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随后不久,阿泰尔悄悄潜进了人贩子储藏货物的仓库。他环视四周,眼前似乎并没有什么值得注意的事情。

这里没有守卫,也没有随从。

刺客又向前走了两步,随后猛地停下。不对劲,他想,仓库里的情况不太对劲。然而就在他准备转身离开的空档,大门竟突然落下。伴着门闩弹出时发出的一声脆响,门锁紧了。

阿泰尔心下暗骂,接着拔出宝剑。

他摸索着蹑足前行,随着时间的推移,刺客的感官逐渐适应了周遭的环境:昏暗的光线,湿气,火把的气味以及……

某种别的味道。一股好像牲畜的气味,不过阿泰尔觉那更像是人的气味。

墙壁上微弱的火苗不断闪动,火光驱逐着周围的黑暗。一滴水落下,发出啪嗒的声响。随后他听到一声微弱的呻吟。

阿泰尔的眼睛慢慢适应了这里的黑暗,他看见板条箱、圆桶还有……一只笼子。刺客又靠近一点,却险些被里面的东西吓了一跳。那里有个人,一个可怜兮兮的、浑身颤抖的人。他坐在笼子里,双腿并拢,紧靠胸前,眼中噙着泪水,哀怨地凝视着阿泰尔。接着,那人颤颤巍巍地举起手。“救救我。”这是他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这时,阿泰尔从身后又听到了另一个声音。刺客连忙循声望去,竟发现一个被挂在墙上的人。他的手腕、脚踝都被人打上枷锁,脑袋耷拉在胸前,脏乱的头发遮住了他的面庞脸,但仍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嘴唇在动,好像是在祈祷。

阿泰尔走上前去,却在脚下听到了别的声响。他低头一看,脚下竟是一个铁笼。笼子静放在仓库石板地上,里面锁着另一个奴隶。奴隶满脸惊恐地看着外面,接着用骨瘦如柴的手指扒住栏杆,哀求地望向阿泰尔。更远处的凹地上,更多不成人形的躯体映入刺客眼帘,响动和哀声陆续响起。一时间,屋子里竟充满了囚犯们的哀求。

“救救我,救救我。”

凄惨的乞求声令阿泰尔甚至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忽然,一声洪亮的高音打破这片嘈杂:“你本不应该到这里来,刺客。”

不用说,这个人就是塔拉尔。

阿泰尔连忙在喧哗声中寻找声音的来源,接着他在楼台上方看到一个影子一闪而过。是弓箭手?他不禁紧张起来,即刻屈身蹲伏,握紧长剑,尽可能缩小自己暴露在外的目标。

就事实而言,如果塔拉尔真想要他的命,他早就死了。

身为一名刺客,竟如此简单地落入敌人的圈套——愚蠢的错误,新手的错误,但他现在已经无路可逃。

“可惜你不听劝,”塔拉尔嘲讽道,“生怕连累了你的兄弟。”

阿泰尔继续蹑足前进,仍在设法找出塔拉尔的位置。他就在上面,这点毋庸置疑,可具体在哪儿呢?

“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来了吗?”声音再次传来,夹带着咯咯的笑声,“你刚进城,我就知道了。我的眼线遍布各地。”

呜咽声自下传来,阿泰尔看见到了更多的的笼子,以及更多张凝视他的面孔。每个奴隶都脏得要命,脸上全都挂着泪痕。

“帮帮我……救救我……”

笼子越来越多,奴隶也越来越多,到处是男人和女人:乞丐、妓女、酒鬼还有疯子。

“救救我,救救我。”

“奴隶在此,”阿泰尔问,“奴隶贩子又在哪儿?”

塔拉尔没有理会他的问话。“看啊,我的工作满载荣耀。”就在他肆意宣扬自己的同时,更多的阳光照了进来,显现出更多饱尝恐惧、苦苦哀求的面孔。

又一道门在阿泰尔面前缓缓滑开了,如此一来他便能进入另一间屋子。刺客纵身上跳几步,跃进一片更为宽阔的空地。该处上方则是环绕空地一周的走廊。在那儿一个模糊的身影出现在阿泰尔的视线里,他屏息握紧手中的剑。

“你想怎样,奴隶贩子?”刺客喊道。

看样子,塔拉尔是想吓唬吓唬阿泰尔。有些事物也的确吓到了阿泰尔,这是事实——但他知道,除了这点儿伎俩,那个奴隶贩子再没有其他本事了。

“别叫我奴隶贩子,”塔拉尔怒吼道,“我只是想帮助他们,就像我曾经得到帮助那样。”

奴隶们依旧在隔壁房间里低吟,那声音萦绕在阿泰尔耳畔挥之不去。他真怀疑那些人是否也将这视作帮助。“像这样把他们这样囚禁起来,可一点也算不上仁慈。”他朝黑暗中高声说道。

但塔拉尔依旧躲藏在暗处,没有现身。“囚禁他们?我是在保护他们,为即将踏上的旅程做好准备。”

“什么旅程?”阿泰尔对他的话嗤之以鼻,“不过是奴役的生涯罢了。”

“你什么都不懂!我以为你或许能够明白、理解我的苦心。看样子,让你来这儿就是个错误。”

“我已经很明白了。你不敢见我,所以一直躲在阴影里。行了,现身吧。”

“噢……看来你很想见见叫你到这儿来的人了?”

走廊上传来人的脚步声。

“我不是你叫来的,”阿泰尔说,“我是自己过来的。”

一阵笑声顿时在他上方的走廊里回荡开来。

“是吗?”塔拉尔哂笑道,“那是谁替你开的门,谁替你清路的?你可曾遇到我哪一个手下,嗯?没有吧?因为这一切,都是我精心为你安排的。”

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动了动,接着一束光投射到石板地上。

“到光束下面去,”塔拉尔在上面说道,“我来满足你最后一个愿望。”

阿泰尔暗自想道,如果塔拉尔真想要他死,他现在肯定早就被弓箭手射成“刺猬”了。

就在他走过去的同时,几个戴着面具的人从走廊的阴影中跳出,纵身跃下,悄无声息地将他围住。他们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胸膛微微起伏,腰间的宝剑别在身侧。

阿泰尔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对方有六个人,这可不是“小挑战”。

接着,又是一阵脚步声。循声望去,刺客看见塔拉尔从半亮的阴影中走出来,目光紧锁在他身上。塔拉尔穿了一件条纹外衣,腰间系着宽大的腰带,肩膀上还背了一张弓。

“现在,我站在你面前了。”他一边说着,一边摊开双手,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好像在欢迎客人一样,“你打算怎么办?”

“下来,”阿泰尔拔出宝剑,“和我一决雌雄。”

“为什么总要用暴力解决问题?”听语气,塔拉尔似乎对阿泰尔的话感到很失望,他继续说道,“我是帮不了你了,刺客。因为你并不渴望自救。而我绝不会让任何人威胁我的生意,我别无选择,你必须死。”

他朝手下摆摆手。

他们即刻举起手中的宝剑,发动攻击。

阿泰尔咕哝一声,下意识挡住面前两个人的攻击,并顺势将其推开,然后又去对付第三个扑上来的人。其他敌人也没闲着,全都守在一旁伺机而动。阿泰尔马上意识到,这是他们的战术。这群人准备两两轮番上来击退他。

不过对他而言,这种程度的攻击完全可以搞定。他一把抓住其中一个,对方躲藏在面具下的眼眸因惊恐而睁得浑圆。阿泰尔欣然一笑,借力将其砸向站在后面的第五个人。狼狈的二人双双摔倒在地,将身后的手脚架撞个稀碎。趁着局势对自己有利,刺客挥剑而上,接着只听一声惨叫,死亡随之降临,其中一个人瘫倒在石板地上。

看到这一幕,敌人立刻重整阵势。他们一个盯着一个,慢慢将包围圈缩小。阿泰尔也不畏惧,执剑浅笑,甚至像在享受这一刻。五个训练有素的面具杀手对战一个孤身迎敌的刺客,想来这群人一定以为可以将他轻易拿下。光是看他们的脸就能知道这一点。只是他们不知道,一场恶战蓄势待发。

阿泰尔选定其中一人。这是阿尔莫林教给他的,一个在敌人数倍于自己的情况下用来应对的老法子。

阿泰尔刻意地将目光锁定在面前那个卫兵身上……

锁定他,但也不忽视其他人的一举一动。让这个人成为自己的目标,让他知道自己被选中了。

刺客的脸上露出笑容。卫兵则在喃喃低语。

然后,了结他。

阿泰尔如毒蛇一般闪到那个守卫面前,不等他反抗——宝剑已经刺入他的胸膛。他看着刺客手中的利刃,痛苦低吟着跪倒在地。只听一声刀片撕裂皮肉的声响,阿泰尔抽出宝剑,将注意力转向下一个人。

再选中一个人……

对方看样子怕极了,如今已经完全失去了杀手的模样,就连手中的剑也在颤抖。他用阿泰尔听不懂的方言喊了两句便胡乱冲上来,以为能借此扳回局势。阿泰尔却只是侧身躲过他的攻击,接着猛刺他的腹部,愉悦地看着对方的伤口不断往外溢出内脏。尽管已经倒下三个守卫,躲在上面的塔拉尔依然在怂恿剩下的两个继续发动攻击。对阿泰尔而言,现在他已对这些人毫无畏惧。不管他们戴不戴面具,他们的本质已经如其表现出来的那样:惊弓之鸟,死期将至。

阿泰尔又撂倒一个,鲜血如涌泉般从其颈部划开的伤口中流出。这时,仅剩的最后一个人也顾不得颜面,掉头转身便逃,希望可以在走廊上找到躲藏的地方。可刺客又岂会将其放过,他收好宝剑,自掌心里掷出一对飞刀。刀刃闪着寒光,刺进逃跑之人的背部。那人就这样从梯子摔下来,再也没能逃走。

又是一阵脚步声,塔拉尔要逃!阿泰尔弯腰取回自己的飞刀,爬上梯子来到第二层。想必塔拉尔就是从这里爬上了屋顶。

阿泰尔追着他一路来到仓库上方,刚到舱口,才一回头一支箭便嗖的一声射中他身旁的木头。这边颤抖的箭身还未停稳,远处屋顶上的弓箭手已经抽出第二支箭。刺客连忙钻出舱口,翻身滚上屋顶,丢出两把飞刀,飞刀上还带着此前牺牲品湿润的鲜血。

弓箭手惨叫一声倒下了。一支飞刀刺进他的脖子,另一支扎入胸膛。远处,塔拉尔穿过两栋建筑之间的架桥,纵身跳上一个手脚架,颤颤巍巍地退爬到街道上。他伸长脖子,看见刺客已经跟上,连忙拔腿就跑。

阿泰尔势在必得。他的动作迅速敏捷,不像塔拉尔时不时还要担心是否会被追上。这意味着刺客不会猛地撞上某些路人,就像塔拉尔现在这样:被高声尖叫的女人斥责,被男人咒骂推阻。

这一切拖住了塔拉尔穿过街道、市集的脚步,很快他便失去了领先的优势。当他再次转过头时,阿泰尔甚至能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眼白。

“你还是快逃吧,”塔拉尔扭头嘶吼道,“就算你还能追下去,我的手下也马上就要到了。”

阿泰尔只是浅浅一笑,继续追赶。

“别追了,我可以饶你一命。”塔拉尔尖叫道。阿泰尔并不言语,脚下也没有丝毫放松。他敏捷地穿过人群,灵巧地躲开塔拉尔为了拖慢他的脚步而向后扔来的商品货物。现在,他就要追上塔拉尔了,这场猫鼠游戏终于要接近尾声。

跑在前面的塔拉尔再次转头,看着彼此之间逐渐缩短的距离,他再次开始试图和阿泰尔谈判。

“你别动,听我说完,”塔拉尔大吼,言语间充满了绝望,“或许我们可以做个交易。”

阿泰尔依旧不说话,只是在对方转身时默默看着他。再往前跑这个奴隶贩子就要撞上一个女人了。对方手捧着酒瓶,脸被手里的货物挡个严严实实。双方都没发现他们即将碰到一起。

“我和你无冤无仇,”嘶喊的塔拉尔大概已经忘了,就在几分钟前他还派了五个守卫要将阿泰尔置于死地,“你干吗追着我不放——”

此时的他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手脚乱作一团,接着,猛地撞上那个拿酒瓶的女人,酒瓶子碎了一地。

塔拉尔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可惜已经太迟了。阿泰尔一个箭步冲到他面前,只听“刺”的一声,嗜血的袖剑没入了男人体内。塔拉尔便瘫跪在地上,鲜血从他口鼻中迸出。旁边拿酒瓶的女人费劲站了起来,她的脸因气愤而涨得通红,正准备大骂一顿,可看到阿泰尔和其手中的袖剑便吓得改变了主意,更不用说塔拉尔身下流出的血。最后,女人哭叫着跑开了。察觉到情况不对,周围人自然而然地与其拉开了距离。在耶路撒冷,人们早已习惯这种随时可能爆发的冲突。由于恐惧,根本不会有人驻足围观,每个人都生怕自己被卷入其中。

阿泰尔俯身靠近塔拉尔。“现在,你已经无处可逃了,”他说,“告诉我你的秘密。”

“我的戏份结束了,刺客。”塔拉尔回答说,“但我的同盟兄弟绝对不会因为我的死而怯懦,不会放弃我们的事业驻足不前。”

刺客忽然回想起塔米尔,他也是,在临死提到了别人,同样地,提到自己的兄弟。“什么同盟兄弟?”他逼问道。

塔拉尔强挤出笑容说:“阿尔莫林并不是唯一一个企图掌控圣地的人,我只能告诉你这些。”

“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向你的神明请求宽恕吧。”

“根本没有神,刺客,”塔拉尔虚弱地笑道,“即使有,他也早就遗弃了我们,遗弃了那些被我拯救的男男女女。”

“什么意思?”

“乞丐、妓女、瘾君子、麻风病人……你觉得他们适合作奴隶吗?他们连最低贱的工作都不适合。没错……我不是要卖掉他们,而是要拯救。可惜你把我们都杀了。毫无缘由,只因为命令要求。”

“不是的,”阿泰尔忽然费解了,“你靠战争发财,靠其他人的命牟取暴利。”

“你会这么想,说明了你的无知。捍卫自己的信念?嗯?他们说你们这种人最擅长干这个。你没看到暗含在这一切之中的讽刺吗?”

阿泰尔看着他,正如他当初凝视德·纳普罗斯时那样。这个将死之人说的话几乎颠覆了他对目标所知的一切,或者最起码而言,他以为自己知道的一切。

“是的,还没,看起来还没,”面对阿泰尔的困惑,塔拉尔尽力挤出了最后一个微笑,“但你迟早会明白。”说完,他便死了。

阿泰尔帮塔拉尔合上双眼,口中喃喃低语道,“抱歉。”接着用标识蘸上血,起身消失在人群之中。塔拉尔的尸体就这样静静地躺在阿泰尔身后的沙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