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凯瑞安
凯瑞安城坐落在澳关雅河岸边的丘陵地带,兰德在这座城市北方的一座小山丘顶上,第一次见到这座城市。此时,烈日当空,艾黎森和他的五十名凯瑞安士兵表面上仍充当着他的侍卫。在跨过柘林河上的桥梁后,这些士兵愈往南行,就变得愈发僵硬呆板。不过罗亚尔和修林似乎对此并不以为意,兰德也试着让自己不去想这件事。他现在正仔细打量着这座城市。它的规模不亚于他见过的任何一座大城,大型船只和宽广的驳船排满河面,高大的谷仓分布在沿河两岸。但在高耸的灰色城墙后面,凯瑞安看起来却像一个雕琢精细的棋盘。那一圈城墙形成了一个完美的方形外框,就连临河的一面墙壁也保持了绝对的平直。许多高塔在城墙内组成了一个精确的图案,其高度足有城墙的二十倍。就连在距离城市如此遥远的山顶上,兰德也能看清那些像锯齿般凹凸不平的塔顶。
在城墙外,许多街道环城而建,一直延伸到河岸上,这些街道全都依着地势形成各种曲折的形状。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首门。兰德还记得修林对这片街市的称呼。曾经在每座城门外都有一座小市集,经过多年的发展,它们逐渐连结为一个整体,变成一个错综复杂的街巷体系。
当兰德和其他人驰入这些尘土飞扬的街巷时,艾黎森命令一些士兵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为他们清出一条道路,一行人赶路的速度丝毫不亚于在旷野的时候。看样子,如果有哪个路人躲得不够快,艾黎森也会毫不犹豫地将他踩在马蹄之下。人们在眨眼间就闪到道路两侧,且似乎对这种事情早就习以为常了。看到慌乱的人群,兰德有些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在微笑。
首门人的衣服大半都很破烂,且补满了各种颜色的补丁,这里的生活给人一种混乱、忙碌的感觉。小贩喊叫着,推销他们的货物;商店老板在他们的店铺外面拉扯着行人,招呼他们看一眼摆放在店铺外摊子上的商品。剃头匠、水果贩、磨刀师傅、男人和女人在人群中挤来挤去,兜售着几十种服务和上百种货物。各式音乐从不止一座建筑物中飘出。起初,兰德以为那些都是旅店,但仔细看看门上的招牌,却看见一些男人演奏长笛和竖琴、杂耍嬉戏的图画。这些建筑物的规模都不小,却都没有窗户。首门大多数的房子看起来都是木造的,其中有一些房子相当高大,不少房子的结构很简陋,而且一看就知道是刚刚搭建完成不久。有一些建筑物达七层楼高,甚至更高。兰德看着它们,不禁感到有些害怕。这些高楼微微晃动着,但从门口进进出出的人们却似乎没有注意到这点。
“乡巴佬。”艾黎森嘀咕了一声,用不屑的眼神望向前方,“看看他们,这些野地里的渣滓,他们不该出现在这个地方的。”
“那他们应该去哪里?”兰德问。这名凯瑞安军官看了他一眼,向前一催马,开始用马鞭抽打人群。
修林碰了碰兰德的手臂。“这都是因为艾伊尔战争,兰德大人。”他向四周看了看,似乎是要确定没有士兵在听他们说话,“有许多农夫害怕回到他们在世界之脊附近的土地去,所以全都跑到这里来,于是凯瑞安城边的河道上挤满了来自安多和提尔的运粮船。东边的农业区已经因为缺乏劳力而不再出产粮食了。不过,大人最好不要和凯瑞安人提起这件事,他们不想提到那场战争,要不,别人至少要承认,是他们战胜了艾伊尔人才行。”
尽管艾黎森毫不留情地用鞭子抽打面前的行人,但兰德一行人最终还是被一支奇怪的队伍挡住了去路。这支队伍前有六名男人一边击鼓,一边舞蹈,在前面引路。他们身后则跟着一长列耍傀儡的人,每只巨大傀儡都有一个半人那么高,人们握住傀儡下面伸出的长杆,来回舞动。巨大的男女傀儡都戴着王冠,穿着华丽的袍子,不断向周围的人群鞠躬,而它们周围则是各种奇形怪状的鸟兽:长翅膀的狮子;用后腿走路的双头山羊,有着红色彩带挂在它的两张嘴前,上下飘扬,显然是代表它吐出来的火焰。有一只动物看起来一半是猫,一半是鹰,另一只则有着熊的脑袋和人的身躯;兰德认为那是一只兽魔人。傀儡队伍经过的地方,人群中不断发出欢呼声和笑声。
“做出那种东西的人绝对没见过兽魔人,”修林嘀咕着,“脑袋太大了,身形也没那么瘦,他们很可能根本不相信有兽魔人,大人,就像他们不相信其他很多东西一样。这些首门人心里惟一的怪物就是艾伊尔人。”
“他们是在举行庆典吗?”兰德问。除了这支队伍之外,他没有看见任何说得上与节日有关的东西,但兰德相信,人们不会无缘无故就带着这些东西跑上大街。艾黎森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命令手下继续前进。
“可能每天都是这样,兰德。”罗亚尔说。他仍然在坐骑旁边步行,大驮马的马鞍上还是绑着那个被毯子裹住的箱子。这位巨森灵吸引了和那些傀儡一样多的目光,不少人都像对待傀儡般向他报以热烈的笑声和掌声。“恐怕盖崔安正是用这种娱乐节目安抚他的人民,他用银币支付在首门进行表演的走唱人和乐师,这笔钱被称为国王的奖赏。他每天还在河岸边举行赛马会。到了夜晚,这里经常会有烟火表演。”巨森灵的声音里透露出一股厌恶之情,“哈曼长老说,盖崔安不是个好人。”他眨眨眼,意识到自己不该在这里说这种话,他急忙向四周瞥了几眼,看看是不是有士兵听到他在说什么,不过看起来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言辞。
“烟火。”修林点点头,“我听说,照明者在这里建了一座礼堂,就像在坦其克那里一样。以前我在这里的时候,还看不到烟火呢!”
兰德摇摇头。他从没见过照明者制作的烟火,他只听说过,那些人有时会离开坦其克,只为了替某地的统治者表演烟火。他觉得自己现在的所在之处真的很奇特。
进入凯瑞安城高耸的方形城门后,艾黎森便命令队伍停止前进。他在一块方石旁跳下马,城墙上没有窗口,只有箭孔,敞开在兰德两侧的则是两扇沉重的覆铁城门。
“请稍待片刻,兰德大人。”艾黎森说完,便把缰绳扔给身边的一名士兵,然后就消失在城中。
兰德警觉地看了那些士兵一眼,他们仍旧骑在马上,严谨地排成了两列。兰德很想知道,如果他、罗亚尔和修林现在离开的话,他们会有什么行动。但他没有再多想这个问题,只是转头开始打量着面前的这座城市。
凯瑞安城和首门的街市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宽阔平整的街道以精准的直角互相交错,即使路上有再多的行人,也不显得拥挤。就像在崔蒙森一样,城中的小丘都被削成棱角分明的台地,不时有轿子在兰德的眼前从容不迫地通过,有些轿子顶上还飘扬着绣有家徽的细长三角旗。马车在街道上缓步前进。安静地来往于街上的行人都穿着深色衣服,胸口上绣有鲜艳的条纹,而衣服上的条纹愈多,表示衣服的主人也就愈显得高傲。兰德听不见笑声,甚至看不到有人微笑。所有的建筑物都是石头筑成的,上面的装饰充满平直的线条和尖锐的棱角。街道上没有小贩,就连商店也给人一种肃穆的感觉,商店门外没有展示商品的摊子,连招牌也都很小。
现在,兰德能更清楚地看到那些巨塔了,它们的周边全都围着鹰架,工人聚集在鹰架上,不停地将石块往塔顶堆砌。
“凯瑞安的无极塔,”罗亚尔难过地嘀咕着,“唉,它们曾经无愧于此名。但就在你出生的时候,艾伊尔人占领了凯瑞安,那些高塔都被烧毁了。我在这些石匠里找不到巨森灵,没有巨森灵会喜欢在这里工作了,因为凯瑞安人总是肆无忌惮地索取他们想要的一切。但我以前来这里的时候,这里还是有一些巨森灵的。”
艾黎森这时也回来了,随他而来的还有另一名军官和两名书记,其中一名书记带着一本巨大的木皮登记簿,另一名书记手里则捧着一个装有书写工具的盘子。像艾黎森一样,这名军官前额的头发也剃光了,不过似乎他本身就有秃头的问题。两名军官看看兰德,看看罗亚尔马背上那个被包覆在条纹毯子里的箱子,又将目光转回兰德身上。他们并没有问那张毯子底下是什么东西,艾黎森从崔蒙森出发开始,就一直不停地打量那个箱子,但他从没提到过它。秃顶的男人又看看兰德的佩剑,嘴唇动了一下。
艾黎森向兰德介绍那名军官,他的名字是亚桑·杉达。随后,艾黎森又大声宣布,“来自安多,亚瑟家族的兰德大人。随从,修林。同伴,来自商台聚落的巨森灵,罗亚尔。”一名书记将大大的登记簿摊开在自己的双臂上,亚桑则用圆胖的手将这些名字记录在上头。
“你一定要在明日此时前来一趟警卫室,大人。”亚桑一边说,一边将手中的笔递给另一名书记,“把你居住的旅店名称告诉我们。”
兰德看着凯瑞安寂静的街道,又回头望着喧闹的首门。“你能推荐我一家那儿的旅店吗?”他朝首门点点头。
修林吃了一惊,连忙走到兰德身边。“这不太合适,兰德大人。”他悄声说道,“以你的身份地位,如果你留在首门,他们一定会以为你另有企图的。”
兰德明白嗅罪者是对的,因为他的问题才一出口,亚桑就惊讶得张大了嘴;艾黎森则高高扬起了眉毛。两个人都开始专注地看着兰德,兰德很想告诉他们,他并没有参与他们那所谓的权力游戏。但最后,他只是说道:“我们还是住在城里吧!我们现在能走了吗?”
“当然,兰德大人。”亚桑鞠了个躬,“但……旅店的名字?”
“我一找到就会告诉你。”兰德走到大红身边,停下脚步。赛琳的信在他口袋里发出沙沙声。“我想找一位凯瑞安女子,名叫赛琳,她的年纪和我差不多,相貌非常美丽。我不知道她属于哪个家族。”
亚桑和艾黎森交换了一个眼神。亚桑开口道:“我会帮你问问,大人,也许我能在明天你来的时候告诉你。”
兰德点点头,便带着罗亚尔和修林进城去。街上几乎没有骑马的人,不过兰德三人并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甚至没有人会看罗亚尔一眼。这里的人们似乎都忙着思考自己的事情,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他们会不会对我刚才那个问题产生误解?”兰德问修林,“就是我提起赛琳的那个问题。”
“谁会知道凯瑞安人心里想些什么呢?兰德大人。他们似乎认为每件事都与达斯戴马有关。”
兰德耸耸肩,他觉得人们好像总是在打量他。他迫不及待地想换一件普通的衣服,不必再装扮这个本不属于他的身份。
虽然修林以前在凯瑞安时主要是在首门度过的,但他还是知道城里的几家旅店。嗅罪者带着两人找到了一家名为“龙墙守卫者”的旅店,这家旅店的招牌上画了一个头戴王冠的男人,一脚踩在另一个躺在地上的红发男人胸口,他的剑则指着脚下那人的喉咙。
一名马夫走出来牵走他们的马匹,同时偷偷瞄了一眼兰德和罗亚尔。兰德告诉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并不是整座城里的每个人都在玩权力游戏。就算有,那也和自己无关。
旅店的大厅很干净,桌椅像城中的建筑一样排列整齐。屋里只有不多的几个人,他们抬头瞥了兰德他们一眼,立刻又将目光落回自己的酒杯上,但兰德觉得他们还在注意着自己的一举一动。天气已经相当暖和,不过大火炉中还是冒着一点微小的火苗。
旅店老板是个满身肥油的胖子,他的深色衣服上有一道绿色的条纹。看到兰德三人,他吃了一惊,但兰德对此并不感到奇怪。罗亚尔怀里抱着箱子,必须低着头才能走进室内。修林还是背着所有的鞍袋和包裹。穿着大红衣服的兰德在那些衣着灰暗的人们当中,有一种鹤立鸡群的感觉。
旅店老板帮兰德把衣服和剑放好,脸上随即又恢复那种油腻的笑容。他朝兰德鞠了个躬,揉搓着光洁的双手说道:“请原谅,大人,我刚刚把你当成……请原谅,我有点失神了。你需要房间吗,大人?”他又朝罗亚尔微微鞠了个躬,然后回过头说,“我的名字是库俄,大人。”
他把我当成艾伊尔人了。兰德不悦地想。他很想马上就离开凯瑞安,但这里是印塔最有可能找到他们的地方。赛琳也说过,她会在凯瑞安等着他。
他们的房间很快就准备好了,而且为了让罗亚尔能睡得下,不得不将房间的床换一张,为此,库俄不知赔了多少笑脸,鞠了多少躬。兰德本想三个人仍旧住在一起,但修林马上就劝告他:“我们必须让凯瑞安人认为我们知道怎样做是对的,兰德大人。”当兰德再看到旅店老板反感的眼神时,他也无法继续坚持自己的主张了。最后,他单独住进一个房间,但他的房间有一道门和罗亚尔与修林的房间相通。
两个房间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其中的一间有两张床,而且有一张是专门为巨森灵准备的。但兰德房中的那张床差不多有修林和罗亚尔的床加在一起那么大,四边巨大的方形床柱几乎顶到了天花板。兰德房间里的高背软垫椅和盥洗盆也是方正而巨大的,立在床边的衣柜上雕刻着厚重刚硬的花纹,散发着一种压抑感,让兰德觉得这衣柜仿佛就快倒在他身上。在床边的墙上有两扇窗户,透过窗户能看到两层楼以下的街道。
旅店老板一离开,兰德就打开连接两个房间的房门,让罗亚尔和修林进来。“这个地方在折磨我的神经。”他告诉他们,“每个人都用侦探般的眼神打量你,似乎他们深信你正在做某些不可告人之事。我要回首门去,哪怕一个小时也好,至少,那里的人会笑。你们谁愿意第一个看守号角?”
“我留下。”罗亚尔立刻说道,“我想读一会儿书。我在这里没看见巨森灵,并不代表这里一定没有来自曹福聚落的石匠,那里离这座城市并不远。”
“我以为你会想和他们见一面。”
“啊……不,兰德,上次我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不停地追问我为什么会离开聚落,害我的头都快爆了。如果他们从商台聚落给我带了信来……嗯,我想,我还是在这里好好休息,读点书吧!”
兰德摇摇头。他经常忘记罗亚尔是为了看看这个世界,才偷偷离开家的。“你呢,修林?在首门有热闹的音乐和欢乐的笑声。我打赌,在那里也不会有人玩什么达斯戴马。”
“我可不是那么肯定,兰德大人,不管怎样,感谢你的邀请,但我觉得还是不要去的好。那里有那么多的打斗……还有凶杀。首门是个臭气冲天的地方,不知道你明不明白我这句话的意思。不过,那里的人应该不会打扰一位贵族,如果他们那么做,士兵就会逮捕他们。如果你不反对,我还是在大厅里喝一杯吧!”
“修林,你想做什么,不必得到我的批准。你知道的。”
“就依您说的,大人。”嗅罪者向他鞠了个躬。
兰德深吸一口气。如果他们不能早点离开凯瑞安,修林就会一直这样对他礼遇有加。如果麦特和佩林看到这番景象,他们会一直不停地提起这件事,让他难堪。“我希望不会有什么事情耽误印塔。如果他不能快一点赶来的话,我们只能自己把圣号角给带回法达拉去了。”他隔着衣服碰了碰赛琳的信。“就让罗亚尔守第一班吧!我很快就会回来。那时你也可以去参观一下这座城市了。”
“我宁可不冒这个险。”罗亚尔说。
修林和兰德一起走下楼梯。他们一到大厅,库俄就朝兰德鞠了个躬,然后手捧着一个盘子,盘子上放着三份封起来的羊皮纸卷走到兰德面前。兰德拿起它们。三份文件都是用很高级的羊皮纸写的,手感柔软且光滑,可以想见,这三份文件本身的价值就很昂贵了。
“这些是什么?”兰德问。
库俄又鞠了个躬:“邀请函,大人,分别来自三个贵族家庭。”他就这样躬着身,退到一旁。
“谁会送邀请函给我呢?”兰德打量着它们。大厅里没有一个人抬起头,但兰德还是能感觉自己正受到每一个人的监视。他不认得这三份文件上的徽章,它们和赛琳使用的星月徽章都不一样。“谁会知道我在这里?”
“现在,每个人都知道了,兰德大人。”修林平静地说。看样子,他也有那种正受到监视的感觉。“城门口的卫兵很快就会把一位异乡贵族来到凯瑞安的消息传播出去。那个马夫、旅店老板……每个人都会把自己的所见所闻迅速告诉别人。他们认为这对他们有利,大人。”
一股火气涌上兰德心头。他扬起双眉,连走两步,将手中的邀请函扔进炉火中。羊皮纸很快就燃烧起来。“我没有玩达斯戴马。”他极力放大音量,好让屋中的每个人都能听见。现在,就连库俄也别开目光。兰德继续喊道,“我和你们的权力游戏无关,我到这里来只是为了等待几个朋友。”
修林抓住他的手臂。“别这样,兰德大人。”他的声音急迫而低微,“请不要再这么做了。”
“再这么做?你真以为我还会收到更多的邀请函?”
“没错,光明啊,你这么做,就像是为了赶走一只在耳边盘旋的黄蜂,而踢翻了整个黄蜂巢。你现在正让屋中的每个人确信,你是这个游戏中的重要角色。他们会认为,你如此急于否认自己,正是因为你与这个游戏关系重大。凯瑞安的每位贵族和贵妇都参与了这个游戏。”嗅罪者看了看那些邀请函,它们已经在火焰中变得焦黑卷曲,不成样子了。“你无疑已经得罪了三个家族,他们不是大家族,否则也不会这么快就采取行动,但他们毕竟是贵族。如果再有任何邀请,你必须予以响应,大人。你应该按照自己的意愿拒绝其中一些……这些人可以通过你拒绝了谁的邀请和接受了谁的邀请而推断出一些信息,但如果你全部拒绝,或者全部接受——”
“我与此无关。”兰德冷漠地说,“我们会尽快离开凯瑞安的。”他将手伸进口袋里,感觉赛琳的信上已经出现了褶皱和压痕。他将那封信从口袋里抽出来,把它整平、对齐。“只要能离开。”他喃喃地说着,再将信放回口袋里,“喝你的酒吧,修林。”
他恼怒地走出旅店,却不知道自己是为了什么而生气。为了自己?为了凯瑞安和这里的权力游戏?为了赛琳的不告而别?还是沐瑞?这一切都是那个两仪师一手造成的。她偷走了他的衣服,让他不得不穿上这一身贵族服装。即使是现在,虽然没有任何一名两仪师在他身边,他也自以为已经摆脱了那些两仪师,但她们仍成功地影响着他的生活。
兰德从来时进入的那座城门走出凯瑞安,因为这是他在凯瑞安惟一认识的一条路。一名站在警卫室门前的卫兵注意到他。兰德鲜亮的衣服和高大的身材,让他在这些凯瑞安人之中根本无可遁形。卫兵立刻就跑进了警卫室,但兰德已经无暇顾及这些了,因为首门的欢笑声和音乐正向他发出无法抗拒的召唤。
如果说,他的绣金红外套在凯瑞安城里让他像一只火鸡般惹眼,这身衣服在首门却给了兰德一种如鱼得水的感觉。许多拥挤在这些街巷里的行人穿着和城里的居民一样的深色衣服,但也有同样多的人穿着红色、蓝色、绿色和金色的衣服,那些鲜艳的色彩足以和匠民的衣服相媲美。而更多妇女们会在衣服上绣花,再搭配各色丝巾和围巾。这些五颜六色的衣服大多都有些破烂,也很不合身,仿佛它们本来是为另一些人裁制的。但这些人即使看到兰德身上的华服,也都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
兰德没走多远,就不得不在另一支傀儡戏队伍旁停下了脚步。欢呼雀跃的鼓手们过去之后,走过来一个猪脸獠牙的兽魔人和一个戴王冠的男人。它们互相打斗了几下,兽魔人就栽倒在地,围观的人群中也立刻爆起一阵欢呼和大笑。
兰德哼了一声。它们可不是这么容易就会被杀死的。
他走到一座巨大且没有窗户的建筑物前面,透过大门朝屋里看去。让兰德感到惊讶的是,这座建筑物里好像只有一个大房间。阳光从敞开的屋顶直接倾泻而下,在屋里的墙壁上,伸出许多阳台,在房间尽头处,则是一个兰德从没见过或听说过的大舞台。那些阳台和地面上挤满了人,大家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舞台上的表演节目。兰德能看见,在舞台上表演的是一些变戏法的人、乐师、杂技演员,甚至还有一位走唱人。那位走唱人穿着百衲斗篷,正在用吟诵赞美诗的洪亮嗓音讲述《寻猎号角史诗》中的一个故事。
看见走唱人,让兰德想起汤姆,他急忙从门口跑开了。关于汤姆的记忆总是让兰德伤心不已。汤姆是他的朋友,一位为他而死的朋友。我逃跑了,而他却死了。
在另一座大建筑物里,一名女子穿着厚重的白色长袍变着戏法,她让一个篮子里的物品不断消失,随后又出现在另一个篮子里。接着,她又拿出一些东西,一阵浓烟过后,那些东西就在她的掌中失去了踪影。观看表演的人群中不断发出“哦”、“啊”的惊叹声。
“两枚铜币,大人。”门口处,一名鼠脸般的男人说,“两枚铜币就能观赏这位两仪师的表演了。”
“我不想看。”兰德又瞥了那个女人一眼。这时,她手中又出现了一只白鸽。两仪师?“不。”他朝那个男人点了一下头,就跑开了。
兰德挤过人群,寻思着还能看见什么东西。无意间,他听见一段声音浑厚的歌唱,伴随着弹拨竖琴的声音,从一栋挂着杂耍艺人招牌的建筑里传出来。
“……冻风吹过沙塔隘口,冻雪覆盖无碑的坟墓。但在每一年的阳之日,在那冰冷的岩石堆,总会绽放一朵红玫瑰,血色的花瓣上,挂着一滴水晶泪。那是杜希妮的小手栽种上去的,她仍然坚守着罗格斯·鹰眼立下的誓言。”
哀婉的歌声像根绳子般牵动着兰德走进那栋房子,向正在鼓掌的人群中挤进去。
“两枚铜币,大人。”跟他要钱的又是一个鼠脸般的男人,他简直就像是刚才那人的孪生兄弟,“两枚铜币看……”
兰德掏出几枚硬币,塞在那人的手里。他有些茫然地走进屋中,双眼紧盯着台上那位正在向观众鞠躬的男人。那个人的一只手臂上挂着刚刚还在演奏动人旋律的竖琴,另一只手则掀起他的百衲斗篷,朝台下张开,仿佛正在将观众经久不息的掌声收纳其中。他是一名瘦削的高个子男人,看上去年岁已经不小,下巴的长须和头顶的发丝都已是亮白如雪。当他抬起头的时候,目光立刻就定在兰德身上,老人清亮的蓝眼睛一下子张得老大。
“汤姆。”兰德仿佛窒息般发出的呼声,被淹没在人群震耳的喧嚣里。
汤姆望着兰德的眼睛,朝舞台旁的一扇小门点了点头。
随后,他又鞠了个躬,向仍在欢呼鼓掌的观众们露出感谢的微笑。
兰德挤到那道小门边,开门走了进去。门里是一条狭窄的走廊,再走几步,兰德就能登上舞台了。他往另一边看去,有一名变戏法的人正在耍弄几个圆彩球,还有六名杂技演员在做演出前的热身动作。
汤姆出现在走廊的台阶上,他的右腿不像以前那么灵活,这让他走起路来显得有些跛。他看了那些杂耍艺人一眼,轻蔑地吹了一下胡子,转身对兰德说:“他们想听的只有《寻猎号角史诗》,还有那些来自哈登莫克和沙戴亚的消息;也许还会有人要听听《卡里雅松轮回》。不管怎么样,我就是想说点别的东西。”他上下打量着兰德。“你看起来混得不错,小子。”他指着兰德外衣的高领子,嘟起嘴唇,“很不错。”
兰德不禁笑出声来:“我离开白桥的时候,以为你死定了。沐瑞说你还活着,但我……光明啊,汤姆,看见你实在太好了!我应该回去和你并肩作战的。”
“如果你这么做,那你就是个大傻瓜,小子。那名隐妖……”他向四周看了一眼,没有人在听他们说话,但他还是压低声音,“……对我不感兴趣。它只是弄伤了我的腿,让我无法行动,随后就去追赶你和麦特了。如果你们回头,结果只会是一死。”汤姆停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看着兰德,“沐瑞说我还活着,她这么说的?她现在和你在一起吗?”
兰德摇摇头,让他吃惊的是,汤姆看起来很失望。
“太糟糕了。她是个好女人,即便她是……”汤姆说到这里,又改变了话题,“那么,她要的就是麦特或佩林了。我不该问她到底想要谁,他们都是好男孩,我不想知道。”兰德不安地动了动身体。当汤姆干瘦的手指按在他的肩上时,他不禁打了个哆嗦。“我现在只想知道,你是否还保留着我的竖琴和长笛?我想把它们要回来,小子,我现在的乐器并不顺手。”
“我带着它们,汤姆,我这就能把它们还给你。真不敢相信,你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去伊利安?大狩猎已经开始了。你一定能在讲述《寻猎号角史诗》的竞赛中胜出的,你真应该去的。”
汤姆哼了一声:“在白桥那件事之后?如果我去了,我可能真的会没命。就算我能及时赶上那条船,贝尔和他的船员们也会将我被兽魔人追赶的事传遍整个伊利安。如果在贝尔砍断船缆之前,他们看见了那名隐妖,或者听别人提起它……即便大多数伊利安人都认为兽魔人和隐妖是个无稽之谈,也有不少人想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兽魔人和隐妖在追赶一名普通人。那时,伊利安绝不会是我的容身之地。”
“汤姆,我有很多事要告诉你。”
走唱人打断兰德的话。“过一会儿吧,小子。”他将视线转向小门外,看了看那个收钱的长脸男人,“如果我不回台上再讲一个故事,他肯定会把那个变戏法的给派上去,如此一来,观众会吵到屋顶垮下来为止。你去章嘉门附近的葡萄束旅店,我在那里有一个房间,那里的人都知道那个地方。我差不多再一个小时就会回去了,只要再讲一个故事,他们就会满意了。”于是他转身重新踏上那段台阶,走了两步,走唱人又回过头,“别忘了带我的竖琴和长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