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第五章 出身微寒

“我就在那里,我看到了整件事,还陷进去了。”辛金刻意压低声音吓人。“如果我们那位忧郁阴沉的朋友,没有把闪亮的剑捅进巫术士抽动个不停的身体就好了。”

“那样对乔朗有利。”莫西亚沉着脸说。

“啊,那确切来说不是闪亮的剑。”辛金修正自己的说法,手一挥,在空中造出一面考究的银边框手镜。他举起镜子照脸,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拂顺柔软的棕色髭须,熟练地将须尾卷起来。“确切来说,那是我见过最丑陋的东西,如果不算上布莱克城侯爵夫人的第四个孩子的话。当然啦,侯爵夫人本人也不怎么样,人人都知道她的鼻子到了晚上就根本不是早上出门时的模样。”

“什么——”

“要知道,从来不会出现两次一模一样的鼻子。她的魔法用得不熟练。有谣言说她是个活死人,可这话从未得到过证实,再说她的丈夫可是皇帝不得了的好朋友。如果她能多费点工夫,谁知道会怎样?她也许能把鼻子弄好。”

“辛金,我——”

“不过,我不明白为什么她坚持要生孩子,尤其还是那么丑的小孩。‘该有条法律禁止这种事。’我对女皇提过建议,她很赞成我的意见。”

“那把剑看起来长什么样?”莫西亚趁辛金停下换气时赶紧插话。

“剑?”辛金茫然地看着他。“哦,对了,乔朗的剑,他所谓的‘闇黑之剑’。我得补充一句,这名字非常合适。它看起来长什么样?”他琢磨着,弹指把手上的镜子变不见。“让我想想。顺便问一句,你喜欢我这套衣服吗?我喜欢这颜色超过黑色,我把这叫做‘血和血块’,以向离世的那位亲爱朋友致敬。”

莫西亚嫌恶地扫了一眼血红的马裤、紫色的外衣和红缎衬衣,点了点头。

辛金一边整理着袖口的蕾丝——为了有“泼溅效果”而染着红斑点的蕾丝——一边在牢房里的床上坐下,翘起两条修长的腿,以最佳效果展示紫色的长袜。

“那把剑。”他继续说。“看起来像一个人。”

“不可能!”莫西亚轻蔑地说。

“真的,和艾敏的真理一样真实。”辛金斩钉截铁地反驳。“一个铁做的人。注意,是瘦得皮包骨的铁人,但还是人样,就像这样……”辛金站起身,挺得笔直,并拢脚,往两侧伸平手。“我的脖子就是剑柄。”他边说边竭力伸长细瘦的脖颈。“顶着一颗球当脑袋。”

“你才是顶着球当脑袋!”莫西亚嘲笑他。

“拿出来看吧,既然你不相信我。”辛金蓦地瘫倒在床上,他打了个呵欠。“在床垫下,裹在衣服包里,就像个婴儿似的。”

莫西亚的目光落到床上,两手一颤。“不,不行。”过了一会,他说道。

“随你便。”辛金耸了耸肩。“不知道他们发现了尸体没有,你觉得穿这身衣服参加葬礼会不会显得太俗气?”

“你说闇黑之剑有什么能力?”莫西亚问着,着魔似的盯着床看。他慢吞吞地站起来,走过去,站到床边,但不敢去碰床垫。“它把黑锁怎么了?”

“让我回想一下。”辛金困倦地应道,枕着手臂躺到床上。他瞧向自己的鞋,皱起眉,试图把它们从红色换成紫色。“你得明白对我来说看东西有点难,我当时的状况可是只靠一枚可怜的钉子吊在墙上。我想过变成木桶,要知道它们比钳子看东西方便多了;我变成钳子时,通常是一边长一只眼睛,视野比较开阔,但我看不见中间的东西。木桶嘛,从另一方面来说——”

“噢,请你说重点!”莫西亚不耐烦地打断他。

辛金哼了一声,把鞋子重新变回红色。“我们那可恨无情的首领正对我们的朋友施放一个翠碧剧毒咒——顺便问一下,你见过这咒语生效的样子吗?”辛金随口问道。“龌龊地伤害你的神经系统,全身麻痹,引发极端的痛苦——”

“可怜的乔朗。”莫西亚轻声说。

“没错,可怜的乔朗。”辛金慢吞吞地说。“他差点被干掉了,莫西亚。”嘻笑的语调突然变得严肃起来。“我真的以为全完了。接着我注意到一件非常奇怪的事,咒语放出的绿色毒光本该将对方完全包住,但乔朗浑身上下只有握着闇黑之剑的手上没有毒光。而且,慢慢地,从他的手臂开始,毒光渐渐减弱,然后他身上其他地方的光也越来越淡。就在这时,我们讨人喜欢的老朋友,触媒圣徒,走上前从巫术士身上吸取生命之力。他也干得不错,挺及时的,要不然就算闇黑之剑有某种反制能力对付黑锁的法术,但显然速度仍不够快,免不了会把乔朗变成一团抖个没完的绿色布丁。”

“所以说它或多或少能抵消魔法。”莫西亚吃了一惊。他盯着床榻,既期盼又犹豫。他朝窗栅外瞄了一眼,在寒气中发抖。尽管下午已经过了一半,天气也没变得暖和些,暗淡的阳光完全消失在阴沉的乌云背后,看上去感觉像是云层下沉,横亘在村庄上空,正慢慢扼杀它的生命。街上空无一人,看不到守卫,也看不到村民,甚至连熔炉的喧闹都已停息。

莫西亚打定了主意,迅速走到床边,他跪下来,将双手探入床垫之下。他轻柔地,几乎是虔诚地取出那包破布。

莫西亚直起身,打开包着剑的布卷,盯着它看。年轻人的脸——农奴法师坦诚正直的面庞——扭曲起来。

“我跟你说过吧?”辛金在床上侧过身,用一边手肘撑着头看过来。“令人不快的东西,不是吗?我自己宁死也不肯碰它,不过我想这倒没让乔朗觉得难受。拿起来。”虽说莫西亚没有笑,辛金还是开玩笑似的继续说:“你宁死不拿?”

莫西亚没理他,他盯着剑瞧,又是着迷,又是憎恶,就是不能移开视线。它确确实实粗糙丑陋。从前,很久以前,妖艺工匠曾打造过的剑闪闪发亮、美丽优雅,有着澄亮的钢刃和金银制成的剑柄,魔法剑曾和形形色色的宝物一样被铭刻上符记与咒语。但是在钢铁战争之后,辛姆哈伦所有的剑都被销毁了。邪恶的武器——触媒圣徒们这样称呼它们——是奇巧匠艺之道的黑暗工艺所造出的邪门制品。铁剑的制法已不为人知,乔朗看过的剑也只有他找到的书上画的那些,而且尽管这位年轻人练习过金属加工工艺,他却还不够精通,也没有时间或耐心去炼造一把能像古人那样骄傲地佩戴在身上的武器。

莫西亚握在手中的闇黑之剑炼自黑暗之石,一种乌黑且不起眼的矿石。由熔炉的火焰给予生命,由触媒圣徒沙里昂不情不愿地赋予魔法生息,但闇黑之剑仍不过是由乔朗这样的生手,敲打锤炼、粗略开锋后的一根金属棒。他不懂怎样分开打造剑柄和剑身,再将两者嵌合,因此这把剑完全由一整块铁打成,就像辛金说的,它像是一个人形。剑柄与剑身分隔的地方是一段横挡,看起来像是伸平的双臂。乔朗加上一个球状的柄头,试图让它称手些,使它看起来更像是个变成了石头的人。莫西亚正打算把这丑陋不堪、让人紧张的东西塞回床垫下,门就在这时砰地打开了。

“放下!”一个刺耳的声音喝道。

莫西亚大吃一惊,险些把剑掉到地下。

“乔朗!”他心虚地叫了一声,转过身。“我只是看看——”

“我说放下。”乔朗粗声粗气地说,一脚把身后的门踢上。他一跃上前,从莫西亚手里夺过剑,后者也没阻止他。“不准再碰它。”他怒冲冲地瞪着自己的朋友。

“别担心。”莫西亚低声说,站起身在皮裤上擦擦手,像是要擦掉那种金属的触感。“我不会了,绝不!”他动了气,补上一句。莫西亚阴沉地看乔朗一眼,背过身,不快地瞧着窗外。

街上的沉闷气氛涌进牢房,像看不见的雾一般沉在三人周围。乔朗把剑插进照着书上剑鞘的样子仿制的粗糙皮扣。他斜睨一眼莫西亚,想说点什么,又没说出口。他从床下拉出一个袋子,开始往里面塞几件衣服,还有牢房里的一点食物。莫西亚听到了他弄出的声响,但没有回头看。连辛金也默不作声,他凝视着自己的鞋,设法把一只变成红的,一只变成紫的。就在这时,传来一记轻轻的敲门声,然后门开了。

沙里昂走了进来。没人说话。触媒圣徒看看乔朗通红的怒容,再瞧瞧莫西亚苍白的脸,叹了口气,小心谨慎地把门在身后关上。

“他们已经找到尸体了。”他压低声音告诉众人。

“了不起!”辛金喊道,坐起来,在床边晃着两只彩色的脚。“我得去看——”

“不行。”乔朗突然说道。“待在这里。我们要订个计划,我们必须出去!就在今晚!”

“你说什么鬼话!”辛金惊慌地哀嚎。“错过葬礼?我那么辛苦地——”

“恐怕会错过。”乔朗漠然说道。“哪,触媒圣徒。”他递给沙里昂一条吊着黑石头的粗糙链子。“你的‘幸运’符。”

沙里昂黯然接过链子,他握着它好一会,低头凝视它,脸色越来越苍白。

“神父?”莫西亚问。“出什么事了?”

“太多了。”触媒圣徒轻声答道,接着,他以同样肃穆的神情把黑暗之石挂上脖子,仔细把石头拢到衣袍的领子下面。“黑锁的手下封锁了小镇,不准进也不准出。”

乔朗狠狠骂了一句。

“见鬼!”辛金突然叫起来。“可恶!他会风光地下葬第二回。本地今年的盛事,最精彩的一段——”他沮丧地继续说:“就是村民们肯定会抓住机会收拾黑锁的部下。我很想好好参加一回群殴傻蛋的活动。”

“我们非离开这里不可!”乔朗沉着脸说,他把披风系在颈间,拉好衣服皱褶盖住剑,把它藏起。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走?”莫西亚反对。“就辛金所讲的,人人都以为黑锁是被半人马杀的,连他的手下都这么想,他们不会费太多时间盘查。辛金说得没错,我见过村民们都用什么样的脸色看那些人渣。这就是黑锁的手下要封锁村子的理由,他们害怕!而且应该害怕!我们会对付他们!把他们赶出去,以后再也不用担心有谁会怎么样——”

“会,还会有让人担心的事。”沙里昂说,手中仍握着那块护身符。“凡亚主教已经联络上我了。”

“我敢说他会来参加葬礼。”辛金生气地说。

“闭嘴,傻瓜。”莫西亚喝道。“你是什么意思,神父,‘联络’?他怎么办得到?”

沙里昂一边急忙开口,一边频频看向窗户,将自己与主教的对话告诉这些年轻人,只瞒下他已知道乔朗真实身分的那一段没说。

“我们傍晚就得走,”沙里昂总结说。“一旦凡亚主教联系不上我或者黑锁,他就知道坏了事。到傍晚时,杜克锡司可能就到这里了。”

“瞧?不管什么人都会来参加葬礼。”辛金恼火地说。

“杜克锡司来这里!”莫西亚脸色发白。“我们得警告安顿——”

“我就是刚从安顿那里回来。”沙里昂打断他的话,叹了口气。“我想让他明白局势,但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说服了他。老实说,他对杜克锡司的担心,还没有对村民要和黑锁手下开打的担心一半多。如果杜克锡司真的来了,我觉得他们不会找妖艺工匠的麻烦。”沙里昂看穿了莫西亚的想法,补充说明道。“我们现在可以想象得到,教团常常和黑锁联系,如果他们真想毁掉村子,用不了几分钟,早在很久以前就把它给推平了。他们是要找乔朗和黑暗之石,如果他们发现他已经走了,就会追上来,他们会追着我们……”

“可这些人是我的朋友,就像我的家人。”莫西亚仍坚持说。“我不能丢下他们!”他担忧地朝窗外望去。

“他们也是我的朋友。”乔朗突然说。“我们并非要逃跑,我们能为他们做的,就是最好离开。”

“相信我,如果我们留下,也许除了给他们带来更大的伤害之外,什么都办不到。”沙里昂温和地讲着,把手搭上莫西亚的肩头。“凡亚主教曾对我说,他想尽量避免攻击妖艺工匠,因为那会是一番苦战,不管教会怎么封锁消息,总会有流言传出,让人们陷入恐慌。这就是黑锁守在这里的原因——把妖艺工匠引向自我毁灭,连带将萨拉肯一并毁掉。凡亚仍然希望能执行自己的原定计划,他没有别的办法。”

“但是安顿肯定不会让他们走向毁灭,既然他知道——”

“这再也不是我们的问题了!”乔朗立即插嘴。“这不关我们的事。至少,与我无关。”他把布包包紧,甩上肩。“你和辛金要是愿意留下就留下吧。”

“然后让你和这个秃头奇人到荒野孤零零地晃荡?”辛金忿忿说道。“我一想到这事,晚上会睡不着觉。”他一挥手就变了装,红衣服变成了难看得发绿的褐色,灰色的旅行长斗篷围在肩上,高筒皮靴慢慢沿着他的腿向上攀爬成形,一顶插着细长弯垂野鸡翎毛的高帽子出现在他头顶。“穿回‘臭粪烂泥’。”他丧气地说道。

“你不和我们一起走!”莫西亚说。

“我们?”乔朗再说了一次。“我可不知道我们要去哪里。”

“你知道我会跟去。”莫西亚回嘴。

“我很乐意知道这件事。”乔朗轻声说。

莫西亚听出朋友声音里意外的温情,高兴得脸都红了,但这快乐的心情没能维持多久。

“我当然要去,”辛金高傲地固执己见。“还有谁能给你们带路?好些年来,我都能在化外之地安然无事地来来回回。你们呢?你们知道路吗?”

“也许不知道。”莫西亚以威胁的目光瞧着辛金。“但我确实认为就算在化外之地迷路,也比到你算计着要带我们去的地方好,我可不想最后当了妖精女王的丈夫!”他说最后一句时,瞅着触媒圣徒。

这么一提,想起由辛金带路时,自己那场近乎灾难的旅程,沙里昂像是被吓到了,乔朗就在这时插了进来。“辛金得去。”他语意坚决。“或许没有他我们也能穿过化外之地,但只有他能让我们进得了要去的地方。”

触媒圣徒担心地打量了乔朗一番,醒悟这位年轻人的目的地是哪里时,他突然打了个冷战。但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乔朗就继续说道:“另外,辛金的魔法能帮我们避开黑锁的人。”

“那没什么可担心的!”辛金轻蔑地说。“毕竟总有传送廊在。”

“不行!”沙里昂喊道,嗓音因为恐惧变得嘶哑。“你们要直接跑进杜克锡司的手里吗?”

“哦,那么,我可以把我们全变成兔子。”辛金正经八百地考虑了一会后提议。“出去的时候蹦蹦跳跳,还——”

“神父?”狱窗之外传来一个颤颤巍巍的声音。“沙里昂神父?你在吗?”

“安顿!”触媒圣徒叫起来,一把拉开门。“以艾敏之名!出什么事了?”

年老的妖艺工匠眼看就要当场倒下,他两手发颤,一贯温和的眼神变得狂乱,身上衣衫不整。“乔朗,拿椅子来。”沙里昂说着,但安顿摇了摇头。

“没时间了!”他大口喘着气,其他人这才知道他是一路跑来的。“你得过来,神父。”老人一把扯住沙里昂。“你得告诉他们别惹事!都过了那么多年了!他们不能打起来!”

“安顿。”沙里昂沉声说。“请镇定点,你只会害自己病倒。就这样,深呼吸,好了,告诉我出了什么事。”

“是铁匠!”安顿干瘦的胸膛起伏得缓慢了一些。“他打算袭击黑锁的人!”老人绞着双手。“他和他那帮脾气暴躁的小子已经上路前往巫术士家里去了!谢天谢地,我发现——”老人凄然看向乔朗和莫西亚。“你们并不在那群人里。”

“我觉得自己帮不上忙,朋友。”沙里昂才刚难过地说了一句,乔朗就一把拉住触媒圣徒的手臂。

“我们跟你一起去,安顿。”他意味深长地瞄了沙里昂一眼。“我确信你会想出什么办法的,圣徒。”他边说边用手肘轻推了沙里昂一记。“这是你说教的绝好时机。”他凑近沙里昂,粗嘎地低声说:“这是我们的机会!”

沙里昂摇头。“我不觉得——”

“我们能趁乱逃走!”乔朗狂怒地嘶声道。他迅速递给莫西亚和辛金一个眼色,两人立即就明白了他的计划。就在这时,尖叫声和呼喊声从熔炉的方向传来,有个孩子不知在哪里嚎哭,一扇扇窗砰砰地纷纷关紧,一道道门匆匆忙忙落闩阖实。

“开始了!”安顿惊慌失措地大喊。他奔出门,跌跌撞撞地跑起来。乔朗和莫西亚跟着冲出门。触媒圣徒别无选择,只得提起长袍追,竭力快跑,指望能跟上他们。

“啊,哈。”后面的辛金快乐地一掠而出。“也许我终究还是赶得上一场葬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