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可能的

爱拉迈着平稳的步伐带领众人离开道门,而均看起来巴不得想赶快跑开。麦特的眼睛急切地望着前方,修林则显得很镇静。罗亚尔总是不断地看着爱拉,似乎是害怕她又改变主意,不让他走了。兰德牵着大红,并不急着前进。他不认为维林会亲自使用传送石。

灰色石柱旁有一棵山毛榉树,足有一百尺高,直径超过了四步。如果不是刚刚见识过巨树,兰德一定会以为它是一株极为巨大的树木。这里没有作为警告标志的石墩,不多的几朵野花从地面上的阔叶草地中探出头来。传送石上刻满风雨侵蚀的痕迹,但所有的铭文仍然清晰可辨。

众人围绕着传送石站成一圈,兰德他们都徒步站在地上,夏纳士兵却没有下马。

“是我们将它立起来的。”爱拉说,“我们在很久以前找到了它,但我们没有移动它,它……似乎……拒绝被移动。”她朝巨石柱走去,将一只大手放在上面。“我总觉得,它是一个象征,象征着某种已经失去的东西,某种被遗忘的东西。在传说纪元,它可以被研究被理解,但对我们来说,它只是一块石头。”

“不只是一块石头,我希望。”维林的声音变得有些急促,“爱拉长老,感谢您的帮助,请原谅我们如此匆忙地离开,但时光之轮不会等待任何人。至少,我们不会再打扰您聚落的和平了。”

“我们召回了凯瑞安的石匠,”爱拉说,“但我们还是能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事情。伪龙。狩猎圣号角。我们知道这些,它们如轻风在我们身边掠过。我不认为末日战争也会这样掠过我们身边,把和平仍旧留给我们。一路顺风,两仪师维林。一路顺风,大家。愿你们在造物主的掌中得到庇护。均,我们走吧!”她又看了罗亚尔一眼,最后用意味深长的目光凝视了兰德一会儿。随后,巨森灵长老转过身,消失在树林里。

士兵们从马鞍上站起来,随之响起一阵皮革摩擦的声音。印塔环视周围,“两仪师维林,这真的有必要吗?即使我们能做到……我们甚至不知道那些暗黑之友是否真的将圣号角带到了托门首。我还是觉得,我能让巴兰奈……”

“如果无法确定,”维林温和的话语阻止了他,“那么去托门首看看也没什么不好。我不止一次听你说过,为了夺回圣号角,你会直入煞妖谷。现在,你要退却了吗?”她指着大树下的石柱,对印塔说。

印塔挺直背脊,“没有任何东西能让我退却,去托门首也好,去煞妖谷也好,只要是瓦力尔号角所在的地方,我就会追随你。”

“很好,印塔。兰德,和我相比,你最近刚使用过它,就由你来吧!”她示意兰德走到传送石前面。

“你使用过传送石?”兰德向后瞥了一眼,以确定没有人听见他们的交谈。“也就是说,你不会让我一个人……”他的神经松弛下来。

维林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我从没使用过传送石,所以我说,和我相比,你刚刚用过它。我很清楚我的极限,在我能导引足够的至上力、发动传送石之前,我自己肯定已经被摧毁了。但我对此还有一些了解,所以我能给你帮助,一点点帮助。”

“但我什么都不知道。”兰德绕着石柱走了一圈,不断地上下打量着这根石柱,“我只记得那个代表我们这个世界的徽章,那是赛琳告诉我的,但我在这里找不到它。”

“你当然找不到。这个世界的传送石不会有这个世界的徽章,这些徽记是引领我们前往其他世界的。”维林摇摇头,“我真想和你所说的这个女孩谈谈,要是能看看她的书,那就更好了。一般都认为《时光之轮的镜像》已经全部被毁于世界崩毁。撒拉菲总是对我说,有很多书我们以为失传了,但实际上我们总能找到它们。嗯,为我所不知道的东西担心是没有意义的。我确实知道一些东西,这个石柱上半部的徽记代表了不同的世界。当然,不是所有可能存在的世界。很明显的,传送石不会连接每一个世界。传说纪元的两仪师相信,有些世界是和所有传送石都没有联系的。你对这些徽记完全没有印象吗?”

“没有。”如果兰德能看见那个徽章,他会立刻借助它找到帕登和圣号角,拯救麦特,阻止帕登伤害伊蒙村。如果他看见那个徽记,他就必须召唤阳极力。他想救麦特,想阻止帕登。但他不想碰触阳极力。他害怕导引,但他又像一个即将饿死的人对食物那样渴望着。“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维林叹了口气:“下面的徽记代表其他位置上的传送石,如果你知道它们的含意,就能带我们到达那些传送石所在之处。不是另一个世界里和这块相对应的传送石,而是其他世界中其他的传送石,或是这个世界里的其他传送石。我想,这和异界旅行很像,但已经没有人记得如何才能进行异界旅行了。没有这方面的知识,这种尝试会将我们全部摧毁。”维林指着柱子下方,那里有两条平行波纹,它们被一个古怪的花纹连接在一起。“这代表了一块位于托门首的传送石,它是我明白含意的三个传送石徽记之一,也是这三块传送石里我惟一亲眼见过的一块。那时,我正穿越阿摩斯平原,迷雾山脉的积雪差点埋过我的头顶。我对那块传送石进行了研究,却什么都没有发现。你玩骰子吗?或是纸牌?兰德?”

“麦特才是赌徒。为什么这样问?”

“是这样,但我想我们不能让他参与其中。我还知道这些徽记。”她用一根手指点向一个巨型轮廓,其中包围着八个非常相似的图案。八个图案都是一个环形围着一根箭头,但其中一半图案是圆环将箭头包在其中,另一半是箭头穿出圆环。两种图案里的箭头分别指向上、下、左、右。每个圆环都由不同的细腻纹路组成,兰德确信那是一种文字,虽然他根本看不懂这些文字的内容。这些文字的结构里同时包括锐利的勾划和圆滑的流纹。

“至少,”维林继续说道,“我知道它们的意思,每个图案代表一个世界,对这些图案的研究最终导致了道的建立。这些不能包括所有被研究过的世界,但我所知道的只有这些了。这也是我们需要赌一赌的地方,我不知道这些世界里具体的情况。据说,在有的世界里度过一年时间,在这个世界里只过了一天,其他一些世界里一天的时间却相当于这里的一年。我们在一些世界里吸一口气就会死掉,而另一些世界因为缺乏足够的真实性,让我们根本无法生存。如果我们进入这些异世界,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你必须做出选择,就像我父亲说的那样,骰子总是要出手的。”

兰德凝视着维林,不停地摇头。“无论我怎么选择,我都会把我们全都杀死。”

“你不想冒这个险?为了瓦力尔号角?为了麦特?”

“为什么你这么想让我冒险?我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开启它。并不是我每次尝试都能成功的。”兰德知道,没有人走近他们,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地向四周张望。同伴们围绕石柱站成一个圆,静静地等待着。他们都不可能听得到兰德和两仪师的对话。“有时,阳极力就在那里,我能感觉到它,但它也可能像月亮那样遥不可及。而且,即使它发挥了作用,结果让我们到了一个连呼吸都不可能的世界,那又该怎么办?那样的话,对于麦特,对于号角,又有什么好处?”

“你是转生真龙,”维林平静地说,“你会死去,但我不认为因缘会让你在尚未完成使命时死去。现在暗影已经侵入了因缘,谁又能知道命运的编织会受到什么影响?你所能做的只是跟从你的命运。”

“我是兰德·亚瑟,”兰德发出压抑的咆哮,“我不是转生真龙。我不要做伪龙。”

“你就是你。你是要选择前进,还是选择停滞不前,眼看你的朋友死去?”

兰德发现自己正咬牙切齿,便强迫自己把嘴张开。这些徽记对于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这些文字并不比小鸡的爪印能告诉他更多的东西。最后,他还是选择了一个图案。那个图案的箭头指向左边,因为那是托门首的方向。箭头穿出了圆环,兰德觉得那意味着自由。他很想笑,这么一个小东西竟然要赌上他们所有人的生命。

“走近些,”维林对其他人说,“你们要靠近它,它的功效才会明显。”众人只是犹豫一下,便遵从了两仪师的吩咐。等大家聚集到石柱前,维林对兰德说,“开始吧!”

两仪师将斗篷收到身后,伸出手掌,覆在石柱上。兰德看见两仪师正用眼角的余光望着他。他听见人们在身后紧张的咳嗽声,乌诺责骂退却者的声音,麦特用虚弱的声音开着玩笑,罗亚尔喉咙里粗重的呼噜声。兰德开始建立虚空。

现在,建立虚空对兰德来说,就像呼吸那么容易。火焰吞下了恐惧和激情,却又在兰德想到它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无尽的虚空和闪烁的阳极力,令人作呕的污染,诱人的美妙感觉。他……扑向它……它充满了他的身体,让他感觉到生命的活力。兰德没有移动,但却觉得自己全身都随着至上力的洪流一起颤动着。那个图案进入了他的虚空,箭头穿透圆环,如同雕刻在他的脑海里。兰德导引至上力的洪流向它猛扑而去。

那个图案映现出微光,闪烁不定。

“有事情要发生。”维林说,“有事情……”

世界开始闪烁。

铁锁掉落在地板上,一同掉下的,还有兰德手中滚烫的茶壶。敞开的门口,冬夜中出现了一个巨大的黑色剪影,它头顶上的那两只公羊角尤其可怕。

“跑!”是谭姆的喊声,剑在他手中寒光凛冽。兽魔人倾倒在地,但它垂死前的反击也打倒了谭姆。

更多兽魔人从门口挤进来,黑色的盔甲,人脸扭曲成兽头、鸟喙和羊角,样式怪异的曲剑在奋力站起的谭姆身上砍出深可见骨的伤口,长钉战斧的钢刃也被染成了红色。

“爸爸!”兰德发出惊骇的尖叫。他从腰间抓出匕首。跳过桌子,扑向他的父亲。一把穿过他胸膛的曲剑让他发出了更加恐怖的尖叫。

鲜血的泡沫从他嘴里涌出。一个声音在他的脑子里响起。我又赢了,路斯·瑟林·特拉蒙。

闪烁。

兰德挣扎着抓住那个图案,在朦胧中听见维林的声音。“……不是……”

至上力奔涌向前。

闪烁。

兰德和艾雯沉浸在幸福的婚后生活中。他竭力不让那种古怪的情绪影响到自己,但闲暇时,他总是禁不住要胡思乱想一些别的东西。卖货郎们带来了外面世界的消息。来购买羊毛和烟叶的商人总是告诉大家各种可怕的事情。到处都是战争和伪龙。有一年,两河一直都没见到商人和卖货郎的影子。直到第二年,他们带来消息说亚图·鹰翼的大军已经回来了,他的后代统率着无边无际的军队。古老的国家像陶罐一样被打得粉碎。世界换了新的主人,他们用锁链绑住两仪师的脖子,牵着她们加入战斗。白塔被他们摧毁,塔瓦隆被他们烧成一片焦土。世界上再没有什么两仪师了。

而在两河,年复一年,人们感觉不到什么变化。庄稼还要种,羊还要养。每年,人们也会看见新的麦穗,新生的羔羊。孙子们在谭姆的膝头戏耍了许多年,直到老人安详地长眠在爱妻身边。老农舍里出现了空余的房间。艾雯已经成为乡贤,大多数人都认为她比原来的乡贤——奈妮薇还要优秀。她的医疗能力在其他人身上简直可以称为奇迹。但对于兰德,艾雯却只能勉强维持他不被那种久治不愈的怪病折磨死。兰德的情绪愈来愈糟,人也变得愈来愈阴郁,他经常会无缘无故地大发脾气。艾雯非常害怕他发脾气,每当他怒气正盛时,天空就会出现挟带闪电的暴风,树林中会腾起熊熊烈火。但她爱他,尽心竭力照顾他,让他的身体尽量保持健康。不过,有不少人都在暗地里认为兰德已经疯了,而且非常危险。

等艾雯去世之后,兰德经常一个人在她坟前枯坐许久,任由眼泪浸湿他花白的胡子。他的身体日渐衰弱,并且开始溃烂,他右手的小指、无名指和左手的小指都脱落了。他的两个耳朵看起来就像是两道伤疤。人们都说他身上散发着一股腐败的味道。他的性格也变得愈来愈阴沉。

但当那个可怕的消息传来时,没有人再排斥他。兽魔人、隐妖和各种可怕的生物冲出妖境,这个世界的新主人们即便用尽全力去抵挡它们的攻击,也还是一败涂地。于是兰德就用仅剩的手指拿起他的弓箭,和村民们一起向北方的塔伦河行军。男人们从两河的每一座村庄、每一间农舍和每一个角落聚集在一起,手里拿着弓箭、斧头、猎猪标枪和扔在阁楼里生锈的刀剑。兰德也带了一把剑。这把剑的剑刃上镶嵌着一只苍鹭。他是在谭姆死后,从他的遗物中找到这把剑的。不过他并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女人们也来了。她们的肩上扛着一切能找到的武器,走在男人的身边。有许多人的脸上还挂着欢笑。他们说,他们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他们以前就这么做过。

在塔伦,两河的人们遇到了侵略者。噩梦般的隐妖统率着一望无际的兽魔人军队,它们头顶上飘扬着代表死亡的黑色旗帜,光明似乎已经被这面旗帜完全吞没。兰德望着这面旗帜,怀疑自己又疯了,他觉得他生来就要和这面旗帜战斗。兰德向黑旗射出了他所有的箭,将虚空的技巧发挥得淋漓尽致。他没有看见兽魔人冲过河床,没有看见人们死在他的身旁。一名兽魔人冲向他,他的鲜血浸透了两河的土地。兰德躺倒在塔伦河岸上,仰望天空。他发现蓝天在正午时分变成了纯黑的颜色。在渐渐微弱的呼吸声中,他听见一个声音说:我又赢了,路斯·瑟林·特拉蒙。

闪烁。

箭与环扭曲成平行的波纹,兰德拼命让它变回来。

维林的声音:“……对的,有些事……”

至上力激荡咆哮。

闪烁。

艾雯在婚礼前一周突然患病去世。谭姆竭力安慰兰德。奈妮薇也在安慰兰德。但她同样感到非常沮丧,她用尽了所有的方法,还是没能找出是什么杀死了艾雯。兰德在艾雯去世时就坐在艾雯家的屋子外面。现在,在伊蒙村,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都会听见艾雯垂死时的尖叫。兰德知道,自己不能继续留在家乡了。谭姆给了他一把镶嵌有苍鹭徽记的长剑,而且将用剑的方法教给兰德。不过他始终都没有告诉兰德,一名两河的牧羊人怎么会有这样一把剑,如何能拥有如此高超的剑法。在兰德离开的那一天,谭姆给了他一封信,并告诉兰德,凭着这封信,兰德也许能在伊利安的军队中找到一个职位。最后,谭姆拥抱了他,并对他说:“我从没有过别的儿子,我也不想有别的儿子。如果你能做到,就像我一样,带个妻子回来。但,孩子,无论如何都要回来。”

兰德在巴尔伦被偷走了所有的钱和那封介绍信,差一点连父亲的剑都弄丢了。他遇到一位名叫明的女子,明向他说了许多关于他的极为疯狂的事情。兰德为了躲避她,最终离开了那座城市。他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中来到凯姆林,凭借自己的剑技成为女王的卫兵。有时,他会发现自己正目不转睛地望着王女伊兰,这时,他的心里就会充满一种奇怪的念头,仿佛事情不该是这个样子。他的生命应该有更多的内容。当然,伊兰从没有看过他,她与一位塔伦王子结了婚,但她看起来并没有因此而感到幸福。兰德只是一名士兵,一个来自偏远乡村的牧羊人。他在凯姆林才知道,伊蒙村只是安多王国西部边陲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村子。而且,他更因为脾气暴躁而臭名昭著。

有些人说他是疯子。在平常的时候,即使是过人的剑技也无法让他这种人留在女王的卫队里。但现在时局很不安定,伪龙如同荒地里的野草,到处出现。一名伪龙被打垮,又会有两名、三名伪龙冒出来,最后,所有的国家都陷入了战乱。兰德的军衔直线上升。他知道一个关于自己疯狂的秘密,一个他知道必须严格保守的秘密:他有导引的能力。在战场上,他只要稍微使用一点导引的能力,没有人会发现,但他却能得到莫大的好处。有时,导引会起作用,有时却不会。不过这对兰德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知道,他疯了,但他不在乎。一种溃烂的疾病开始折磨他,他同样不在乎。其他人也无暇在意他。有消息传来,亚图·鹰翼的军队已经回来了,他们要占领整个世界。

女王的卫队跨过迷雾山脉,兰德率领一千名士兵,参加了这场战争。他从没想过要回到两河去,实际上,他很少会想到两河。当安多的败军退过迷雾山脉的时候,他成了女王卫队的总指挥。他在安多境内连番厮杀,最后却不得不随着大群的难民一起撤退,一直退回到凯姆林。凯姆林城中已经十室九空,大臣们纷纷建议把军队撤向更远的后方。这时,伊兰已经成为新的女王,她发誓自己不会离开凯姆林。她将目光从兰德因为疾病而变得腐败溃烂的脸上移开,但兰德无法离开她。于是,在女王的人民纷纷逃离时,她的卫队仍旧准备誓死保卫她。

在凯姆林战场上,兰德体内的至上力攀上顶峰。他将闪电和火焰投入侵略者的队伍中,让大地在脚下崩裂。那种感觉又回到兰德心中,他生来就是为了做某些特别的事情。他用尽了全力,但敌人实在太多,且他们之中也有人能导引至上力。最后,一道闪电击中了城墙上的兰德。他的躯体破碎,鲜血和焦肉四散纷飞。在他最后的喘息中,兰德听到一个低沉的耳语:我又赢了,路斯·瑟林·特拉蒙。

闪烁。

随着世界闪烁的节律,虚空仿佛受到巨锤的击打,兰德挣扎着维持颤抖中的虚空,抓住那个图案。似乎有上千个图案冲过虚空的表面。他拼命挣扎,竭力想着只要抓到一个就好。

“……错了!”维林尖声吼叫。

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

他是一名士兵。他是一个牧羊人。他是一个乞丐。他是一位国王。他是农夫、走唱人、水手、木匠。他是个艾伊尔人,出生,成长,死亡。死于疯狂,死于腐烂,死于疾病、意外、老年。他被公开处决,众人为他的死而欢呼。他宣布自己是转生真龙,让他的旗帜横越半空。他逃离至上力躲藏起来,无声无息地活着,无声无息地死去。他长年累月地压抑着疯狂和腐烂;两个冬天之内,他就屈服了。有时,沐瑞会来到两河,带他一个人离开;或者同时带走在冬日告别夜里活下来的朋友们。有时,她又从未出现过。有时,来的是其他两仪师。有时是红宗两仪师。艾雯和他结婚了。艾雯的眼里有着肃穆的神色,披着玉座的圣巾,带领两仪师来驯御他。艾雯泪水涟涟,将一把匕首刺入他的心脏。垂死的他向她道谢。他爱上了其他女子,和她们结婚。伊兰、明、他在前往凯姆林的路上遇到的一位金发的农夫女儿,还有他生来从没见过的女子。一百次人生,更多的人生。他数不清了。在每个人生的最后,当他临死前,当他吐出最后一口气时,一个声音就会在他耳边响起:我又赢了,路斯·瑟林·特拉蒙。

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闪烁。

虚空消失,与阳极力的联系不见踪影,兰德麻木地栽倒在地,肺里的空气被猛烈的撞击挤压出去。他感觉到脸颊和手掌碰触到粗糙的岩石。一片冰冷。

他听见维林从地上爬起来的声音。他听见粗哑的呕吐声。他抬起头,看见乌诺正跪在地上,用手背擦拭着嘴角。没有一个人还能站着,所有的马匹都四肢僵硬,打着哆嗦,不停转动的眼珠里露出疯狂的光芒。印塔抽出了巨剑,剑刃却在他的手掌前方抖动不已;他的眼睛紧盯前方,眼里却没有反射出任何东西。罗亚尔四肢摊开,坐在地上,睁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惊惶。麦特将身体蜷成一团,脑袋缩进了双臂之间。佩林不断用手指摩擦面孔。似乎是想擦去他所见到的东西,或者是看见那些东西的眼睛。夏纳士兵们也同样糟糕。马希玛的脸上涕泪横流。修林急切地向四周张望,似乎是想找个地方躲起来。

“怎么了?”兰德感到一阵窒息。他正躺在一块风蚀严重的粗糙岩石上,这块岩石有一大半被埋在了土里。“出了什么事?”

“至上力。”两仪师踉跄着站起身,打着哆嗦整平身上的衣服,“好像我们被……推……这里看起来什么地方都不是。你一定学会控制它了。你一定学会了!如此强大的至上力会把你烧成灰烬的。”

“维林,我……我的生活……我是……”兰德意识到自己正躺在一根圆柱上。是传送石。他吃力地站起身。“维林,我活过,又死了,不知道这样经过了多少次。每次都不同,但都是我,是过去的我。”

“连接可能世界的线,由知晓混沌之数者布成。”维林哆嗦一下。她似乎正在对自己说话,“我从不知道这些。有不同的世界,自然也就会有不同的我们,有不同的人生。当然,因为发生了不同的事情,所以有不同的人生。”

“就是刚才发生的那些事情?我……我们……看见了我们的人生会变成什么样子?”我又变成了我自己,路斯·瑟林。不!我是兰德·亚瑟!

维林摇晃了一下,抬头看着他。“如果你做出不同的选择,或者你身边发生了不同的事情,你的生活会变得完全不同,这让你感到惊讶吗?虽然我从没想过,我……好吧!重要的是,我们在这里,虽然这和我们希望的并不一样。”

“这里是哪里?”兰德问。曹福聚落的森林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起伏不定的大地,在不远的西方隐约能看到一片森林和一两座小山。他们到达聚落传送石时,太阳还高高地挂在天顶,但在这里,灰色的天空中,太阳已经坠向了地平线。在他们身边,屈指可数的几棵树上几乎只剩下了一簇干枯的树枝,不多的几片黄叶反射着点点阳光。冷风从东方吹来,卷起地上的落叶,飘飞过众人身边。

“托门首。”维林说,“这就是我见过的那块传送石。你本来不可能直接把我们带到这里来的,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出了错……我不认为我会……但从这些树看来,这里应该已经是深秋时节。兰德,我们没有争取到时间,我们损失了时间。我们刚才一下子就用去了四个月的时间。”

“但我不……”

“你在这方面一定要让我指引你。我不能教你什么,这是真的,但我至少可以防止你把自己和我们杀死。即使你没有杀死自己,如果转生真龙像蜡烛一样烧毁了自己的能力,又有谁能对抗暗帝?”两仪师不等兰德说话,就把头转向了印塔。

感觉到两仪师的手掌握住自己的手臂,夏纳人吓了一跳。他看着维林,眼里仍然闪动着狂乱的光芒。“我行在光明之中。”他的声音嘶哑干枯,“我会找到瓦力尔号角,摧毁煞妖谷的魔力。我会的!”

“你当然会。”维林用轻柔的声音抚慰他。她用双手捧住他的脸庞,夏纳人颤栗地吸了一口气,蓦然从束缚他的惊悸中恢复过来,只是那一段恐惧的回忆仍然闪现在他的眼中。“好了。”两仪师说,“这对你会有些好处的,我还要去看看其他人。我们会找回圣号角的,但我们的道路并没有变得更平坦。”

两仪师在每个人面前都停了一下。兰德则走向他的朋友。他想扶麦特站起来,麦特猛地抽回手,紧盯着他,随后又用两只手抓住兰德的衣襟。“兰德,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别人关于……关于你的事。我不会背叛你。你一定要相信我!”他的状况明显恶化了,兰德觉得那一定是让人不堪忍受的恐惧造成的。

“我相信你。”兰德说。他很想知道麦特经历了什么事情,做了什么事情。他一定和某些人说过什么,否则他不会如此害怕。兰德知道,自己不能因此而责怪他,那些都是其他的麦特,而不是他眼前的这一个。而且,他在那些世界里也做过别的事情……“我相信你……佩林?”

一头卷发的小伙子长叹一声,将双手从脸上拿开。指甲在前额和双颊上留下的血印触目惊心,他的黄眼睛隐藏着心底的秘密。“我们没有太多选择,是不是,兰德?无论出了什么事,无论我们做了什么。有些事,是不会变的。”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我们在哪里?这就是你和修林说过的那个世界吗?”

“这里是托门首。”兰德告诉他,“是我们的世界,维林是这样说的。现在是秋天了。”

麦特显出一副担心的样子,“怎么会?……不,我不想知道这是怎么发生的。但我们现在怎样才能找到帕登和那把匕首?他现在可能在任何地方。”

“他就在这里。”兰德对麦特说。他希望自己是正确的。帕登有足够的时间乘船去任何他想去的地方。也能赶到伊蒙村,或者是塔瓦隆。光明啊,请不要让他厌倦了等待吧!如果他伤害了艾雯,或者是伊蒙村里的任何人。我……该死,我尽力了。

“托门首的大城镇全在西边。”维林对所有人说。现在,除了兰德和他的两位朋友之外,大家都已经站起来了。当维林说话的时候,她把手放在麦特身上。“这里能被称为城镇的居民点并不多,如果我们要寻找暗黑之友的踪迹,就得向西方前进。我想,我们不应该空等在这里,浪费白天的时间。”

麦特眨眨眼睛,站起身,他看上去还是很虚弱,但那种活泼的生气又回到了他身上。维林这时又把手放在佩林身上。当她把手伸向兰德的时候,兰德向后退去。

“别做傻事。”她对兰德说。

“我不想要你的帮助。”兰德平静地说,“或者是任何两仪师的帮助。”

维林的嘴唇上出现了一簇皱纹,“随你吧!”

众人立刻就骑上马,朝西方奔去,传送石被他们甩在身后。没有任何人对如此的疾驰表示异议。兰德冲在队伍的最前面。光明啊,不要太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