阐明这个态度。只要让他们明白,今年的加重征收只不过权宜之计,等事态平息,来年将加倍补偿,民变应该也会很快平息下来。”

对民变铁腕镇压,也是子先生献的计策。先前冯德清觉得要保障总攻,民变必定要尽快平息,所以让子先生手下去各省传达自己的手令。不过现在既然已经准备和谈了,征收就不必如此苛刻,而采取安抚之策,对平息民变只会更有效。

子先生如同泥塑木雕一般动也不动。待冯德清说完了,他道:“大统制,老朽以为此计不可。民性至愚,万不可听之任之。当断不断,反遭其乱,大统制,若粮草不能准备妥当,而与南方和谈又不能达成,届时则进退两难,将要追悔莫及。”

冯德清犹豫了一下,点点头道:“这倒也是。子先生觉得,还是以发起总攻为上?”

“忍一时之痛,换来长治久安。昔年大统制亦是如此想的。大统制,您应该也参加了消灭五德营的决策会了吧?”

当初帝国的主力五德营在帝国覆灭后决定投降,南武大统制最终决定将其消灭。这个决策也曾经在共和国高层中引起波动,但由于南武大统制、国务卿郑昭都竭力赞同,而大元帅丁亨利也不曾反对,最终决策通过。决策会上,冯德清确也参加了,不过并没有见过子先生与会,心想这件事南武大统制定然也和子先生说过。时光流转,现在又似乎历史重演了。他道:“子先生,此计当初也是你向南武大统制所上吧?”

“是,请大统制三思。”

冯德清淡淡一笑道:“子先生,你确实深谋远虑,不过此计实是欠妥。五德营已然决定投降,当时只消将其首领明升暗降,而各部分拆,五德营再强也翻不起浪来。正是南武大统制决定消灭五德营,使得五德营余部与共和国势不两立,再难招抚,以至于最终两征西原失利,引发现在的南北分裂。南武大统制确是神圣英明,但他到底不是神仙,当时的决策,现在看来,真是大错。”

当初的决策会上,冯德清没有说什么,不过他心底实是不甚赞同。五德营已是受缚的猛兽,纵然爪牙尚在,又能有什么作为?南武大统制正是因为一念之差,想要消灭他们,结果反而引得后患无穷。现在共和国的内乱,说起底仍是五德营引起的。他此来是为向子先生问计,但子先生说了这句话却让他彻底下定了决定。子先生纵然深谋远虑,不过他到底只是刺客而非政客。在子先生心中,考虑的只是眼前的得失,得天下要靠武人,但坐天下却要靠政客。他说罢,拱了拱手道:“多谢子先生,我主意已定了。”

子先生的眼睛又闪烁了一下,说道:“大统制,看来真是要决定和谈了?”

冯德清点了点头:“总攻固然能够一劳永逸,但此战势必要让南疆成为一片焦土。我也是五羊人,实不忍见故土遭受此劫。申士图与郑昭两人虽然罪恶滔天,但也并非罪不容赦。这两点,便已足够了。此生能够不战而全国土,吾愿已足。”

子先生显然也没想到冯德清最终会下这样的决心。他沉默了一下,低声道:“那也好,一切都由大统制明鉴。此举若成,老朽想必再无用武之地了。不过还有一件事想请大统制过目,不过可否?”

冯德清本想告辞,心想子先生虽然这条计自己最终没采纳,不过他一直为自己兢兢业业地出力,功劳亦是极大,倒要安抚两句,便说道:“子先生客气了。你与一干同僚为了共和国的统一出了极大之力,和平之后,定有封赏,还请子先生不要多虑。不知是什么?”

子先生从案肚里拿出个杯子倒了杯茶道:“先请大统制一品此茶。”

冯德清端起杯子来饮了一口。茶水倒是冰凉,也不是什么好茶。他喝了一口,心想子先生是南武大统制所用之人,南武大统制用人都是刻苦自律,包括郑昭、胡继棠这些高官在内,大多清心寡欲,子先生虽然不是高官,却也如此,真不知他如此辛勤奔波到底为了什么。虽然茶不算好,但嘴上还是赞道:“好茶。这是什么茶?”

“焦麦茶。”

“焦麦?”

冯德清倒没喝过这种茶。子先生道:“然。西北不产茶树,但当地人却嗜茶如命,因此有人便想出此法,将麦粒烤焦,沏水冲泡,也有点茶味。大统制想必从未尝过吧?”

冯德清点点头道:“有意思。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广阳一带有种松萝茶,也不是茶叶,乃是一种细藤,其性极寒,滚水冲泡也饶有寒意。这焦麦茶却正好相反,虽然凉了,喝下去却有暖意。”

子先生道:“是啊。吾族不惯茶饮,这焦麦茶却很适合。”

冯德清听他说什么“吾族”,不由一怔,心想子先生难道是异族么?不过北狄南夷,共和国幅员辽阔,异族也有不少,大统制用个异族并不奇怪。他问道:“原来子先生是异族人,不知是何族?”

“鼠族。”

冯德清又是一怔。他以前是工部司司长,对国中各族也不是很了解,不过做了大统制后阅读卷宗不少,对各省的情况大多了解,还没听说过有个什么“鼠族”。只是他也知道异族之名大多取个音罢了,过去帝国时抱持“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看法,对异族名称大多故意以恶名译之,西原有个部族就叫“蠕蠕族”,而西南一带有个小部族名字给写成“猓猓族”。只是共和国建立后,大统制专门下令为各族正名,将这些含有贬意的名字都替换成无恶意的同音字,并且明文公告各族一律平等,不得歧视异族。所以共和国成立后,以前一直不太安定的各异族都没有闹出什么事来,特别是曾与中原屡屡交战的狄人,因为与中原人杂居,更是渐渐融合在了一起。子先生这个族多半是太小了,小的都没有被注意到,因此仍然保留这么一个贱名。他道:“恕德清无知,还不曾听说过。”

子先生道:“这也不怪,只怕连南武大统制都不曾觉察我是异族。”

冯德清心想你们这些人全都蒙着面,又神出鬼没,南武大统制只要手下会办事就好,管你是什么族。他道:“各族平等,本无须多分,其实大家都是共和国人便成了。”

子先生点了点头道:“是啊,是啊。”

他说着,将斗篷的风帽拿了下来,伸手将蒙面的面也拉开了,伸手在案上盆里拿了节花生,捏开了壳放进嘴里。房里虽暗,但也能够看清。冯德清见子先生一拿开蒙面布,露出的一张脸尖嘴猴腮,奇丑无比,汗毛还极是旺盛,不由一怔,心道这模样真够瞧的,怪不得子先生要蒙面。他心想盯着子先生看未必不礼貌,便有意不去看,只是既然看到了子先生的样子如此古怪,总是忍不住想要瞟一眼,心里不由自主地想着:天下之大,真是异样。丁亨利长得金发碧眼,我觉得很怪了,子先生比他更怪。

他把杯中的茶喝完了,却不见子先生说要自己过目什么,问道:“子先生,不知你要我看什么?”

子先生“啊”了一声,拍了拍手道:“于逢,进来吧。”

门开了,进来的正是那个开门之人。这于逢站在门口动也不动,子先生道:“于逢,你也解开蒙面吧。”

于逢一句话都不说,将蒙面拉开了。冯德清心想这于逢多半也和子先生是同族人,也是长得尖嘴猴腮,奇丑无比,哪知蒙面一解开,露出的脸都很是平常。但冯德清一看便是怔住了,因此这于逢长得居然和自己的车夫一般无二。他呆了呆,问道:“咦,子先生,他是……”

于逢却伸手又在脸上一揭,揭下了薄薄一层,露出的果然是一张尖嘴猴腮的脸。冯德清恍然大悟,心想原来是戴了个面具。只是刹那间,他觉得心头一凉。

子先生让这于逢做一个自己的车夫模样的面具做什么?他已然隐隐觉得有点不对了,子先生却笑了笑道:“于逢,把你这面具给大统制过目。”

于逢仍是一声不吭,把面具交给了冯德清。冯德清接到手上,只觉这面具还有点湿湿的,凑到灯前一看,仿佛一下子被兜心一拳。

这面具的边沿,不是很整齐,分明是用利刀割开的,而且切口还很整齐!

“大统制,这东西叫人皮面具,本是狄人的独得之秘。南武大统制在迎春宴上第一次遇刺,刺客戴的就是这东西。因为是从真人的脸上取下,事在仓促,所以做得不是很精细。”

冯德清已然吓得呆了,那面具失手落在了地上,“啪”一声。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可是什么声音都没有。却听子先生冷冷道:“此物虽然精巧,但也不能久戴,而且毕竟有点厚,如果细看的话便能看出破绽来,所以只能从权一用。”

冯德清只觉心口正突突地冒凉气,好半晌,他才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子先生盯着他,仿佛盯着一个猎物,眼里甚至还有点怜悯,慢慢道:“这话说来很长,若大统制有暇,倒可以跟您细说。不过大统制您的时间也不多了,我也就长话短说吧。本来大统制若能听从老朽之言发起总攻,那自然最好。但大统制您竟然会自行其事,就迫得老朽出此下策了。”

冯德清只觉四肢都跟灌注了铅水一样,重的动弹不得,好一阵才道:“你……你根本不是南武……”

他话并没有说完,子先生打断了他道:“大统制,您确实远不及南武。老朽本以为可以好好控制您,可惜大统制您不知自爱。唉。南武此人实是老朽见过的最厉害的角色,老朽也差点死在他手上,不过最终仍是从他指缝间溜了出去。至于大统制您么,”子先生说着,摇了摇头道:“可惜了,可惜。”

他可惜的,只是自己也不好控制吧。冯德清只觉自己如在鬼域,这子先生哪里是大统制的人,定然曾经与大统制也斗过,只不过输在了大统制手上。

可惜,大统制自己也太神秘了,有太多的事旁人都毫不知情,所以我才上了这个大当。冯德清想要叫,可是刚一张嘴,那于逢已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按住了他的咽喉。于逢虽然生得矮小,但动作之快,几非人类所能,更何况冯德清吃下的那杯茶里本就下了药。一被按住,冯德清便觉魂不附体,连神智都快消失了。

这些不是人类!

他想着,眼里不禁淌下泪来。

人类,要有大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