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蛟龙索 六
对公蛎的水性来说,这点溪流并不算什么,只是有的深不见底,有的却狭窄湍急,而旁边的石片薄得如同刀锋,公蛎需小心地顺着水流的走向摆动身体,才能安全通过。
原来避水珏所谓的“避水”,并非是寻常的流水,而是指能够避开那些凶险的水状物。公蛎回想起当日在福寿街的棺材阵中,自己能在流沙之中游动自如,原来也是避水珏的功效。
溪流长而阴暗,方向多变如同迷宫。公蛎先还勉强记着方位,大致数着左拐几次、右行多长,但到了最后已经乱了,只觉得晕头转向,恶心干呕,恨不得折返回去;心神一乱,更显烦躁,只觉得这条奇怪的暗溪仿佛永远也走不到头一般。
足足有一个多时辰,溪流终于来到一个广阔的空间。公蛎爬上岸,缓了一阵,抬头一看,顿时呆了。
兜了一圈,竟然又回来了。仍是刚才的狭长山洞,连红水暗溪的走向都一模一样:石壁上长着稀疏的白茅,凸起的山梁后面一灯如豆。
公蛎简直难以置信,远远看见拐子明蜷缩在地上,蒙上了脸正在熟睡,冲过去推他道:“喂,醒醒!”
公蛎一触到他的衣服,便已经发现不对头了。拐子明穿的是用白茅自制的衣服,粗糙不堪,而此人衣服光滑细腻,却是上等的白色绸缎。
那人一动不动。公蛎跳开,首先朝石缝里望去。石缝仍在,却不见拐子明的踪迹,连那些衣服、冥虾、石头罐什么的都不见了。
石壁上,也没有蛟龙索楔入留下的痕迹。
公蛎屏住呼吸,将整个山洞巡视了一遍,拐子明的确不在,山洞里甚至没有留下任何他曾经在此生活过的痕迹。不过与刚才山洞不同的是,这个山洞上方,挂着一些薄薄的帐幔一样的东西,如同织得过于厚实的蛛网。
显然,这个山洞并非刚才的山洞,但两个山洞却一模一样。
果然是八卦瓠。
公蛎有些沮丧,重新来到白衣人跟前,小心地将他的头巾扯了下来。
一看到他的脸,公蛎几乎激动地跳起来——地面上昏迷不醒的不是别人,竟然是江源!
公蛎连忙施救。但情况很是不妙,他面如金纸,呼吸微弱,公蛎除了掐人中,并不懂其他的施救办法,折腾了多时,江源仍然昏迷不醒。
公蛎束手无策,忽然想起石缝之中有寻常的淡水,便进去将头巾浸湿,再拿出来讲水拧入江源的口中。此举果然见效,江源喝了几次水,终于苏醒。
他看了公蛎一眼,却未表示惊奇,微微笑道:“你来啦。”
公蛎鼻子一酸,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江源道:“我来找你。”
公蛎忽然有些警惕,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江源以手撑地,慢慢坐了起来,苦笑道:“我在西市苗圃看到你,正要上前打招呼,却见你上了马车,便跟着你过来,谁知走到这里,脚下一空,便掉了下来。”
公蛎见他受到红水之毒侵蚀,忽然想起随身带的冥虾,忙拿了出来,道:“这个冥虾,可能能够缓解红水之毒,你且试试。”
江源毫不犹豫吃了下去,闭目养了一会儿神,睁开眼微笑道:“确实好些了。”
公蛎欲要问问那日八卦瓠之后江源怎么样了,却不知如何跟他解释自己同隆公犁是同一个人,正在犹豫,江源却道:“那日毕公子带了你回忘尘阁,我这才知道原来你同隆公子是一个人。难怪我觉得亲切。”
公蛎有些尴尬,道:“实在对不住,愚兄不是有意隐瞒,而是不知被弄了个双面俑来,导致容貌大变。”
江源哈哈大笑,不过只笑了几声,便上气不接下气:“这样才好玩。”
公蛎扶他坐了起来。江源张望了一番,道:“这是哪里?”
公蛎沮丧道:“我也不知道。”见江源手脚无力,道:“我背你出去。”
江源也不推辞,只是问道:“从何处出去?”公蛎道:“顺着暗溪。”
江源惊异道:“你从暗溪过来的?”
公蛎点点头。江源道:“这个溪水,应该是上古时候引入的红水,无论什么东西,只要沾到,便被腐蚀。”江源身上衣服有数十处拇指大小的破洞,俨然如火烛烧了一般。
公蛎想了想,还是将刚才的经历简单说了下,并拿出避水珏给江源看:“我水性一直不错,所以到底是不是这个东西的功效,还说不上。”
江源只看了一眼,笑道:“甚好,我还以为要死在这里了。”
公蛎在这里碰到江源,满心欢喜,可是这两个月来遭遇巨大变故,整个人已经沉稳许多,只简短问道:“你外公的病怎么样了?”
江源神色一黯,道:“越发严重了,所以这些日子我也没顾上去忘尘阁中看你。”
公蛎挤出一丝笑容,道:“愿老人家安好。”
江源看了看空荡荡的石缝,道:“此处凶险,我觉得不太对劲,还是赶紧离开为好。”
公蛎蹲下身来,道:“我背你离开。”话音未落,忽然衣服下摆一紧,低头一看,地面上一条白茅挂住了衣襟。
公蛎伸手拿开,江源忽然大喝一声:“快走!”飞起一脚,将公蛎踹入红水暗溪之中。
公蛎脑袋撞在石头上,一阵发懵,只觉得耳朵里满是轻微的沙沙声,眼前冒的不是金星,而是横七竖八的白色藤蔓,以为撞晕了头,茫然道:“江兄弟,怎么了?”
倏的一声,一条白茅忽然出现在公蛎的面前,径直往公蛎的嘴巴里钻,上面细细的绒毛根根竖起,犹如银针。
公蛎吓得连忙闭嘴。抬头一看,原来不知何时,山洞里的白茅密密麻麻,犹如蛛网,而且还在飞快生长,发出沙沙的拔节声。
江源一掌打开面前的一条白茅,叫道:“你还不快走!快走啊!”他拼尽全力,猛地跳起,脱了上衣挥舞着,白茅们被吸引,如同虫子一般扭动着冲向江源。
公蛎手足无措。江源已经被白茅包围,只看到一团白影子,忽然见江源从白茅丛中跃起,深深地看了公蛎一眼,道:“帮我……找医病的良方!”随即被一条白茅勾住脖子拖了下去。
他说得简单,但公蛎一下子变聪明了——他放心不下外公,交代公蛎帮忙。
公蛎语无伦次,叫道:“不要,不要……”一根白茅循声而来,往公蛎的嘴巴里钻,被公蛎一口咬掉。
江源已经说不出话来,他被数十条白茅缠绕着,正一边踢打一边翻滚,而那些白茅如同活物,扭动着寻找机会攻击他的面部、背部。
公蛎一股热血上涌,吼叫着跳出红水朝江源奔去,无数白茅扭成一团风一样跟随着公蛎。
若是公蛎能够看到自己的样子,定然会吓得一跳。他的双眼变成了幽暗的烟雾蓝色,额头隐隐发出红光,身上鳞甲凸起,发出青色的光芒,而长长的指甲如钢铁般坚硬;头顶之上,一个巨蛇蛇头,灵活地朝着追赶过来的白茅吐着分叉的舌头。
白茅们纷纷躲避,但更多地扑往在地上翻滚的江源。
实际上,江源手腕脚腕被缠住,连脸部都已经被白茅覆盖,所谓的翻滚只剩下一左一右的扭动。公蛎扑了上去,利爪挥动,将白茅根根扯断。
一根粗大的白茅试探着攻击公蛎的背部,被蛇头一口咬下。公蛎浑然不觉,闯入白茅丛中,将江源抱起。
江源已经几近昏迷。白茅如同疯了一般,扭成一股朝公蛎脸面扑来。
公蛎站得绷直,脸上宛如罩了一层寒霜,他想也不想,一掌朝着白茅呼了过去。
手心一道红光腾起,白茅燃烧了起来,噼里啪啦地发出如同毛发焦煳的腥臭气味。公蛎哈哈大笑,一掌接着一掌地推出,白茅们惊慌失措,扭成一团。
山洞之中,火光弥漫,烟雾缭绕,但公蛎却比之前看得更为清楚。山洞之中那道山梁的伪装褪去,变成一个巨大的树木根茎,灰白色的树皮同山石融为一体。
公蛎一手揽着江源,咬牙切齿道:“我绝不会,再眼睁睁看着我的朋友,死在我面前。”他扑上前,一爪下去,将树皮扯下大半边来。
那些正在燃烧的、扭动的、挣扎的白茅们,如同接到了命令,停滞在原地,接着“嗖”地一声缩了回去,重新变回原来根须状的样子。
头顶之上,几缕“帐幔”飘落下来,却是已经被侵蚀风化的人皮。
公蛎将江源放在地上,他的手指咔咔作响,发出刺耳的声音,亮晶晶的眼睛尖利得如同夜间的饿狼。
白茅们低伏了下来,仿佛求饶。公蛎狞笑起来,毫不犹豫挥手劈了下去。
树干被劈下三分之一来,渗出红色的汁液,如同鲜血。白茅们成批死去,很快枯萎,暗溪之中的红水如同沸腾了一般,汩汩地翻滚着,冒出一阵阵气雾。公蛎只觉得胸中郁结,似乎不吐不快,仰天一声长啸,呼地一声,吐出个红色的珠子来。
山洞一片红光,脚底下开始晃动,头顶之上,泥土碎石纷纷落下。公蛎哈哈大笑,指挥着珠子将头顶的藤萝烧得一干二净。
江源被这动静惊醒了,他挣扎着爬了起来,叫道:“快,快逃!”
公蛎收回了珠子,一脸残忍的笑:“江兄弟,你瞧瞧我的本领。”一扬下巴朝朝古树吐去。江源跳了起来,一把捂住了他的嘴,声嘶力竭道:“不,快逃!”扳着他的肩头,两人一起滚落在红水暗溪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