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四章 陨星
第二天是第七日,或者说祈祷日,不过马理隆很少有人还把它当祈祷日来看。这天是休息日,也是少数人的冥想日和多数人的娱乐时间。各个公会闭门歇业,所有的商店和设施也都暂不开放。大教堂一个上午会有两次祈祷式,稍早的弥撒是在壮丽的日出时分,正午的那次则被笑称为“醉鬼弥撒”,因为前一晚寻欢作乐了一夜的人们要到这时候才起得了床。
可想而知,塞缪尔斯勋爵一家在破晓时分就起床了——锡哈那法师总是将破晓时刻做得特别空灵飘渺,以展示白昼的荣耀——然后出发前往大教堂。塞缪尔斯勋爵语气生硬、态度疏离地邀请年轻人们与他同行。乔朗倒是很想接受,但沙里昂一个警示的眼色让他婉拒了邀请。莫西亚是立即拒绝,辛金则号称身体不适,没有足够的力量替自己换上合适的衣服。而且,他还打了一个大得吓人的呵欠,补充说自己不得不在屋里等待皇帝陛下的回复。沙里昂本该和爵士一家同行,但他非常诚挚地说,他还没有机会让弟兄们知道他的到来,接着,仍是十分诚挚地补充说,他更情愿独自一人度过这一天。于是塞缪尔斯勋爵露出一个比甜瓜还要冷硬的微笑,把他们留下来用早餐。
早餐时间大家一声不响,因为有仆人们在场不便交谈。乔朗食不知味。从他那种如梦似幻的眼神看来,他贪婪品尝着的是玫瑰色的嘴唇和雪白的肌肤。莫西亚吃得狼吞虎咽,眼下他可以不必再面对那两个表姊妹的嘲笑了。辛金则回房睡觉。
沙里昂几乎没吃东西就离开了餐桌,一位仆役把他领到家庭圣堂。触媒圣徒在圣坛前跪下。这是一个很美的圣堂,虽然小却设计得颇为雅致。早晨的阳光自炫丽的彩色玻璃窗流泻而入。红木圣坛全然是大教堂圣坛的缩小仿制品,都刻着九个魔法支派的标志。圣堂里有六排座位,对这个家的家庭和佣仆来说,已绰绰有余。厚实的织锦铺在地上,消去了所有的声响,连屋外的鸟儿歌唱声也一并吸尽。
这是个有助于敬拜神明的地方,但沙里昂想着的既不是艾敏,也不是为了以防有仆人经过而在口中低声念诵的祷词。
我怎能如此盲目!他一遍又一遍地责问自己,紧握着藏在衣袍下,悬在颈间的黑暗之石链坠。加洛德王子怎能如此盲目?我当然看到了我们面对的危险,但是我原本看到的能一跃而过的阴暗裂缝,如今已扩展成能吞噬人的无底深渊!我看到了大处的危难,却没能发现小处的危险!它虽然小,但最终将让我们陷入。
比如昨天,在参观城中奇景时,沙里昂看到葛雯德琳差点就请他赐予两位青年生命之力,让他们能用魔法的翅膀飞翔——而这种事,对乔朗来说当然绝不可能做得到,也不可能伪装得了。幸好她什么也没说,可能以为他们因为一路旅行而累坏了。他们今天也都很走运:艾敏日是触媒圣徒冥想和学习的时间,因此除非是十分有必要的情况,圣徒们不需要传输生命之力给家中成员。
所有人都步行前往大教堂,因此对马理隆的居民来说,这是展示新鲜玩意的表演机会。他们在这一天都会穿上特别的鞋子,有些亵渎地称之为艾敏鞋。这种鞋根据穿鞋者的财富多少与阶层高低有各种模样,从丝缎拖鞋到精工制作的水晶鞋、镶满宝石的金鞋,到直接用宝石塑形的鞋都有。现在非常流行把训练好的动物拿来当鞋子,城里无论男女都有人拿蛇或鸽子、海龟或松鼠当鞋。当然了,穿着这种鞋子一般走不了路,这样的贵人得由仆人们拿躺椅抬着过去。
塞缪尔斯勋爵一家仅仅是中上阶层,穿的是非常精美,但也非常普通的丝缎拖鞋。鞋子并不很合脚,倒也不需要合脚,葛雯还没出家门,拖鞋就从脚上掉了下去。乔朗将它拾起,并在得到葛雯的允许后,把它再次套上她雪白的小脚。葛雯答应乔朗的请求后很胆怯地瞥了一眼父亲,乔朗就在塞缪尔斯勋爵严厉又警戒的目光下替她穿上鞋,然后他们一家就出门了。但沙里昂看到了乔朗递给葛雯德琳的眼神,他看到红晕漫上葛雯的脸颊,她轻薄衣裙下的胸脯快速起伏。很明显两人飞快地一头栽进了爱河,就像两块大石头从悬崖边缘笔直地跌了下去。
沙里昂思忖着这个无法预料的意外事件,觉得它的分量进一步加重了自己背负的重担,这时候,触媒圣徒发现一片黑影投到自己身上。他警觉地猛然抬头,发现是乔朗时,松了一口气。
“原谅我,触媒圣徒,如果我打扰了你的祈祷……”年轻人用和沙里昂说话时一贯冷淡的语气讲道。接着他突然闭口不言,不快地盯着圣堂的门,眼中的神情让人难以理解。
“你没有打扰我。”沙里昂把手按在装饰华丽的木椅背上,慢慢站起身。“其实我很高兴你来了,我非常想和你谈谈。”
“事实上,触——”乔朗喉间一紧,抬眼直视着触媒圣徒。“沙里昂。”他犹豫地喊了一声。“我来这里是为了……为了来向你致谢。”
沙里昂突然坐倒在天鹅绒椅垫上。
乔朗看到触媒圣徒惊愕的神情,苦笑起来——只是勾起嘴角,眼中亮起一星原本深埋着的光芒。“我以前是个不知感恩的杂种,对吧。”他这话是陈述,并非疑问。“加洛德王子告诉过我,但我不相信,一直到昨晚为止——昨晚我没怎么睡。”一阵潮红缓缓涌上他黝黑的脸庞。“原因正是你猜的那样。”
“昨晚。”他带着一份依恋的温柔,虔诚地说着这两个字,听起来就像刚加入教团的年轻见习修士在称颂艾敏。“我昨晚变了一个人,触——沙里昂,我思索着加洛德王子对我说过的每句话,突然间,我能理解了!我明白了自己以前是怎样的人,我恨我自己!”他不假思索地飞快讲着,净化着自身的灵魂。“我这才意识到昨天你为我们做了什么,你是如何立即设法救了我们……你救了我们——救了我——还不止一次,可我从来没有——”
“嘘。”沙里昂轻声喝住他,担心地看向圣堂半开半掩的门。
乔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压低了说话声。“——没有说过一句感谢的话,感谢这件事……以及你为我做过的一切。”他把手指向背上藏在衣服下剑鞘里的闇黑之剑。“艾敏知道你为什么创造了它。”他心酸地说道。乔朗坐到沙里昂身旁的座位上,仰头望向彩窗,黑色眼眸中映着玻璃窗绚丽的色彩。
“我以前常对自己说,你和我是一样的,只不过你不肯承认。”乔朗继续说着,声音变得和缓。“我想要相信你在利用我。我以前常常这么看待所有的人,只不过大部分人很虚伪,不肯承认。”
“但是我的想法变了。”映在乔朗黑色眼眸中的光芒明亮闪烁,让触媒圣徒想到一道彩虹横过乌云密布的天空。“我现在知道关心某个人是什么心情。”他说着,抬起手不让沙里昂打断自己的话。“而且我知道你以前做的事违背自己的良心,因为你关心其他人,而不是因为你在担心自己。噢,也许也不是担心我!”乔朗一声苦笑。“我没有傻到会那么想,我知道自己从前是怎么待你的。你帮我造出这把剑,为了安顿和村民帮我杀了黑锁。”
“乔朗——”沙里昂嗫嚅着,但没能说下去。他还来不及阻拦,乔朗就离座跪在他跟前,那双眼睛已不再望着洒满阳光的窗户,而沙里昂看到那双眼中燃起的炽热如同熔炉中的烈火,火炭越来越明亮,借着风箱的吹息获得生命力,这份生命力会消耗它们,最终将它们化作灰烬。
“神父。”乔朗真心诚意地说道。“我需要你的忠告、你的帮助。我爱她,沙里昂!我一整夜都无法入睡,我也不想睡,睡眠意味着她的倩影会在我心中消失,这让我不能忍受,即使那只有一瞬间,即使我或许能梦到她。我爱她,而且——”青年的语气微微一变,更为幽暗、更为冷静。“——我想得到她,神父。”
“乔朗!”沙里昂心中的痛楚就像胸口堵着硬物。他想说的太多,但在这份剧痛中冲口而出的只有一句话:“乔朗,你是活死人!”
“见鬼的!”乔朗愤怒地喊道。
沙里昂胆战心惊地再次望向门,而乔朗一跃而起,大步走过去把门一甩关上。他转过身,对着触媒圣徒道:“再也不准对我提起这个。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我把别人骗了那么久,我能继续骗倒他们!”他生气地指向楼上。“去问莫西亚!他清楚我这辈子所有事!去问他,他会告诉你,他敢用他母亲的双眼起誓,说我有魔法!”
“但你没有,乔朗。”沙里昂低声说着,尽管他非常不愿意说出这些话。“你是活死人,彻头彻尾的活死人!”他的手搓着椅子的扶手。“这块木头都比你的魔法多,乔朗!我能感觉到它的魔力!这世界的每一样东西都在我的手指下跳动着魔法的力量。然而在你身上没有任何魔法!没有!难道你不明白吗!”
“我说这不是问题!”黑色的眼眸窜出火苗,灼热炽烈,乔朗倾身抓住沙里昂的手臂。“看着我!当我得到我该得的,当我是个贵族时,这不是问题!没人在意!他们只会看到我的头衔和我的钱——”
“可是她呢?”沙里昂悲哀地说道。“她会看到什么?一个只能给她活死人孩子的活死人丈夫吗?”
乔朗眼中的烈焰灼烤着沙里昂的灵魂,他握在触媒圣徒手臂上的手收紧了,害得沙里昂痛得往后缩,但他什么也没说。他无法开口说出想说的话,他的心里涨得太满了,他只是安静地坐着,同情的目光从来没有离开过乔朗。
渐渐地,黑眼睛中的火焰熄灭了。渐渐地,火炭燃烧殆尽。闪亮的光芒消逝不见,脸上的光彩全然褪去,脸色苍白,唇色死灰,冰冷的幽暗再次降临。乔朗松开手,站直身,他的面庞再次变得冷峻,他已坚定不移地定下决心。“再次感谢你,触媒圣徒。”他平静地说道,声音如脸色一般冷硬。
“乔朗,很抱歉。”沙里昂心痛地说道。
“不!”乔朗扬起手。血色瞬间回到他脸上,呼吸也加快了。“你告诉了我事实,沙里昂。我得听实话,有些事……我不得不考虑……解决。”他深吸一口气,摇了摇头。“我才是该道歉的人,我失去了控制,再也不会这样了。你会帮我,对吧,神父?”
“乔朗。”沙里昂温和地唤着他,站起身对着年轻人说道。“如果你真的关心这个年轻小姐,就立即走出她的生活,你能带给她的唯一新婚礼物,就是不幸。”
乔朗一言不发地瞪着沙里昂。触媒圣徒看到自己的话打动了年轻人,他的内心在挣扎。也许乔朗刚才说的是真话,也许他在昨晚的长夜中已经改变,也许这种改变只是因为潜移默化,是长期耐心的友爱、耐心的关怀产生了影响。
在他被刺伤、心灵脆弱的这一刻,乔朗灵魂中的挣扎是如何平定、做出的是什么决心,沙里昂没有机会知道。因为就在这时,外面骚动起来,主人一家刚从大教堂回来,亲眼看见皇帝的车飞近,就像一颗星辰从天空落下。
“唉,辛金。”皇帝疲倦地说道。“你这回又陷进了什么事里?”
把这位威严的显赫人物迎入寒舍,在塞缪尔斯一家人里引起的慌乱不必多讲。其实皇帝从车上下来,飘入前庭花园时,所有人只是眼睁睁地看着,完全手足无措。幸好辛金就在这时奔出了前门,扑进皇帝怀里,嚎啕大哭叫着什么“羞辱”、“丧失体面”和“拇指夹刑具”。
皇帝拉起了辛金的手,罗莎蒙德夫人这才回过神,恢复往常女中豪杰的将领风范,指挥她的人马在家中冲杀。她优雅有礼地欢迎皇帝陛下光临寒舍,把他领到厅里,请他在家中最好的椅子上就坐,接着将家人和客人安置在他周围。
“真的,邦奇,我不能说。”辛金一副受伤的语气。“这简直是羞辱,难道你不明白吗?竟在城门前把人像是谋杀犯一样扣下……”
沙里昂谦恭地站在角落里,一听这话立即全身绷紧,同时看到乔朗眼中立即亮起了警戒。辛金什么都没发觉,恼火地往下讲。
“真倒霉。”他继续沮丧说道。“现在我得被迫窝藏在这种……住处……虽然房子很不错,罗莎蒙德夫人也很好客。”他漫不经心地朝她抛了个飞吻,那位夫人深深地行了个屈膝礼。“可这当然不是我住得习惯的地方。”他拿丝巾沾了沾眼睛。
“确实,辛金,朕以为这算你走运。”皇帝答道,微笑着懒洋洋一挥手。“一个迷人的住处,大人。”他对塞缪尔斯勋爵说道,爵士深深一躬身。“你的夫人是块宝石,你可爱的女儿与她极为相似。你的事,朕将尽力而为,辛金。”皇帝起身准备离开,又引起这家人一场忙乱。“然而在此期间,朕以为你应当留在此地,倘若塞缪尔斯勋爵愿意安置你的话。”
爵士躬身行礼了好几次,他的喜悦心情溢于言表。他太自豪、太高兴了,能款待陛下的朋友真是不胜荣幸……
“对。”皇帝疲惫地说道。“非常荣幸。谢谢,塞缪尔斯勋爵。在此期间,辛金,朕将尽力查明指控是为何事,由何人提出,能如何解决。这只需一两天,因此不可在街上显耀。要知道,朕与杜克锡司相较,力尽于此。”
“啊,对,那些小人!”辛金怒骂,然后深深叹息。“您真的太好了,陛下,容我再说一句。”他把皇帝拉到一旁,在他耳朵低语,零星漏出几句“伯爵夫人”、“打得火热”、“不巧被发现光着身子”,皇帝有一次还大笑出声,那份真心的开怀是连多次出入宫廷的沙里昂都从未听到过的。陛下拍了拍辛金的后背。
“朕明白——朕眼下得离开了,还有国家大事及其余要事,朕在艾敏日亦不得安闲。”皇帝对已经站好位置的这家人说,他们一家子已经列队站好,准备恭送显赫的贵客离开。皇帝朝前门飘去。“塞缪尔斯勋爵,罗莎蒙德夫人。”皇帝伸出手给他们亲吻。“再次感谢你们好心收留这个年轻无赖。朕即将庆祝一个节日,宫中将有盛大舞会。过来,辛金,你会带塞缪尔斯勋爵一家来,对吧,嗯?”皇帝的目光落到葛雯德琳身上。“你想来吗,年轻的小姐?”他问这话时甩开了做作的语调和姿态,以带着父爱的微笑打量着这位年轻小姐,沙里昂在这微笑中看到了一丝忧愁与痛苦。
“噢,陛下!”葛雯合起双手轻声叹着,兴高采烈得全然忘记要行礼致谢。
“没关系,夫人。”罗莎蒙德夫人斥责女儿没礼貌时,皇帝和气地说道。“我们都还记得年轻是什么样。”这话依然是忧伤的语气,淡淡地蒙着遗憾。
皇帝已经站到了门边,沙里昂正庆幸自己安然度过这场接近的危机,这时,他看到辛金不怀好意地朝他瞧来。沙里昂的心像是被打了一拳。他一看到辛金的眼睛就清楚那个家伙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用力摇了摇头,竭力想缩到家具后面。
但是辛金笑得一副坦诚模样,不经意地说道:“哎呀,这骇人听闻的意外把我吓得心力交瘁,我都忘了向陛下介绍自己的朋友。陛下,这位是邓斯塔伯神父……”
“邓斯塔伯。”可怜的触媒圣徒深鞠一躬,喃喃说道。
“神父。”皇帝优雅地一扬手,微微点了点撒满香粉的头。
“还有我的两个朋友——都是演员。”辛金轻快地说。“艺名是:莫西亚、乔朗。我们会在舞会上表演猜谜……”
沙里昂没听到辛金接下去说的话——皇帝也没听到。
皇帝一副愉快地施恩于人的宽容模样,将手伸向莫西亚。莫西亚吻了皇帝的手,脸红得跟皇帝的红宝石戒指差不多。乔朗也上前来行礼。
介绍到乔朗时,他正站在沙里昂后面稍远的地方,站在一个壁橱的暗影之中。他上前来,接住皇帝的手,并躬下了身——但他没有吻上去,随即就站直了身。他上前行礼时,走进前面某扇窗户在屋里投下的一片阳光之中。阳光勾勒出乔朗面庞的秀雅轮廓,高耸颧骨、结实傲然的下颚。阳光在乔朗的头发上闪烁,那是遗传自他母亲的秀发。这秀发声名赫赫,传说和歌谣都颂赞它的美丽;这秀发宛如死尸上的发丝,仿佛有自己的生命……
皇帝毫无意义的手势僵住了,他只是愣神看着,血色自他脸上退去,他双眼大睁,嘴唇微张,却什么都没说。
沙里昂屏气凝神。他知道了!艾敏救救我们!他知道了。
他该怎么办?触媒圣徒惊慌失措。召来杜克锡司?绝对不会!他绝不可能出卖自己的亲生儿子……
沙里昂仓皇地四下张望。肯定每个人都注意到了!但是没人表现出来,只除了他自己。
他慌忙回头看向乔朗,惊讶地眨了眨眼。
皇帝一脸平静,惊讶就像一道水纹滑过沉静的水面,如此而已。他对乔朗露出的微笑就像朝他伸出手的态度一样,只是空泛的礼节。乔朗退回阴影中——他什么也没发现,只因刚才直视阳光而眩目不已。皇帝心不在焉地转过身,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和辛金继续交谈。
“我的朋友们都是一流的演员。”辛金说着,用丝巾沾了沾唇。“他们也在皇宫的受邀之列,这是当然的,陛下。”
“朋友们?”皇帝像是已经忘了还有这些人。“噢,对,当然。”他宽宏大量地说。
“在这种时候会有节日要庆祝,挺奇怪的,不是吗,至高无上的陛下?”在塞缪尔斯一家的躁动和慌忙行礼之中,说个不停的辛金陪皇帝走出门。皇帝的御车飘在街上,整辆车全是水晶,各个刻面映照反射着阳光,光焰太盛,几乎没人能直盯着它看,否则会被亮光刺瞎。“我一时想不起来了,这节日是要庆祝什么来着?”
皇帝的回答没人听到,周边邻居全都出来欢呼挥手,这一刹那就奠定了塞缪尔斯勋爵的名声和地位。邻居们原本指望自己能提升到公会会长地位的想法,在那一瞬间被连根拔起,就像德鲁伊拔掉枯树一样,被干脆利落地丢到一边。皇帝上了车,赐予所有人祝福,然后这颗星辰就回到了天上,只留给下面这些束缚在地面的凡夫俗子一道黯淡的荣耀光焰。
塞缪尔斯一家简直是兴高采烈。罗莎蒙德夫人散出骄傲的光辉,目光满意地扫过那些邻居。葛雯沉浸在得到舞会邀请的快乐里,然后想到自己没有合适的衣服可穿,于是突然哭了出来。莫西亚呆呆地望着皇帝离去的方向,一副着迷模样,直到莉莉安突然跳出来打断他的遐想——红着脸的小姐向他保证这是无心的。得到他的谅解后,她问他是否对参观内花园有兴趣,接着带他走了出去,快乐地叽叽咕咕讲起他“古怪有趣的”说话方式。
而乔朗发现自己和他的敌人旗鼓相当了——都有马、小卒和炮。
塞缪尔斯勋爵朝这位青年走来,亲切地一手拍上乔朗的肩膀。“辛金跟我说你认为自己有权继承在马理隆的一些地产。”
“大人。”乔朗谨慎地瞧着他。“那个邪恶叔父的故事并不是真的……”
塞缪尔斯勋爵笑了。“不,我一刻钟也没相信过那个故事。昨晚从辛金那里一点点地掏出了真话,那更有意思、更真实。也许我能帮上忙,我有门路确定一些纪录……”他这么说着,拉着年轻人进了私人书房,在身后关上了门。
没人注意触媒圣徒,沙里昂也乐于如此。他回到不会受人打扰的家族圣堂,坐下来。阳光不再从彩窗射入,屋里笼罩着凉爽的阴影。沙里昂开始无法控制地哆嗦,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一种广漠的、无法战胜的恐惧。
目睹过人们的背叛之后,他失去了对神的信仰。世界对他来说不过是一架巨型机器,他曾在掌握黑暗工艺的妖艺工匠那些古代文献里看过这样的机器:它一旦开始启动,就会照自然规律运作不息。人只是众多齿轮上的一个小齿,由自身的规律推动,他的生活完全倚赖于周围其他轮齿的动作。轮齿一坏掉就会被取代,巨大的机器能继续运作,一直一直运作下去,也许直到永远。
这像是世界的一个缩影,沙里昂对此觉得不安。然而,这好过看到世界由某个卑鄙的神在推动,祂沉溺于权力、玩弄手腕,让祂的主教一副神圣模样地称颂祂的名字,把祂的子民都当作羔羊。
而现在,沙里昂第一次考虑着另一种可能性,由此带来的敬畏感让灵魂觉得卑微。假如艾敏确实存在,祂的能力强大益运;假如祂知道来世之境海滨上所有砂砾的数目,假如祂了解人的情感思想,假如祂有的计划如梦境一般广袤,凡人根本不能看到,根本不能理解。
“假如。”沙里昂轻声自语,凝视着彩窗上艾敏的九芒星标志。“我们是这个计划的一部分,正奔向自己的命运,像被河流漩涡卷走的人一样冲向自己的毁灭;我们或许会攀住礁石,或许会想奋力游到岸边,但我们的力量不能与冲击的力量相比。攀着石头的手臂会疲倦无力,脚也只能勉强碰到河床,然后河流会再次将我们卷走。很快,黑暗的河水就会淹过我们的头顶……”
沙里昂把头埋进手里,闭上眼,胸口那份紧窒的感觉就像是他真的溺在河水中,肺部渴求着空气。
为什么他会有这样可怕的想法?因为他知道两周以后的今天,他们要庆祝的是什么节日。乔朗将在离开皇宫十八年以后回到宫中——到那一天整整十八年。
乔朗要去庆祝自己的忌日周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