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卷 第八章 梳妆台

本着治学严谨的精神,我去查了一下“梳妆台”的意思。

——梳妆台,就是用来化妆的家具装饰。

这回答很诚恳,但是我的绝倒也同样发自内心。

让我如何能认,这干巴巴的一句话,可以诠释梳妆台的意义?

难道你们愿意承认,梳妆台之于你们的意义,如同板凳、条桌,甚至……马桶,都只是家具的一种?

请闭上眼睛,想象一个细雨如雾的黄昏。

暮色如无声无息的灵,向着屋内蔓延,蔓过镂空的梨木花窗,自窗棂铺排而下,行进处带起丝丝的冷,有着雾的形骨。

这空荡而又华美的女子闺房,内外之间横亘如纱帷幕。帷幕的那一边影影绰绰,似在窃窃私语,唤你去看。

一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过,掀开帘幕一角。你看到,在内室的角落之处,巨大的阴影之中,矗立着梳妆台。

最古朴的样式,暗红而泛着亮泽的釉彩漆光,周身盘满最繁复华丽而又精美的纹路。

稳重、不起眼、不扰攘、不哗众取宠,隐在暮色与暗影之中,慵懒而散漫。有那么片刻,对,你没有看错,她秀眸惺忪,粉腻酥融,空气中盈满致命的魅惑娇娆,唇角微微勾起不着痕迹的笑。

朱唇轻启,似是对你说:来吧,这里有钗钿步摇、胭脂螺黛,发绺梳篦、香泽兰膏,哪怕你容颜惨淡形同嫫母,我也可以把你细细研作风鬟雾鬓、颜如舜华。

梳妆台,她是静候在暗处、以女子为食的妖。


那青衣的牵驴小僮,对着王朝抽抽搭搭哭诉了大半个时辰。王朝有些不耐,但仍按压着性子,好声好气跟他解释。

“你家公子可能在哪里吃酒吃醉了,或是一时迷路……你不是说他头次到京城吗?”王朝耐心劝导,“一夜未归也不稀奇,你去客栈好生等着,没准儿他早已回返,找不着你大发脾气呢。”

好说歹说,终于将青衣小僮劝走。

进得府内,马汉他们看着王朝直乐。其实四人是一并回府的,偏那守候在府门口的小僮一眼盯上了王朝,死攥住王朝衣角不放,说是要喊冤。

“终于劝回去了?”马汉说,“倒是个忠心的仆从。”

“他们家公子一夜未归,他便急得大哭,不知哪个促狭鬼捉弄他,让他来开封府喊冤。”王朝抹一把额上的汗,“我见得多了……这些个进京赶考的书生,一到京城便迷了心智花了眼,一夜未归……哼,没准儿就醉在哪个酒楼、宿在哪条花街柳巷……”

“话也不能这么说。”展昭恰巧经过,驻足听了片刻,“那人若是这样的性子,贴身僮仆岂会不知?也不会如此焦惶无措了。”

几人忙站起:“展大哥。”

“那小僮还说了些什么?”展昭看向王朝。

“还说……”王朝摸摸后颈,“还说他们公子夜半温书困乏,就到旁边的玄武大街东四道走走……直至今晨还未归返。”

“东四道……”展昭沉吟,“东四道要偏僻些,他若真是在东四道走丢的,必不是去了什么青楼楚馆。今晚你们巡夜时,多多留意那头。”

“展大哥尽可放心。”张龙拍胸脯,“今儿是我和赵虎巡玄武大街,东四道若有什么不对劲,我们定会查个究竟。”


张龙言出必行,当晚和赵虎在东四道逡巡良久,细细查探,一无所获。

“早说了展大哥是多心了。”瞅着四下无人,赵虎很是不顾官仪地伸了个懒腰,“那书生没准儿已经回去了。”

两人再看一回,出了东四道,经由玄武大街回府。

行至玄武大街中段时,张龙忽地咦一声,示意赵虎看向道旁。

借着客栈檐上高挂的灯笼,赵虎看得明白,那蜷缩在客栈墙角处的,正是白日的青衣小僮,靠着墙壁睡得正香,手中还紧紧握着一截绳,牵驴的绳。

可惜的是,另一头并没有驴。

赵虎近前,俯下身细看,那缰绳另一头破口甚是平展,显是有人剪断了缰绳顺手牵驴,可叹这小僮睡得太死,丢了家当都不自知。

“小兄弟,”赵虎晃那小僮肩膀,“怎么睡在这儿了?”

那小僮睡眼蒙眬,打着呵欠醒转。

如张龙所料,醒转之后先哭驴,哭了约莫一盏茶工夫,尔后抽抽噎噎、断断续续道出个中原委。

其实那小僮未曾说时,张龙心中已猜了个八九分,现下那小僮所言,只是印证了他心中所想罢了。

果然,那书生尚未归返,客栈老板只乐意跟钱对话而不愿意讲人情——当然,客栈老板跟这小僮也没什么人情可讲,于是乎将其扫地出门。

小僮哀哀哭个没完,张龙和赵虎面面相觑,长叹一口气,暂且将小僮领回开封府。

来寻展昭时,展昭正要睡下,只着白色里衣裤过来开门。张龙拣紧要处跟展昭说了一说,算是对展昭日间吩咐有个交代。

那小僮一直站在张龙背后,小脸糊得像个花猫。眼泪总算止住,悲戚之情不减,好几次又有抽噎的势头,还有一次鼻涕流将下来,哧溜一声又吸了回去。

展昭看着既觉心酸,又感好笑。

送走张龙,展昭没了睡意,在室内踱了一回,心下有了计较,穿上蓝衫抓起桌上巨阙,悄无声息自府中后院跃了出去,直奔东四道。

东四道其实勉强算是一条街铺,只是位置既偏离主街又远,白日里生意尚且寥寥,更遑论夜间了。两边商铺,这两年搬走了不少,剩下些许几家更不成气候,不到晚间便已关门落锁,到了夜半更加静得骇人。

展昭便在青石板铺就的道上来回走了几遭。张龙说得没错,的确没什么异样之处。

若我是那书生……

展昭放缓脚步,蹙眉细细思量:若我是那书生,温书困倦,来这东四道信步闲走……有什么人会出现?偷?贼?抢?盗?

不对,他轻轻摇头,一个身无长物财帛寡薄的书生而已,贼盗哪会对他生出兴趣?

百般思量不得解,展昭摇头苦笑,便欲回返。

走了没两步,忽地停下。

左首边,似乎有什么异样。

展昭缓缓转至左侧。

方才看时,左侧只是普通的商铺,黑魆魆的大门紧闭,普通的破落衰颓。

现下,却不见有商铺,突兀现出一条幽长的深巷,薄雾缭绕,巷子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往这边来。

展昭下意识握紧手中巨阙,凝神细看。

一顶双人抬的轻乘小轿,穿过那些浮沉的乳色雾气,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展昭面前。

抬轿的两人,一身下仆装扮,两人一般的目光呆滞、木然僵直,若非说二人有什么不同,那就是右首边那人年纪稍轻些,站立时背脊驼得厉害。

轿帘轻掀,下来一位年轻的女子。

那女子着一身白色罗裙,挽凤髻,两鬓的发松松散落,闲闲绾三两绢花,冰肌玉肤,细润如脂,铅丹其面,点染曲眉,端的是芳馨满体,瑰姿艳逸。

饶是展昭定力如斯,也不觉心荡神移,堪叹世间竟有如此美色。

“公子,”那女子低眉敛额,吐气如兰,“小女子歆慕公子丰神俊朗,暗自心折,不知能否邀公子移步一叙?”

这样的良辰,这样的美人,若搁了你,魂魄早飞了九天去,骨头酥麻软透,除了点头称是,眼睛都舍不得移开半分,哪还会问眼前玉人的来历缘故?

展昭忽地有些明白,那书生究竟去往何处了。

那女子面颊泛红,眉目流转之间,叫人不忍拂她之意。

“相请不如偶遇,”展昭微微一笑,“烦请姑娘前头带路。”


这巷子远比看起来的要幽深漫长,愈往里走便愈是云霭浓重,阴冷浸衣。那女子弃了软轿,与展昭并肩而行。

巷子很窄,触手是湿漉漉的巷壁,壁角是积年的暗绿色苔藓,周遭很静,偶尔会听到滴答的水声,还有展昭自己的脚步声。

是的,只有自己的脚步声。

那女子并那两个轿夫,走起路来落脚无声。有几次,展昭恍惚中觉得,只有自己一人在这条深不见底的巷中行走,不知为何而来,也不知要往何处去。

或者,自己是迷路了,不知道是迷失在哪个幽暗而古旧的梦里。似乎转过一个弯,就会有殷勤的店小二拎着茶壶迎上来,招呼一声:“客官喝茶。”而远处的绣楼上,凭栏而立的华服女子正用团扇遮了脸,欲语还休的眼波微转,便醉了楼下痴痴仰望的翩翩少年。

不知道过了多久,那女子停下脚步,向着展昭嫣然一笑:“到了。”

到了?

展昭抬起头,高处的匾额之上,“天香楼”三个朱漆篆字似真似幻,忽而近在眼前忽而远在云端,忽而遒劲有力忽而绵软无骨。展昭揉了揉眼睛,再去看时,那三个字似乎动了起来,一忽儿分开一忽儿又凑至一处,似在窃窃私语指指点点。

他记得清楚,开封城中,这许多街道巷陌,并无一家叫作“天香楼”的门面。

展昭觉得渐渐昏沉,头重得厉害,眼前的颜色也似乎泛着诡异的色泽,有香气盈于鼻端,那女子的纤纤玉手攀住他的肩,凑至他耳边低声道:“公子,你醉啦。”

语音靡软,吐气如兰,展昭低头,对上如水双眸。

那眸子,似蕴藏说不出的魔力,牵引他沉溺其中。

周遭渐渐喧嚣,轻歌曼舞,丝竹盈空,有人执着牙板,咿咿呀呀不知唱谁的艳词丽赋,门内传来呢喃绵软的女子娇嗔。忽地哎哟一声低呼,不知是谁倒翻了酒杯,那酒香慢慢溢开,愈溢愈满,愈满愈暖,通体竟是说不出的舒畅。

那女子扶住展昭,悄声道:“公子,梦蝶扶你进去啦。”

梦蝶,如此绮梦,艳异若蝶。

坐于厅堂,莺歌燕语,软香袭人,梦蝶偎依于展昭身侧,一杯杯劝他水酒。说来也怪,明知不该饮,酒到唇边,还是不由自主啜下。

“公子,”梦蝶清喉娇啭,“公子可喜欢梦蝶?”

喜欢?刹那间,展昭竟有片刻失神,喜欢她吗?似乎不是,如果不是,喜欢的是谁?

待要去想,头痛欲裂,低首看时,眼前的玉人腮晕潮红,羞娥凝绿,秋波流转,眸中尽是希冀之色。

“公子尚未回答梦蝶。”梦蝶含娇细语,“公子是否喜欢梦蝶?”

要怎生回答?

梦蝶的目光,柔情似水又灼热如火。展昭额上渗出细汗来,“喜欢”二字梗在喉间,是说还是不说?

进退维谷之间,身后忽地有人扑哧一笑,道:“展昭,你叫我好找,原来是叫梦蝶姐姐勾了魂儿。”

展昭浑身一震。

这声音,除了端木翠,再不作第二人想。


香风袭面,环佩叮当,明知来的是端木翠,整个人却似魇住了般,动弹不得、出声不得。恍惚间看见一身碧色罗衣的端木翠在身侧款款落座,眉眼间似笼了层纱,怎么看也看不真切。

“听妹妹的口气,跟这位公子竟是旧识?”梦蝶不动声色地为端木翠斟上一杯酒,“只可惜……”

“可惜什么?”端木翠粲然一笑。

“可惜天香楼不讲先来后到。”梦蝶眼底掠过几分自得,“他既是我带回来的,便是我的人……规矩使然,只能在这儿跟妹妹赔个不是了。”

“这样啊。”端木翠笑笑,“姐姐说得也不尽然,人确是你带回来的,可是能不能留得住,现下还很难说。”

梦蝶身形一滞,执壶的手便僵在半空之中。周遭诸人似也发现两人言语不对,俱都侧目而视。

“听妹妹的口气,似乎要和我抢?”

“不是似乎。”端木翠认真纠正梦蝶的语病,“是明摆着,明摆着要和你抢。”

梦蝶不语,良久摇头轻笑:“罢了,你是新来的,这次便不和你计较……妹妹醉了,赶紧回房休息是正经。”

没叫她“滚回房”,已经很是客气。

“我今晚没什么胃口,东西吃得少,酒更是半滴未沾。”端木翠不领情,“倒是姐姐你,对我的说辞推三阻四,你是喝多了,还是害怕了?”

梦蝶强按下心头怒气:“端木翠,我已给足你面子。”

“姐姐这话就更不知从何说起了。”端木翠故作讶异,“我的面子是自己挣的,从来都不是别人给的。”

梦蝶怒极,衣袂微颤,竟说不出话来。

“人我是带走了,”端木翠扶起展昭,冲着梦蝶嫣然一笑,“姐姐不高兴的话,尽可以来抢,我就在楼上,随时候驾。”语毕,似乎是故意气梦蝶,她颇为亲密地凑近展昭耳畔,柔声道:“展昭,我扶你回房……”

说到后来,面现娇羞之色,声音细不可闻。

周遭诸人只当端木翠是说了什么亲密之语,俱都会心而笑。梦蝶脸色煞白,恨恨看向端木翠,恨不得生啖其肉。

只有展昭,将端木翠的话听了个齐全。

端木翠说:“展昭,我扶你回房……回去再揭你的皮。”


梦蝶眼睁睁看着端木翠扶住展昭离开。

先是气,只觉腹内一团火,腾腾腾冒将起来,心肝肺肚肠,通通炙烤得难受,然后是手脚发颤,整个人都站不住,抖索着扶住桌沿坐下,不消抬头,她都知道周遭是什么样的目光。

跟红顶白、拜高踩低,素来就是天香楼的习气。

居然用抢的,居然来抢!怎么可以来抢!

刹那辰光,梦蝶转了无数个念头:她既抢走,我便上去再抢回来,还要在她脸上狠狠抽上一记方得解气。

不,不,怎么作如此想?这不是她梦蝶的作为。

绮如梦,丽胜蝶,梦蝶是什么人物,多少公子王孙一掷千金,只为博她红颜一笑。这世上的物,只要她喜欢,眼眉儿轻轻一扫,自有人争着呈上。这世上的男人,只消见了她的面,无不心心念念魂牵梦绕。只有他们追着她亦步亦趋,哪有她去倒追别人的道理?

任何时候,她姿态都端的好看,她高高在上,她矜持婉转,只听过蜜蜂逐花而走,哪有花儿逐蜂的道理?

她是天香楼最娇妍盛放的花,展昭没理由不喜欢她。

初时的盛怒渐渐消弭,梦蝶神色自若地端起方才为端木翠斟就的酒,一饮而尽。

“端木妹妹。”梦蝶缓缓抬起头来,手中兀自把玩饮空的酒杯。

端木翠停下脚步,回头看梦蝶。

“你喜欢展昭,硬要把他带走,做姐姐的也不好留他。”梦蝶粲然,“只是,他今晚若来找我,做姐姐的是接,还是不接?”

言下之意:人是被你强行带走的,可心还留在我这儿,瞅着空子,他还会回来。

端木翠笑笑:“不劳姐姐费心,我信他不会的。”

“不会吗?”梦蝶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故意说与端木翠听,“妹妹恐怕还不知道展昭已经中了我的‘迷梦’吧?端木妹妹,不消多时,他的眼里心里都是我,连他的梦里都只有我——只要他对我说出‘喜欢’二字……”

听到“迷梦”二字,端木翠的脸瞬间转作煞白,双唇紧咬,顿了片刻,一声不吭,扶住展昭便走。

“你当然不爱听。”梦蝶喃喃,“只要他对我说出‘喜欢’二字,他的魂魄就会认我做主人。端木翠,你不是喜欢抢吗,我倒要看看,届时你怎么来抢。”


推开门扇,端木翠的腿蓦地发软,再扶不住展昭,两人几乎是一并跌进门内去的。

肢体似乎再不听自己使唤,若搁了平时,怎么会摔倒?展昭苦笑,那梦蝶不知给自己用了什么毒,先是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现下更是连眼睛都睁不开了。

凝神听周遭动静,还好,端木翠似乎没有摔倒,只是,她倚着门栏坐了好久,才慢慢地起身关门。

落闩之后,端木翠低低唤了几声展昭,便伸手来探展昭鼻息。

展昭心中好笑,忽地有温热液体滴落脸颊,心中蓦地一紧:端木翠竟哭了。

再一细想,不觉得脊背发凉:她为什么哭?难道她连我的鼻息都探不到了?

正怔忪间,就听端木翠低声道:“展昭,我第一次见你,跟你说过什么?”

说过什么?

“我同你说,人间有法,鬼蜮有道,开封府掌世间礼法,细花流收人间鬼怪。收伏精怪本就是我做的事情,你为什么多管闲事?”

是啊,为什么多管闲事?他看见梦蝶之时,就知晓梦蝶必是妖孽,既是如此,为什么不即刻收手?

“你素来就是这样,能做的事要做,不能做的也要去做。展昭,你只是一介凡人,也只有一条命,为什么不好好珍惜自己?”

珍惜自己?这许多年,为天下,为百姓,为青天,为公理,为道义,多少次险象环生,多少次命悬一线,吓,早忘却了自己。

“展昭,你听得到我说话吗,你已经陷在‘迷梦’之中了吗?”

见展昭不答,端木翠一颗心如坠冰窖,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抽离了一般,怔怔瞧了展昭好久,缓缓俯下身子,在展昭额头轻轻吻了一吻。

九天之上,阴曹之内,人世之间,大罗神仙也好,妖魔鬼怪也罢,身入迷梦者,未尝见有得归。


展昭初时尚听得到端木翠说话,后来倦意袭来,明知不该睡,还是睡去,渐渐遁入黑甜之乡。

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许久都未曾睡得如此舒服了,四肢百骸都似得了喘息之机,懒懒地不肯动弹。鼻端是青草的芳香气息,脸颊痒痒的,似有什么在蹑爬。展昭并不睁眼,唇角却漾出一丝笑意,蓦地伸手去扑,睁眼看时,一只小不丁丁的促织正惊慌失措地四下乱撞。展昭玩心顿起,只把促织拢在手中不让它出去,过了好久才松开,那促织如逢大赦,扑扑晃晃地去了。

展昭这才懒懒舒了个懒腰,四下看时,却是在林中睡了个长长的午觉。日头已然西斜,阳光却仍有些刺目,伸手摸向腰间,还好,巨阙还在。

行走江湖,居然如此大意,大剌剌在林中睡了这许久——幸好没被过路的小贼牵了兵器摸了盘缠,否则,这脸可就丢大了。

展昭掸了掸如雪白衣,忽地回转头,向着林子深处嘬了个呼哨。果然,不多时,就听得马儿踢踏声响,踏雪似是等得不耐,只顾自己疾奔,越过展昭身侧,竟是停也不停。

展昭吃惊不小,道:“好家伙,连主子都不认了。”虽如此说,脚下却半分不慢,一个疾步赶上踏雪,翻身上马,踏雪嘶鸣一声,越发奔得快了。

策马出林,沿山道蜿蜒而下,极目四望,远山的轮廓渐弥于暮光之中,向下看时,偎依于山脚的湖泽如粼粼镜面,无穷无尽伸广开去。

饶是紧赶慢赶,行至山脚已是暮色四合。展昭跃下马来,牵着踏雪沿着水泽之侧缓步而行,近岸的芦荡随风摇曳,远处的湖心尚有晚归的渔舟,一盏风灯悬于舟首,明明灭灭如同萤光。

忽听得有人唤他:“展昭。”

心中一动,就听吱吱呀呀的摇桨击水之声自芦荡深处一路过来,回头看时,却是一艘黑魆魆的乌篷船。端木翠一手掌灯,一手掀开蔑篷的帷帘,眉目间尽是盈盈笑意。

展昭心中一喜,松开踏雪缰绳,一个箭步抢上船去,笑道:“你竟先到了。”

端木翠嘘了一声,回身指了指船篷之内。展昭心中会意,果噤声不再言语,探身向船内看时,见床上躺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鼻息绵长,睡得正香。

展昭笑着低声道:“你动作倒快,竟将卢生劫了出来……这样也好,这书生身子单薄,挨不得牢狱之苦。”

端木翠点点头,反手将帷帘掩上,示意展昭在船沿坐下,将风灯置于身侧,悄声道:“你呢,在淮阳城中可有收获?”

展昭点头:“已经找到药店的掌柜,证实当日是卢张氏而非卢生在他处买过砒霜……这卢张氏伙同奸夫害死夫君,却浑口胡言,买通了淮阳县令要将杀人之罪栽赃在小叔子卢生头上……若非我们无意中勘知此事,这卢生只怕要稀里糊涂掉了脑袋。”

端木翠道:“我自水路过来时,听人说开封府尹包大人不日会取道淮阳城入京。展昭,不如把这案宗交到包大人手上,包大人铁面无私明察秋毫,定会还卢生一个公道,将那奸夫淫妇绳之以法。”

展昭笑道:“我心下正是这么打算的。算起来包拯应该明后日就到,届时寻个便宜之处,将这案子细禀就是。”

端木翠忽地啊呀一声:“展昭,我自淮阳大狱将卢生劫出……你说包拯会不会问我劫狱之罪?”

展昭振臂舒了个懒腰,仰天躺倒于舱板之上。端木翠秀眉微蹙,伸手拉展昭衣袖道:“展昭,你倒是说呀,包拯若问我劫狱之罪,我该怎么办?”

展昭反手握住端木翠的手,笑道:“包黑子什么都好,就是太不通情理了些。按说劫狱也是为了救人,可是依他的执拗脾气,倒是有七分可能去问你的罪。这须不能怪他,官场之上自是比不得江湖之中率性恣意。届时救了卢生,我们便逃之夭夭去也,就算包拯要问你之罪,也是鞭长莫及。”

端木翠禁不住咯咯笑出声来,伸手去刮展昭鼻端道:“堂堂南侠,也是个不守法理之人。”

展昭偏头躲开,亦笑道:“不守法理之人多了,白玉堂、欧阳春,岂不都是如此?只消无愧侠义二字便是。”

端木翠低低嗯一声,亦在展昭身侧躺倒,先是点数空中星星,忽地偏头看展昭,柔声道:“展昭,此间事了,我们要去往何处?”

展昭道:“你也说是‘此间’事了,此间事了便去别处。天下这么大,拯危济困行侠仗义的事,便是做一辈子也做不完。”

端木翠却不出声,良久才喃喃道:“拯危济困行侠仗义……展昭,你会带上我一起吗?”

未及回答,她又道:“展昭,你会带上我一起吗?我也陪着你一辈子行侠仗义,你倦了我便与你说笑话听,你饿了我便做饭给你吃,不管是开心还是难过,我都与你一起,你喜欢吗?”

展昭心中一颤,抬眼看时,端木翠双颊微晕,敛了眼眉,说不出的女儿家娇羞情态。

见展昭不答,端木翠双唇紧咬,忽地抬起头,双眸亮如明星,低声道:“展昭,你喜欢吗?你……喜欢我吗?”

展昭只觉一阵难以言喻的怪异流转于胸,一时间竟空旷茫然起来,忽地想到,不对,端木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端木翠见展昭不答,不由心下发急,言语间带了三分不耐,道:“展昭,你倒是说呀,你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展昭仍是不答,眼前似乎有什么端倪若隐若现,只是抓之不住,一时间耳畔尽作金石冗杂相撞之声,颅内纷乱如搅,不觉以手扶额,痛呻有声。

端木翠再沉不住气,连声催促道:“展昭,你为什么不说话,你只消答一声喜欢,我这一辈子都会陪在你身边……”

电光石火之间,展昭灵台蓦地转于清明,猛地抬起头,厉声道:“你不是端木翠。”

端木翠一愣,双眸之中渐渐蒙上阴鸷之色,忽地森冷一笑,五官渐自扭曲,依稀便是梦蝶面貌。展昭待要看得仔细,忽觉身下一空,什么湖泽、乌篷船通通转作虚空,整个人直如一片飘萍,空落落坠向无穷无尽处。


不知过了多久,肩背实实触到地面,蓦地睁眼,竟是身处女子绣房之中。展昭忆起先时是端木翠扶他回房,勉力撑坐起上身,抬眼看时,只觉心中一突:面前肃立的女子,竟是梦蝶。

见展昭面有惊愕之色,梦蝶淡淡道:“你怕什么,你从迷梦之中得脱,我便寻到此处,候你醒来。”

展昭不语,四下看了看,沉声道:“端木翠呢?”

梦蝶冷笑一声,并不回答,直直盯视展昭良久,忽地俯下身子,嘶声道:“展昭,我有什么地方不好,你为什么不喜欢我?”

展昭一愣,偏过脸去避开梦蝶,站起身道:“梦蝶姑娘,喜欢与否,缘分使然,不可强求。”

梦蝶冷笑,双目之中透出狰狞之意来,道:“见过我的男人,没有不喜欢我的。展昭,凭什么你便是例外?”

展昭只觉匪夷所思,无奈摇头:“梦蝶姑娘,你似乎太过偏执了些。”

梦蝶双目暴起,面貌竟扭曲得异样丑陋,道:“展昭,你是否嫌弃我不够貌美?”

展昭见梦蝶执念如斯,心生不悦,却又有几分怜悯之意,顿了一顿才道:“展昭并非贪慕美色之人。”

梦蝶嗬嗬冷笑,语带讥讽道:“我先时还以为你是另有所爱,可是适才在迷梦之中,你还不是一样不喜欢端木翠?既然你并非心有所属,你怎么会不喜欢我?你定是嫌我不够貌美,是也不是?”

展昭听她胡搅蛮缠,不觉眉头皱起,不欲与她多话,谁知梦蝶忽地攫住展昭手臂,道:“跟我走。”


原来天香楼后院别有天地。

精雕细画的屋子,镂空的梨木花窗,室内不举灯火,一片漆黑暗沉。

端木翠轻轻掀开垂地的纱幕,角落里立着梳妆台,黑暗中看过去,周身墨一般黑,只镜面泛着些许暗光。

奇怪,端木翠抿了抿嘴唇,重又将纱幕放下。

老早便侦知东四道有异样妖孽,并不怎么放在心上,只是派了细花流门人暗暗查访。派出去的门人男女杂半,女弟子一无所获,悻悻回归,男弟子竟一个都未曾回返。

怪哉,要知道细花流门人,都是精魂附于人偶,就算遇到异状伤了肢体,精魂也会自然折返端木草庐,怎么会一去杳然,浑无消息?

终于按捺不住性子,亲自出马,终于发现东四道不起眼的一隅,竟通往妖孽之所。

略一思忖,心下有了计较,敛去上仙光华,尾随那些个外出诱男的女子,一路来到天香楼。

在楼外踯躅许久,正不明所以间,楼内的鸨母出门看见,脸上竟有些许怜悯之色:“姑娘是哪一方的游鬼,居然到了这里?”

居然以为她是游鬼吗?端木翠不动声色,给她来了个默许。

鸨母见端木翠容颜姣好,心下一动,便起了收纳的心思。

“虽说是个游鬼,”鸨母喃喃,“不过难得是个好模样儿……”

就此得以留下。

老实说,鬼蜮的声色场所,端木翠是无心去管的。都有欲望渴求,不能因为人家非人就歧视人家,禁止人家经营娱乐场所。

端木翠要管的是“越界”,如同她对佘公旦说的那样,做妖做人,都得“守本分”。

冷眼旁观几日,终于让她瞧出几分端倪。这天香楼中,游鬼女妓不在少数,倒也规规矩矩从无逾越,而以梦蝶为首的另一干女子,却是人而非鬼。那些在东四道诱惑阳世男子的,正是梦蝶诸女。

如此盘桓几日,竟无其他发现,明知个中必有蹊跷,居然查探不出。端木翠不由心下戒备,幕后若果有妖孽为怪,此妖道行,委实深不可测。

再然后,就是展昭出现。

念及展昭,端木翠难掩心下黯然。

展昭身陷迷梦之中,这一世怕是都无从折返。

迷梦,是另一个世界。

譬如黄粱一梦,那人在现实之中,只是个寥落不堪的穷书生,然而迷梦之中,诸多欲念得以成真,官拜卿相、妻美妾娇、奴仆环绕、令行禁止。你若让他挑,他会愿意长驻迷梦不复醒,还是醒转做他的穷书生?

换了你,现实之中劳碌营役苦闷困乏,迷梦之中要风得风唤雨得雨,你愿意回归现实,还是投身迷梦?

你认为迷梦是幻象吗?不,你当它是真,它便是真。

譬如庄子梦蝶,扑朔迷离,究竟是庄周梦作蝴蝶,还是蝴蝶梦为庄子?焉知你现下生活,不是另一个世界中你的一场迷梦?

而展昭,若能抛开加之于己的种种道义、责任,亦有自己向往的生活吧?以南侠之身而入公门,太多人嘲讽他为名利所诱甘当朝廷走狗,他虽然不争不辩,但或许,心里向往的还是仗剑快意江湖、鲜衣怒马天地。

正迷茫间,忽听得脚步杂沓往这边过来。端木翠一愣,三指屈伸,捏了个隐字诀,渐隐不复见。


梦蝶砰的一声推开门扇进屋,拿起案上的火折子,点起桌上烛台。

展昭撩起下袍,抬脚进来,四下环视。梦蝶冷冷道:“不用看了,端木翠不在这里。”

事实上,端木翠就在她身后,听梦蝶如此说,促狭之心顿起,待要想个法儿捉弄她一把,忽地一抬眼看到展昭,惊得呆立于当地。

半晌闭上眼睛,口中喃喃“幻象幻象”,复又睁开眼睛,见展昭朗眉星目,分明旧时模样,蓦地了然展昭是自迷梦当中折返,心中又惊又喜,明知展昭看不见听不到自己,仍是雀跃不已,几步赶至展昭身边,连连追问道:“展昭展昭,你怎么回来的?”

就听梦蝶道:“展昭,你等我一等,我必不会让你失望。”

说着执起灯烛,撩开纱幕,径自去了内室。

端木翠心下好奇,也顾不得展昭在侧,待要跟着进去,忽地心念一转,回身行至展昭身边,踮起脚尖冲着展昭颈间吹了一口气,待看到展昭悚然色变,得意之至,咯咯笑着去了。

进得内室,就看到梦蝶端坐于梳妆台之前,对着菱花铜镜急急敷粉描眉,只是手颤得厉害,好几次将眉画偏,又用绢帕重重揩去。口中喃喃道:“是你说凭借着美貌,便可拴住男人的心,可他眼里心里都没有我,是否我还不够美?”

说话间又重重往脸上涂擦香粉,手下力大,似乎要将一张面皮儿都搓将下来。端木翠心下骇然,心道,这女人真是失心疯了。

忽地心下生疑:她口口声声“是你说”,这个“你”又是谁?

正思忖间,梦蝶停了下来,凑近铜镜左右端详,喃喃道:“是了,我的眼睛不够清亮,得换一对才好。”说话间伸手探入眼眶,生生将一对目珠抠了出来。

可怜端木翠离得极近,看到这一幕时只觉一阵反胃。梦蝶伸手抽开小橱一格,从中掏出两颗目珠,重又塞于眼底,俄顷转了转眼珠,又用绢帕将眼底流出的血擦干,展颜一笑道:“这便好多了。”

言笑晏晏,竟似无事人一般。

直到此刻,端木翠才觉出是这梳妆台有异。

只是这梳妆台半分妖气都无,木讷讷立于当地,是当真蠢笨,还是大智若愚?

愣神间,梦蝶整装完毕,急急奔将出去,险些被纱幕绊倒:“展昭,我新整的容妆,你可还喜欢?”

展昭如何察觉不出梦蝶容颜有变,只觉脊背凉气冉冉而起,半晌强自定神,摇头道:“梦蝶姑娘,你为何执念如斯?”

一语既出,梦蝶满怀希冀的脸庞瞬间颓败,胭脂涂就的双唇竟也现出灰白之色来,颤声道:“你还是不喜欢,我还是得不了你欢心……是你说凭借美貌就能留住男人的心,为什么还是不行?”说到后来,声嘶力竭,仰天大笑,眼中不断落下泪来,喃喃道:“原来你一直都在骗我……什么美貌,全是骗人的东西……”说到后来,软软瘫倒在地,面上俱是幻灭凄绝之色。

与此同时,梳妆台的菱花镜面,忽地迸出一道细小裂缝,长不逾一指,方才迸出,旋即收愈。

端木翠鼻端蓦地嗅到妖异气息,一瞥眼看到镜面裂痕行将隐去,不遑多想,低斥一声:“去。”

掌心之内丝丝缕缕赤红色的三昧真火交缠而去,那裂痕收口受阻,撑得片刻,不敌三昧真火之力,裂缝便往周遭四散,蛛丝般蔓延开来。

端木翠只觉鼻端妖气大盛,心中大喜,催动念诀,三昧真火初时如丝如缕,继而如涓如流,紧接着如同火蛇出洞一般撞击镜面。那镜面渐渐里凹,就听毕剥一声,镜面哗然而倒。那火蛇得了出处,更往梳妆台深处钻伸而去,俄顷就听梳妆台腹内有闷雷般低吼之声,紧接着四下晃动,似要爆裂开来。

端木翠得意一笑,收了三昧真火,心道:看我不将你炸得四分五裂。

转头行了两步,忽听得背后炸雷般震响,不由暗叫糟糕:竟高估了这精怪,下了这许多猛料,眼见它是撑不住了,炸死了它事小,只展昭还在外间,不可带累于他。如此心念急转,忙脱下身上裙袍,就听轰然一声,气浪翻滚,端木翠被气浪掀翻出去,恰好跌落展昭身侧,觑准展昭所在,将那袍子张开出去。那裙袍将几人罩于身下,遮了个严严实实。

展昭见梦蝶哭得凄楚,本待宽慰于她,忽听得室内巨响,紧接着翻出一个女子来。那女子甫一着地便将外袍张起,说来也怪,那外袍竟如金钟罩一般胀实了开去。展昭识得是端木翠,心中一宽,道:“你果然在这里。”

就听隆隆翻炸之响不绝于耳,周遭更是灼热逼人,端木翠先去看梦蝶,待看到梦蝶的脸时,低低叹一声,道:“我果真未猜错。”

展昭闻言低头,委顿于地上的女子仍是先前装束,但眉目寡淡,容颜稀疏平常,不复先前的琼姿花貌。

展昭心中一凛,看向端木翠道:“她……她也是精怪吗?”

端木翠摇头道:“她算什么精怪,依附于精怪的可怜人罢了。”想想又觉后怕,倒是多亏了梦蝶,否则上天入地,都未必能找得出那精怪影踪。

展昭问她:“那精怪可怕得很吗?”

端木翠失笑:“我哪里看到它真身了,速速一把三昧真火喂它升天。亏得眼疾手快,待得它裂缝合上,我都不知该如何对付。”

梦蝶先时不语,听到此处,浑身一震,颤道:“你……你毁了那梳妆台?”

端木翠道:“怎么,你还舍不得?这梳妆台日日吸取你的娇妍寿元,终有一日害你油尽灯枯、血亏髓空。”

梦蝶惶然道:“你混说什么,是它许我如花美貌……”

“如花美貌?”端木翠冷笑连连,“这世上多少女子,为着仙姿玉貌,整日对着梳妆台傅粉施朱,离了半刻都觉惴惴不安,却从未有人想到,你对着它日日厮磨之时,它已于无声无息处吸取你的容颜韶华,拿走你的绮年玉貌,在你额上缀下纹络,返你一堆铅粉朱丹、胭脂眉黛,你却还当作宝贝一般珍视,真真好笑。”

梦蝶嘶声道:“你胡说,我本就样貌平凡,容颜老去是年岁使然,与梳妆台何干?”

端木翠忽地凑近梦蝶耳畔,冷冷道:“是吗?你发觉你自己愈来愈丑愈来愈老,哪一次不是在梳妆台前?你茫然无措甚至绝望自苦,却不知彼时彼刻,它正在镜中看着你笑……”

一席话说得梦蝶心底生凉,忽地想到:是了,我发觉自己不复往日娇颜,有哪一次不是在梳妆台前发觉的?

端木翠又道:“你以为是它赋予你如花美貌,哼,在我看来,它只不过是给了你一张铅朱假面而已。你觉得眼睛不够清亮,它便给你换了一对目珠;你觉得自己的脸不够俏丽,它也能给你再换一张面皮。说到底,它给你的都是假的,可是它要的都是真的。它要你真的血气娇妍,而你为了充盈血气,又去攫取阳世间男子的精魂。可笑你自己,还觉得这桩交易多么公平合算。”

梦蝶愈听愈是心如死灰,端木翠气她害展昭身陷迷梦,兀自不依不饶:“最可笑就是你这样的女子,自恃貌美为所欲为,忽一日遇到男子不受迷惑,你只会疑心自己不够美,单往容貌上寻出路。吓,依你这么想,那些样貌平常之人岂非不要活了,我还是头一遭见到你这种……”

展昭见梦蝶如遭雷噬的委顿模样,不觉起了怜悯之心,伸手拉了拉端木翠,示意她别再说了。端木翠瞪了展昭一眼,虽不情愿,还是住了口。

梦蝶沉默良久,低声开口:“我本是寻常人家女子,许了夫家之后只盼夫唱妇随举案齐眉,谁知道自从夫君纳得美妾……”

展昭喟然,已然猜到后续情状。

“初时还只是冷落于我,尔后听信妾侍谗言,竟要休了我……七出之条我犯了哪个,要受此侮辱……”

“那日对镜理容顾影自怜,梳妆台竟开口说话,言说可以予我绝世姿容,让世间男子都匍匐于我脚下……”

说到后来,声如蚊蚋,不复可闻。

端木翠叹了一口气,向展昭道:“她这般执拗,也不是没有好处……若不是她受不了你不对她动心,她也不会拉你来此处重整容妆。若不是她最后绝望怨愤,那梳妆台也不会有所感应迸出裂纹让我有机可乘……”

展昭疑道:“那梳妆台怎么会对梦蝶有所感应呢?”

“它吸取了梦蝶血气,梦蝶若有大悲大恸,它难免受到波及……不过我相信它应是吸取了太多女子的血气,虽然有所感应迸出了裂缝,但是愈合极快。我动手若是慢上一慢,就收服它不得了。”

展昭奇道:“既是精怪,缘何难于收服?”

端木翠叹道:“它是不同的,它身上半分妖气都无……也许……也许这些女子都是出自自愿,至死无悔,怨愤渴切之气太强,反遮了它的妖气吧……”

正唏嘘时,梦蝶忽地抬头看向端木翠:“端木姑娘,我还可以活多久?”

端木翠倒不瞒她,坦言道:“也就在一时三刻之间,你的血气被吸去太多,梳妆台既毁……”

梦蝶点点头,又看展昭道:“展昭,我想问你,在那迷梦之中,你是如何识破我的?”

展昭一愣,抬头看端木翠,大有踌躇之色。

端木翠知道这是不欲自己在场,心头有气,因想着,迷梦之中,梦蝶要展昭对她说出“喜欢”二字,也不知道使出什么勾引的手段,吓,自然是不方便对我讲的。嘴上却道:“有什么稀罕的,说与我听我也不要听。”

想着外头应该平复下来,恨恨瞪了展昭一眼,掀开袍裙出去,终是心有不甘,临走时狠狠踩了展昭一脚。

展昭不提防端木翠竟来了这么一手,脚上吃痛,当真哭笑不得。

梦蝶看在眼中,面上露出羡慕的神色来,轻声道:“这样看来,你二人却是极好的。只是那迷梦之中,你始终也不曾说出喜欢二字。”

展昭不答,良久才道:“你适才问我是如何识破你的……你在迷梦之中曾说会一辈子陪着我,你却不知道,端木,她不知道什么时候便会走,她是没有一辈子这么久的时间的。”

梦蝶笑道:“你当真是傻,难道你不知道迷梦当中,一切向往都会成真?你在迷梦之中仗剑江湖行走天下是何等畅快,只消你愿意,你就能过上这样的生活,而端木翠,也永远不会离开。”

展昭沉默许久,方才淡淡一笑:“抛下包大人、道义、职责的展昭,并不是我所认识的展昭,而情愿追随这样一个展昭的端木翠,亦不是我认识的端木翠。”


端木翠恨恨出了袍裙,方觉日光刺眼,赫然已是正午时分,鼻端尚有硫磺硝味蔓延,周遭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着一些痴傻男子,想来都是曾被诱入天香楼之人。命是捡回来了,惜乎精魂已去,也不知是喜是忧。

正愣神间,忽听有人喜气洋洋地叫她:“端木姐。”

听声音不只一人,抬头看时,果然是张龙、赵虎他们,正兴高采烈地往这边过来。未及端木翠开口,几人已经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开了。

“端木姐,你可见到展大哥?”

“展大哥平白便不见了,真真急坏了大人和公孙先生。”

“方才就听震天轰响,然后百姓奔走言说东四道出了变故,大人差我们过来看。吓,竟发现这么些失踪许久的人……”

“只是都呆呆傻傻的,好生奇怪……”

“端木姐,你怎生在这里?难不成是你在收妖?难怪如此阵仗,我就知道只要端木姐出手,端的不凡。”

几人叽里呱啦,端木翠连插一句嘴的机会都无。还是张龙眼尖,忽地看到远处张起的袍裙:“端木姐,那坟包模样的东西是什么?”

端木翠翻白眼:“你管它是什么,你展大哥在那儿上演倩女幽魂话别离的戏码,连我都被赶将出来,你们还是少凑趣为妙。”

“倩女幽魂?”几人面面相觑,咂舌不已。

正值这当口,一个尚显稚气的青衣小僮牵了个呆呆傻傻脊背驼得厉害的书生过来,扯了扯王朝衣角,期期艾艾地开口:“王朝大哥……”

王朝低头看时,咧嘴一乐:“可找到你家公子了,现下放心了吧……”

“公子是找到了,”小僮有几分忸怩,“要是还能找到驴,就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