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阳极力

整个夜晚,兰德都不停地催促众人加快行进的步伐,一直到拂晓时分,他才同意稍微休息一会儿,恢复一下马力,特别是让罗亚尔喘口气。因为他的大驮马上放着装有瓦力尔号角的金箱子,所以巨森灵一路上都是在他的大驮马前面或走或跑,但罗亚尔始终都没有抱怨过一句,也没有耽搁其他人的行程。经过一夜的急行军,他们已经进入了凯瑞安的境内。

“我想再看看它。”赛琳在他们休息的时候对兰德说道。她跳下马,走到罗亚尔的马前,刚刚探出地平线的太阳在他们身后投下了直指西方的细长影子。“阿兰丁,请帮我把它拿下来。”罗亚尔听到赛琳这么说,便动手要解开绑缚箱子的皮带。赛琳只是喃喃地说着,“瓦力尔号角。”

“不!”兰德急忙从大红背上爬下来,“罗亚尔,住手。”巨森灵看看兰德,又看看赛琳,他的双耳狐疑地抖动着,但他的双手还是离开了那个箱子。

“我想看看圣号角。”赛琳对兰德说道。兰德相信,她并不比自己年长,但此刻,她突然变得好像那些高耸的山壁一样,古老而冰冷。即使是摩格丝女王也没有她这种帝王般的威严。

“我想,我们应该把那把匕首一直封在箱子里。”兰德说,“就我所知,看着它和触摸它一样糟糕,就让它留在那里吧,好让我们能平安地将它送回麦特的手中,然后他……他就能带着那把匕首去找两仪师。”为了治好麦特,她们会提出什么样的要求?但他真的别无选择。想到自己不必承受两仪师这样的钳制,兰德不禁松了一口气。我跟她们没有关系了。不管怎样,再也没有关系了。

“匕首!匕首!你关心的只有那把匕首。我告诉过你,最好把它扔掉。真正重要的是瓦力尔号角,兰德。”

“不。”

赛琳走到兰德面前,摇曳的身姿让兰德感觉仿佛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头一般。“我只是想在阳光中看看它,我甚至连碰也不会碰它一下。你把它拿出来吧!我只想要记住一些东西,记住你拿着瓦力尔号角的样子。”赛琳一边央求着,一边来回摇晃兰德的手,她的碰触让兰德感觉全身紧绷,口干舌燥。

当她离开前能记住一些东西……他可以迅速将圣号角拿出来,及时将那把匕首封回箱子里。他将在晨光中举起瓦力尔号角。

兰德希望自己对真龙预言能知道得更多一些。在伊蒙村的时候,他曾经听一个商队保镖提到过那个预言,但那一次,奈妮薇用扫帚狠狠地打在那个人的肩膀上,把扫帚都给打断了。所以在那个保镖说的故事里,他没有听到过关于瓦力尔号角的情节。

两仪师想让我依照她们的计划行事。赛琳仍然热切地凝视着他的双眼。她是如此年轻而美丽,让他不禁想亲吻她。他从没有见过有哪个两仪师的行事作风像她这般,而且她是那么的年轻,丝毫没有两仪师那种沧桑的感觉。一个像我这般年纪的女孩不可能会是两仪师,但……

“赛琳,”兰德轻声说,“你……是两仪师吗?”

“两仪师!”赛琳的脸上显露出气恼的神情,她用力将兰德的双手甩开。“两仪师!你竟然说我是两仪师!”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整理一下衣服,挺起胸膛。“我就是我,我不是两仪师!”话毕,她就陷入冰冷的沉默。看着她,兰德觉得就连清晨的太阳似乎也透出了寒意。

罗亚尔和修林竭力显出彬彬有礼的样子,想说上几句话,好化解这个困窘的场面为大家带来的不安。但赛琳一个冰冷的眼神就打消了他们采取行动的念头。剩下的时间里,一行人只是继续骑马赶路。

到了晚上,他们在一条山溪旁宿营,溪中的鱼儿为他们提供了一顿不错的晚餐。这时,赛琳的火气已经消退不少,她开始和罗亚尔谈论书籍;与修林说话时也和蔼许多。

但她仍然不和兰德说话,除非兰德主动找她。在那天晚上和第二天,她始终用这种态度对待兰德。但每次兰德看着她时,她都会回望他,并报以微笑。有时,她的微笑让兰德不经意地也对她笑了笑;有时,兰德会因为她的微笑而满脸通红,咳嗽连连;有时,她的微笑是那么神秘,仿佛能看穿兰德的一切。就像艾雯有时露出的微笑一样,那是一种让兰德心生退意的微笑,但那毕竟也是个微笑。

她不可能是两仪师。

就这样,他们整个白天在崇山峻岭间穿行,巨大的山峰在小路两侧兀立丛生,形成两堵望不到尽头的锯齿状灰墙。

将近黄昏时,山路开始向下倾斜,弑亲者之匕山脉的岩石山坡逐渐被低矮浑圆的土丘所取代,高大的林木也逐渐让位给丛生的灌木。这里并没有道路,只有偶尔可以在泥土上发现的几道车辙,显示出这里曾经有马车经过。山丘上开始出现一块块梯田,田中长满了庄稼,不过此时农人都已经回家了。零星分散在田野间的建筑物离他们都很遥远,即使兰德拼命观望,也只能辨别出它们都是石头建筑。

当兰德看见前面有村庄出现时,村舍的窗户里已经闪烁起点点灯光。

“我们今晚终于能睡在床上了。”兰德说。

“这真让人高兴,兰德大人。”修林笑着说。罗亚尔也点头表示同意。

“乡下旅店,”赛琳哼了一声,“一定干净不到哪儿去,而且肯定挤满了浑身酒气的脏男人。我们为什么不能继续睡在星光下?我真的很喜欢那满天繁星。”

“如果帕登在我们睡觉时追上来,你就不会喜欢那些星星了。”兰德说,“他和那些兽魔人正紧跟在我们后面,赛琳,为了这只号角,帕登一定会找到我才罢休。你为什么不想想,这几天晚上,我为什么会那么小心注意周围的状况。”

“如果帕登追上我们,你会对付他的。”赛琳的声音冷静而充满自信,“而且在村子里也可能会有暗黑之友。”

“即使村子里有暗黑之友,且那些暗黑之友也知道我们是谁,但有那么多村民在旁边,他们不敢轻举妄动的。难道你认为村子里的人都会是暗黑之友?”

“如果他们发现你带着圣号角呢?那时他们可就不会管你是否在执行什么伟大的任务了。即使是普通的农夫,也梦想能得到它。”

“她是对的,兰德。”罗亚尔说,“即使是农夫,恐怕也会对圣号角有非分之想。”

“罗亚尔,打开你的毯子,用它把箱子盖住,然后再扎牢一点。”罗亚尔依照兰德的吩咐做了。兰德点了点头。虽然箱子的轮廓仍然清楚地突显在巨森灵的条纹毯子下,但此刻已和一个普通的旅行箱没什么两样了。“这是我们这位女士的衣箱。”兰德咧嘴笑着,鞠了个躬。

赛琳只是沉默地瞥了兰德一眼作为响应。稍后,他们又继续赶路。

就在这时,兰德左侧远方的地面上,有某个东西在夕阳的余晖中闪动了一下,从光影的样子看来,那是个很大的东西,非常非常的大。兰德有些好奇地将马头转向左方。

“大人?”修林说,“我们不是要去那个村子吗?”

“我先看看那边。”兰德说。比水面上映射出的日光还要亮,那会是什么?

兰德一直盯着那片反光之处。当大红突然停下来的时候,他不由得吃了一惊。随后他才意识到,他们正站在一道泥土悬崖边缘,在他面前,是一个深度至少超过一百步的巨大凹坑,而它的宽度是深度的十倍以上。看样子,似乎有一片很大的丘陵地被挖走了,其中应该还包含着许多田地。大凹坑的另一侧已经用土填成一道斜坡。在坑底,可以看见十来个人,夜色渐深,兰德可以看见他们点燃了一堆营火,火光也映照出他们身上的铠甲和腰间的佩剑。但那些人根本无法吸引兰德的注意。

在坑底,斜倒着一只巨大的石手,石手的掌中握着一颗水晶球,刚才反射最后一缕夕阳余光的就是这颗水晶球。这是一颗直径足有二十步的巨大圆球,它的硕大无朋让兰德惊愕不已。它的表面布满了各种刮痕和损伤,所以兰德无法确定它原先是不是光滑的。

离那只手不远处,有一副与石手比例相当的石雕面孔。那是一张有着胡须的男人面孔,岁月的侵蚀并未减损他的威严,这尊巨大的雕像看起来充满了智慧与学识。

毫无预警地,虚空瞬间占满兰德的身体。阳极力闪烁不定,朝兰德发出一阵阵召唤,但兰德的全副心神都被那张脸和手所吸引,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体内出现了什么变化。他曾听一位船长谈到过一只拿着大水晶球的巨手。贝尔·多蒙船长告诉过他,有这么一尊雕像耸立在索马金岛屿的一座小山丘上。

“危险,”赛琳在他身后说,“回来吧,兰德。”

“我想我能找到一条可以走下去的路。”兰德心不在焉地回答。阳极力在向他歌唱。那颗巨球似乎正在落日的余晖中闪耀着白光。在兰德眼中,那水晶球的深处,仿佛有光的漩流在阳极力的歌声中舞蹈。他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下面那些人没注意到这个现象。

赛琳策马来到他身边,然后握住他的手臂。“不要这样,兰德,我们离开吧!”兰德满脸疑惑地看着她的手,又沿着她的手臂望向她的脸。她看起来真的为他而担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惊怕的神情。“这里太险峻了,马儿根本下不去,我们会在这里跌断脖子的。而且那些人显然在守卫着什么,没有一名卫兵喜欢让过路的人检查他所守卫的东西,而且让某个领主的卫兵逮捕你,就能避开帕登吗?走吧,兰德。”

突然间,兰德意识到在虚空的包围中,出现了一种缥缈而遥远的思绪。那是阳极力的歌唱,是水晶的脉动,即使不看它,兰德也能感觉得到。当他唱起阳极力所唱的歌,那种思绪就会出现,那张巨大的石雕面孔也会张开嘴,和他一起歌唱。和他、和阳极力,一起唱着同一首歌。

“别这样,兰德。”赛琳说,“我跟你到那个村子去就是了,我不会再提起圣号角了。我们走吧!”

兰德松开了虚空……但虚空并没有消失。阳极力仍然在低声歌唱,水晶球中的光芒如他心跳的节奏般跳动着。罗亚尔、修林、赛琳全都盯着他,但他们似乎都没注意到那耀眼的水晶。兰德竭力想将虚空推开,但虚空就像花岗岩山一般不可动摇。他飘进如岩石般坚硬的虚空中,感受着阳极力之歌,感受那水晶之歌。全身上下,就连骨骼都在颤抖。在极度的压力中,他仍然没有放弃反抗,只是继续朝自己的内心深处飘去……我不会……

“兰德。”他不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飘向他的真我,他的本源……

……不会……

“兰德。”那歌声充盈在他体内,充盈整个虚空。

……坚硬的岩,来自烈阳的焰,来自暗夜的寒……

……不……

光充满了他,让他无法视物。

“直到无影,”他低声呢喃,“直到无水……”

至上力在他体内激荡。他与水晶球融为一体。

“……冲进暗影中大笑……”

他就是力量,他就是至上力。

“……将口水吐进刺目者的眼中……”

崩灭世界的至上力。

“……在最后一日!”兰德全力吼出这句话。虚空瞬间消失,大红在他的吼声中人立起来,落下的马蹄让坑边的泥土四溅,然后随着瀑布一般崩落的泥块陷入坑中。兰德的身体被甩向前方,他急忙向后紧拉着缰绳,大红终于费力地沿着坑壁退回来,离开了坑边。

这时,兰德才发现,赛琳、罗亚尔、修林,全都在盯着他。“出了什么事?”那虚空……兰德用手揉搓着前额。他已经释放了虚空,它却没有消失,阳极力的光芒反而愈发强烈,而且……他也记不得其他事情。阳极力。他感到一阵寒颤。“我是不是……做了什么?”他紧皱眉头,竭力想记起什么,“我是不是说了什么?”

“你只是变得像雕像一样毫无知觉。”罗亚尔说,“无论别人跟你说什么,你都置若罔闻,只是不断地自言自语。而你最后喊出来的那一句话,几乎能把死去的人给吓醒,还差点害你的马掉进坑里去。你是不是病了?你现在的行为每一天都会变得更奇怪一些。”

“我没病。”兰德气恼地说,随即又放低音量,“我没事,罗亚尔。”在一旁的赛琳则是小心翼翼地望着他。

这时,从坑底传来呼喊的声音,但他们听不清下面的人在喊些什么。

“兰德大人,”修林说,“我想,这些卫兵还是注意到我们了。如果他们知道上来的路,那他们很快就会来到这里的。”

“是的,”赛琳说,“先赶紧离开这里吧!”

兰德又看了那尊雕像一眼,便飞快地转过身。现在,那颗水晶球上除了微弱的日光之外,什么都没有了。但兰德不想再看它一眼,他仿佛还能记得……那时候的一些事。“用不着等那些人过来,我们可什么都没做。先去找家旅店吧!”他一夹马腹,便朝那个村子急驰而去。很快地,他们就把那座大坑和那些卫兵给甩到了身后。

就像许多村庄一样,崔蒙森村散布在一整座巨大的山头上。如同他们白天经过的那些梯田,这座山丘也被改造成有许多平台的阶梯,平台的斜坡都用石块铺砌,加以固定。用方形石块搭建的房舍精确地分布在每一块台地上,屋后还有精心设计的花园。几条转弯处全为直角的平直街道,将这些房舍连接在一起。整个村子里的道路看不见一丝弯曲的曲线。

村民们看起来都还算友善。虽然大家都急着想赶在夜幕降临之前完成最后一点家务,但他们还是不会忘记停下脚步,向迎面走来的人点头问好。他们的个子都不高,没有人能高过兰德的肩膀,甚至没几个人能像修林那般高。他们都有双黑眸,以及肤色白皙、脸形修长的面孔。他们的衣服颜色都很灰暗,只有不多的几个人在胸口处绣有几道彩色斜纹。空气中充满了烹调食物的气味,兰德觉得他们使用的香料味道很怪。还有一些家庭主妇站在自家门口闲聊。这里的屋门是上下分开的;当上半部的屋门打开时,下半部的屋门还是关闭的。村民们都用好奇的眼光打量着兰德一行人。值得欣慰的是,没有人对他们怀有敌意,只是有些人会盯着罗亚尔多看几眼,毕竟,他们也许从没见过一位巨森灵和一匹像杜兰雄马那么高大的马匹。不过,他们也不会一直盯着罗亚尔不放。

旅店在山丘顶端,像村里的其他建筑物一样,也是完全用石块砌成。在旅店大大的门口上方,有一块彩绘的招牌——“九戒指”。兰德带着微笑跳下马,将大红系在门前的木桩上。“九戒指”是他小时候非常喜欢的一个冒险故事,直到现在,他仍旧非常喜欢这个故事。

赛琳被兰德扶下马时,仍然显得很不自在。“你还好吗?”兰德问她。“我在坑边的时候没有吓到你吧?大红永远也不会让我跌下悬崖的。”但他一直都想知道,那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吓坏我了。”她的声音显得非常紧张,“我不是那么容易就会被吓到的,但那时你差点儿就把自己给害死了……”她理了理衣服。“今晚带着圣号角和我待在一起,我会永远留在你身边。想象一下,我在你身边,圣号角在你手中。我向你承诺,这将只是开始。你还能要求什么呢?”

兰德摇摇头,“我不能,赛琳,那只圣号角……”他朝四周看了看。有一个人透过街道对面的一扇窗看了他们一眼,随即就拉上了窗帘。夜色遮盖了整条街。除了罗亚尔和修林之外,兰德看不见任何人。“我告诉过你,那只圣号角不是我的。”她转过身,背对着兰德,雪白的披风像一堵冰冷的石墙,挡在他们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