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九章 早晨

“笃笃,笃笃。喂?我说,有人在家吗?我——艾敏的牙齿和趾甲啊!小子!”辛金倒吸一口气,往后贴到墙上,按住胸口。“莫西亚!”

“辛金!”另一位年轻人大叫,和他的同伴一样吃惊。

这两人同时转过走廊拐角,差点撞成一堆。

“呀,要命!”辛金从头到脚穿着亮绿缎子,从半空扯出那条从来不换的橘色丝巾,颤着手擦了擦额头。“你差点吓掉了我的裤子,亲爱的小子,我差点就跟谢尔堡公爵一样。穿得像杜克锡司一样只不过是侯爵的小玩笑,人人都能看出他穿的黑袍不是真的。但那位爵爷是个容易紧张的人。他曾经被巫术士逮捕过,失去过魔法,所以啊——他的裤子一直滑到了脚底下,什么底都露了个一干二净。这在宫里引起好一阵骚动,不过我觉得就为这么点小事可真是大惊小怪。我向公爵夫人致以慰问……”

“我吓到你!”莫西亚在说得出话的时候叫起来。“你以为自己在干嘛,就这么从半空爆出来?你去哪里了?”

“哦,这里那里,此处彼处,周围附近。”辛金快活地说道,不经意地往塞缪尔斯勋爵的客厅瞧。“我说,其他人在哪?尤其是那位阴沉忧郁的情人。还在围着小姐转,还是已经从她身上找到了乐子,没兴致了?”

“闭嘴!”莫西亚生气地喝道。他左望右望一阵,揪住辛金的手臂把他扯进书房。“你这白痴!你怎么敢说这种话?我们的麻烦事已经够多的了!”他用力甩上门。

“真的?”辛金一副热心肠的模样。“肯定很有意思。我真是怕死了无聊的生活。我们做了什么?不是在有损名誉的情况下被逮个正着吧?把手搭到她裙子上了?”

“你就闭嘴吧!”莫西亚惊骇地叫起来。

“是在她的胸衣下?”

“听我说!塞缪尔斯勋爵宣称乔朗不能证明他的身分,昨晚差点就把他扔出门,但沙里昂的病突然发作或是出了什么事,他们不得不叫来塞尔达拉——”

“触媒圣徒?发作?那位老兄怎么了?”辛金冷淡地问着,给自己倒了些塞缪尔斯勋爵的白兰地。“啊,还是家酿酒。”他嘟哝着皱起眉。“他该上些更好的酒。不明白他为什么不弄点来?不过,我想我们该宽容点。”他喝干杯里的酒。“他没死吧?”

“没有!”莫西亚咆哮道。他揪住辛金的手臂,抢走了酒瓶。“不,他没事。但他得休息。塞缪尔斯勋爵说我们可以留下,但是只能待到明晚皇帝的宴会时间为止。”

“然后怎样?”辛金打了个呵欠。“十二点钟响的时候乔朗会变成一只大老鼠吗?”

“他要在那里见某个人,某个塞尔达拉之类的人物,她在他还是婴儿时见过他,能证实他是安雅的儿子。”

辛金看起来有些困惑。“我说,这听起来挺可笑,乔朗在那以后难道只变了一丁点,她还能认出来吗?我是说,我们能做些什么让这位老姊想得起以前的事?把那个可爱的小子包起来,塞进一块熊皮小毯子?我想我们能——哦,抱歉。用我母亲的坟墓起誓,我绝不会把那个故事讲出来。”他的脸红透了。“我说到哪了?噢,对,婴儿。这是我的经验之谈,要知道,所有的婴儿看起来都差不多。完全像透了皇帝的老娘。”

“什么?”莫西亚着急地在屋里踱来踱去,半心半意地听着。

“所有的婴儿看起来都像皇帝的母亲。”辛金深深点了点头。“又大又圆,快撑不起来的脑袋,肿起来的腮帮子、眯起来的眼睛,还有那种迷迷糊糊的表情——”

“噢,你就不能正经点?”莫西亚生气地说。“乔朗一出生,身上就留下了伤。你也知道,你见过的。他胸口上那些白色的小印子。”

“我不知道自己还对他的胸部有过那么大的兴趣。”辛金说。“除了发现那里完全没有胸毛以外。不过我说,那些毛都长到他头上去了。”

“我们村里的人曾议论过那些伤。”莫西亚沉思着,没理辛金的胡话。“我记得赫兹佩思老夫人说那是诅咒,是安雅在他身上吸血留下的牙印。我从来没听他讲过是怎么弄出那些伤的。当然,这毕竟不是能开口问乔朗的事。也许我害怕问起。”莫西亚神经兮兮地笑起来。“也许我害怕他会跟我说……”

“那么现在这个诅咒变成了祝福,就像家族法师的故事一样。”笑意出现在辛金的唇角。他用一根手指捋了捋小胡子。“我们的青蛙要变成王子……”

“不是王子。”莫西亚气恼地纠正。“是男爵。”

“抱歉,亲爱的小子。”辛金说道。“忘了你是在乡下荒野长大的,完全是个土包子。嘿。”他看到莫西亚又要发火了,急忙继续说:“我回来带你和我一块出去。下面的梅林圣林里快乐热闹得很。艺人们在彩排表演明晚准备给无聊大爷陛下看的节目。真的很有意思。要是对表演不满还能朝他们扔东西。随时会开始,都快中午了。乔朗在哪?”

“他不会去的。”莫西亚说。“塞缪尔斯勋爵跟他说他再也不能和葛雯德琳见面了,除非等到这一切解决。不过塞缪尔斯去了公会,乔朗不管怎么样都想见见她。他吃完早餐就进了花园。沙里昂太虚弱,哪儿也去不了。”

“那就只剩你和我了,亲爱的小子。”辛金拍拍莫西亚的背。“我敢说你已经在这地方闷了好几天了,是吧?”

“对……”莫西亚憧憬地望向窗外。

“安心吧!没必要担心会被逮着。你和我一道呢。”辛金轻快地说道。“我可有皇帝的保护伞。没人敢碰我。再说,人多得要死。我们可以消失在人堆里。”

“哈!”莫西亚嗤之以鼻,毫不客气地打量一番辛金亮绿色的华丽衣裳。“我倒看你怎么消失……”

“怎么?你不喜欢这身吗?”辛金像是被刺伤了似的。“我把这叫做鲜绿葡萄。不过,你说得对。这有点招眼。我跟你说。你跟我走,我就换掉它。哪。”他一挥手。“这身怎么样?我管这叫……让我看看……烂红李子。现在我和你一样土了。我说,老弟,走吧。”辛金又打了个呵欠,用丝巾沾了沾鼻子。“我都不知道在宫里待了多久,都快闷得成渣了。要知道,那个蒙特邦伯爵就成了这德性。就在皇帝讲什么故事的时候。我们大部分人都睡着了,可醒过来时发现伯爵在整个厅里散得七零八碎的……总之,我在这里可认得好些公爵和伯爵呢!我渴望有正常的社交生活。”

“我倒乐意给你正常的摔跤生活!”莫西亚一边嘀咕一边活动双手。辛金这时候正走来走去研究塞缪尔斯勋爵书架上的书。

“你说什么,亲爱的?”辛金侧过身问道。

“我在考虑。”莫西亚说道。

年轻人心里渴望去看看梅林的圣林,那里据说是辛姆哈伦的名胜之一。在传说中美丽的花园里漫步,加上还有机会观赏幻术师精美的艺术品,对这位农奴法师来说简直是快要成真的美梦。但他知道沙里昂不希望他外出,触媒圣徒反复强调过一直藏在屋里有多么重要。

我们在这里过了差不多两周。莫西亚想着。什么事都没发生。触媒圣徒是出于好心,但他操心过头了!我会很小心。另外,辛金说得没错。虽说这有些奇怪,但他确实有皇帝的保护……

“我说。”辛金突然开口。“要是把《家务魔法的多样性》这个让人发昏的大部头变成其他更有趣的标题不是很有意思吗?比如,《半人马捆绑技巧》……”

“别,不行!”莫西亚叫起来,下定了决心。“走吧,出门去,免得你毁了我们还能留在这里的那一丁点名声。”莫西亚牢牢揪住辛金难看的李子色衣袖,把他拉出了门。

辛金老实地任由自己被扯着走,回头瞥了一眼书架,默诵一个词,眨了眨眼。橘色丝巾飞了过去,裹住那本《家务魔法的多样性》,接着消失了,留在原位的是另一本棕色皮面的书。

“细节完整,彩色插图。”辛金自言自语道,高兴地咧嘴一笑。


乔朗当天早上到花园散步,希望能遇上葛雯德琳,而她也刚出来散步,指望能找到他。可当他朝她走去的时候,见她由玛莉陪着,没精打采地坐在玫瑰花丛里。他又冷淡地欠身一礼,就转身打算走开。

他无法向她开口。要是她不肯和他说话怎么办?要是她不爱他这个人,而是爱他将来可能得到的爵位怎么办?

“要是我不能成为男爵呢?”乔朗问自己。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计划希望和美梦可能会全然崩溃,这害他差点摔倒在碎石路上。“为什么我昨晚没能想到这些?她怎么会爱上一个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的家伙!”

“乔朗,请……等一会……

“我知道爸爸讲了什么,玛莉。”葛雯回答玛莉时的坚定声音里带着悲伤和痛苦,这让乔朗一阵心悸。“我尊重他的愿望,我只是想——”她的话音发颤。“想问问邓斯塔伯神父的情况。我想你也一样关心那位圣徒的健康。”她语带责备地说。

乔朗听到话音靠近时,微微侧回身。他能从眼角瞥见葛雯的身影。他见到不眠之夜给那双碧眼留下的黑眼圈。他见到所有的魔法和全辛姆哈伦的玫瑰水都不能从那张苍白小脸上消除的泪痕。她曾因为失去他而哭泣。他的心跳得那么快,即使见它迸出胸膛落在她脚下,他也不会觉得吃惊。

“乔朗,请再等片刻。邓斯塔伯神父今天早上好些了吗?”

一只温软的手搭到他的手臂上,乔朗看着那双碧蓝的眼睛——这双眼睛盈满了爱意,盈满忧伤,他只得竭力克制自己不要将她拥入怀中,不要抱紧她,不要用自己的身体保护她免受正是他自己造成的伤痛。一时间,他的心涨得满满的,害他说不出话来。他只能瞧着她,眼中的火焰灼热得足以熔化钢铁。

可是他俩能对彼此说什么呢?玛莉严厉地盯着他们,并不赞成两人会面。我一回答完关于触媒圣徒的问题,玛莉就会叫她回屋去。如果葛雯不肯走,那就会……家族法师在呼唤玛莉,也许是塞缪尔斯勋爵……

乔朗看着葛雯,葛雯看着他。

艾敏听到了两位情侣的祈祷吗?

看来确实是,因为这时候从屋里传来一声惨叫。

“玛莉!”一位家族法师尖声叫道。“快来!”

另一位家族法师奔进花园四下寻找触媒圣徒。塞缪尔斯少爷玩闹着变成了一只鸟,还飞进了鸟舍。他眼下正被一只发怒的雌孔雀追赶,它觉得他骚扰了自己的窝,显然会严重威胁到自己的性命。触媒圣徒必须赶去处理!

玛莉左右为难。那个小男孩或许会有被啄伤的危险,但她可是位聪明的女子,知道最宠爱的小姐在花园里面临更严重的危险。又一声惨叫,这一声叫得厉害,像是塞缪尔斯少爷喊的。没办法了。玛莉要求葛雯德琳马上跟她走——她也知道这句命令就像要求太阳离开天空一样不可能实现——触媒圣徒就和仆人一道匆匆离开,赶去救出塞缪尔斯少爷,还要安慰和处罚他。

“我……只能……再待上……一小会儿。”葛雯说道。面对他热烈的注视,想起自己并没有听从父亲的命令,她的脸都红透了,她想拿开搭在乔朗手臂上的手,但乔朗拉住了她。

“邓斯塔伯神父今天早上休息得很好。”他说。

“请,别这样。”葛雯说着,他的碰触在自己身上唤起的感觉让她觉得困惑。她轻轻将手抽开,藏到背后。“爸爸不会……那个。我不该……你说那位和气的神父怎么了?”她最后困窘地问道。

“塞尔达拉说这是……呃……轻微的发作。”乔朗说下去,突然自己也渴望着说些什么。“血管收缩,血没法送到脑部之类的。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但这一定很糟,会让他瘫痪不起。她说邓斯塔伯神父自己的魔法力量能完全治好这样的伤害。我——我感谢了玛莉提供的帮助。”乔朗粗声粗气地说出最后那句,他还不习惯感谢别人。“赶在了她离开之前。如果你要进屋去,请便……”他再次一欠身准备走开,而那只柔软的小手再一次拉住了他。

“我——我向艾敏祈祷他会恢复健康。”葛雯说话的声音小得乔朗不得不走近才能听到。葛雯不经意地拿开手,而乔朗连忙拉住她的手。

“你祈祷的只有这些吗?”他轻声问着,嘴唇刷过她的金发。

尽管很轻,葛雯德琳还是感觉到了他的碰触。她从头到脚突然都敏锐地感觉到他的存在,他的靠近让她的头发有酥麻的感觉。葛雯抬起头,发现自己意外地非常贴近乔朗。那种陌生的愉悦痛楚在她心中激荡不已。他握住她的手时,这份感觉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让人害怕。她能强烈地感受到他,感受到他的血肉之躯。轻触她秀发的唇瓣微微开启,像是觉得干渴。他如此强壮的双臂在她腰间滑过,将她拖进谜一般的黑暗,让她的心害怕得快停了,又因为强烈的兴奋激跳不已。

葛雯警觉地想要挣脱,但他牢牢地抱住她。

“请,放开我。”她无力地请求着,别开脸,害怕看着他,生怕让他看到自己眼中坦露的心情。

他却把她抱得更紧了。血液涌遍她全身,她内心火热,却不停打着冷颤。她感觉到他的温暖包围着自己;他的力量让她觉得欣慰,但同时又让她害怕。她抬起头看向他,想让他放手……

然而,那些话没能说出口。话语已涌到唇边,但他的唇已经覆了上来,于是那些话被咽下去,消失在一阵甜蜜的痛苦中。

也许艾敏终究是没有听到这对情侣的祈祷。如果他听到了,就会让他俩永远留在芬芳的花园里,拥在彼此的怀抱中。但塞缪尔斯少爷的惨叫声停了,传来砰地一声门响,葛雯羞红着脸,匆忙挣脱乔朗的拥抱。

“我——我得走了。”她喊了一句,慌乱地跌跌撞撞回屋里去。

“等等,再一句话!”乔朗跟在她身后,连忙说着。“如果……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我得不到那份遗产,对你来说重要吗,葛雯德琳?”

她看着他。羞涩的慌乱、孩子气的无知,都在她看到他眼中急切的渴望时融化了。她的爱意涌出,填向他眼中的空茫,就像世上的魔法力量通过触媒圣徒涌向法师一样。

“不!噢,不!”她大声说道,伸出手拉住他。“一个星期以前,我的回答或许会不一样。哪怕是昨天早上也会和现在不一样。到昨天,我还是一个玩着浪漫游戏的女孩。但是昨晚,当我想到自己可能会失去你时,我明白了这些事没有关系。爸爸说我还年轻,我会像忘记其他人一样忘了你。他错了。无论发生什么事,乔朗。”她真诚地诉说着,朝他靠近。“你都在我心里,会一直留在我心里。”

乔朗垂下头,什么都说不出来。这份真诚太宝贵了,宝贵得他唯恐会失去。如果他失去了这份感情,他一定会死。可是……他必须告诉她。他向沙里昂发过誓,向自己发过誓。

“我需要你,葛雯德琳。”他声音粗嘎,轻轻避过她的拥抱,但仍拉着她的手。“你的爱就是我的一切!比生命更重要……”他停下,清了清嗓子。“但你并不知道我过去的每一件事。”他急切地说着。

“那些不要紧!”葛雯说。

“等等!”乔朗咬咬牙,开口说道:“请听我说。我得告诉你。你必须明白。你要知道,我是个……”

“葛雯德琳!马上回屋!”

忍冬花丛一阵沙沙响,接着玛莉出现了。这位触媒圣徒扫一眼满脸羞红、衣冠不整的小姐,再瞄一眼面色苍白、激情未褪的青年,她通常愉快友善的脸色变得煞白,蕴满怒气。乔朗一看到她就放开了葛雯的手,那些话也没能说出口。玛莉一把拉住葛雯德琳,把她带走了,还一路生气地喝斥着她。

“可是你不会告诉爸爸的,对吗,玛莉?”乔朗听到葛雯说道,她的声音伴着丁香花的芬芳向他飘来。“毕竟是你跑开把我留下的。我不想让爸爸对你发火……”

乔朗站在原地望着她俩远去,不知该诅咒还是该感谢艾敏及时的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