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旅族

贝拉在清冷的阳光下稳稳地走着,仿佛在远处慢跑的三匹狼只是乡村的牧羊犬,不过它还是会不时翻起眼珠看着它们。艾雯骑在马背上,感觉同样糟糕。她一直用眼角看着那些狼,有时还会转过身回头看一眼。佩林相信,她是想知道狼群的其他成员都在哪里。不过当他这样问艾雯的时候,得到的只是艾雯粗暴的否认,否认她害怕这些狼,否认她担心那些躲起来的狼想要做什么。艾雯一边否认着,一边继续用紧张的目光扫视着,不停地舔着嘴唇。

佩林可以告诉她,其他狼都在很远的地方。即使她相信我,又有什么意义?甚至还不如她不相信我。佩林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打开这只盛满毒蛇的篮子,他也不想去知道。那个满身皮毛的人正在他们前方大步慢跑着,有时佩林几乎觉得那人就是一匹狼。当斑纹、飞跳和风出现时,佩林不用看也知道。

伊蒙村人在第一天早晨醒来时,发现艾莱斯已经烤好更多的兔子,正在看着他们,满是胡须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除了斑纹、飞跳和风之外,其他狼都不见踪影。在暗淡的晨曦中,大橡树仍然在地面上铺下了浓重的影子,赤裸的树枝如同许多只剩下骨骼的手指。

艾雯问艾莱斯其他狼去了哪里,艾莱斯答道,“它们就在周围,如果有需要,它们随时可以来帮助我们,同时又和我们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以免我们在遭遇人类时发生麻烦。虽然只要有两个人类在一起就迟早要发生麻烦。如果我们有需要,它们会来的。”

当佩林撕下一块烤兔肉时,脑海中仿佛突然出现了某种触动。那是一种模糊的方向感。当然!它们就在……嘴里暖热的肉汁突然失去了所有味道。佩林拿起一块艾莱斯在炭上烘烤的植物块茎,很像是芜菁的味道。但他已经没有任何食欲了。

当他们出发时,艾雯坚持所有人都要轮流骑马。佩林一句反对的话都没说。

“你先骑。”佩林对艾雯说。

艾雯点点头,“然后是你,艾莱斯。”

“我的两条腿已经很好了。”艾莱斯说。他看着贝拉。卷毛马转动着眼珠,仿佛也将艾莱斯看成是一匹狼。“而且,我不认为它愿意让我骑在它背上。”

“真是胡说,”艾雯坚定地说道,“坚持这个是没意义的,每个人都应该骑一段时间。你说过,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说了,不用,女孩。”

艾雯深吸一口气。佩林很想知道艾雯能否用对他的那套办法让艾莱斯也听她的。但他只看见艾雯站在那里,张着嘴巴,却说不出一个字。艾莱斯看着她,只是看着她,用那双狼一样的黄色眼睛。艾雯在这个棱角分明的男人面前后退了一步,舔舔嘴唇,又后退了一步。在艾莱斯转身之前,她已经退到贝拉身边,利落地爬上马背。当艾莱斯带领他们朝南方走去时,佩林觉得他的笑容和那些狼的笑容很像。

他们就这样走了三天,每日骑马或步行向南前进,直到黄昏时才停下。艾莱斯似乎很蔑视城市人类的匆忙,但他也不认为任务在身时可以浪费时间。

那三匹狼实际上很少待在他们身边,往往是在人们不经意时蓦然出现,转瞬间又消失了踪影。不过每晚它们都会在篝火旁待上一段时间。佩林知道它们就在附近,甚至知道它们的具体位置。他知道它们何时在前方侦察,何时在后面掩护。他知道它们在什么时候离开了这支狼群的传统狩猎地。那时斑纹命令狼群留在狩猎地等它回来。有时候,那三匹狼的影子也会从他的脑海中消失。但佩林知道它们很快就会回来。即使当树林被灌木丛和大片枯草取代时,狼仍然能像幽灵一样,轻易便隐藏起来。但佩林可以在任何时候指出它们的位置。佩林不明白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他竭力说服自己这全都只是他的想象,但这没什么用。就像艾莱斯知道一样,他也知道。

佩林竭力不去想那些狼,但无论怎样,它们都会进入他的意识。自从遇到艾莱斯和狼之后,他就再没有做过关于巴尔阿煞蒙的梦。现在他能记得的只是普通的梦,就像他在家乡……在巴尔伦,在冬日告别夜之前做的那些梦一样。普通的梦,但只有一点不同。无论是他从卢汉师傅的铸炉前站起身,抹掉脸上的汗水;或者在草原上与共舞的女孩分开后转过脸;在炉火前从书本中抬起头,无论他的头顶上是蓝天还是屋檐,都会有一匹狼在他旁边。狼是为他而来的,他一直都知道。在梦里,这仿佛是很平常的事情,即使它就出现在奥波特·卢汉的晚餐桌旁边。狼的黄眼睛正在守望着将要到来的,提防着将要到来的。只有当他醒来时,他才会感觉到这梦的奇异。

他们一同旅行了三天,斑纹、飞跳和风一直给他们带来兔子和松鼠。艾莱斯会在沿途挑出可以食用的植物,这些植物佩林几乎都不认得。曾经有一次,一只兔子几乎就在贝拉的蹄子下面跳了出来。没等佩林在投石索中装好石块,艾莱斯已经用一把长匕首在二十步外射中了它。另一次,艾莱斯用弓箭射下一只肥雉鸡。佩林和艾雯吃得比以前好多了,但佩林宁可像原先那样忍受饥饿,也不愿意有这样的同伴。只是他不知道艾雯是怎么想的。就这样一直到了第三天的下午。

他们前方出现了一片树林,比他们见过的大多数树林都要大,方圆足有四里。太阳距离西方的地平线已经不远了,在他们身边投下长长的影子,风逐渐强了起来。佩林感觉到狼在他们身后,正在向前追赶他们,但并不是很匆忙。它们没嗅到,也没看见任何危险。艾雯正骑在贝拉的背上,该是寻找宿营地的时候了,那片树林就很合适。

当他们靠近那片树林时,三条大狗从树丛中蹿了出来,这些双颚宽大的狗跟狼一样高,甚至比狼要壮硕。它们露出牙齿,发出巨大、低沉的吠叫。它们就停在树林边,没有继续前进,但和三个人的距离已经不到三十尺了。它们的眼睛里闪动着杀戮的光芒。

已经因为狼而绷紧神经的贝拉惊惶地嘶鸣着,差点把艾雯掀下马鞍。佩林在头顶抡起投石索。对付狗不需要用斧头,甩一颗石头到它们的肋骨上,再凶恶的狗也会逃走。

艾莱斯盯着那些蹬直了四条腿的狗,朝佩林挥挥手,“嘘!停下!”

佩林困惑地朝艾莱斯皱起眉头,但还是让投石索慢了下来。艾雯努力控制住贝拉,她和马都警觉地看着那三条狗。

那些大狗都竖起了颈毛,耳朵紧贴脑后,低沉的咆哮声如同地震的前奏。突然间,艾莱斯将一根手指抬到齐肩高的地方,并吹出一阵尖利的呼哨,呼哨声愈来愈高,似乎永无休止。咆哮声戛然而止,三条狗一步步后退,呜咽着,不停转头向后张望,仿佛它们想要逃走,却被什么束缚在这里。它们的眼睛全都盯着艾莱斯的那根手指。

艾莱斯缓缓地放下手,呼哨声也随之降低,狗们跟随着他的动作,平趴在地面上,吐出舌头,三条尾巴不停摇晃着。

“看!”艾莱斯说着向那些狗走去,“不需要武器。”那些大狗舔着他的手,他抓了抓它们的大头,搔弄了几下狗耳朵。“它们并不像看上去的那么厉害。它们是要把我们吓走,除非我们要走进树林,否则它们不会咬我们。不管怎样,现在不需要担心它们了,我们可以在天黑前再找一片树林。”

佩林看了艾雯一眼,发现艾雯正大张着嘴。佩林急忙用力闭上了自己的嘴。

艾莱斯一边拍着那些狗,一边审视着这片树林。“这里有图亚桑,旅族。”佩林和艾雯茫然地看着他,他又加了一句,“匠民。”

“匠民?”佩林惊呼一声,“我一直想要看看匠民。他们有时会经过塔伦渡口,但我记得他们从没进入过两河。我不知道是为什么。”

艾雯哼了一声:“也许是因为塔伦渡口的人跟匠民一样都是贼,他们肯定会互相把彼此偷个精光。艾莱斯,如果这里真的有匠民,为什么我们不离开?我可不想贝拉被偷走,还有……嗯,我们也没有别的什么了。但所有人都知道,匠民会把一切都偷走。”

“包括婴儿?”艾莱斯冷冷地问,“绑架孩子,诸如此类的故事?”他吐了口口水。艾雯的脸红了。那些婴儿被偷走的故事所有人都知道,但只有森布或康加和科普林家的人总是对此津津乐道。“有时匠民让我感到恶心,但他们偷的东西并不比普通人更多。我知道有不少人比他们更坏呢。”

“很快天就要黑了,艾莱斯,”佩林说,“我们必须找地方扎营。为什么不和他们宿在一处呢?也许他们会收留我们。”卢汉大妈有一口匠民修过的锅子,她说那口锅比新的还要好。每次她这样称赞那口锅的时候,都会惹来卢汉师傅不高兴,而佩林只想了解匠民修理的手艺。但艾莱斯显然不愿意和匠民打交道,虽然佩林不知道是为什么。“有什么我们不该留在这里的原因吗?”

艾莱斯摇摇头,但他紧绷着的肩膀和嘴角还是明显表现出不悦的神情。“还好吧,但不要理会他们的话,一群傻瓜。旅族在大多数时候都很随和,但他们有时候又有很多规矩,到时候我做什么你们就做什么。不要向他们泄露秘密,不需要让整个世界都知道你们的一切。”

狗走在他们身边,摇晃着尾巴,艾莱斯领头走进了树林。佩林感觉到狼的速度慢了下来,他知道它们不会进入树林了,它们不怕狗,但它们蔑视狗,蔑视那些为了能睡在火边而放弃自由的亲属。而且它们要避开那些人。

艾莱斯步履平稳地向前走着,仿佛他知道路一样。在靠近树林中心的地方,他们看见匠民的马车停靠在橡树和梣树中间。

和所有伊蒙村人一样,佩林没见过匠民,却听说过许多关于匠民的故事。而这座营地就和故事中描述的一样,匠民的马车就像轮子上的小房屋,或者是高大的木匣子,被漆成各种鲜亮的颜色,其中有些颜色甚至佩林根本说不出名字。旅族们正在为每天最平凡的工作而忙碌着,烹饪、织补、照顾小孩、修理马具,但他们的衣服甚至比他们的马车更加鲜艳,看起来杂乱无章,仿佛在野花间飞舞的蝴蝶,让佩林觉得眼都花了。

营地周围不同的地方站着五六个人,他们演奏着小提琴和长笛,有几个人随着乐曲跳着轻快的舞蹈,就好像彩虹蜂鸟一样。孩子们和狗儿一同在篝火堆间嬉戏,那些狗和刚才恐吓佩林他们的那三条猛犬是同一种狗,但孩子们毫无顾忌地拉着它们的耳朵和尾巴,爬上它们的背,那些大狗全都温顺地接受着孩子们的玩弄。而那三条猛犬走在艾莱斯身边,不停地吐着舌头,看着这个满脸胡子的男人,仿佛他是它们最好的朋友。佩林摇摇头。这些狗如果想要咬住一个人的喉咙,几乎都不用将前腿抬离地面。

音乐突然停住了,佩林发现所有匠民都在看着他们,就连孩子和狗也停下来,眼神中满是警戒,仿佛立刻就要拔脚逃掉。

在一片沉默之中,一个身材瘦削、矮个子的灰发男人走上前来,严肃地向艾莱斯鞠了个躬。他穿着高领红外衣、宽松的亮绿色裤子,裤脚被塞进齐膝的靴子里。“欢迎你们与我们分享篝火。你们知道那首歌吗?”

艾莱斯以同样的方式鞠了个躬,双手按在胸前。“你们的欢迎温暖了我们的灵魂,玛笛,就像你们的篝火温暖了我们的身体,但我不知道那首歌。”

“那么我们就继续寻求。”灰发男人以吟咏般的语调说,“过去如此,将来如此,我们必须回忆,寻求,最终找到。”他微笑着向火焰伸出手,他的嗓音中流露出愉快的情绪。“饭差不多准备好了,请和我们分享吧!”

似乎这是一个讯号,音乐声立刻又响了起来,孩子们重新发出笑声,和狗玩在一起。营地里的每个人都返回工作岗位,仿佛这三名新来的人已经是他们的老友了。

但灰发男人又犹豫了一下,他看着艾莱斯,“你的……其他朋友呢?它们会留在外面吗?它们把这些可怜的狗吓坏了。”

“它们会留在外面,林。”艾莱斯摇着头,目光里闪过一点轻蔑,“你应该知道的。”

灰发男人摊开双手,仿佛在说没什么事是一定的。当他转身领着他们走进营地时,艾雯跳下马,走到艾莱斯身边。“你们两个是朋友?”一名面带微笑的匠民要接过贝拉,艾雯不情愿地放开了缰绳。看着艾雯的表情,艾莱斯喷了一下鼻息,简单地答了一句:

“我们彼此认识。”

“他的名字是玛笛?”佩林问。

艾莱斯仿佛是压低声音咆哮了一下,“他的名字是林,玛笛是他的称号,意思是寻觅者。他是这支队伍的首领。如果觉得玛笛这个词奇怪,你可以称呼他寻觅者,他不会介意的。”

“那首歌是什么?”艾雯问。

“那是他们旅行的原因,”艾莱斯说,“他们是这么说的。他们在寻找一首歌,所以他们的首领被称为玛笛。他们说他们在世界崩毁时丢失了那首歌,如果他们能重新找到它,传说纪元的天堂就会回来。”他将营地扫视一圈,哼了一声。“他们甚至不知道那首歌是什么,他们说他们找到它的时候就会知道了。他们也不知道怎么能让天堂回归,但自从世界崩毁以来,他们已经寻找了将近三千年。我想他们会一直找到时光之轮停止转动。”

他们一直走到营地中央,林的篝火所在处。这位寻觅者的马车被漆成黄色,装饰着红边,高马车轮被漆成红色,轮辐则是红色和黄色相间。一名身材丰满的妇人从马车里走出来,她像林一样已是满头灰发,不过脸上并没有多少皱纹。她站在马车门外的第一级台阶上,仍然在整理着肩上一条蓝色流苏的披肩。她穿着亮黄色的外衫和亮红色的裙子,鲜艳的色彩让佩林不由得眨了眨眼睛,艾雯则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窒息般的怪声。

她微笑着看着林和林带来的客人们。她的名字叫霭拉,是林的妻子,她比丈夫高出一个头。没多久,佩林就忘记霭拉的彩色衣服让他感到的不适,她让佩林想起艾威尔太太。她的微笑让佩林有种温暖的感觉。

霭拉像老朋友一样和艾莱斯打着招呼,但和艾莱斯保持着距离,这让林显得很尴尬。艾莱斯朝她干笑了一下,点点头。佩林和艾雯做了自我介绍,霭拉将他们的手握在自己的两只手中,甚至还抱了艾雯一下,比对待艾莱斯热情多了。

“你真可爱,孩子。”她将艾雯的下巴捧在手中,微笑着,“冻坏了吧!坐到火边上来,艾雯。全都坐下来,晚饭就要好了。”

篝火边放了一些原木当作长凳,艾莱斯甚至连这样一点文明的痕迹也不接受,而是直接坐在地上。火上用铁三脚架吊着两只小锅,火炭边上放着烤架。霭拉在照看着它们。

佩林他们坐下之后,一名身材细瘦的年轻男子穿着绿色条纹的衣服走到火旁,他和林拥抱了一下,吻了一下霭拉,对艾莱斯和伊蒙村人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他和佩林年纪差不多,看他的动作,仿佛他再走出一步就要踏起舞步了。

“亚蓝,”霭拉宠爱地向他微笑着,“今天你要和你的祖父祖母们一起吃饭了,对吗?”她弯下腰去搅拌锅里的料理,带着笑意瞥向艾雯。“真奇怪啊,是为什么呢?”

亚蓝轻松地坐在火旁,双臂环抱着膝盖,正对着艾雯。“我是亚蓝,”他的声音不大,但显得很有自信,现在这里仿佛只剩下他和艾雯两个人。“我一直在等待春天的第一朵玫瑰,现在我在外祖父的篝火旁找到她了。”

佩林等着艾雯发出不屑的笑声,却看见她只是和亚蓝四目对视。佩林不由得又看了那名匠民一眼,他承认,亚蓝比他英俊多了。又过了一会儿,他才明白这个亚蓝让他想起了谁——维尔·亚兴。那个小伙子每次从戴文骑来到伊蒙村时,都会吸引住所有女孩的眼光和她们讨论的兴致。维尔总是向每一个他见到的女孩献殷勤,并让每一个女孩都相信,他对待其他所有女孩的态度只是出于礼貌而已。

“你们的那些狗,”佩林震耳的声音让艾雯回过神来,“看起来像熊那么大。看到你们让小孩子跟它们一起玩真是让我感到吃惊。”

亚蓝的微笑消失了,不过当他看着佩林时,脸上又露出微笑,而且那微笑显得比刚才更真实。“它们不会伤害你。它们那样只是为了将危险吓退,并警告我们。但它们是依照叶之道进行训练的。”

“叶之道?”艾雯说,“那是什么?”

亚蓝指了指周围的树,他的眼睛一直看着艾雯,“树叶只度过自己注定的生活,它们不会与带走它们的风对抗。最终它们会用自己滋养新的树叶,所以它能和所有人共处。”艾雯也看着他,脸上出现一层淡淡的红晕。

“但这又是什么意思?”佩林问。亚蓝生气地瞥了他一眼。做出回答的是林。

“这意味着没有人应该伤害其他人,无论是出于什么原因。”寻觅者的目光向艾莱斯闪了一下,“没有任何理由施行暴力,没有,永远都没有。”

“如果有人攻击你们呢?”佩林问,“如果有人打你呢?或者是要抢劫你,要杀你?”

林叹了口气,这是为了让自己耐心点,仿佛是遗憾佩林怎么会看不出如此显而易见的道理。“如果一个人打我,我会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如果他还是想打我,我会逃走;如果他要抢劫我或杀我也是一样。即使让他夺走我的所有,甚至是我的生命,也要比我施行暴力好得多。我会希望他没有因此而受到太严重的伤害。”

“但你说过,你不会伤害他的。”佩林说。

“我不会,但暴力在伤害承受者的同时,也会伤害施暴者。”佩林露出怀疑的神色,“你用斧头砍倒一棵树,”林说,“斧头对树施行了暴力,你认为它本身不会受到伤害吗?木头和钢比起来是软的,但锋利的钢刃也会因为砍伐它而变钝,树木的汁液会让它生锈。强大的斧头对无力的树施以暴力,它同样会因此受伤。人也是这样,只是人受的伤在精神上。”

“但——”

“够了!”艾莱斯吼了一声,打断了佩林要说的话。“林,你光是用这番胡话去拐走村里的年轻人已经很糟糕了。这几乎让你们在所有地方都遇到麻烦,不是吗?我带他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让你去感化他们。停止吧!”

“然后把他们丢给你?”霭拉在手掌中将香草磨碎,撒进锅里,她的声音很平静,但她的手很用力。“用你的方式去教育他们,去杀戮和死亡?指引他们接受你为自己寻找的那种命运——死在荒野,只有乌鸦和……和你的朋友们来糟践你的躯体?”

“平静,霭拉。”林温和地说,仿佛这种争论他已经听过不下一百次。“我们欢迎他到我们的火边来,妻子。”

霭拉沉默了。但佩林注意到她并没有道歉,她只是看着艾莱斯,哀伤地摇摇头,然后掸掸双手,开始从马车旁一只红色的箱子里拿出勺子和陶碗。

林转头看着艾莱斯,“我的老朋友,我要告诉你多少次,我们不想误导引诱任何人。当村里的人们对我们的道路感到好奇时,我们会回答他们的问题。确实,向我们提问的大多是年轻人,偶尔他们会在我们启程时加入我们,但那完全是出于他们自己的意愿。”

“你把这话去和那些儿子或女儿跟随匠民跑掉的主妇们说啊!”艾莱斯嘲讽地说道,“所以就连大一点的城镇都不会让你们靠近宿营,村庄会容忍你们是因为你们的修理手艺,但城镇不需要这个,他们也不喜欢你们拐走他们的年轻人。”

“我不知道城市里允许什么,不允许什么。”林的耐心似乎耗尽了,但他肯定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怒意。“城市里总是有人滥用暴力。不管怎么样,我不认为能在城市里找到那首歌。”

“我不是要冒犯你,寻觅者。”佩林缓缓地说,“但……嗯,我不是在寻求暴力,我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和人打过架了;当然,节日里的摔跤游戏除外。但如果有人打我,我会打回来的。如果我不这样,我就是让他以为他可以随便打我。有些人认为他们可以占别人的便宜,如果你不让他们知道他们不可以这样,他们就会肆意欺凌压迫比他们弱小的人。”

“有些人,”亚蓝带着沉痛的语调说,“从来都无法克服自己的本能。”他的眼睛看着佩林,清楚地表明他所谈论的并不是佩林所说的那些欺凌与压迫。

“我打赌你已经逃走了很多次。”佩林说,那名年轻匠民的面孔立刻绷紧了,看起来丝毫没有叶之道的样子。

“我想这很有趣,”艾雯一边说一边瞪了佩林一眼,“相信自己的肌肉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亚蓝的好兴致又回来了。他站起身,微笑着向艾雯伸出手,“让我带你看看我们的营地,我们正在跳舞。”

“我很乐意。”艾雯也向他报以微笑。

霭拉从小铁炉中拿出面包。“但晚餐已经准备好了,亚蓝。”

“我会和妈妈一起吃。”亚蓝一边回头说着,一边拉着艾雯的手从马车旁走开了。“我们两个和妈妈一起吃。”他抛给佩林一个胜利的微笑。艾雯则一边笑着,一边跟着他跑走了。

佩林站起身,又停下来。艾雯应该不会受到伤害,如果这里的人都像林说的那样遵从叶之道。他看看林和霭拉,两位老人都还在沮丧地望着外孙。佩林说,“我很抱歉,我是客人,不该……”

“没关系,”霭拉安慰地说,“这是他的错,不是你的。坐下来吃饭吧!”

“亚蓝是个困惑的年轻人。”林哀伤地说,“他是个好男孩,但有时我觉得他很难适应叶之道,恐怕有人是这样的。和我们坐在一起吧,我们的火也是你的,请。”

佩林缓缓地坐了回去,但心里仍然觉得尴尬。“不能遵循叶之道的人会怎么样?”他问道,“我是说,如果匠民中出现了这样的人呢?”

林和霭拉担忧地对视了一眼。林说,“他们会离开我们,迷失的人会居住在村庄里。”

霭拉凝视着外孙离去的方向,“迷失的人不会快乐的。”她叹了口气,但她在分发碗和勺子的时候,表情又恢复了平和。

佩林盯着地面,只希望自己刚才没说话。当霭拉将盛着蔬菜浓汤的碗和厚片的硬壳面包分给众人时,他们没有再说话。吃饭时也没有人开口说什么。汤很好喝,佩林一连喝了三碗。艾莱斯笑着喝光了四碗。

饭后,林装满烟斗。艾莱斯拿出自己的烟斗,也从林的油布袋里捏出一撮烟叶。一切准备就绪之后,他们安静地在原木上重新坐好,霭拉拿出一件未完工的毛衣织了起来。太阳在西方的树梢上只剩下了一抹红线,营地做好了过夜的准备,但喧闹声并未减弱,只是改变了方式。刚才一直在演奏的乐手们由另一些人替换下来,更多的人开始在火光旁跳舞,他们的影子在马车上不停地跃动,一阵男声合唱传来。佩林滑到地上,背靠原木,很快就感觉到睡意。

过了一段时间,林说,“上个春天你和我们道别之后,你有没有拜访过其他图亚桑,艾莱斯?”

佩林睁了一下眼睛,又半垂下眼皮。

“没有。”艾莱斯叼着烟斗答道,“我不喜欢身边有太多的人。”

林笑了一下。“特别是生活方式与你截然不同的人。不,老友,不要担心。我在多年前就已经放弃了让你走上叶之道的希望。但在我们最后一次相逢之后,我听说了一个故事,也许它会让你感兴趣。每次我们遇到其他人时,都会听到这个故事,也都会引起我的兴趣。”

“我在听。”

“它是在两年前的春天发生的,一群人正在从北方穿越荒漠。”

佩林猛地睁开眼睛。“荒漠?艾伊尔荒漠?他们穿越艾伊尔荒漠?”

“艾伊尔人不会阻止某些人进入荒漠。”艾莱斯说,“走唱人、诚实的卖货郎,图亚桑一直在荒漠中行走。以前凯瑞安的商人也能进入荒漠,在艾伊尔战争之前,那棵树还在的时候。”

“艾伊尔人总是躲避我们,”林哀伤地说,“虽然我们之中有许多人想与他们交流,他们从远处监视我们,但他们从不靠近我们,也不让我们靠近他们。有时我担心也许知道那首歌的正是他们,但我想这应该不可能。要知道,在艾伊尔人之中,男人根本不唱歌。这不是很奇怪吗?艾伊尔男人从孩提时代就只会唱战歌,以及为被杀死的人唱挽歌。我听过他们在死者面前唱歌,甚至那些人就是他们亲手杀死的。那是能够让岩石落泪的歌。”在旁边织毛线的霭拉一边听,一边点头。

佩林的脑海中盘旋着许多念头。他本来以为匠民们都是一些胆小的人,遇到任何事都只知道逃跑,但没有任何胆小的人敢妄想穿越艾伊尔荒漠。他还没听说哪个心智健全的人敢进入那片荒漠。

“如果这是关于一首歌的故事。”艾莱斯开口道。但林只是摇了摇头。

“不,老友,不是歌。我还不确定它到底是关于什么的。”他将注意力转回佩林身上。“年轻的艾伊尔人经常进入妖境,有人会孤身进入那里,一些理由让他们认为自己受到召唤,要去杀死暗帝。不过大多数人都是结成小队,去猎杀兽魔人。”林哀伤地摇着头,当他继续说下去时,他的声音沉重许多。“两年前,一支匠民走到妖境以南大约一百里的荒漠中,发现一队这样的艾伊尔年轻人——”

“年轻女人,”霭拉插嘴道,她和她的丈夫一样哀伤,“都还只是女孩。”

佩林惊呼了一声。艾莱斯表情冷漠地朝他一笑。

“艾伊尔女孩不必照顾家室,烹饪三餐,只要她们不想这么做,男孩。想要成为战士的女孩都会加入到她们的艾伊尔战士团里,她们称她们的战士团为法达瑞斯麦——枪姬众,这个战士团和其他男性战士团一同在战场上搏杀。”

佩林摇摇头。艾莱斯看着他的表情,笑了几声。

林继续他的故事,他的声音中掺杂着不悦和困惑。“那些年轻女子中只有一个活了下来,而她也已经命不长久。她爬进匠民的马车队里,她知道他们是图亚桑,她的厌恶明显超过她的痛苦,但她有一个她认为是极为重要的讯息,必须在死前告诉某个人,即使是我们这样的人。这支匠民沿着她的血迹找到了她的同伴,想要看看是否还能挽救一些生命。但她们全死了,她们的身边躺着三倍于她们数量的兽魔人。”

艾莱斯坐起身,烟斗几乎从他齿间掉下来。“进入荒漠一百里?不可能!敌维克卡沙,这是兽魔人对荒漠的称谓,意思是死亡之地。即使妖境里所有的魔达奥聚在一起,也不可能将兽魔人赶进荒漠。”

“你对兽魔人知道的很多,艾莱斯。”佩林说。

“继续你的故事吧!”艾莱斯粗着嗓音对林说道。

“根据这些艾伊尔人的战利品判断,她们显然是从妖境回来的,兽魔人一直在追杀她们。根据留下来的足迹,在杀死这些艾伊尔人之后,只有极少数的兽魔人回去了。那名艾伊尔女孩不让任何人碰她,甚至不许照料她的伤势。她只是紧握着寻觅者的外衣。这是她的遗言,一字不差,‘迷失之人,腐叶者要刺瞎世界之眼。他要杀死巨蛇。警告匠民,迷失之人。灼目者来了。告诉他们准备好迎接随黎明而来之人。告诉他们……’然后她就死了。腐叶者和灼目者,这是艾伊尔人对暗帝的称呼。但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提到匠民。她认为这个讯息极为重要,必须把它传递出去,哪怕是通过被她厌恶的人。但要把讯息传递给谁?我们自称为匠民,但我不认为她说的是我们。是艾伊尔人吗?即使我们想,他们也不会和我们打任何交道的。”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她称我们为迷失之人。我以前并不知道他们是如此厌恶我们。”霭拉将毛衣放在膝上,温柔地摸了摸林的头。

“是她们在妖境中获取的信息,”艾莱斯喃喃地说道,“但这话听起来没什么意义。杀死巨蛇?难道他要杀死时间本身?还要刺瞎世界之眼?还不如说他要饿死一块石头。也许那女孩只是在胡说,林。她受了重伤,濒临死亡,可能已经失去对事实的把握,也许她甚至不知道那些图亚桑到底是什么人。”

“她知道她在说什么,是在对什么人说,有些事情对她而言比她的生命更重要,这是我们无法理解的。当我看见你们走进我们的营地时,我觉得也许我们终于能知道答案了,你曾经……”艾莱斯快速地一挥手。林改变了说法,“你是我的朋友,知道许多奇怪的事情。”

“但对这方面一无所知。”艾莱斯以不愿再谈的语气说道。篝火旁重新陷入了沉默,只有音乐和笑声不断从营地里别的地方传来。

佩林靠在原木上,竭力思索着这名艾伊尔女子的讯息。他当然不可能比林或艾莱斯对这句话有更多的了解。世界之眼。它曾经不止一次,出现在佩林的梦里,但佩林不愿去想到那些梦。而艾莱斯为什么会有那样的反应?林本来打算对这个满脸胡子的人说什么。为什么艾莱斯要打断他的话?佩林觉得自己大概也没有运气知道这件事了。他开始竭力想象艾伊尔女孩是什么样子——进入妖境。佩林以前听过的故事里只有护法会进入那个地方,与兽魔人作战。过了许久,他听到艾雯回来了,口里还哼着歌。

佩林站起身走到火光边缘迎接艾雯。艾雯停住脚步,歪头看着佩林,在黑暗中,佩林看不清她的脸。

“你已经离开很长的时间,”佩林说,“玩得很高兴吗?”

“我们和他母亲一起吃了饭,”艾雯答道,“然后我们跳舞……欢笑。我几乎已经忘记上次跳舞是什么时候了。”

“他让我想起维尔·亚兴。你一直都有足够的理智,不曾让维尔把你装进口袋的。”

“亚蓝是个温柔的男孩,跟他在一起很有趣。”艾雯的声音渐渐绷紧了,“他让我笑个不停。”

佩林叹了口气:“我很抱歉。很高兴你跳了一场快乐的舞蹈。”

艾雯突然伸出双臂紧紧抱住佩林,泪水涟涟地把脸压在他的衬衫上。佩林笨拙地拍着她的头。兰德就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心想。兰德总是能轻松地应付女孩,他却从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是做些什么。“我真的很抱歉,艾雯。我真的很高兴你在这里能愉快地跳舞,真的。”

“告诉我他们还活着。”艾雯伏在他胸前低声说道。

“什么?”

艾雯将佩林推开,双手仍然紧抓着他的手臂,一双眼睛紧盯着他,在黑暗中灼灼放光。“兰德和麦特,还有其他人,告诉我他们还活着。”

佩林深吸一口气,不确定地向周围看了一眼,说道:“他们还活着。”

“好吧!”艾雯飞快地抹了两下脸颊,“这是我想听到的。晚安,佩林,祝你一夜好眠。”她踮起脚尖,轻轻吻了一下佩林的脸颊,没等佩林再说出一个字,她便快步跑走了。

佩林转身去看她,霭拉正站起身迎向她,然后那两个女人就低声交谈着走进了马车。兰德也许能明白,佩林心想,但我不行。

在远方的夜色里,狼群朝向刚刚浮现在地平线的银色新月嗥叫着。佩林不禁哆嗦了一下。明天还有足够的时间可以担心那些狼。他错了。它们正等在他的梦境中向他问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