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安全的地方

兰德走进屋门时,目光已经落在父亲身上——那是他的父亲,无论谁怎么说。跟他离开时一样,谭姆没有丝毫变化,他的眼睛仍然紧闭着,喘息声低沉沙哑,十分费力。白发走唱人停止和村长的交谈,不安地看了沐瑞一眼。村长俯下身去,再一次检查谭姆的状况。两仪师没有在意他们。实际上,她现在注意的只有谭姆一个人。她的眼里流露出专注的神情,双眉紧皱起来。

汤姆用牙齿咬着没有点燃的烟斗,然后又从嘴里把它拿出来,紧盯着它。“男人甚至想要安静地抽口烟都不行。”他喃喃地说着,“我最好去确定一下不会有农夫偷走我的斗篷去给他们的牛保暖。至少我在外面能抽一口烟。”说完他就匆匆地走了出去。

岚盯着走唱人的背影,棱角分明的脸上像石块般毫无表情,“我不喜欢那个人,他隐瞒着一些什么,让我无法信任他。昨晚我还没见过他。”

“那时他也在对抗兽魔人。”布朗一边说,一边不确定地看着沐瑞。“他的确是在对抗兽魔人,他的斗篷下摆可不是在壁炉上烤焦的。”

兰德并不在乎走唱人是不是整夜都躲在马厩里。“我父亲怎样了?”他乞求般地对沐瑞说。

布朗张开嘴,但还没等他发出声音,沐瑞已经说道:“让我单独照料他就好了,艾威尔师傅。你在这里除了碍事之外什么都做不了。”

布朗犹豫了一下,他显然不喜欢在自己的旅店里被别人命令,也不愿遵从一名两仪师。最后,他站直身体,拍拍兰德的肩膀:“来吧,孩子,我们离开一下,好让两仪师沐瑞专心进行她的……呃……她的……楼下有许多事需要你帮忙的。不等你把那些事忙完,谭姆就会喊叫着要他的烟斗和一杯啤酒了。”

“我能留下来吗?”兰德问沐瑞,但沐瑞只是一言不发地盯着谭姆。布朗的手握紧兰德的肩头。但兰德也没理会他,“求求你,我不会碍事的,你甚至不会察觉到我在这里。他是我父亲!”兰德对自己强烈的语气感到惊讶。村长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兰德希望别人会把他这种反应归咎于他的疲劳,或者是面对两仪师的紧张。

“好,好。”沐瑞不耐烦地说。她不在意地将斗篷和手杖扔到房间里惟一的一把椅子上,将裙装的袖子一直卷到手肘。即使在她说话时,她的注意力也一直没离开谭姆。“坐到那里去,你也是,岚。”她随意指了一下靠在墙边的长凳,而她的眼睛却将谭姆从头到脚缓缓地扫视着。兰德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这位两仪师正在看着某些超越谭姆身体以外的东西。“如果愿意的话,你们可以交谈,”沐瑞继续心不在焉地说,“但一定要安静。现在请离开吧,艾威尔师傅。这里是病房,不是会议厅,请不要让任何人打扰我。”

村长低声嘟囔了几句。当然,他的声音很小,不会引起沐瑞的注意。然后他又按了一下兰德的肩头,带着显而易见的不情愿,默默地走出房间,关上房门。

两仪师一边喃喃地说着,一边跪到床边,轻柔地用双手按住谭姆的胸口,闭上眼睛,很长一段时间里,她既没有移动,也没发出任何声音。

在那些故事里,两仪师施行的奇迹总是伴随着耀眼的闪电、震耳的雷鸣,还有其他各种表现出巨大力量的现象。她们使用的是至上力,蕴涵至上力的真源是推动时光之轮的力量源泉。父亲的身体正处在至上力的作用中,而且这个作用就发生在他身边——但他不愿去想这些。如果有选择,他绝对不希望至上力出现在伊蒙村。但依照他的判断,沐瑞的样子很像是已经睡着了。没多久,谭姆的呼吸显得轻松了一些。沐瑞一定是做了什么。兰德专注地看着沐瑞和父亲,当听到岚低声对他说话时,他甚至吓了一跳。

“你的这件武器非常优秀,它的剑刃上也有苍鹭徽记吗?”

片刻之间,兰德只是望着那名护法,不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已经完全忘记了父亲的剑,而这把剑似乎也不再那么沉了。“是的。她在做什么?”

“我从没想过竟然会在这里发现一把苍鹭徽剑。”岚说。

“它是我父亲的。”兰德瞥了岚的剑一眼,它的剑柄露出在护法斗篷外。这两把剑看起来很像,只是护法的剑上没有任何苍鹭的纹样。兰德将视线转回床上。谭姆的呼吸更加顺畅些,也不再有沙哑声。兰德相信自己没听错,“我父亲在很久以前买下了它。”

“一名牧羊人会买下这种武器实在很奇怪。”

兰德瞥了岚一眼。一个普通人对这把剑感到好奇也许是真的好奇,但如果是一名护法……但兰德还是觉得有必要说些什么。“就我所知,他从没使用过这把剑,他说这把剑没用,至少在昨晚之前都是这样。我甚至不知道他还有这样一把剑。”

“他说它没用?真的?他以前肯定不是这么想的。”岚用手指碰了一下兰德腰间的剑鞘。“在世界上的某些地方,苍鹭是剑技大师的标志。这把剑一定是经历过一段奇异的旅程,最终才会落入一名两河牧羊人的手里。”

兰德没理会护法未说出口的问题。沐瑞仍然没有动作。两仪师真的在做些什么吗?他打了个哆嗦,揉搓着手臂。他并不真的想知道沐瑞在做什么,她是一位两仪师。

兰德自己的一个问题这时忽然跳进了他的脑海里。他并不想提出这个问题,但他想知道答案。“村长……”他清了清嗓子,又深吸一口气,“村长说村子还能幸存,是因为有你和她在。”他强迫自己看着护法,“如果昨天有人告诉你,森林里有一个人……一个别人只要看一眼就会感到恐惧的人……你会有所警觉吗?那个人的马不会发出任何声音,风也吹不起他的斗篷?你是否知道这代表什么?如果你和两仪师沐瑞知道这个人,你们能阻止昨晚的灾难吗?”

“也许我们五六名姐妹在一起能做得到。”沐瑞说。兰德打了个寒战。两仪师仍然跪在床边,但她的手已经离开了谭姆,头也转向坐在长凳上的两个人。她的声音不高,眼中射出的目光却仿佛将兰德钉在墙上。“如果我在离开塔瓦隆时知道会在这里遭遇兽魔人和魔达奥,我一定会再带六名,或者是十二名姐妹来,即使我要抓住她们的脖子把她们拉过来也在所不惜。只有我一个人,即使是提前一个月有所警觉、进行准备,也起不了作用。即使能够借助至上力,一个人的能力仍然有限。昨晚有超过一百个兽魔人从各个方向袭击了这里。”

“但如果能提前知道仍然会有好处。”岚严厉地说。他严厉的语气是针对兰德的。“你是什么时候看见他的,在什么地方?确切地回答我。”

“这已经不重要了,”沐瑞说,“这个男孩不该因为他不需要担负的责任而受到责备。应该受到责备的是我。昨天那只受诅咒的乌鸦,我看到它时就应该要有所警觉了。还有你也是,老友。”她气恼地一咋舌。“我太自以为是了,我以为暗帝的碰触还无法扩展到如此偏远的地方。至少不会这么严重。”

兰德眨眨眼。“那只乌鸦?我不明白。”

“食腐肉的邪恶东西,”岚的嘴唇厌恶地扭曲了一下,“暗帝的奴才经常会将以死尸为食的生物作为间谍。主要是乌鸦,在城市里有时会是老鼠。”

兰德又打了个寒战。乌鸦是暗帝的间谍?现在这里到处都是乌鸦。沐瑞说,那是暗帝的碰触。兰德知道,暗帝一直存在,但只要你走在光明中,行为良善,并绝口不称他的名讳,他就不能伤害你。所有人都是这么相信的,这是人们从吃奶时起就已学会的知识,但沐瑞的意思却好像是……

兰德转头望向谭姆,一切杂念立刻离开他的脑海。父亲的脸明显比平时缺乏血色,不过呼吸听起来已经恢复了正常。如果不是被岚抓住,兰德大概会一步跳过去:“你做到了!”

沐瑞摇摇头,叹息一声:“还没有,希望它不会再恶化。兽魔人的武器都是在萨坎鞑铸造的,那个地方就在煞妖谷的山坡上。那些武器中的一部分在铸造时被浸入了邪恶。这些被污染的武器造成的伤口,在没有外力辅助的情况下是无法愈合的,而且它会引起药石无灵的致命高烧或怪异疾病。我已经平息了你父亲的痛苦,但那种污染仍然在他体内。如果置之不理,它会重新扩散,最后吞噬掉你父亲。”

“但你不会对它置之不理的。”兰德的语气半是乞求,半是命令。他震惊地察觉到自己竟然如此对一位两仪师说话,沐瑞却仿佛完全没注意到。

“我不会的。”沐瑞向兰德表达了赞同。“现在我很累了,兰德,从昨晚到现在,我一直没机会休息。治疗一般的伤口并不难,但对于这种伤口……”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白色丝绸的小包裹,“……这是法器,”她看着兰德的反应,“你知道法器,很好。”

兰德下意识地向后靠去,想要躲开沐瑞和她手中的东西。他听到过的几个故事里提到过法器。那种东西是终结传说纪元的两仪师们用来施行各种伟大奇迹的工具。他看着沐瑞将丝绸包裹一层层打开,最后露出一只圆润的象牙雕像。它并不比沐瑞的手大,大概是因为年代久远的关系,雕像已经变成了深棕色。雕刻的是一名女子穿着曲线如水流般平滑的长袍,长长的头发披散在肩上。

“我们已经遗失了制作这些物品的方法,”沐瑞说,“有许多东西都遗失了,或许再也无法找回来。留下来的是那么少。玉座猊下几乎不允许我带上这个。她最后的许可对伊蒙村和你父亲都是个福音,但请不要抱太大的希望。现在,即使借助它,我的力量也不一定会比昨天只有我自己时更强。你父亲受到的污染很强,而且它已经在他的体内扩散开了。”

“你能救他,”兰德激动地说,“我知道你能。”

沐瑞的嘴唇向上扬了起来:“试试看!”她转身面对谭姆,一只手放到他的前额上,另一只手握住象牙雕像,然后她闭上眼睛,一脸专注的神情。兰德甚至觉得她已经停止了呼吸。

“你所说的那个骑马的人,”岚低声对兰德说,“那个让你感到恐惧的人,那肯定是魔达奥。”

“魔达奥!”兰德喊道,“但隐妖有二十尺高,而且……”护法给了他一个沉郁的笑容,让他的声音立刻低了下去。

“有时候,牧羊人,故事会将事实过分夸张。但相信我,事实中半人的可怕绝不逊于任何故事。半人、潜伏者、隐妖、影人,不同的地方对它有不同的称呼,但这些称呼所指的都是魔达奥。隐妖是从兽魔人衍生出来的。惊怖领主用人类制造出兽魔人,而隐妖的血统几乎又返溯回到它们最初的人类祖先那里去。人类的血统和黑暗的扭曲在隐妖身上同样被大幅度加强。半人拥有直接来自暗帝的力量。也许只有最弱小的两仪师会在一对一的战斗中输给半人,但许多强大的人类战士都死在半人的剑下。自从传说纪元结束,弃光魔使被封印之后,半人就成了兽魔人的大脑。在兽魔人战争中,半人听从惊怖领主的指挥,率领兽魔人投入所有的战场。”

“那个人让我害怕,”兰德虚弱地说,“那个人光是看着我,然后……”他打了个哆嗦。

“不需要羞愧,牧羊人。他们也让我害怕。我见过一生都在军旅和战场上度过的人在他们的注视下浑身僵硬,就好像被蛇盯住的小鸟。在北方,在阻遏大妖境的边境国有一句谚语,‘无眼者的目光就是恐惧’。”

“无眼者?”兰德问。岚点点头。

“无论是在黑暗里还是在光亮中,魔达奥的视觉都像鹰一样锐利,但他们没有眼睛。我想不出有什么情况是比面对魔达奥时更加危险的。两仪师沐瑞和我在昨晚曾经数次试图杀死那个魔达奥,但全都失败了。半人拥有暗帝本尊的运气。”

兰德吞了口口水,“一个兽魔人说魔达奥想要跟我说话,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岚猛地扬起了头,一双眼睛如同蓝宝石般烁烁放光:“你和兽魔人交谈过?”

“不是的。”兰德有些结巴。护法的目光仿佛套住他的铁锁。“它只是在对我说话。它说它不会伤我,魔达奥想要跟我说话。然后它就要杀死我。”兰德舔了舔嘴唇,在剑柄的裹皮上摩擦着手掌。他用最简洁的话叙述了回到农场以后的事情。“我杀死了它,”最后他说道,“只是碰巧的。它向我跳过来,而我的手里正握着这把剑。”

岚的表情微微松弛了一下,如果岩石能够松弛的话或许就是这种样子。“即使如此,这个经历还是值得一提,牧羊人。在昨晚以前,边境国以南很少有人见过兽魔人,更不可能有人杀死它们。”

“而且肯定不会有孤身杀死一个兽魔人的人类,”沐瑞疲倦地说,“结束了,兰德。岚,扶我起来。”

护法立刻走到沐瑞身边,但他的速度仍然赶不上一步蹿到床边的兰德。谭姆的体温已经降了下来,只是他的面容显得苍白憔悴,仿佛已经太久没见过阳光。他的眼睛仍然紧闭着,呼吸像平时熟睡中一样悠长缓慢。

“他现在没事了吗?”兰德焦急地问。

“现在他只需要充分的休息,”沐瑞说,“在床上躺一两个星期,他就会像以前一样健康。”说完,沐瑞扶住岚的手臂,迈着不稳定的步伐向椅子走去。岚伸手拿起椅子上的斗篷和手杖。沐瑞坐进椅子里,放松地叹了口气。她缓慢而仔细地重新包裹好那件法器,将它收回到衣袋里。

兰德的肩膀颤抖着,他咬紧嘴唇,压抑着自己的笑意,同时他又用手背抹去眼中流出的泪水,“谢谢你。”

“在传说纪元,”沐瑞继续说道,“一些两仪师能依靠最后一点生命的火花重新点燃熊熊的生命之火,但那些日子已经逝去,也许永远不会再回来了。我们失去了那么多,不只是制造法器,那么多我们甚至不敢梦想的奇迹。现在我们的人数也少了许多。一些异能失传了,继承下来的也变得日益虚弱。现在我们掌握的医疗异能必须同时依靠病患者的体力和精神力,否则即使拥有极强大的至上力也无可奈何。幸好你父亲在肉体和精神上都很强壮。即使是这样,他在争夺生命的抗争中也消耗了太多精力,幸好他还可以复原。这需要时间,但污染已经解除了。”

“我无论做什么也无法报答你,”兰德的双眼仍然注视着父亲,“但我会为你做任何事,我会的,任何事都可以。”他想起沐瑞说过要和他讨论他将付出什么代价,那是他的承诺。跪在谭姆身边,他认真地要履行这个承诺,但要转头去看沐瑞绝不是件容易的事。“任何事,只要不伤害到村子和我的朋友。”

沐瑞拒绝般地抬起一只手,“如果你认为有此必要,我会和你谈一谈。毫无疑问,你要跟我们一起离开,我们将会有许多时间可以交谈。”

“离开!”兰德惊呼一声,急忙站起身,“真的有这么糟吗?村里的每个人都准备着重建家园。我们是两河人,从来没有人离开过。”

“兰德——”

“而且我们要去哪里?帕登·范说其他地方的天气也跟这里一样糟。他是……他本来是……卖货郎。那些兽魔人……”兰德吞了口口水,心中希望着汤姆·梅里林没告诉过他兽魔人都吃些什么。“我认为我们最好的选择是留在属于我们的地方,留在两河,重建家园。我们在田地里还有庄稼,等到天气暖和起来我们就要剪羊毛了。我不知道是谁提议要离开——我打赌,那一定是科普林家的人。但无论是谁——”

“牧羊人,”岚打断他的话,“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听,而不是说。”

兰德对他们两个眨眨眼,才意识到自己正在胡言乱语。当一位两仪师要说话的时候,他却毫无顾忌地东拉西扯。他不知道该怎样道歉,但沐瑞只是对他报以一个微笑。

“我明白你的感受,兰德。”两仪师说道。兰德有种不舒服的感觉——这位两仪师真的明白他的感受。“不要再想这个了。”她抿紧嘴唇,摇了摇头。“我明白,我处理得不好。我想我应该先休息一下。要离开的是你,兰德。你必须离开,为了你的村子。”

“我?”兰德清了清嗓子,又问了一遍,“我?”第二次听起来好了一点。“为什么我得离开?我完全不明白,我不想去任何地方。”

沐瑞看着岚,护法摊开双手。

护法的目光落在兰德身上。兰德觉得自己正被放在看不见的天秤上称量。“你是否知道,”岚突然问,“有些家庭没受到攻击。”

“半个村子都变成了灰烬。”兰德反对道。但护法摇了摇手。

“有些房子只是为了制造混乱才被扔上火把。兽魔人并没有真正理会它们,也没管从那里面逃出来的人,除非那些人刚好挡住它们的路。大多数来自外面农场的人根本没看到兽魔人的一根汗毛,而他们宿营的地方距离村子并不远。他们直到今天早晨看到村里的情况才知道有灾祸来袭。”

“我的确听说了达奥·科普林的反应,”兰德缓缓地说,“我想那只是因为他们不够靠近村子。”

“被袭击的农场有两座,”岚继续说,“你的和另外一座。因为立春节的关系,所有人都来到村子这里,但魔达奥不知道。冬日告别夜的庆祝让它的任务失败了,因为它并不知道这个两河传统。”

兰德看着沐瑞。沐瑞这时已经靠在椅背上,一根手指搭在唇边,一言不发地望着兰德。“我们的农场,还有谁的?”兰德最后问。

“艾巴亚家的农场,”岚答道。“在伊蒙村,它们先攻击了铁匠铺,然后是铁匠的房子,第三个是考索恩师傅家。”

兰德忽然感到口干舌燥。“这太疯狂了。”他努力地说道。这时沐瑞突然站起身,把他吓了一跳。

“不是疯狂,兰德,”两仪师说,“而是有目标的。兽魔人来到伊蒙村不是偶然的,它们在这里的烧杀不是为了获取快感,虽然它们昨晚肯定得到许多快乐。它们知道要找什么人。兽魔人来这里要杀死或抓住居住在伊蒙村及其附近的某个年龄的年轻人。”

“我这个年纪的?”兰德声音在颤抖,但他并不在意,“光明啊!麦特和佩林怎么样了?”

“全都好好地活着,”沐瑞安慰他,“虽然被熏黑了一点。”

“班迪·克劳和勒姆·赛恩呢?”

“没有任何危险,”岚说,“至少不比其他人更危险。”

“但他们也看见了黑骑士,就是那个隐妖。他们都跟我的年纪差不多。”

“克劳师傅的房子甚至没有任何损伤。”沐瑞说,“磨坊主和他的家人直到袭击开始很久之后还在睡觉,后来才被嘈杂声吵醒。班迪比你大十个月,勒姆比你小八个月。”看着兰德惊讶的样子,沐瑞又笑了笑,“我告诉过你,我问过他们一些问题。你和你的两个朋友年纪才相差几个星期。魔达奥找的是你们三个人,与其他人无关。”

兰德不安地动了动身子,心里希望沐瑞不会用那种目光看他,仿佛他脑海里的每一个角落都已经被这位两仪师一览无余。“它们找我们做什么?我们只是农夫、牧羊人。”

“这个问题在两河找不到答案,”沐瑞平静地说,“但答案非常重要。兽魔人已经有两千年没来过这里了,这加重了这个问题的严重性。”

“描述兽魔人袭击的故事有很多,”兰德固执地说,“我们这里只是从没有过兽魔人罢了。护法一直在和兽魔人作战。”

岚哼了一声,“孩子,我可以预期的是在妖境和兽魔人作战,而不是在这里,在妖境以南两千四百里的地方。昨晚那样激烈的突袭,应该只会在夏纳和其他边境国才会出现。”

“你们其中的一个,”沐瑞说,“或者是你们三个,拥有让暗帝感到恐惧的某些因素。”

“这……这不可能。”兰德脚步摇晃地走到窗前,望着窗外的村子。人们都在废墟中勤奋地工作着。“我不在乎出了什么事,但这是不可能的。”绿坪中的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视线。他愣了一下,才意识到那是春日柱被烧焦的残桩。一个美好的立春节,有卖货郎,有走唱人,还有外地人。他哆嗦了一下,用力摇摇头。“不,不,我是牧羊人,暗帝不可能对我感兴趣。”

岚的表情冷峻严肃,“要从遥远的北方带来如此众多的兽魔人,却完全没有引起边境国和凯姆林的警觉,这是很困难的。我希望能知道它们是怎么做到的。你真的相信它们费这么大的力气到这里来,只是为了烧掉几栋房子?”

“它们还会回来。”沐瑞说。

兰德刚想开口和岚争辩,沐瑞的这句话却好像一根棒子狠狠地打在他的头上,他猛地向沐瑞转过身:“回来?你不能阻止它们吗?昨晚你就做到了,而那时你还没准备。现在你已经知道它们就在这里。”

“也许吧!”沐瑞答道,“我可以送信给塔瓦隆,要求一些姐妹来支持。但她们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才能赶到这里,无法提供及时的援助。魔达奥也知道我在这里,它也许不会再发动公开的袭击,而是等待更多魔达奥和兽魔人增援。如果有足够的两仪师和护法,我们可以抵抗兽魔人的进攻,但我不知道还要进行多少场战斗。”

兰德想象着那些战争,伊蒙村化成一片焦土,所有农场都陷入熊熊烈火,望山、戴文骑和塔伦渡口也在劫难逃,到处都是鲜血和灰烬。“不,”他感到心中一阵抽搐,仿佛永远地失去了某样东西。“所以我必须离开,对不对?如果我不在这里,兽魔人就不会回来。”但最后的一点顽固又让他加了一句,“如果它们真的是在找我。”

沐瑞挑起眉弓,仿佛是在惊讶兰德直到现在还有这种坚持。岚这时说道,“你愿意用你的村子打这个赌吗,牧羊人?拿你们整个两河做赌注?”

兰德的顽固彻底消失了。“不。”他重复着这个字,感觉心中空空荡荡,无所依靠。“佩林和麦特也必须走,对不对?”离开两河,离开家和父亲。至少谭姆正在痊愈,至少他不必再去想父亲昨晚说的那些话。“我想,我们可以去巴尔伦,甚至是凯姆林。我早就听说过,住在凯姆林城里的人比整个两河的人还要多,我们到那里就会安全了。”他努力笑了一声,声音却虚弱无力:“我经常梦想去凯姆林看看,却从没想过会在这个时候去那里。”

屋中陷入一阵长久的寂静,然后岚说道:“我不指望会在凯姆林得到安全。如果魔达奥那么想得到你,它们肯定也会在那里采取行动。城墙无法阻挡半人。而如果你以为它们并非那么想得到你,那你就是个傻瓜。”

兰德觉得自己的情绪从不曾如此低落过,而且还在继续飞速地跌坠下去。

“有一个安全的地方,”沐瑞轻声说,兰德的耳朵立刻竖了起来。“在塔瓦隆,在两仪师和护法们中间。即使在兽魔人战争时,暗帝的军队也畏惧攻击闪亮之墙。对于塔瓦隆惟一的一次进攻尝试,造成了它们在那场战争中最大的一次失败。塔瓦隆拥有两仪师自从疯狂之年代以来搜集到的一切信息,其中一些纪录的残片甚至可以追溯到传说纪元。如果你想知道自己为什么成了魔达奥追踪的目标,为什么谎言之父想要你,塔瓦隆是最有可能告诉你答案的地方。这点我可以向你承诺。”

前往塔瓦隆,被两仪师环绕其中,这已经完全超出兰德的想象。当然,沐瑞救活了谭姆(或者至少看上去是如此),但兰德无法忘记从小听到现在的故事。和一位两仪师共处一室已经让他难以忍受了,更别说一座城市里全都是这样的人……沐瑞还没有要求他付出任何代价,但他总要付出的。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

“我父亲会睡多久?”兰德最后问,“我……我必须告诉他。他不该在醒来时却发现我已经消失了。”兰德觉得自己听见岚发出一声放松的叹息。他好奇地望向护法,但岚的面孔仍然毫无表情。

“我们出发前他很可能无法醒过来,”沐瑞说,“我要在彻底天黑前启程。即使只耽搁一天也可能会是致命的。你最好留给他一封信。”

“晚上?”兰德怀疑地说。岚点点头。

“半人很快就会发现我们已经离开。我们不能为它提供任何机会。”

兰德整理着父亲身上的毯子。塔瓦隆是距离两河非常遥远的一个地方。“既然这样……既然这样,我最好去找麦特和佩林。”

“我会处理这件事。”沐瑞利落地站起身,仿佛是突然恢复精力似的披上斗篷。她伸手按在兰德的肩上,兰德只能努力克制自己不要颤抖。她并没有用力按下去,但那种难以摇撼的力量让兰德觉得自己就像一条被叉子叉住的蛇。“我们最好把这件事当成我们之间的秘密。你明白吗?那个将龙牙画在旅店门上的人如果知道这件事的话,也许会制造出更多的麻烦。”

“我明白。”沐瑞的手离开兰德的身体时,兰德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我会让艾威尔师傅给你拿些吃的来,”沐瑞仿佛并没察觉到兰德的反应,“你需要睡一觉。即使经过充分的休息,今晚的旅程也会相当辛苦。”

房门在沐瑞和岚背后关上时,兰德的眼睛望着谭姆,却没有真正在看任何东西。他意识到,伊蒙村是他的一部分,他是伊蒙村的一部分。他意识到这点是因为他知道他的这一部分已经被撕裂了。现在,他不再属于这个村子。牧夜者想要他,这不可能,他只是一名农夫,但兽魔人已经来了。岚至少在一件事上是正确的——他不能拿整个村子当赌注。他甚至不能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科普林家一定会制造麻烦的。他只能信任一位两仪师。

“现在不要叫醒他。”艾威尔太太的声音从背后传来。村长在他妻子的身后关上了门。艾威尔太太手上捧着一只用布罩住的托盘,里面传来阵阵温暖的香气。她将托盘放在靠墙的柜子上,然后不容置疑地将兰德从床边拉开。

“沐瑞女士告诉了我需要做些什么,”艾威尔太太轻声说,“其中并不包括让你精疲力竭地摔倒在他身上。我给你拿来一点吃的,别让它们凉了。”

“希望你不要那样称呼她,”布朗带着顽固的语气说,“两仪师沐瑞才是正确的称谓。她也许会生气的。”

艾威尔太太轻轻拍了拍丈夫的脸颊。“这种事我来担心就好。我和她谈了很久。而且注意小声一点,如果你吵醒谭姆,我和两仪师沐瑞都不会饶过你的。”她在沐瑞的头衔上刻意加重了语气,似乎是在讽刺布朗的坚持有多么愚蠢。“你们两个不要妨碍我做事。”最后她给了丈夫一个宠爱的微笑,就把身子转到床上的谭姆那边去了。

艾威尔师傅挫败地看了兰德一眼。“她是两仪师,村里半数的女人却把她当成妇议团的一员;另外半数则把她看成是兽魔人。她们没有一个人明白必须谨慎对待两仪师。男人也许会用白眼觑她,但至少我们不会做出任何惹恼她的事情。”

谨慎,兰德心想,现在开始谨慎还不算太晚。“艾威尔师傅,”他缓缓地说,“你知道有多少农场遭到袭击吗?”

“我现在只听说有两座,包括你和谭姆的。”村长停了一下,皱起眉头,然后耸耸肩。“照这里的情况看,应该不只是这么一点。当然,我应该为此感到高兴,但……嗯,也许我们在日落之前能得到更多讯息。”

兰德叹了口气。不需要再问是哪座农场了。“在村子里,它们……我是说,它们有没有表现出在寻找什么的样子?”

“寻找?我不知道它们想要什么,也许是我们所有人的命。就像我告诉过你的一样,先是狗叫;然后两仪师沐瑞和岚跑到街上;有人叫嚷着卢汉师傅的房子和铁匠铺着火了;亚贝·考索恩的屋子也烧了起来——这点很奇怪,亚贝的房子在村子正中央的位置。不管怎样,随后兽魔人就出现了。不,我不认为它们在刻意找什么。”他突兀地笑了一声,立刻又闭上嘴,警觉地看了妻子一眼。检查谭姆的艾威尔太太并没有转过头来。“说实话,”村长压低声音说,“它们看起来像我们一样困惑。我怀疑它们根本没想到在这里会碰到两仪师和护法。”

“它们应该想不到。”兰德的脸色凝重起来。

如果沐瑞在这些事上说的是真话,那么她所说的其他事情也可能是真的。兰德想征询村长的建议,但艾威尔师傅对于两仪师的了解显然并不比村里其他人更多。而且,兰德甚至不愿意告诉村长发生了什么事情——沐瑞所说的那些事情。他不知道自己是更害怕村长的嘲笑还是村长的信任。他用拇指摸索着父亲的长剑剑柄。他的父亲曾经离开两河,去过外面的世界,他一定比村长知道更多关于两仪师的事。但如果父亲真的离开过两河,那他在西林中说过的那些话……兰德用双手抓住头发,竭力想要理清思绪。

“你需要睡眠,小子。”村长说。

“是的,”艾威尔太太也在旁边说道,“你几乎要站不住了。”

兰德惊讶地朝她眨眨眼,他甚至没察觉到艾威尔太太已经离开了他的父亲。他的确需要睡眠了。想到这里,兰德不禁打了个哈欠。

“你可以睡在隔壁房间,”村长说,“那里已经生好火了。”

兰德看着父亲,父亲仍然沉沉地睡着。这让他又打了个哈欠。“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想留在这里,等他醒过来。”

病房里的事情全由艾威尔太太做主,村长已经彻底交权了。艾威尔太太只犹豫了一下,就点点头。“但你一定要让他自己醒来。如果你打扰了他的睡眠……”兰德想说他一定会听艾威尔太太的话,但另一个喊声却在他心中极力阻止着他。艾威尔太太微笑着摇摇头。“不过你肯定会一下子就睡着的。如果你执意要留下来,就躺在炉火旁吧!在闭眼之前先喝点牛肉汤。”

“我会的。”兰德说。只要能让他留在这个房间里,无论要他做什么都行。“我不会吵醒他的。”

“你得保证不会,”艾威尔太太严肃而不失亲切地对他说,“我去给你拿一个枕头和几条毯子来。”

当房门再次关上时,兰德将房里惟一的椅子放到床边,坐了下去。艾威尔太太是对的,他应该睡觉,他打哈欠打得下巴都酸了。但他还不能睡,谭姆随时都有可能醒过来,也许醒很短一段时间又会睡过去。他必须和父亲谈一下。

兰德面色凝重地在椅子里挪动身体,不经意地将顶住肋骨的剑柄移开。他仍然不知道该怎样告诉别人沐瑞对他说的一切,但这是他的父亲。他是……他下意识地咬紧了牙关。我的父亲。我可以把一切事情都告诉我的父亲。

他又在椅子里扭动了一下,将头靠在椅背上。谭姆是他的父亲,没有人能命令他该向父亲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他必须等父亲醒来。他必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