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光明的风暴

马兰登城正在燃烧,粗大、扭曲的烟柱从几十幢房屋中升起来。建造这座城市时,为防御战而考虑的种种设计让所有这些火头蔓延得不会很快,但也无法让它们完全熄灭。人类和引火物总是会聚在一起。

伊图拉德蜷缩在一幢遭到破坏的房屋里。他的左侧是碎石瓦砾,右侧是一小队沙戴亚人。他已经放弃了宫殿,现在那里堆满了暗影生物。他在那里留下了他们能找到的全部火油,然后让殉道使将那里点燃,杀死了数百名被困在其中的兽魔人和隐妖。

他从自己暂时的藏身之地向窗外瞥了一眼。他可以发誓,自己看到了一片真正的蓝天,不过弥漫在空气中的灰烬和烟尘又让他对此失去了信心。附近的一幢房子正剧烈燃烧着,他几乎能感觉到火焰的热量正透过岩石墙壁散播出来。

他在尽量利用这些烟和火,战场上每一点可能被利用的条件,他都不会放过。他在等待尤俄里最终接受城破的事实,那时候,他们就会停止在这里的抵抗。而现在,他们仍然在把这里当作一个杀戮场。

这里的街道就如同一座迷宫。有沙戴亚人的指引,伊图拉德知道该怎样在其中穿梭,但他的敌人不知道。每一个屋顶都是杀敌的高地,每一条巷道都是秘密逃遁的路线,每一座广场都是一个潜在的陷阱。

兽魔人和它们的指挥官犯了一个错误,它们以为伊图拉德的目标是保护这座城市。它们彻底误解了他。现在他只想尽可能多地杀死它们。当然,它们的误解也被他利用了。是的,这支暗影军队的规模非常庞大。但任何杀过老鼠的人都知道,如果老鼠知道该躲在哪里,即使是再大的锤子也不可能砸到它。

一队暗影生物迈着迟疑的脚步,从伊图拉德藏身之地旁边的街道中经过。走在被烟尘熏黑的街道上,兽魔人不停地发出警戒的呼喝声。一些兽魔人在用力吸着鼻子。但烟火已经遮蔽了其他一切气味,它们完全没发现伊图拉德和他的一小队人马就在和它们一墙之隔的地方。

马蹄声从街道另一端传来。兽魔人开始叫喊,它们之中的一队长矛手快步跑到队伍前端,将带着倒刺的恐怖矛枪斜立在地面上,让矛柄末端抵住铺路的鹅卵石。像这样的枪阵冲锋会让骑兵死伤惨重。兽魔人也学习到要更小心了。

但它们学得还不够,骑兵很快就出现在街口,只是一个人领着一些受伤和体力透支的马。又是一个陷阱。

“攻击!”伊图拉德说道。他身旁的弓箭手站起身,从窗口朝兽魔人射出箭。许多兽魔人死了。剩下的兽魔人转过身,向这幢房子杀过来。

旁边的一条街上,用布包住马蹄的战马疾驰而来,马背上的骑兵用骑枪撕开兽魔人的队列,将它们一一撞倒、砍翻。

弓箭手们吼叫着,抽出长剑和战斧,冲出去砍杀已经受伤的兽魔人。感谢光明,这支队伍里没有隐妖。伊图拉德站起身,用一块湿手帕捂住口鼻,挡住烟尘。一度被他深埋在体内的疲惫感渐渐涌起,他很担心自己会突然间人事不省,那样对军队的士气将造成很大的打击。

不,他想,在家园被烧毁时还躲藏在灰烟中,知道兽魔人正一步步把你逼进绝境……这样才会打击士气。

他的部下已经彻底消灭了这一队兽魔人,正快速赶往另一座他们可以用来藏身的建筑物。伊图拉德身边有三十名弓箭手和一连骑兵。在他们周围还有另外五支规模相似,但士兵种类和配比各不相同的队伍。他挥手示意部下迅速藏好,他的斥候们会为他带来最新的战况信息。即使广泛使用斥候,但要充分了解这么大的一座城市里发生的一切,依然是非常困难的。伊图拉德只是约略知道在哪里的抵抗最为激烈,并尽量发出能够得到执行的命令。这场战役的地域范围太过广大和复杂,他很难有效地协调各个部队之间的行动。他只希望尤俄里还活着。

殉道使已经走了,他命令他们通过最后一个神行术通道撤离。那个由安泰尔打开的通道小到只能让一个人爬过去。他们已经走了几个小时,但伊图拉德依然没有见到有任何“援军”赶来的迹象。在殉道使离开前,他已经派遣一名斥候借助神行术去了末步堡承诺会派人观察这里情况的那道山脊,但斥候只找到了一座空营地,营地中点着烽火,却没有半个人影。

伊图拉德也进入了那个新的藏身地点,并将已经沾满灰烟的手巾系在门把上,让回来的斥候能够找到他的位置。一走进房子,他立刻停住脚步,他仿佛听到门外传来某种声音。

“安静。”他对部下轻声说道。他们立刻稳住了相互撞击的铠甲。

是脚步声,数量众多,那一定是兽魔人。他的部下都得到命令,移动时不得发出脚步声。他向士兵们点点头,举起六根手指:计划六,他们隐藏、等待,希望那些怪物不会察觉到他们。如果怪物们在这里耽搁,或者开始搜查附近的房屋,他们就突杀而出,攻击暗影生物的侧翼。

这是最冒险的计划。他的部下都已经疲惫不堪,骑兵也被派去支持另外一支防御部队了。但主动出击总比被发现并被包围来得好。

伊图拉德凑到窗前,等待着、倾听着,尽量压低呼吸声。光明啊,他真是累坏了。暗影生物的部队绕过了街角,脚步声整齐划一。这很奇怪,兽魔人不会这么有规律地行进。

“大人。”他身边的一名部下悄声说道,“没有蹄子声。”

伊图拉德愣了一下。这个人说得对,他的疲惫显然让他的大脑也迟钝了。一支千人以上的军队,他想道。然后,他站起身,不由自主地咳嗽着,推开屋门走了出去。

当伊图拉德的部下鱼贯而出,簇拥在他身后时,一阵风沿街道吹来,带走了弥漫在空气中的烟尘。伊图拉德眼前出现了一支规模庞大的步兵队伍,他们披挂着银色铠甲,手持长矛。片刻间,伊图拉德觉得自己眼前仿佛出现了幻影。金黄色的光芒从天空中洒落下来,那是数个月来不曾见过的太阳。

新来的人看到伊图拉德和他的部队,便开始发出呼唤。两名军官向他跑来。他们是沙戴亚人。“你们的指挥官在哪里?”其中一个人问道,“罗代尔·伊图拉德呢?”

“我……”伊图拉德发现自己还在咳嗽,“我就是,你们是谁?”

“感谢光明。”一名军官说着,转身向自己的部队喊道,“向巴歇尔大人报告!我们找到他了!”

伊图拉德眨眨眼,又回头看着满脸黑灰、脏污不堪的部下,他们身上多多少少都有伤口,且不止一个人的手臂挂在从脖子上垂下来的绷带中。一开始,他带着两百名战士作战,但现在他们只剩下五十人。他们应该为得救而庆祝,但他们只是坐在地上,闭上眼睛。

伊图拉德发现自己在笑。“真龙派援军来了?”他踉跄一下,也坐了下去,盯着阳光灿烂的天空。他在笑,他没办法控制自己。很快地,泪水就从他的脸颊上滚落下来。

是的,太阳的确在照耀马兰登。

当这支部队引领伊图拉德进入城中一处有严密设防的区域时,他已经恢复了相当程度的镇定。这里的烟尘已经淡去许多。由达弗朗·巴歇尔率领的亚瑟的军队重新占领了马兰登的大部分地区,并且正在扑灭剩余地区的火灾。

如此衣甲鲜明、面孔洁净的军队对伊图拉德而言,已经变得非常陌生了。他们带来大量殉道使和两仪师,还有一支足以将暗影生物赶回河边那片山丘筑垒地域的大部队。亚瑟的部下将他领到城中一座高大的建筑物前。既然宫殿已经被烧毁,他们似乎已经将这里当成指挥中心了。

几个星期以来,伊图拉德一直在进行着一场可怕的消耗战。亚瑟的部队在他的眼里,实在是太干净了。当他的部下在前线不断死去的时候,他们却在洗浴、睡眠、吃热气腾腾的饭菜?

别再这么想了,他一边告诫自己,一边走进了这座高楼。在战局不利的时候,每个人都喜欢责备别人;不能因为这些人的日子比他好过,就认为这都是他们的错。

他走上楼梯,希望能够满足一下自己的愿望,好好睡一夜,痛快地洗个澡,然后再与巴歇尔见面。但这当然不可能。战争还没结束,亚瑟的部队需要得到最新的情报。但他的脑子实在无法让他满意,它现在几乎已经转不动了。

他来到了顶层,跟随巴歇尔的士兵走进右手边的一个房间。巴歇尔正站在房里,身披一副光华闪烁的胸甲,没有戴头盔,双手背在身后,眼望窗外。他留着那种沙戴亚人特有的大胡子,橄榄色的长裤被塞在齐膝高的靴子里。

巴歇尔转过身,愣了一下。“光明啊!你看起来就像是死亡本身!”他转向给伊图拉德带路的士兵。“他应该在治疗者的帐篷里!快叫殉道使来!”

“我没事。”伊图拉德强迫自己的声音更响亮一些。“向你保证,我没有看起来那么糟糕。”

士兵们犹豫着,看着巴歇尔。“嗯,至少给他拿一把椅子来,再拿条毛巾,让他能把脸擦干净。可怜的家伙,我们几天前就应该赶过来了。”

透过窗户,伊图拉德能听到远方战斗的声音。巴歇尔选择这幢高楼,很可能正是为了方便观察战场。士兵们拿来了椅子。虽然伊图拉德很想向另外一位将军显示自己的强壮,但他还是叹息一声,坐进椅子里。

他低下头,这才惊愕地发现,自己的手竟然已经脏成这种样子,就好像他刚刚清理过壁炉。毫无疑问,他的脸上一定也覆盖了一层烟灰,还有汗水的痕迹,很可能还有血迹。他的衣服在那场炸开城墙的爆炸中就被撕烂了,而且他的手臂上还缠着一条临时拼凑的绷带。

“你在这座城市进行的防御战足以令世人震惊,伊图拉德大人。”巴歇尔说道,语调庄重肃穆。沙戴亚和阿拉多曼不是敌人,但两个强国不可能一直平安无事地分享同一条疆界。“你们歼灭的兽魔人数量和你们的伤亡人数相比……而且是在城墙已经崩坏的情况下……我必须说,您的指挥技术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巴歇尔的语气表明,这样的赞扬对他来说已经是非常罕见了。

“尤俄里呢?”伊图拉德问道。

巴歇尔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我的部下发现了一小队人马正在保护他的尸体,他死得很勇敢。但让我吃惊的是,在这里指挥部队的竟然是他。而维朗姆·托库曼竟然被锁在他的房间里,并被丢弃在兽魔人伸手可及的地方。他是我的远房亲戚,也是女王任命的马兰登统帅。”

“尤俄里是个好人。”伊图拉德语音僵硬地说,“是我有幸知道的最勇敢的人。他救了我的命,违抗托库曼的命令带我们进入马兰登城。失去他,是我们巨大的耻辱,这耻辱将永远烙印在我们的心里。没有尤俄里,马兰登就不会存留到现在。”

“这座城市几乎已经不剩什么了。”巴歇尔语音低沉地说。

伊图拉德陷入沉吟。巴歇尔是沙戴亚女王的叔叔,这座城市可能正是他的家。

他们彼此对视着,如同两匹老狼,分别是各自狼群的首领。现在所需要的是谨慎。“对于你的损失,我很抱歉。”伊图拉德说。

“但这座城市坚持了下来,”巴歇尔说,“这全是你们的功劳。我并没有生气,我只是感到悲哀,但绝非气愤。我会记住你对尤俄里的评价。说实话,我从来都不喜欢托库曼,现在我还把他留在我们找到他的那个房间里。谢天谢地,他还活着。不过,女王肯定还是会因为他的遭遇而向我们大发雷霆的,她一直都很喜欢她的这个亲戚。呸!她的脑子通常不是这么糊涂的。”

巴歇尔在说这话时,向旁边点了点头。伊图拉德愣了一下,这才认出了这幢房子。这里是托库曼的家,尤俄里在伊图拉德刚刚进城时就曾经带他来过这里。选择这里作为指挥所很有道理,它足够靠近城市的北缘,有着良好的观察视野,同时又和北侧城墙有着一段距离,因此没有受到那场剧烈爆炸的破坏,而马兰登城的议会大厅就在那场爆炸中遭到了严重的损毁。

天哪,这个托库曼真该被兽魔人抓去。伊图拉德靠在椅背上,闭起眼睛。巴歇尔则正在和他的军官们商议。巴歇尔是一位有能力的将军,这点显而易见。很快地,他就会将这座城市清理干净。当兽魔人发现一支规模更大的部队向它们杀来的时候,它们立刻就放弃了这座城市。伊图拉德完全应该为此而感到骄傲,正是他的顽强抵抗让它们这么快就放弃了战斗。

伊图拉德听着那些沙戴亚人的交谈。巴歇尔的大部分部队都是借助神行术进入马兰登城的。首先派遣一名斥候找到安全地点,然后大部队迅速进入。他们不需要像伊图拉德那样进行巷战,那种游击战的目的只是为了在自己被杀死前尽量多杀一个敌人,那是一种在战败前垂死挣扎的战术。

兽魔人已经被赶回山丘壁垒之中,但它们在那里不会停留太长时间。伊图拉德闭着眼睛,努力保持神智的清醒。他听到巴歇尔和他的军官们做出了和伊图拉德一样的残酷结论:马兰登已经失陷了。暗影生物会在山丘上等到天黑,然后再大举杀回来。

坚持到了这种程度,他们还是要逃跑?尤俄里为了保卫这座城市而牺牲;拉加比惨死在人蝠手中;安卡尔和罗辛死在城内的巷战中。流了这么多血,他们终于等来了援军,却只是再次证明了自己的失败?

“也许我们可以把它们赶出那片山丘。”一名军官说道,“夺回那里的壁垒。”

他的语气并不很乐观。

“孩子,”伊图拉德强迫自己睁开双眼,“我在那座山丘上守了几个星期,挡住了一支规模远超过我们的军队。你们把那里的壁垒修筑得非常牢固。而如此优秀的军事要塞能带来的最大问题就是,你的敌人也有可能利用它来对抗你。进攻那座山丘,会让你们损失惨重,许多人会因此而白白牺牲。”

房里陷入了沉默。

“我们只能离开这里。”巴歇尔说,“耐伊夫,我们需要神行术。”

“是,巴歇尔大人。”一名身材瘦削的方脸男人说道。他穿着黑色的外衣,领子上别着殉道使的龙徽。

“玛莱恩,在城外组织骑兵列队,装出要攻打山丘壁垒的样子。这会让暗影的军队继续等下去。我们先撤走伤员,然后,我们会让骑兵朝另一个方向发动冲锋……”

“以光明和我救赎的希望啊!”一个声音突然喊道。房里所有人都惊讶地转过身。这种咒骂绝不是能够随意说出口的。

一名年轻的士兵正站在窗口,用望远镜观察战场。巴歇尔咒骂了一句,急忙跑到窗前。其他人也簇拥到他周围,不止一个人拿出望远镜。

到底出了什么事?伊图拉德想着,撑起虚弱的身体,也快步走到窗前。他们到底看到了什么?更多人蝠?暗之猎犬?

他从窗口望出去。有人递给他一只望远镜,他将那东西举到眼前。就像他猜的那样,这幢房子的高度足以让他的视线越过城墙,看到河边的那片战场,甚至更远。现在,那片山丘顶端的塔楼挤满了乌鸦。透过望远镜,他能看到兽魔人充塞在山丘上,占据了上层营地、塔楼和壁垒。

山丘后面正有规模庞大的兽魔人军队源源不断地涌来,其数量要超过围攻马兰登的兽魔人军队数倍。怪物组成的洪流根本看不到尽头。

“我们得撤了。”巴歇尔放下望远镜,“马上。”

“光明啊!”伊图拉德悄声说道,“如果那支部队杀过来,沙戴亚、安多或者阿拉多曼都不可能挡得住。请告诉我,真龙大人已经与霄辰人签订了合约。他这么说过,对不对?”

“在这件事上,”一个平静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和其他许多事情上,我都失败了。”

伊图拉德转过身,放下望远镜。一个高个子的红发男人走进房间。虽然很熟悉他的面容,但伊图拉德却又觉得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

兰德·亚瑟已经变了。

转生真龙依然充满自信,脊背也同样挺得笔直,充满帝王的威仪。但他身上每一点细节仿佛又都不一样了。伊图拉德不再感觉到他会自我怀疑,他望向伊图拉德的眼神充满了专注。

那双冰冷而不带情绪的眼睛,曾让伊图拉德愿意服从这个人。现在,它们也改变了,伊图拉德以前并不曾注意到它们里面闪动的智慧。

不要当一个笨蛋,伊图拉德想,你不可能光看一个人的眼睛就知道他是不是聪明。

但他却依然无法否认自己的感觉。

“罗代尔·伊图拉德。”亚瑟走上前,一只手按在伊图拉德的手臂上。“我把你和你的部下丢在了过于强大的敌人面前,请原谅我。”

“这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伊图拉德说。奇怪的是,他不像刚才那样感到疲惫不堪了。

“我已经查看过你的士兵。”亚瑟说,“有太多人牺牲了,而活下来的也都几乎站不起来。你是怎么守住这座城市的?你所做的完全是一个奇迹。”

“我只是做了需要做的事。”

“你一定失去了很多朋友。”

“我……是的。”他还能怎么回答?否认这点只是在侮辱那些牺牲的人。“维克达今天刚刚战死。拉加比……嗯,一只人蝠杀死了他。安卡尔,他坚持到了今天下午。我现在还不知道从山丘撤退时,为什么号手会提前吹号,那是由罗辛负责的,他也死了。”

“我们需要离开这座城市。”巴歇尔的声音显得非常急迫,“很抱歉,伊图拉德,马兰登已经完了。”

“不,”亚瑟轻声说道,“暗影不会得到这座城市。为了保卫它,已经有太多人牺牲了。我不会允许它落入暗影手中。”

“你的想法很高尚,”巴歇尔说,“但我们没办法……”亚瑟看着他,让他没办法再说下去。

那双眼睛怎么变得如此明亮。“它们不能得到这座城市,巴歇尔。”亚瑟重复了一遍。愤怒从他平静的声音中流露出来。他向旁边一挥手,一个神行术通道撕裂了空气。鼓声和兽魔人的嚎叫声突然间变得更近了。“我已经厌倦了让他继续伤害我的人众,把你的士兵撤回来。”

说完这句话,亚瑟就走进了通道。两名艾伊尔枪姬众立刻跑进房间,跟随他跃入通道。通道随后就关闭了。

巴歇尔半张着嘴,一脸惊讶。最后,他说了一句:“这个该死的家伙!”又转向窗口。“我还以为他不会再干这种事了!”

伊图拉德来到巴歇尔身边,举起望远镜,目光越过城墙上那个巨大的缺口。亚瑟正走过死尸狼藉的战场,披着他的褐色斗篷,身后跟随着两名枪姬众。

伊图拉德觉得自己能听到兽魔人的阵阵嚎叫,还有它们狠命敲打战鼓的声音。它们肯定看见了那三个人,立刻蜂拥向前,冲过战场向他们扑来。

数百头、数千头兽魔人。伊图拉德吸了一口冷气。巴歇尔低声祈祷着。

亚瑟举起一只手,向暗影生物的洪流一挥。

死亡降临在它们头顶。

先是火焰的浪涛,很像殉道使导引出的烈火,只是它们更加巨大。细长的火舌吞噬了一列列兽魔人,并沿着地面一直冲上山丘,汇入战壕,在壁垒间注满了白热的火流,烧毁了那里的一切。

人蝠聚集成的乌云升上半空,向亚瑟展开袭击。亚瑟头顶的空气变成了蓝色,一块块寒冰向上爆起,变成无数射向空中的箭头。空中的怪兽发出非人类的痛苦尖叫,接二连三地掉落在地上,再也不动一下。

光芒和能量不断在转生真龙身边爆发。他就如同一整支导引者的军队。成千上万的暗影生物死在他的脚下。死亡之门打开,横扫过整片战场,每一次都会吞掉数以百计的暗影生物。

殉道使耐伊夫站在巴歇尔身边,抽了一口冷气,悄声说道:“我从没有一次见过这么多编织,我甚至没办法把它们完全看清楚。他是一场风暴,一场光明的风暴,至上力的江河!”

云团开始在城市上空聚集、盘旋,风逐渐变强,发出阵阵呼啸。闪电从空中落下,雷声压倒了兽魔人的战鼓。它们还在徒劳地向兰德发动进攻,爬过同类烧焦的尸体,拼命向前冲锋。盘旋的白色云团撞击着乌云,产生出剧烈激荡的风暴。风在兰德周身呼号,撕扯着他的斗篷。

而那个人本身仿佛正在闪耀起光芒。那是火焰或雷电映照在他身上的光吗?但亚瑟似乎比它们更加耀眼。他向前伸出手,仿佛在阻挡暗影生物前进。他的枪姬众蹲伏在他身边,抵抗着强风的吹袭,同时依旧紧盯着前方。

云团相互撞击、盘旋,变成漏斗形的龙卷风,落入到大群的兽魔人之中,又扫过山丘,将许多怪物卷上半空。巨大,由尸体和火焰形成的龙卷气流也从山丘后面升起。怪物的尸体如雨点般落在还活着的兽魔人头上。伊图拉德敬畏地看着这一切,感到全身的毛发都直竖起来,他身边的空气仿佛也充满了能量。

一声尖叫在不远处响起。应该就在这幢房子里,在附近的一个房间。伊图拉德没有转身,他还在观赏着这一幕由能量和毁灭组成的美丽而恐怖的场景。

兽魔人的数组崩溃了,鼓声变得杂乱无章。大群兽魔人开始转回身,互相撕扯着,争先恐后地爬上陡峭的山丘,向妖境逃遁。还有一些兽魔人在继续向前冲。它们或者是过于狂暴,或者被那些驱赶它们的力量逼得太紧,或者就是过于愚笨,根本不懂得逃走。毁灭的风暴似乎已经发展到了定点,一道道闪电随着强风落下,火浪翻卷,冰屑激射。

天地之间仿佛变成了一件大师的艺术品,恐怖、毁灭、极尽精彩的艺术杰作。亚瑟向天空举起手,风速变得更快,闪电变得更加密集,火焰更加炽烈。兽魔人尖叫着、呻吟着、哀号着。伊图拉德发现自己在不住地颤抖。

亚瑟将手握成拳,一切都结束了。

最后一个被强风卷上高空的兽魔人掉落下来,如同被风丢弃的一片落叶。火焰熄灭了,黑白色的云团都消失不见,只剩下一片蓝天。

亚瑟放下手。他面前的大地上堆积着一层又一层尸体,数以万计的兽魔人尸体还在冒烟。就在亚瑟的面前,尸体堆积成一道百步长、五尺高的堤坝,几乎已经要碰到亚瑟的脚尖。

这场战斗持续了多长时间?伊图拉德发现自己没办法估计这段时间。不过看太阳的角度,至少已经有一个小时过去了,也许更久。伊图拉德却觉得只过了几秒。

亚瑟转身走开。枪姬众有些摇晃地站起身,踉跄地跟在他身后。

“那个尖叫声是怎么回事?”耐伊夫问,“就是房子里刚刚发出的那声尖叫,你们听到了吗?”

伊图拉德皱起眉,他也清楚地听到了。他走出房间。一些人,包括巴歇尔的几名军官都跟在他身后。剩下许多人仍然留在房里,盯着那片被冰和火净化过的原野。让伊图拉德感到奇怪的是,山丘上的塔楼没有一座倒掉,仿佛亚瑟的攻击全都集中在暗影生物上。一个人的导引能做到这么精确吗?

外面的走廊空无一人。伊图拉德已经大致猜到尖叫声来自哪里。他走到托库曼的房门前。巴歇尔打开房门上的锁,他们走了进去。

伊图拉德第一眼没有在房间中找到任何人。他不禁感到一阵恐惧,那个家伙逃走了?他抽出腰间的佩剑。

不,一个人正蜷缩在床边的角落里,精致的衣服上满是褶皱,紧身上衣血迹斑斑。伊图拉德放下了剑。托库曼的眼睛不见了。看样子,他用一根鹅毛笔把两颗眼珠挖了出来,现在那根染了血的笔就在他身边的地上。

这个房间的窗户上破了一个洞。巴歇尔朝那里瞥了一眼。“托库曼夫人应该在那下面吧。”

“她跳出去了。”托库曼悄声说着。他依然在抓挠自己的眼窝,手指尖上满是鲜血。他仿佛已经陷入了某种半晕眩的状态。“那光……那可怕的光!”

伊图拉德瞥了巴歇尔一眼。

“我看不到。”托库曼喃喃地说着,“看不到了!暗主,您的保护在哪里?您的军队呢?您的利剑呢?那光在啃咬我的意识,就好像老鼠啃咬尸体。它烧掉了我的思想。它在杀死我,那光在杀死我。”

“他已经疯了。”巴歇尔面色严峻地说道。他跪在那个人旁边。“听他的话,这样的下场已经是便宜他了。光明啊!我的亲戚竟然是暗黑之友,还控制着这座城市!”

“他在说什么?”一名巴歇尔的部下问,“一道光?他肯定不可能看到那场战斗。这个房间里的任何一扇窗都不是朝向北方的。”

“我怀疑他所说的并不是那场战斗,沃格勒。”巴歇尔说,“来吧,我怀疑真龙大人已经累了,我想要确保他得到应有的照料。”

就是这个,明一边想,一边用指尖敲打着书页。她坐在提尔之岩的窗台上,正享受着窗外吹来的微风,同时尽量不去想兰德。他没有受伤,但他的情绪很激动,是愤怒,真希望他不要总是这么愤怒。

她摇摇头,撇下那些忧虑。她还有工作要完成。她所追寻的线索是错误的吗?她的解释不正确?她再次阅读那段文字:光明在无限虚空的巨口前被握住,他的全部都能够被掌握。

她的思绪被一道出现在走廊对面房间里的强光打断。她丢下书本,跳到地上。兰德突然间靠近了,她能通过约缚感觉到他。

两名枪姬众正守在那个房间门口,以防有人会在无意间闯进去,被神行术通道割伤。现在那个通道对面是一座散发着浓重硝烟味的宫殿。兰德踉跄着走过通道。明跑向他。他看起来精疲力竭,双眼通红,面无血色。他叹了口气,靠在明的身上,让她扶着自己坐进椅子里。

“出了什么事?”明问艾娃丝妮。那名枪姬众紧跟在兰德身后走过了通道,她是一个身材瘦长的女人,像大多数枪姬众一样,她剪短了自己的深红色头发,只在背后留着一根小辫子。

“卡亚肯没事,”那名枪姬众说道,“他只是像个比所有人都多绕营地跑了一圈的毛孩子,只为了证明他能跑得更远。”

“他今天获得了巨大的节。”另一个名叫依菲娜的枪姬众说道。她的声音非常严肃。

兰德叹了口气,坐进椅子里。巴歇尔也从通道中走了过来,马靴敲击在岩石地面上。明听到下方传来阵阵喊声,一队伤病正从一个更大的通道中被运过来。提尔之岩的广场上很快就聚集了很多人,负责治疗的两仪师纷纷跑来照料这些满身血迹和烟尘的士兵们。

跟在巴歇尔身后的是一名瘦削的中年阿拉多曼人,罗代尔·伊图拉德。他看起来早已累坏了,脏污的脸上挂着血痂,衣服破烂不堪,手臂上还胡乱裹着一些绷带。兰德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口,虽然他坚持要披着那件陈旧的褐色斗篷,不过他的衣服还很干净。但光明啊,他真的是已经过度透支了体力。

“兰德,”明说着,跪了下去,“兰德,你还好吗?”

“我又感到愤怒了。”兰德轻声说,“我本以为能够驾驭这种情绪。”

明感到一阵寒意。

“那不是可怕的愤怒,和以前的感觉并不一样。”兰德继续说道,“那不是代表毁灭的愤怒,但我还是造成了巨大的毁灭。在马兰登,我看到追随我的人所做的一切,我看到他们身上的光明。明,他们与暗帝殊死一战,对他伸展过来的影子无所畏惧。我们会活下来。这些战士们已经证明了这一点。我们将会爱,将会有希望。”

“我也看到他是多么努力地想要摧毁他们。他知道,打垮他们有着很大的意义,这意义要远超过攻下马兰登。打垮人类的意志……这才是他迫不及待要做的。他使用了巨大的力量,因为他想摧毁我的意志。”他睁开眼睛,看着明,声音也变得轻柔起来。“而我挡住了他。”

“你所做的真令人惊叹。”巴歇尔抱着手臂站在明旁边,“但你是不是有意让他将你逼到这一步?”

兰德摇摇头。“我有权利感到愤怒,巴歇尔。难道你看不出来吗?以前,我竭力将怒火全部藏在心里,这是错的。我必须有所感觉,我必须因为那些痛苦,那些死亡,那些失去的生命感到心痛。我必须牢记这些事,这样我才能知道我在为什么而战。有时候,我的确需要让心神进入虚空,但这并不能将我的愤怒从心中剥离。”

他每说一句话,似乎都变得更加自信。明在一旁点着头。

“所以,你拯救了那座城市。”巴歇尔说。

“我的动作还不够快。”兰德说道。明能够感觉到他的哀伤。“而且,我今天的行动可能仍然是一个错误。”

明皱起眉。“为什么?”

“我们几乎已经在正面对抗了。”兰德说,“但我们之间的战斗必须发生在煞妖谷,必须在正确的时间内。我不能因为他的刺激而失去理智。巴歇尔是对的。我也不能让人们以为我永远都能插手他们的战争,拯救他们。”

“也许。”巴歇尔说,“但你今天所做的……”

兰德摇摇头。“我的使命不是进行这场战争,巴歇尔,今天的战斗让我的体力耗竭到我无法承担的地步。如果我的敌人现在向我发动攻击,我就完了。而且,我一次只能在一个地方战斗。敌人即将发动的进攻规模将远远超过今天,那种恐怖的攻击绝不是任何人能够想像,能够抵挡的。我将你们组织起来,但我必须离开你们。这将是你们的战争。”

他陷入了沉默。弗林在这时走过通道,并将它关闭。

“现在我必须休息了。”兰德低声说道,“明天,我将与你的侄女和其他边境国人见面,巴歇尔。我不知道他们会向我要求什么,但他们必须返回他们的岗位。如果沙戴亚在一位强大将军的指挥下仍然陷入这样的苦战,我大概可以猜到其他边境国正在承受怎样的战祸。”

明扶他站起身。“兰德,”她低声说道,“凯苏安回来了,她带来了一个人。”

兰德犹豫了一下,说道:“带我去见她。”

明面色一沉。“我不该告诉你这件事,你现在应该休息。”

“我会休息的。”兰德对她说,“不必担心。”

她依然能感觉到兰德的疲惫,但她没有再试图阻拦他。他们走出房间。“罗代尔·伊图拉德,”兰德在门口停了一下,“你应该跟我一起去看看。我无法酬谢你在今日显示出的荣誉,但我还是能给你一些东西。”

那名头发灰白的阿拉多曼人点点头,也向门口走去。明扶着兰德走进走廊,一边还在为他担心。他一定要把自己逼得这么紧吗?

不幸的是,他正在这么做。兰德·亚瑟是转生真龙。他将在这场战争结束前受尽折磨,耗尽所有的力量,流干自己的血。每当想到这里,明几乎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要帮他。

“兰德……”她说道。他们的身后还跟随着伊图拉德和数名枪姬众。幸好凯苏安的房间并不算远。

“我不会有事的。”兰德说,“我答应你。你的研究有什么新进展吗?”他在努力让她宽心。

不幸的是,他这个问题又勾起明的另一个忧虑。“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凯兰铎在预言中经常会被称为‘恐惧之刃’和‘毁灭之刃’?”

“它是一件强大的超法器。”兰德说,“也许这只是因为它能够爆发的毁灭力量?”

“也许是。”明说道。

“你认为这还有别的意义?”

“在《真龙预言》中有一个段落,”明说,“我希望还能对它有更多了解。不管怎样,那上面说‘此剑将把他与两者连在一起。’”

“两个女人,”兰德说,“我需要与两个女人进行连结,才能控制它。”

明的面色只是变得更加难看。

“怎么了?”兰德问,“你应该仔细地告诉我,明,我需要知道。”

“《卡里雅松轮回》里有另一个段落。不管怎样,我觉得凯兰铎的缺陷也许并不仅是这样,我认为它也许……兰德,如果你使用它,我认为它有可能会让你变得软弱,变得容易遭受攻击。”

“也许这就是我会被杀死的原因。”

“你不会死的。”明说。

“我……”

“你会活过这场战争,牧羊人。”她坚持着,“我会让你活下来。”

兰德向她露出微笑。他看起来是那么累了。“我几乎就要相信你能做到了。也许被因缘缠绕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你。”他转过身,敲了敲走廊边上的一道门。

门被打开一道缝,梅瑞丝探出头来,上下打量了兰德一眼。“你看起来几乎已经快站不住了,亚瑟。”

“确实。”兰德答道,“两仪师凯苏安在这里吗?”

“她已经照你说的去做了。”梅瑞丝答道,“我必须说,她为人还真是随和,竟然会任你……”

“让他进来,梅瑞丝。”凯苏安的声音从房里传出来。

梅瑞丝迟疑了一下,然后又瞪了兰德一眼,才把门拉开。凯苏安正坐在椅子上,与一名年岁稍长的男人交谈着。那个有着高大尖鼻子的男人,一头灰发散落在肩膀上,衣着十分华丽。

兰德和明走进房间,让开房门,门口处立刻传来一声惊呼。罗代尔·伊图拉德带着满脸的惊愕走进房间。凯苏安对面的那个人也转过了身,他有一双和善的眼睛和古铜色的皮肤。

“陛下。”伊图拉德高喊一声,快步走上前,单膝跪倒,“您还活着!”

明感觉到兰德从约缚中传来一阵巨大的喜悦,而伊图拉德仿佛是在哭泣。兰德后退一步。“走吧,回我的房间休息。”

“她是在哪里找到阿拉多曼国王的?”明问,“你怎么知道他还活着?”

“一位朋友向我透露了一个秘密。”兰德说,“白塔找到了马汀·斯戴潘诺,并对他进行了保护。所以我自然而然地想到,她们是不是也对其他君主采取了同样的措施。很可能白塔在数个月前派遣两仪师前往阿拉多曼,将亚撒拉姆掳走。但当时她们还没有掌握神行术,所以那些两仪师应该是在返程的途中被大雪所阻。”他流露出宽慰的神情。“古兰黛从没抓到他,我也没有杀死他,明。我自以为亲手杀死的一名无辜者竟然还活着,这是有意义的。也许意义不大,但它对我很有帮助。”

明扶着他走完通往他们房间剩余的一段路。在这个时刻,她满足地分享着约缚中那一份喜悦与慰藉的温暖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