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二章 镜妖
难得今日不当值。
展昭换了便服,和公孙策去距离开封府最近的茶楼喝茶。掌柜的见了官府的差爷官爷,别提有多客气了,躬着腰,一迭声的“楼上请楼上请”。
靠窗坐定,饮着上好白茶,品着茶果,吹着小风,公孙策自觉舒心适意,诗兴大发,正待吟上两句,小二从旁经过。
展昭叫住小二,问:“最近这一带可还安稳?没什么犯事儿的吧?”
公孙策皱眉:这个展护卫,说好了今日出来消闲,只谈风月,不论公事,他怎么又犯规了。
小二汗巾子一甩,笑得合不拢嘴:“展大人,看您这话说得,这是哪儿啊,出门就望见开封府,谁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在这儿不规矩?用戏文上的话说,那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呢……”
展昭微笑,公孙策捋着山羊胡子,面上装着不在意,实则心里早已乐开了花:与有荣焉,与有荣焉!
好像是老天成心要打他们的脸,就在这个时候,楼下不远处,忽然有人尖叫:“我的银两!我的银两不见了!”
这是闹贼了。
展昭探身朝楼下看,街头有一处已经围拢了一堆人,一个文士模样的正焦急地伸手在怀里掏来摸去:“家母得了急病,这可是抓药的钱呢,怎生是好啊!”
本待下去查看,但巡街的官差已经到了,别人的分内差事,他也不好手伸得太长。展昭坐回原位,一抬头,那小二还没走,满脸的尴尬,说:“展大人,你看,这必然是外地的毛贼,刚来,不懂规矩……”
说得其实有几分道理,城里的毛贼,确实不敢在开封府周遭犯案。
展昭笑了笑,正想说什么,街尾又是一声呼喝:“我的银票!我的银票不见了!”
片刻之间,街头街尾,两起盗案,若是一般的毛贼,得了手逃为上策,哪还敢原地耽留?更何况,官差都到了。
如此看来,不是普通人物,而且,必然还没有走远。
展昭低声向公孙策道:“公孙先生稍坐,展某去去就来。”
他急步下楼,左右看了一回,不动声色,汇入人流之中,且走且停,看似浑不经意,但目光如炬,几乎不曾放过左近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背影。
来了,太白酒坊门口,新酒到店,一脸富态的老板正笑呵呵检视伙计卸货,浑然没留意到,有一只手,正迅速探向他腰间挂着的羊脂白玉环。
展昭急掠过去,与布庄老板擦身而过,在那只贼手触到玉环之前,迅速攥住那人手腕,往边上一带……
那无知无觉的老板,竟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不悦地掸掸肩膀,嘀咕说:“怎么撞人呢。”
入手柔软,纤若无骨,是个姑娘家?再低头看那人容貌,展昭忽地脑子一蒙,迅速撤手。
这……这是……
背倚青石靠,细流绕柳腰,非是主人引,不过端木桥。
这不是那个细花流的门主,端木姑娘吗?
端木翠皱着眉头,揉揉手腕,又不悦地看他一眼。
这姑娘满门的怪力乱神,展昭不想跟她太多牵扯。
“端木姑娘这是……”
“展昭,细花流的事,用不着一件件跟你解释吧?”
当然不用,展昭小心求证了一下:“适才这条街上,那些盗案,都是姑娘所为?”
“嗯哪。”
“都跟精怪有关?”
她眼一瞥:“不然呢?”
如此便好,确认就行,展昭侧身给她让开一条道,很是客气:“是展某唐突,端木姑娘走好。”
回到楼上,茶水尚温,公孙策抛来一个欲问又止的疑惑眼神,展昭轻呷一口茶:“细花流。”
这样啊,公孙策顿时没了好奇心:“来,来,喝茶,继续喝茶。”
茶不错,入口生津,但街面上传来的越来越嘈杂的人声,还是让展昭心中生出一丝疑窦来。
即便是收伏精怪,跟偷盗财物有必然的关系吗?
晚上,展昭向今日负责巡差的张龙查问,才知道一日之内,那条街上,盗案竟有数十起。
手法奇快,让人防不胜防,苦主也参差有别,有富得流油的,也有穷得冒泡的,简直像是沿街扫荡。不明就里的张龙愤愤:“展大哥,你知道吗,连黄四婆婆的棺材本儿都被掏了!”
展昭心里咯噔一声:黄四婆婆?
这黄四婆婆展昭认识,是附近的一个乞婆,常见她沿街乞讨,晚上便在破庙栖身。展昭和开封府里的人时常接济她,黄四婆婆把讨到的每一文钱都缝在贴身的衣袋里。有一次,展昭问她,这钱攒起来,做什么用啊。
黄四婆婆回答:“展大人啊,你不知道,我们老家有个说法,人死了,一定要体体面面用棺材收葬,这样来世再投胎,会有副好身板儿。倘若只是苇席一卷——你想啊,那苇席头尾漏风,阴间的风可凉啦,来世投胎,要么得头疼病,要么腿上有病,那可不划算。”
说完了絮絮念叨:“留着钱,可得攒一副好棺材。”
所以黄四婆婆攒的,是真真正正的棺材本儿。
展昭心中生出反感来:端木姑娘这次,未免有些过分了。收妖便收妖,何必欺穷?
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去找她问个清楚。
开封城外,西郊十里。
端木姑娘大概是已经歇息了,其实时候还早,端木草庐却已经漆黑一片。展昭在桥头踯躅数次,要么,明日再来?
转身想走,身后忽然一阵窸窣。
展昭猛然回头,一声断喝:“谁?”
似乎只是处草丛,无声无息。若是常人,可能笑笑便罢,但展昭不同,他相信自己的眼睛,方才,那草丛里,确实有微影晃动。
他晃亮火折子,伸手想去拨开草尖。就在这个时候,对面的草庐忽然掌灯,他听到端木翠的声音:“谁?”
看来,是被他先问的那声“谁”给惊动了。
展昭冲着那边拱手:“开封府展昭,有事求见端木姑娘。”
“过来吧。”
既是得了主人“首肯”,也就等同于“主人引”了,展昭吁一口气,信步上桥。
身后,那处草丛晃了几晃,骨碌碌滚出来一只青花瓷碗。
这青花瓷碗小细胳膊小细腿,心有余悸,说:“好险啊,我还以为是碗儿找来了呢。”
展昭很讲礼数,进了屋,先向端木翠道歉:“打扰姑娘休息,展某很是过意不去。”
端木翠说:“没关系,反正我也还没睡。”
没睡?那刚刚,整个草庐黑灯瞎火的,她在干什么?
“绣花啊。”
绣花?
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展昭注意到屋里的绣架,数十根拖着五彩丝线斜插在布面上的银针,绣图只起了个轮廓,绣的似乎是蝶舞莺飞,春色满园。
展昭说场面话:“端木姑娘真是颇具闲情雅趣。”
端木翠可不跟他拽文:“混口饭吃罢了。”
混口饭吃?怎么有些听不懂呢?
“要绣成此图,须得耗费不少时日吧?”
她回:“用不着。”
说话间,向着那绣架方向扬起双手,啪啪啪,轻拍三下。
顷刻间,绣面上银光烁动,又如彩雾氤氲。展昭定神去看,才发现那数十枚银针正带着彩线迅速穿插,进退有度,针脚细密,不到一盏茶工夫,刺绣已成。
展昭想夸她的场面话刹那间憋了回去:这哪是你的功劳?连苦劳都没有吧,都是不知哪来的针精线怪在忙活。
她却像是完成了大工程,把绣布从绣架上收起,对叠,再对叠,自言自语:“又可换回一笔银钱。”
展昭觉得奇怪:“细花流还要自己挣钱?”
端木翠说:“那是自然,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出力挣钱,这不是你们人间的规则吗?我们细花流,入乡也得随俗的。”
不对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展昭问得小心翼翼:“其实,端木姑娘颇具法力,探囊取财,易如反掌……”
“你是说偷吗?”端木翠瞪他一眼,“展护卫,这像是开封府的带刀护卫说出来的话吗?”
又嘀咕:“叫我大哥知道,还不打死我。”
“那姑娘今日在开封府附近,连做数十起盗案……”
端木翠双目一瞪:“展昭,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今儿一天都没出过端木草庐,什么时候去了开封府附近?”
“展某亲眼看到……”
“人有相似,展护卫是眼花了吧。”
“但那姑娘的长相穿着,确实跟端木姑娘一模一样……”
展昭硬着头皮实话实说,同时暗暗做好撤退的准备:万一这端木姑娘不是好说话的主儿,恼怒起来精怪齐动,那可是要人命的。
谁承想,端木翠忽然不说话了。
她秀眉微蹙,问他:“真的跟我一模一样?”
展昭肯定:“一模一样。”
端木翠双眸之中渐渐蕴上愠色,两手渐渐攥紧,那叠好的布匹在她掌中,渐渐拧皱。
有点不妙,这姑娘像是生气了。
果然,下一刹那,她两手一分,布帛居然撕裂成无数碎片。有那么一瞬间,蝶舞莺飞,花瓣与碎布齐落,落地即无,鼻端还余淡淡暗香。
端木翠咬牙切齿:“吃了熊心豹子胆了,连我细花流都敢冒充!”
合着,是李逵撞上李鬼了。
又是茶楼喝茶日。
还是公孙策和展昭。
楼下人来人往,一派热闹繁华气象。
饮着茶,品着茶果,吹着小风,这一趟,是公孙策先犯规。
“展护卫,听说这一阵子,这一带安稳得像是普世大同,巡街的弟兄们闲得身上都快长毛了。”
展昭淡淡一笑:“招摇撞骗到细花流身上,也是胆子太大。”
公孙策压低声音:“听说那个端木门主很生气?这些天真的安排细花流所有门人都在这条街上进出?”
展昭点头。
公孙策好奇,探头朝楼下看:“细花流的门人,听起来就好生气派,也不知长得什么模样,必然是器宇轩昂眉目不凡,真想见识一下。”
展昭也好奇,堂堂细花流,听起来是个泱泱大气象的门派,门众没有千百也有几十吧?都住到哪里去了?端木翠的家,只那么普普通通几间草庐,论理也住不下啊。
公孙策又向他打听:“那查到蛛丝马迹没有?”
没有,完全没有。
这一晚,展昭照例巡夜,居然遇到端木翠。
当然,这“遇”也不是普通的遇,而是无意间一仰头,看到太白楼的楼顶,酒幌子猎猎大飘的地方,端木翠正坐在那儿。
一回生,二回熟,不好装着没看见,展昭犹豫了一下,提气猱身,几个起纵落在端木翠身边。
咦……
她居然在吃馄饨,端着碗,拈着筷子,馄饨碗里热气袅袅,撒着虾皮碎末,倒是挺香的。
展昭尴尬,只好没话找话:“端木姑娘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吃饭,倒是……挺风雅的。”
端木翠说:“谁一个人吃饭了,我在训斥门人呢。”
说着,转头看向一边,恨铁不成钢:“找了这么多日子了,连蛛丝马迹都没发现,丢人不丢人?真真酒囊饭袋!”
她在跟谁说话?那里,只有酒幌子在飘。
难不成……
展昭指那酒幌子问她:“这、这是你门人?”
她还没答话,那酒幌子忽地无风自起,一块飘布蓦地褶皱成人脸形状,送给他一个怪异而热情的笑:“见过开封府展大人。”
猝不及防,堪称惊吓,展昭下意识后退两步,踩到檐瓦滑边,险些失足——饶是仗着功夫精深稳住身形,还是好生狼狈。
一次两次都在端木翠面前露拙,展昭两颊微烫。
端木翠同情地看他,伸手往半空中虚抓,指间忽地翻出一张符纸来:“送你。”
“这是什么?”
“镇活符,你折好了带在身上,这些小精小怪断不敢在你面前放肆。”
的确管用,镇活符入怀,那块酒幌子重新在空中猎猎展展,又成日晒雨打破布一块。
馄饨是自临近的夜摊上买的,吃完了,碗还得还回去。
横竖也是巡夜,展昭陪她去还,两人穿过窄窄的巷子,衣裾偶尔碰在一起。
真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本来还打算跟这个端木姑娘老死不相往来呢。
正想着,前头不远处,一扇房门忽然砰一声打开,跌滚出一个中年汉子来。紧接着,碗碟瓢盆、枕头被褥,一样接一样地往那男人头脸上扔砸。
间杂着一个妇人呜咽的声音:“又去见那小狐狸精,你还要不要这个家了……”
司空见惯,夫妻口角,屡见不鲜,三角关系。
既然遇见了,还是得调解一下,大半夜的,扰民就不好了。
展昭上前两步,把那男人扶起来,那人见是开封府的展大人,局促得恨不得立正敬礼才好。门内,那个女人正端着锅准备开砸,见来的是官,登时也就不敢动了。
展昭笑笑:“一家人,哪有解不开的疙瘩,何必让左邻右舍看热闹。”
这话没错,左近的住户,虽然都还没出来,但是点灯的点灯,开门缝的开门缝,那叫一个绝对现场。
那男人忽然悲从中来,抓住展昭的胳膊不放:“展大人,你可得给我做主啊。”
事情的原委是这样的,这个男人,早年娶妻之前,与东四道卖冰糖梨水的彩凤两情相悦,因此妻子文娘过门之后,对他看得很严,三令五申,严防死守。
哪晓得今儿下午,文娘逛街的时候,竟然亲眼看见,自己的相公和那个彩凤,一前一后进了一户人家的门,足足两个时辰都没见出来!
两个时辰啊,能干多少事情啊,文娘的心都碎了,豁出去了要闹个天翻地覆。为了扩大社会影响,还故意挑的夜深人静时分,要把所有人都惊起来围观,没承想刚刚起了个头就遇到了开封府的展大人。
她是妇道人家,敢对自家相公撒泼,却不敢跟官府的人较劲,但听她男人没完没了地絮絮叨叨,终于忍不住还嘴。
——“我一双眼睛看得真真儿的,你还敢狡辩!”
——“看错了?我怎么会看错?你的样子,化成灰我都认得。更何况,你鞋帮子上破了个口,我自己拿棉线给你缝上的,那补口我都看得清清楚楚……”
展昭听着听着,忽然觉得这景况似曾相识。那天,自己不是也在街上撞见那个“一模一样真真切切”的端木姑娘吗?
端木翠也想到了,急急打断文娘:“那户人家,是哪一户啊?”
文娘说的那户人家,展昭也有印象,没打过交道,但是人来人往,极其兴旺,是个大户人家。
文娘说自己相公去了,那男人抵死发誓没去,那么进出那户人家的,会不会是又一个“李鬼”?由此推论,那户人家,莫非就是那帮冒名顶替者的老巢?
还了碗筷,展昭与端木翠信步走到那家门口,的确高门大院,檐下吊着大大的宅灯,上书“靳府”二字。
端木翠拉住门环,在搭铁上轻磕,砰砰砰三下。
门房分明没睡,隐隐还能听到门内吆五喝六玩牌九的声音,但估计是懒得开门,回得粗声粗气:“这么晚了,老爷不见客,明儿再来吧。”
端木翠冷笑,摆出撸袖子的架势。展昭怕她莽撞,伸手拦她:“或者我通过包大人,先查一下这靳府簿籍来历,还是别打草惊蛇的好。”
“也好。”
她嘴上说着“也好”,袖子却越撸越高。展昭警惕地看她,她很是有理:“当初包大人见我,都是客客气气好茶好水招待,敢给我吃闭门羹……”
这些大姑娘小媳妇儿的,估计心眼儿都是小的,展昭叹气:“你想怎么样?”
“他们不是在门内玩牌吗,我把头伸进去,吓上一吓。”
既能御精使怪,这种遁地穿墙,想来也是不在话下的,只是一想到她脑袋在里头,半个身子却在外面,那画面……
展昭觉得发瘆,又有点好奇。
眼看着端木翠整整发型,向着门扇慢慢倾斜过去……
发髻没入门内不见了,然后是额头、眼睛,展昭努力说服自己镇定,就在这当儿,她忽然停住了。
只看到她一张嘴说:“不对!”
说完了,噌的一下,身子站正,发髻面容丝毫无损,再看那门上,完好无缺,连凹都未凹一块。
面色却是又惊又喜的,又掩饰不住自得之意:“难怪呢,这种小妖,我竟一时没想到。”
展昭按捺不住,追问她:“怎么回事?”
“你猜。”
展昭气结,脸忽地沉下来:“开封府查案,讲究证据、逻辑、法理,我们从来不靠猜。”
端木翠白他:“那天,你见到的那个人,跟我穿的,是不是一模一样?”
她一边说一边双臂外展,衣袂尽现,似乎专门要他看个清楚。
没错,发型、衣着、簪钗,一般无二。
展昭点头:“一模一样。”
“不不不,展昭,有个地方不一样,你一定想得到的,再想想看。”
她说得如此笃定,必然不是在诓他。办案多年,展昭对自己的目力和细节观察能力都颇为自信,他仔仔细细打量一遍端木翠,又闭上眼睛,脑子里描摹出那天的场景来。
——太白楼的老板,晃动着微胖的身躯,有一只手,探向他腰间的白玉环……
——端木翠揉着手腕,不悦地看着他,头一扬,鬓上插着的翠簪微微颤动,像行将飞去的蝶……
电光石火间,展昭忽然明白过来,他很快睁开眼睛,指向端木翠头上的簪子。
“方向,方向不一样。”
端木翠点头:“跟我来。”
她带他走到更僻静的地方,那是靳府的后墙,打眼看去,青砖砌石,也没有什么不同。
“我刚刚是想穿墙进去,但是穿墙的刹那,忽然发觉,那门的材质,跟普通的门不一样。门面上,似乎还附着些什么。”
她从袖子里一抽,抽出一大幅四方白锦,白锦四围有抽绳。端木翠把白锦扬起,那布便方方正正立在半空,像一扇正正方方的门。
端木翠把抽绳的头递给展昭:“拿着,帮我兜风,我去去就回。”
兜风?展昭听不懂。
“风伯送我的兜风巾,展昭,即便是微风拂面,到底还是有风的。积少成多,聚沙成塔,现在风这么小,想要一场大风,自然要慢慢地兜,慢慢地等。你可得帮忙拿好了。”
她很快离开,步伐轻快,想是有了应对之策。
展昭握紧那抽绳,半分也不敢懈怠。端木翠说得没错,那兜风巾,原先只是平展竖立的一大幅布,慢慢地开始内凹,内凹的幅度越来越大,像是成了一个风包。展昭被拉得站立不稳,好在,端木翠的确是“去去就回”了。
她接过展昭手中抽绳,顺便把手中蒙着布的物事递给展昭。转身时,展昭赫然发现,她后腰竟插着一柄铜锤。
这么窈窕标致的姑娘,抡一把大锤吗?怎么想怎么突兀。
而交给他的那件物事,揭开了布看,是一面菱花镜。
料得不差,为什么两个人看起来一模一样,连经久办案的公人、同住一个屋檐下的娘子都分辨不清,因为那是镜像所成,惟妙惟肖,分毫不差。
唯一的突破点在于,镜像是反的。
端木翠交代他:“兀那小妖,没什么了不得的,待会儿我完事了之后,听我吩咐就行。”
展昭点头,退开两步。端木翠长吁一口气,将那风包斜斜对向墙面,猛地抽绳一拉:“去!”
真个平地骤起狂风,刹那间,摧枯拉朽之势。
展昭终于明白她“兜风”是为了什么——墙面的表层经不住这压力,慢慢剥蚀起皮,露出了底下锃亮而又晕黄模糊的镜面来。
整个靳府的外墙,包括外门,都被这样一层镜子包裹着。
端木翠腾身跃起,近前时拔下翠簪,在镜面上划开一道破口,伸手拽住边缘往外猛拉。随着她快速半空撤步,整个镜面被剥离而起,像一条半空中舞动的、带着光泽的巨大镜带。
她动作好快,抓着镜子一角,半空中上下腾挪,对折、再对折、又对折。再也对折不下去时,她带着镜带落到地上,从后腰拔出那柄铜锤,高高扬起,狠狠落锤。
另一手把兜风巾往上一扬,那白巾胀大开,四角抓地,像个鼓开的帐篷。
站在兜风巾外,只见她频频落锤,那方镜带越捶越小,从尺余见方到铜盆大小,但是一点声音都听不到。
展昭尝试着迈步进去,一只脚刚迈进兜风巾,只觉金石之声震耳欲聋,脑袋轰轰作响,赶紧退了出来。
约莫半盏茶工夫,那方镜带只剩了菱花镜大小。兜风巾收起,端木翠抹一把额上的汗,抓着镜带站起来。
低头去看,镜面上烁动不定,而又凹凸不平,像是有什么东西挣扎着想出来。
端木翠看展昭:“镜子。”
展昭赶紧把那面菱花镜递给她,看着她把两面镜子镜面相对,慢慢合到一起。
刹那间,光华四敛,周遭一片寂静。
夜风拂过,又像回到了开封平常的夜晚,无人的巷道。
端木翠招呼展昭:“走,可以进去看了。”
偌大靳府,没有人,也没有灯,荒草萋萋,宅室破败,这可全然不像是在闹市的大宅子。
刚刚的人声呢?
端木翠说:“这是镜妖,但还未能修成形体。所以以外墙门户为镜,照出来往众生相,久而久之,得以复制。为着掩人耳目,可以安然在闹市长居,便以这些众生万相,做出门庭兴旺的假象来,又利用这些镜像,行方便之事。”
“也包括盗案、敛财?”
“这个自然,有句老话你没听过吗,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真金白银,方便它上下打点,这修取人身之路,没准儿会走得更加顺畅。”
所以,这镜妖并非有意假冒细花流的名头,而是因为,端木翠经常路过这街巷,被那镜面摄取了形象而已。
展昭忽然想到什么:“那我……”
“你天天在周遭行走,想来也在被它祸害之列。”
“那它会不会……”
“你是官差,身份更加方便。没准儿也被它利用过,做一些欺压鱼肉之事,这可说不准。”
真是防不胜防,展昭背上发冷,再看端木翠手中那聚合的物事,难免有些后怕。
“这就算收了它吗?”
端木翠狡黠一笑:“它是镜子,对着的也是镜子,两两相对,无穷世界,它觉得可以用镜像愚弄世人吗?很好,以后它就困在这里头,自己跟自己玩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