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贝恩是一个战士。他所见过战争的恐怖几乎超出他所能忍受的程度。他曾眼看着城镇、要塞甚至是他自己的城市雷霆崖陷入火海。他既见证过用刀剑、火焰和拳脚进行的战争,也目睹过魔法的大战,深知法术带来的杀戮和钢铁同样真切和残忍。他曾高喊着下令进攻,也曾亲自用双手取人性命。
但这……
尽管在此前的战斗中有些建筑着了火,但现在的夜空却并非被吞噬房屋和血肉的橘红色火焰映亮的黑色天幕。相反,从城市中映射出一种紫色的光晕,就如洒在雪地上的月光一般美丽。而在这怡人的辉光之上,天空中正风云变化。七色虹彩的闪电如明亮的刺矛撕开了漆黑的天空。锯齿形的光痕在天幕各处移动变幻着,刚一消失又在别的地方再次出现。他们能够听到隆隆雷鸣与噼啪电响,仿佛就连世界的构造也被一次又一次地撕裂而后重合一般。天空中流动的绚丽光辉让贝恩不适时宜地想到了他在诺森德见过的北极光,他既惊惧而又震撼,心中充满了厌恶和反感。
那柔和的紫色光辉昭示着覆盖整个塞拉摩的一层奥术能量。那颗法力炸弹料想是由血精灵提供的——他们正在和其他认为加尔鲁什做得很对的人一同欢呼——它在整座城市的上空爆炸了,不只是伤害了它的市民和建筑,更彻底地毁灭了他们。贝恩见过太多的朋友和敌人死在奥术魔法的攻击之下,因此他对眼前所见除了愤怒之外别无他想。爆炸范围的人都从内部被吹散了,因为魔法改变和重组了他们体内的每一块血肉。那些建筑也被由内至外重塑了一次。这场爆炸如此的猛烈,贝恩知道每一个生物、每一片草叶、每一捧泥土都已经归于死寂,甚至比死亡更为糟糕。
而这可怕的魔法将会残留下去。贝恩并不熟悉魔法。他并不知道这些记录了加尔鲁什蓄意暴行的怪诞紫光还会在这座被屠戮的城市周围闪耀多久。但塞拉摩肯定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荒无人烟。
眼泪顺着他的脸颊流下,但他并没有将它们拭去。他站在一大群欢呼的部落当中,但当他环顾四周,却看到许多被那鬼魂般的奥术光辉映亮的脸庞上,有着和他一样震惊而反感的表情。大酋长到底怎么了,他不是曾经说过。“荣耀……不管战斗如何可怕,都决不能将它遗忘”?是谁把另一个兽人克罗姆加大王扔下悬崖摔死,就因为他往无辜的德鲁伊头上扔了一颗炸弹,把那里炸得只剩一个弹坑?两件事间诡异的相似性令贝恩感到痛彻骨髓。加尔鲁什曾经谴责这样的杀戮,现在却成了亲自动手的罪犯。
“胜利!”加尔鲁什站在海峡中的岛屿最高处尖声叫道。他高举起血吼,战斧锋利的刃口反射着紫色的光辉,映照着聚在一起的部落成员。“首先,我带给了你们一场光荣的战斗并且夺取了北方城堡。然后,我控制着你们的耐心,这样我们才能打一场更为荣耀的战斗——对抗联盟所能提供的最为杰出的士兵和头脑。你们中的每一个人现在都是在战场上的老兵,你们对抗过吉安娜·普劳德摩尔,对抗过罗宁、马库斯·乔纳森将军和珊蒂斯·羽月!而为了确保我们的胜利,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魔法使用者的眼皮底下抢走了一件奥术神器,它的强大能量摧毁了整座城市!”
他指着塞拉摩,就好像站在这里的人群中还有谁没注意到这次大灭绝一般。“这就是我们铸就的结果!看啊,这就是部落的荣耀!”
就没有人看见吗?贝恩完全无法理解。这么多人,太多的人欢欣鼓舞地看着那座死寂的城市,那里面堆满了以恐怖而痛苦的方式死去的尸体。他们因为自己被诱骗入一场攻打塞拉摩的战争而欢欣鼓舞,至于加尔鲁什,他从一开始就在谋划不靠牺牲部落的生命来赢得胜利。哪一种行为更让他鄙视,贝恩并不确定。
欢呼声震耳欲聋。加尔鲁什转过身来与贝恩目光相交。他们久久地对视着,贝恩并没有把目光移开。加尔鲁什的嘴角咧出一丝讥诮。他往地上唾了一口,然后大步离去了。那汹涌的欢呼声也随他而去。
然而,玛科洛克留了下来。接着,他开始笑了起来,起初缓慢而轻柔,后来却变成一阵癫狂的大笑。贝恩灵敏的双耳中充斥着这疯狂的笑声和那些为他人受难而欢呼的声音,以及在他想象中整座城市在灭顶之灾无情降临之前痛苦的哭喊声。
他再也忍无可忍,即使自己并不情愿,甚至根本不知内情,贝恩还是对自己参与其中深感厌恶。于是,牛头人大族长贝恩·血蹄捂着耳朵转身离去,在这温暖湿润的沼泽中寻找着能令自己宽下心来的景观。
对塞拉摩的废墟来说,黎明是残酷的。
没有了夜色的遮掩,这场彻底毁灭的痕迹一览无遗。火焰大多已经熄灭,烟柱依然袅袅上升。那些在夜晚放射出虹彩光辉的奥术异象表明了现实世界和空间维度都已经被爆炸撕裂。人们甚至能瞥见来自其他世界的景象。漂浮在空中的不仅是岩石和松落的土块,甚至还有建筑的残骸和武器的碎片。尸体在空中缓缓翻动着,像是浮在水里的怪诞人偶。电闪雷鸣的声音永不停息。
加尔格审视着这座城市,因为自己参与了这场战斗而骄傲地挺起胸膛。这场光荣的战斗一定已经被谱写成史诗。他听说有人对加尔鲁什的决定颇有微词——据说主要来自于牛头人和巨魔——但总的来说,加尔格自豪地看到,他手下的兽人们和他一样对战争的结果感到高兴。
当大酋长的信使乘着小艇来到鲜血与雷霆号的时候,加尔格船长在舰桥上等候着他。那个站在小艇当中,并开始攀爬绳梯的并不是一个普通的兽人,而是加尔鲁什帐下的库卡隆卫士之一。意识到这一点之后,加尔格的腰杆挺得更直了。
库卡隆卫士向他敬了一礼。“加尔格船长,”她说道。“我有两封信要在塞拉摩废墟迎来黎明的时刻交给你。”兽人们面面相觑,忍不住露出笑容。“一封是大酋长加尔鲁什给你的私人信件。另一封是给你的最新指示。你,船长,在部落征服卡利姆多的下一个阶段中负有关键的任务。”
加尔格高兴得两眼发光,但除了礼貌地一躬身之外,他没有作出更多的表示。“我为效忠大酋长和部落而生。”
“看来确实如此,而这样的忠诚不会受到忽视。我奉命等你读完命令之后,再带回你的答复。”
加尔格点点头,展开第二张卷轴。他的目光掠过那道简短的信息,然后就再也抑制不住高兴的心情。加尔鲁什不是个只会夸夸其谈的家伙。他兑现了摧毁塞拉摩的许诺,所用的方式如此戏剧又如此极端,令所有人、甚至他最为忠诚的追随者都为之震撼。现在停泊在塞拉摩港口的部落海军能够分散开来封锁这个大陆的每一个地方。敌人的增援不只送不到塞拉摩——也送不到洛达内尔、羽月要塞、鲁瑟兰村,或是秘蓝岛。
加尔格的第一站就是羽月要塞。而他还要派出最快的信使向奥格瑞玛通报,部落获得了超乎想象的大胜,城里将为加尔鲁什的凯旋准备一场有史以来最为盛大的庆典。
加尔格裹起卷轴自信地说道。“告诉我们的大酋长,他的命令非常清楚,舰队会立刻奉命起航。而我确信的是,当我把消息送回奥格瑞玛之后,他就算在这儿也能听到欢呼的声音。”
吉安娜恢复神志之后的第一个感觉就是痛苦,尽管她完全不记得自己为何受此重创。每一滴血液、每一条肌肉和神经、每一寸皮肤都像是被冰冷的火焰灼烧着。她仍然紧闭着双眼,低声呻吟着动了动身子,却因痛苦的剧增倒抽了一口冷气。就连呼吸也疼痛难忍,而她从唇边吐出的气息似乎异样的寒冷。
她睁开双眼眨了一眨,然后坐起身来。她拂去脸上的沙土,咬紧牙关强忍痛苦,努力回想着。发生了一些……一些难以言述的可怕事情。一时间,她意识到自己根本不愿回想起来。
一阵突来的轻风将她的长发吹到了面前。她本能地伸手想把它拂到后面。可就在这时,她突然一僵,凝视着夹在她指间的发绺。
吉安娜的头发向来都是金色。“阳光的色泽,”当她还是孩童的时候,她父亲就这么说过。
而现在它是月光的颜色。
她已经站到了回忆的边缘,突然间又不顾一切想要忘却,接着她猛然想了起来。
我的家园……我的人民……
吉安娜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她的身子猛烈地颤抖着。那些曾陪伴着她的人哪也看不到。她孑然一身……强自镇定看着眼前的一切。
她环顾四周。天穹倾圮。时值上午,但吉安娜却透过裂缝看到了群星。奥术异象时隐时现。在她饱噙泪水的眼中,那颜色就像是撕裂的伤口和丑陋的淤肿,在那座令人骄傲的城市废墟上空嘲弄地舞动着。
一个阴影朝她扑了过来。她眩晕欲呕,无法将目光从这恐怖的一幕上移开,也毫不关心会有什么东西落在她的身边。一个声音使她从恍惚中惊醒过来。
“吉安娜?”
这个疲惫的声音中带着伤痛、焦虑和激动。他跑了过来,她能听到他的靴子踩在沙土中吱嘎作响。
她转身对着卡雷克。透过眼中的泪水,她看到他一手捂着腰间,尽管那里并没有血迹。他脸上苍白筋疲力尽,但仍有气力朝她一瘸一拐地跑来。当跑过来的时候,他的脸上流露出对她外貌改变的反应。而她注意到了这一点。
她双腿一软,而他正来得及伸过手来将她搂在怀里。她把脸埋在他的颈弯里,双手不由自主地伸了过去紧紧地攥住他。他也紧紧抱住她,一只手放在她脑后,脸颊贴着她如今雪白的长发。无言良久,他们彼此相依,吉安娜感觉到一阵默默的宽慰。
“没了。”她嘀咕着说道。刺耳的声音中带着痛苦与震惊。“都没了。所有人,所有东西——我们战斗得如此努力、如此英勇,我们赢得了胜利,卡雷克,我们赢了……”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他不打算用言语来安慰她。没有任何言语能够安慰的了,而她很高兴他明白这一点。
“我的国家——所有的将军们……烈拳、提拉萨兰、奥布里、罗宁,仁慈的圣光啊,罗宁。为什么他要这么做,卡雷克?为什么他要救我?我才是那个应该为此负责的人!”
现在卡雷克终于开口了,他退后几步热切地望着她。“不,”他提高声音坚定地说道。“不,吉安娜,这不是你的错。你怎么能责怪你自己呢。要说谁有错的话,那就是我——是我的龙群,都怪我们一开始就让那个该死的聚焦之虹被偷走了。那场爆炸——你无力抗衡。任何人都不能。那颗法力炸弹是由聚焦之虹充能的。我比大多数人离得都远,而它的威力仍然将我远远抛入海中。你根本无能为力——谁也不可能做得了什么。”
他们站在一起,她双手挽着他一只强健的手臂,好似救命稻草一样紧紧握住。也许它确实就是。即便如此,她还是意识到自己必须做些什么。
“我得回去。”她沙哑着声音说道。“有些人……可能还活着。我或许还能做些什么。”
他瞪大了蓝色双眸。“吉安娜,不,求你了。这不安全。”
“安全?”她一下子爆发了,推开他的手臂往后退去。“安全?你和我说什么安全,卡雷克?这是——曾经是——我的国家。他们是我的人民。去看看还能做些什么是我的责任!”
“吉安娜。”卡雷克边说边恳求似的向她走过来。“那地方沾满了奥术能量。你死里逃生了,但那场爆炸已经——”
“是的。”她厉声说道,内心的痛楚远甚于身体的痛苦。“它已经对我产生了什么影响,卡雷克?”
他犹豫了片刻,然后非常镇定地说道。“你的头发变成了白色,只剩下一缕金发。你的眼睛……也同样闪着白光。”
吉安娜内心酸楚地看着他。如果爆炸的效果从表面上看已经如此明显,看不到的影响还会有什么呢?她伸手紧紧按了一会心口,好像这样就能把肆虐的痛楚挤出去一样。
卡雷克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想做些什么,想要付诸行动。但我们还有别的事情可做。那里已经没有幸存者了,吉安娜。你所能做的只是冒险进一步伤害自己。我们可以稍后一起回去,等安全的时候,而——”
“不是我们,卡雷克。”她苦涩地说道。他英俊的脸上露出受伤的表情,这令她更为心痛了,但现在她欢迎这样的心痛。这很痛苦,而只有她自己的痛苦才能舒缓独活的剧痛。前来塞拉摩帮助她的人全都死了,而她一个人活下来了。这感觉很好,以一种艰难而残酷的方式净化自己。“只有我,我的决定,和我对那些尸体的责任会回到那里。我会去看看我到底还能做些什么,是否还能挽救哪怕一条性命。而我要独自回去,就像我一直以来所做的那样。别跟来。”
她迅速施展了一个传送法术。她听到他在身后呼喊着她的名字,却不让自己流下一滴眼泪。
这些强忍的泪水令她倍感伤痛。
吉安娜原以为她已经对将要看到的情景做好了心理准备。她错了。任何神志正常的头脑都不可能对法力炸弹在塞拉摩造成的破坏做好心理准备。
她注意到第一样东西就是魔法塔——或者说,它的遗址。那座漂亮的白色石砌建筑里曾有她包罗万象的图书馆和舒适的会客厅,现在全都没了。在它原来的位置上只有一个冒烟的大坑,这让她恐惧地回想起仍然留在希尔斯布莱德丘陵上的那个巨坑。不同的是,那个坑是一座城市拔地而起开赴战场的遗迹,这个却是罗宁绝望之下想要阻止灾难的结果,为此他付出了自己的生命。
她被死亡所环绕,被它所淹没,被它所压倒。死亡存在于成排残破不堪的建筑当中。死亡存在于她脚下的泥土当中,存在于她头顶上混乱而怪诞的天空当中。而最重要的是,死亡存在于那些保持着生前位置的尸体当中。
治疗者们瘫倒在地,手臂中还揽着伤员。骑手和马匹仍然和先前一样挨在一起。死去的士兵们武器尚未出鞘,这场袭击来得如此突然,又是如此不可避免。吉安娜梦游一般小心地走在自己被毁灭的世界之中,身边的空气中不断发出噼啪声、嘶嘶声和嗡嗡声,令她的白发无风自扬。
吉安娜以一种奇怪的冷静注意到了法力炸弹所造成的一件怪事。这里有一把梳子,那里有一支断臂,巨坑的边缘附近散落着一本书的几篇残页。她不由自主地想要把它们捡起来。其中一页纸被炸弹改变得如此彻底,她的手刚一触到便化为碎片。在军械库旁边,一名士兵倒在鲜红的血泊中……三步之外,另一名士兵漂浮在与吉安娜视线相平的高度,凝成小球的紫色液体从他铠甲的一道裂缝中往上飘起。
她的脚踩到了某个柔软的东西,于是她迅速往后一跳低头看去。那是一只老鼠,浑身闪着紫色的光辉,嘴里还叼着一块完全正常的奶酪。她的脑海中回想起卡雷克关于谁也不可能在这场爆炸中幸存的警告。就连老鼠也不能,看来……
她摇了摇头。不。不,一定有人活了下来……它不可能杀死所有人,所有东西。她带着冷酷的坚决继续前进,在断壁残垣边停下脚步倾听,希望在这破碎天穹发出的嗡嗡声与噼啪声中听到呼救的声音。她发现蓓恩倒在一个被她一击杀死的兽人身上。吉安娜在这位女战士的面前跪了下来,伸手梳理着她暗蓝色的长发,然后倒抽了一口冷气。她的发辫就像玻璃丝一样碎裂了。蓓恩临死仍是手握长剑,脸上带着熟悉的严厉表情。她虽死犹生,保卫着吉安娜和塞拉摩。
痛苦因恐惧而增强,就像一只从沉睡中复苏的肢体般开始继续活动。吉安娜将它强压了下去,继续前进。这里是亲爱的奥布里,还有马库斯·乔纳森、提拉萨兰和两位矮人。在一座残破的房顶上躺着艾登中尉的尸体,他闪亮的铠甲被爆炸变成了暗紫色。
突然间,吉安娜的头脑清醒起来,她恢复了理性,恢复了自我。
你必须停下来。卡雷克说的对。离开这里,吉安娜。你的所见已经说明无人生还。趁着为时未晚,赶快离开。
但她不能离去。她已经找到了蓓恩,她还得找到其他人。特沃什和她做了这么久的朋友——他在哪里?还有卫兵拜伦,牧师艾伦·布莱特和坚持要留下来的旅店老板詹妮——他们都在哪里?还有——
有什么东西吸引了吉安娜的目光,那个形状最初看上去像个孩子。孩子们全都被疏散到了安全的地方。是谁——
接下来她明白了。
吉安娜站在那里,几乎难以呼吸,她想移开目光却又无法做到。她缓慢而痉挛地移动着脚步,几乎是不由自主来到那具尸体面前。
金迪面朝下地躺在自己的血泊中。粉红色的头发被染成鲜红粘结在一起,吉安娜意识到她想给金迪洗个热水浴,帮她擦干净身体,换上一件新袍子——
她跪倒在地,伸手按住侏儒女孩的肩膀,想要把她翻过身来。金迪的身体碎裂成了闪亮的紫色粉末。
吉安娜尖叫起来。
她极度恐惧地尖叫着,疯狂地想要把那一堆晶莹的粉末收拢起来,那是一位聪明活泼的年轻女孩所残留的一切了。她尖叫着,带着失落,带着悲伤,带着内疚,还有最重要的是,带着愤怒。
对部落的愤怒。对加尔鲁什·地狱咆哮的愤怒,对他手下人的愤怒。对贝恩·血蹄的愤怒,他虽然警告过她,却坐视这种事情的发生。或许本来就知道将会发生这种事情。她的尖叫变成了痛苦而沙哑的呜咽,撕扯着她的喉咙。她捧起一把紫色的沙粒,想要把金迪紧紧握住,而这些沙粒却从她的指缝间流淌下来,令她哭得更厉害了。
这不是战争。这甚至算不得屠杀。这是种族绝灭,而行凶者却安坐远处。这是吉安娜所能想象的最野蛮也最懦弱的杀戮方式。
死寂的大地有一道闪光,像是某种信号。她盯着它看了一会,然后缓慢而摇晃地站起身来。她像喝醉了酒一样朝那道奇怪的闪光蹒跚走去。
那片镀银的玻璃和她的手掌差不多大。她将它捡了起来。她脑中一片混沌,起初竟没有意识到自己眼前是什么东西,接着痛楚再次袭来。这么多的回忆——安度因和她交谈时的活泼面容。瓦里安带着疤痕的脸。当她使用这面镜子的时候,卡雷克站在视野之外的角落里。罗宁——
她的余光捕捉到一些移动的身影,于是立刻转身看去,不顾理智地希望也许还有人幸存下来。
他们身材魁梧,身披甲胄,有着绿色的皮肤。他们至少有二十五人,或许超过三十个,全都是兽人。他们在残垣断壁间游荡着,其中一人把什么东西丢进一个口袋里,又向其他人说了些什么。兽人刺耳的笑声盖过了四周永不停息的爆裂声。
吉安娜紧攥双拳,其中一只手里还抓着那破镜的残片。锋利的边缘划破了她的手指和掌心,但她只是隐约地意识到手上的伤痛。
片刻之后,其中一人注意到她站在这场毁灭的中心。他咧开绿色的厚嘴唇,呲着黄色獠牙笑了起来,然后碰了碰身边的一名同伴。其中块头最大盔甲也最精良的一个兽人——显然他是这支斥侯小队的头目,懦弱的加尔鲁什无疑派他们来确认所有人全都死绝——他哼了一声,然后用口音浓重的通用语说道。
“小女人。不知你咋活下来咧。但是我们纠正错误。”
他们全都拔出了武器——战斧、阔剑、匕首,黯淡的锋刃上全都淬过毒药。吉安娜感觉自己的嘴唇也露出一丝冷笑。他们靠的更近了,起初对她意料之外的反应有些迷惑,接着他们的头目开始笑了起来。
“我们将干掉吉安娜·普劳德摩尔!”他说道。
“把她的头带给大酋长加尔鲁什!”另一个兽人说道。
加尔鲁什。
吉安娜根本不屑于回答。她丢下镜片,举起双手。法力炸弹的残留效果增强了这股奥术能量的威力,他们全都被狠狠击中,蹒跚退后,感到既震惊又虚弱。其中一个攥着匕首的兽人颤抖着手指丢下了刀子,她好不容易才能保持住平衡。而更强壮的兽人则恢复过来,再度挥舞着武器,加快步伐想要拉近距离。
吉安娜冷冷一笑。兽人们全都被冻结在半途中,他们的小腿被冰块禁锢。吉安娜的手指凌空舞动着编织出一个法术,凭空召唤出火焰的力量,将一个劈啪作响的巨大火球扔到了他们中间。由于先前奥术冲击的削弱,六个兽人当场毙命,在被火焰活活烧死的过程中发出痛苦的尖叫。另外十个被严重烧伤,因剧烈的疼痛而抽搐倒地。他们也活不了多久了。法术的效果消失了,剩下的兽人继续前进,但这一次却更为谨慎。
一道刺骨的旋风包围了他们。他们举步维艰如入泥潭。吉安娜又向其中四个兽人逐个射出火球。他们立刻倒了下去。又是一次奥术冲击,吉安娜感觉简直毫不费力,更多的兽人被杀死了。
还剩下十个。六个在垂死挣扎,四个基本没有受伤。她的指间再一次迸发出火焰,十个兽人全都倒了下去。而她释放出另一波奥术能量的冲击。
当她最终放下双手,被汗水濡湿的绺绺白发贴在脸上,他们全都不再动弹。除了一人之外。他的胸膛随着呼吸急促地起伏着,浑身抽搐,不住战栗。
吉安娜弯腰捡起那块镜片。她并没有看它。她从尸体上走了过来,来到唯一的幸存者身边,心中缓慢而坚定地涌起一阵冰冷的快意。
他连连咳嗽,黑红的血液从长着獠牙的口中喷出。他的大部分身体都被烧伤,熔化的板甲灼进了他的皮肤。这一定极其痛苦吧,吉安娜默想道。
很好。
她朝那兽人俯下身去,让自己的脸凑近他的脸,直到能闻出他喘息时恶臭的呼气。他仰视着她,圆瞪的小眼珠里满是恐惧。对吉安娜·普劳德摩尔,那个兽人之友,那个外交家的恐惧。
“你的一族都是卑鄙的懦夫。”她嘶嘶地说道。“你们不过是一群疯狗,应当被杀死的疯狗。你们唾弃怜悯?那你们就得不到怜悯。你们想要屠杀?加尔鲁什将会看到他永远无法想象的尸山血海。”
接着,她发出一声凶残的叫喊,将破碎的镜片刺进了兽人护喉与肩甲间的缝隙。鲜血喷了出来,沾满了她的手,溅上了她的脸颊。
垂死的兽人想要滚动身体,但她用双手稳住他的脑袋,强迫他在生命不断逝去的时候看着她。当他最终不再动弹,她站起身来,任由那片破镜上的碎玻璃插在兽人的喉头。
吉安娜继续冷酷地巡视着部落在塞拉摩留下的痕迹。她看到的每一样事物都令她心中冰冷的怒火更为炽烈。码头被彻底摧毁了。奇怪的是,在这里看着那些残骸,感觉比在大坑附近更为舒服,那里——
她眨了眨眼睛。尽管并不情愿,但她必须这么做。她转身走回魔法塔所在的遗址。她感到微微刺痛,这代表了奥术能量正在变强。整座城市都浸没在残留的奥术能量当中,但她意识到自己正在走向这场灾难的源头。她的心跳加速,脚步加快。她闭上双眼,然后又重新睁开。她不想往那大坑中看去,但她知道自己必须这么做。
它看起来既朴实又可爱——一个闪亮的紫色宝珠,不断脉动出阵阵奥术能量。它看起来很是脆弱,却能在一场将整座城市化为灰烬的爆炸中幸存,外壳上不留一道划痕。
卡雷苟斯并没有夸大这件法宝的威力——或者说,她心头涌起一阵新的悲哀,当它落到错误的手中所能引发的暴力。她能感觉到来自这件法宝的能量如若有形一般冲击着她。她的头发直竖起来,眼睛一时也有些发眩,接着她调整了过来,同时意识自己双眸的辉光比先前更为明亮了。她果断地开始往下爬进那个大坑当中。四处看不到罗宁的遗体。看来他成功地将炸弹直接拉到了自己身边。罗宁所遗留下来的只有两个孩子,一位悲伤的寡妇——如果温蕾萨离得够远,因而在爆炸中幸存的话——以及有关于他的记忆。想到这里,吉安娜感觉口中一阵苦涩。他是为救她而死的。她不能让他就这么白白死去。
她来到了坑底。聚焦之虹至少有两个她那么大,而且肯定很重。她此刻能将它与自己一同传送到别的地方藏匿起来,但最紧迫的事情是如何让卡雷苟斯发现不了。她几乎立刻想到了解决之道。卡雷克已经开始熟悉她了,开始关心她了。吉安娜弯下腰去,将她的手放在那件神器之上,感觉到一条微弱的能量线。她冷酷地计算着,用自己最深层面的自我意识来保护这件法宝,谨记着她最强大的力量和最致命的弱点。当他想要找到聚焦之虹的时候,他却只能感应到她。她将利用卡雷克对她的感情来愚弄他。身为塞拉摩的统治者和唯一的幸存者,吉安娜·普劳德摩尔要把聚焦之虹据为己有。
部落想要战争。他们不惜用尽一切奇技淫巧也要消灭敌人。
如果他们想要战争,吉安娜就会给他们带来战争。
乐意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