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公元1487年的仲夏日到了。埃齐奥简直不敢相信:他就要过二十八岁生日了。此时的他正在站在拳斗者之桥上,靠着栏杆,阴郁地看着下方运河里浑浊的河水。在他的注视下,一只老鼠出现在河水里,它嘴里叼着一块从附近蔬菜摊上偷来的卷心菜叶子,朝着河堤上的那个窟窿游去。

“你在这儿,埃齐奥!”欢快的声音传来,他还没转身招呼,就闻到了罗莎身上的麝香气息。“好久不见!我都快以为你在故意躲着我了!”

“我最近……很忙。”

“那是当然的。威尼斯没了你可怎么办!”

埃齐奥悲伤地摇摇头,而罗莎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身边的栏杆上。“为什么板着脸,美男子?”她问。

埃齐奥面无表情地看了看她,耸耸肩。“祝我生日快乐。”

“今天是你的生日?你说真的?哇喔!恭喜你!这真是太好了!”

“我可不觉得多好,”埃齐奥叹了口气,“自从我亲眼看着父亲和兄弟死去,已经过去了十年。我也花了十年的时间去追捕那些凶手,追捕我父亲的名单上的人,以及后来我加上去的那些人。我知道,这项工作已经接近尾声了——可我还是不明白,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

“埃齐奥,你这一生都在为伟大的目标努力。这让你孤独又孤僻,不过在某种意义上,这是你的天职。尽管你朝目标迈进的手段是杀戮,但你从没杀过不该死的人。威尼斯已经比过去美好了许多,这全都是你的功劳。所以开心点儿吧。话说回来,既然今天是你的生日,我要送你一份礼物。看起来我的时机选得正好!”她拿出一本看起来相当正式的日志。

“谢谢你,罗莎。我可没想到你会送我这样的生日礼物。这是什么?”

“只是一件我碰巧……得到的东西。这是兵工厂里的货运日志。去年你那条驶向塞浦路斯的黑色帆船也列在上面……”

“你说真的?”埃齐奥伸手去接,但罗莎却故意把日志收了回去。“给我吧,罗莎。别恶作剧了。”

“想得到什么,就得付出代价……”她轻声说。

“好吧,你说了算。”

他温柔而长久地拥抱了她。她的身体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他趁机飞快地抢走了那本日志。

“嘿!这不公平!”她大笑起来,“不过我还是给你省点时间吧。你那条帆船预定将要返回威尼斯——就在明天!”

“我很好奇,他们的船上会有些什么呢?”

“我倒是觉得我面前的那个人很快就会知道了,不是吗?”

埃齐奥笑了。“我们还是先去庆祝吧!”

就在这时,有个熟悉的身影匆匆走来。

“莱昂纳多!”埃齐奥很是吃惊,“我还以为你在米兰呢!”

“我刚回来,”莱昂纳多答道,“他们说我在这儿就能找到你。你好啊,罗莎。抱歉,埃齐奥,但我们真的得谈谈。”

“现在?一刻也不能等?”

“抱歉。”

罗莎笑了。“去吧男孩们,玩得开心点,我就等在这儿!”

莱昂纳多拉着不情不愿的埃齐奥走到一旁。

“最好是件好事。”埃齐奥嘀咕说。

“噢,确实是好事。”莱昂纳多安慰他。他领着埃齐奥穿过了几条小巷,最后回到了他的工作室。莱昂纳多匆忙转了一圈,拿来了些葡萄酒和陈旧的蛋糕,还有一叠文件,他把最后那些丢到书桌中央的一张宽大的搁板桌上。

“我按照约定,把你的古籍书页送到了蒙特里久尼,但我忍不住又自己做了些研究,并且把自己的发现记录下来了。我不知道自己先前为什么没发现这些关联,但把那些书页拼在一起以后,我才意识到上面的那些记号、符号和古代字母都是可以解译的。这的确是个重大发现——这代表那些书页是连贯的!”他自己中断了讲述。“这酒温过头了!我要提醒你,我已经习惯了圣科隆巴诺酒,威尼托酒比起来简直就像蚊子尿。”

“继续。”埃齐奥耐心地说。

“听听这个。”莱昂纳多拿出一副眼镜,架在鼻梁上,他翻阅着那些文件,说道,“先知……会在……第二枚碎片被带到漂浮之城时……现身……”

听到那几个字,埃齐奥猛地吸了口气。“先知?”他复述起来:“‘仅有先知方能开启……’‘两块伊甸碎片……’”

“埃齐奥?”莱昂纳多取下了眼镜,露出探询的表情,“你在说什么?你是不是想到了什么?”

埃齐奥看着他。他似乎下定了决心。“我们已经相识很久了,莱昂纳多。如果我不能信任你,也就没什么人值得我相信了……听着!我叔叔马里奥在很久以前提到过。他和我父亲乔凡尼都解译过这本古籍的其中几页。其中隐藏着某种预言,关于某个秘密的古代墓穴的预言,那里藏着某样东西——某样力量强大的东西!”

“真的?这太惊人了!”但莱昂纳多随即想到了什么,“你瞧,埃齐奥,如果说我们都能发现古籍上的这些秘密,那你解决掉的那些人又知道多少呢?也许他们也知道你提到的那个墓穴的存在。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可就不太好了。”

“等等!”埃齐奥思绪飞转,“如果这就是他们派那条帆船去塞浦路斯的原因呢?为了找到那块‘伊甸碎片’!并且带回威尼斯来!”

“‘第二枚碎片被带到漂浮之城时’——没错!”

“我想起来了!‘先知将会现身……’‘……仅有先知方能开启墓穴!’……上帝啊,莱昂,我叔叔早就告诉过我这本古籍的事,可我那时太过年轻自大,还以为那不过是个老头子的幻想。但现在我明白了!乔凡尼·莫塞尼戈的遇害,我的亲人的死亡,洛伦佐公爵的死里逃生,以及他弟弟的惨死——这都是他的计划的一部分——为了找出墓穴——他的名字就在我的名单的最上面!我还没能划去的那个名字——‘西班牙人’!”

莱昂纳多深吸一口气。他知道埃齐奥说的是谁。“罗德里戈·博尔吉亚。”他的话声近乎耳语。

“正是他!”埃齐奥顿了顿。“那艘帆船明天就会回来。我打算去欢迎他们一下。”

莱昂纳多拥抱了他。“祝好运,我亲爱的朋友。”他说。

第二天的清晨,埃齐奥佩上古籍武器,系上装飞刀的袋子,站在码头附近的柱廊的阴影里,仔细打量着那群人:他们身穿避免引起注意的朴素制服,只是上面都有红衣主教罗德里戈·博尔吉亚的纹章。那些人搬着一只外观普通的小号板条箱,正从那条刚从塞浦路斯返回的黑色帆船上走下来。他们搬运箱子的时候都戴着羔皮手套,其中一个人在监视下把箱子扛到肩上,准备离开。但这时埃齐奥注意到,另外几个士兵也在肩头扛着类似的箱子,这样的人共有五个。莫非这五只箱子里都装着某种珍贵的圣物,比如第二块“伊甸碎片”,还是说其中有四只箱子只是诱饵?而且那些士兵的外表几乎一模一样,至少从埃齐奥所在的远处看来是这样。

就在埃齐奥打算离开暗处,尾随在后的时候,他注意到另一个人正在类似的隐蔽处看着他们。他压下一声惊呼:他认出那人是他的叔叔马里奥·奥迪托雷。但他没时间打招呼了,因为那些扛着箱子的博尔吉亚士兵已经在其他人的护卫下出发了。埃齐奥跟在后面,始终保持着安全距离。只是有个问题始终困扰着他:那个人真的是他叔叔吗?如果是的话,他为什么要来威尼斯,又为什么选在这种时候?

他被迫放下这些念头,跟在博尔吉亚士兵们身后,尽量让扛着最初那个箱子的士兵保持在他的视野之内——如果那块“伊甸碎片”真的藏在里面就好了。

那些士兵来到了一座广场,而前方有五条路可以离开广场。每个扛着箱子的士兵都在护送下走上了不同的路。埃齐奥爬上附近那栋建筑,从屋顶看着他们的路线。凭借敏锐的目光,他发现其中一名士兵离开了护卫队,转进了一栋砖石房屋的庭院,把那只板条箱放到地上,随后打开。一名军士很快跟了过去。埃齐奥跳到附近的屋顶上,随后仔细聆听他们的交谈。

“大团长在等着呢,”那军士说,“仔细装好。快点!”

埃齐奥看着那士兵从箱子里拿出某个用稻草包着的东西,随后放进那屋子里的一名仆人拿来的柚木盒子里。他说“大团长”!以埃齐奥的经验,圣殿骑士团的喽啰提到这个头衔,所指的只可能是一个人——罗德里戈·博尔吉亚!他们显然正为真正的圣物更换容器,进一步掩人耳目。但现在,埃齐奥已经知道该向谁下手了。

他回到地面上,拦住了那个搬着柚木盒子的士兵。那个军士已经回到了护卫队里,正在庭院外等待着。埃齐奥有充足的时间割开那士兵的喉咙,把尸体拖到隐蔽处,再穿戴好他的制服、斗篷和头盔。

他正要扛起那只箱子的时候,突然忍不住想看看里面的东西,于是掀开了盖子。但就在这时,那军士再次出现在庭院门口。

“抓紧时间!”

“遵命长官!”埃齐奥说。

“该死的,打起精神来。这恐怕会是你这辈子做过的最重要的事。你明白吗?”

“是的长官。”

埃齐奥回到了护卫队中央,和其他士兵一起迈开步子。

他们穿过城市北部,从莫洛区一直来到圣乔凡尼及保罗大教堂广场,韦罗基奥大师最新的作品,雇佣兵队长科里欧尼的骑马雕像就耸立在广场中央。他们转向北方,最后来到一座俯瞰着运河的房屋。屋子位于阶地上,外观很不起眼。那军士用剑柄源头敲了敲门,它便立刻打开。那群士兵让埃齐奥先进去,然后跟在后面,关上了房门,随后插上了沉重的插销。

他们的前方是一条爬满常春藤的凉廊,有个五十七八岁的鹰钩鼻男子坐在那儿,身披一件灰紫色的丝绒长袍。士兵们敬了礼。在照做的同时,埃齐奥尽量避开了那双他无比熟悉的冰蓝色眼睛。是“西班牙人”!

罗德里戈·博尔吉亚对那军士说。“它真的在盒子里吗?你们没被跟踪?”

“没有,阁下。一切都顺利……”

“继续!”

那军士清了清嗓子。“我们完全按照您的命令去做了。前往塞浦路斯的任务比我们预想中要困难得多。开始的时候……遇到了一些麻烦。为了成功考虑,我们不得不抛弃了某些……追随者。但我们带着那件圣物回来了,而且按照大人您的指示,以十分谨慎的方式送到了您这儿。根据我们的协议,大人,我们很期待您慷慨的酬谢。”

埃齐奥知道,他不能允许那只柚木盒子和里面的东西落入红衣主教之手。不过就像很多富人那样,红衣主教在需要掏钱的时候也有些不情愿。埃齐奥把握住了这个机会,弹出了右臂的毒刃和左臂的双刃匕首,朝着那军士暴露在外的脖颈轻轻一刺,但足以将致命的毒液送入他的血管。埃齐奥飞快地转过身,面对着那五个负责护卫的士兵,一手锐匕,一手毒刃,以迅速而精准的动作做出一次又一次致命的攻击。片刻过后,所有卫兵都倒在了他的脚边。

罗德里戈·博尔吉亚盯着他,呼出一口长气。“埃齐奥·奥迪托雷。很好,很好。好久不见了。”那位红衣主教似乎仍旧镇定自若。

“红衣主教大人。”埃齐奥讽刺地朝他鞠了一躬。

“给我。”罗德里戈指了指那个盒子。

“先告诉我他在哪儿。”

“什么他?”

“你那位先知!”埃齐奥扫视周围,“看起来不会再有人过来了。”他顿了顿,随后用严肃的口气说:“有多少人为了它送掉了性命?就为了那盒子里的东西!看啊!这儿一个人都没有!”

罗德里戈轻声笑了起来。那声音就像骨头在咔嗒作响。“你声称自己不相信预言,”他说,“可你却来了这儿。你难道没看到先知吗?他早就来了!我就是先知!”

埃齐奥瞪大了双眼。这人疯了!但这究竟是多么古怪的疯狂,仿佛能胜过理性和生命的规律本身?可惜的是,埃齐奥的沉思让敌人有了可趁之机。那个西班牙人从长袍里抽出一把轻巧却锋利的长剑,剑柄圆头是猫首的形状,一跃而起,剑尖对准了埃齐奥的喉咙。“把苹果给我!”他大吼道。

“这盒子里装着的只是个苹果?那它肯定相当特别。”埃齐奥说。这时他叔叔的话声再次在他脑海中回响起来:伊甸碎片。“过来自己拿啊!”

罗德里戈用那把剑砍向埃齐奥,头一剑就劈开了他的束腰外衣,剑刃也见了血。

“你是一个人来的吗,埃齐奥?你的刺客朋友们都哪去了?”

“不需要他们帮忙,我也能对付你!”

埃齐奥用他的两把匕首劈砍突刺,又用左臂上的护腕挡开罗德里戈的攻击。尽管他的毒刃没能命中,他的双刃匕首却刺穿了红衣主教的丝绒长袍,匕尖沾上了血。

“你这小杂种,”罗德里戈痛呼道,“看来我需要帮手才能制服你!卫兵!卫兵!”

突然间,一群外衣上有博尔吉亚家纹章的士兵冲进庭院,围住了正在对峙的埃齐奥和红衣主教。埃齐奥知道毒刃里的毒液所剩无几了。他向后退去,以便抵挡罗德里戈的增援,就在这时,一名士兵弯下腰,拣起了那只柚木盒子,递给了他的主人。

“多谢你,勇士!”

尽管敌人数量众多,但埃齐奥仍然冷静而理智地搏斗着,因为他决心要夺回那只盒子以及里面的东西。他收起了两把古籍武器,将手伸向他的飞刀带,以致命的精准掷出,先是击倒了那位“勇士”,又用第二把飞刀击落了罗德里戈粗糙的双手捧着的那只盒子。

那西班牙人弯下腰,捡起了盒子,随后转身逃跑,这时——咻!——另一把飞刀划破空气,叮当一声击中了那根和罗德里戈的脸只差几寸的石柱。但那把飞刀并不是埃齐奥掷出的。

埃齐奥猛地转过身去,只见一个留着大胡子的熟悉身影正站在他身后,面带笑容。他似乎老了些,头发花白,体重也增加了,但他的身手不减当年。“马里奥叔叔!”他惊叫道,“我就知道我先前看到的是你!”

“可不能把乐子全留给你了,”马里奥说,“别担心,我的侄儿。你不是独自一人!”

这时有个士兵举起长戟,朝埃齐奥冲了过来。还没等这沉重的一击将埃齐奥送入长眠,就有一支弩箭仿佛魔法般埋进了那人的额头。他丢下武器,向前倒下,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神情。埃齐奥转过头去,看到了——那是狐狸!

“你怎么会在这儿,狐狸?”

“我们听说你可能需要帮手。”狐狸说着,迅速装上了另一支弩箭。更多的士兵从屋子里冲了出来。但与此同时,安东尼奥和巴托罗缪的身影也出现在了埃齐奥这边。

“别让博尔吉亚带着那盒子离开!”安东尼奥大喊道。

巴托罗缪挥舞着他的巨剑碧安卡,就像在挥舞镰刀,那些企图以数量制服他的士兵在他面前接连倒下。渐渐地,胜利的天平倒向了刺客以及他们的盟友那一边。

“有我们来对付他们就行了,侄儿,”马里奥喊道,“你去照看西班牙人!”

埃齐奥转过身,看到罗德里戈正跑向凉廊后部的出口,于是迅速追了上去。但红衣主教握剑在手,正等着他的到来。“孩子,这场战斗你不可能获胜!”他咆哮道,“你无法阻止已经写下的事实!你会像你的父亲和兄弟一样死在我的手里——因为所有违抗圣殿骑士团的人,他们的命运唯有死亡。”

罗德里戈的语气中并没有多少自信,而埃齐奥转头看去,发现红衣主教的最后一名卫兵也已倒下。他在出口那里挡住了罗德里戈的去路,说道:“这一剑是为了我父亲!”但红衣主教俯身避开了这一击,更撞得埃齐奥失去了平衡。但为了保住性命,罗德里戈只能抛下那只宝贝盒子,匆忙挤过埃齐奥身边。

“别搞错了,”他在离开时恶狠狠地说,“我总有一天会卷土重来!到时候,我会保证让你缓慢而痛苦地死去。”

说完,他便跑得没了踪影。

埃齐奥喘着粗气,挣扎着想要站起来,这时有个女人伸手扶起了他。他抬起头,看到了那只手的主人——那是葆拉!

“他逃走了,”她笑着说,“但这没关系。我们已经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不!你没听到他的话吗?我必须追上去,彻底解决他!”

“冷静点儿。”另一个女人说着,走上前来。那是西奥多拉。埃齐奥扫视着那群人,发现他的全部盟友都来了这儿:马里奥、狐狸、安东尼奥、巴托罗缪、葆拉和西奥多拉。而且还有一个人。那是个黑色头发、皮肤苍白的年轻男子,正面露深思之色。

“你们怎么全都来了?”埃齐奥问道。他能感觉到他们的紧张。

“恐怕和你的目的一样,埃齐奥,”那个陌生的年轻人说,“希望见证先知的现身。”

埃齐奥既困惑又恼火。“不!我是来这儿杀那个西班牙人的!我一点也不在乎你们的什么先知——如果他真的存在的话。他肯定不在这儿。”

“不是吗?”那年轻人顿了顿,又坚定地看向埃齐奥,“你就是。”

“什么?”

“预言中提到了先知的到来。你早就来到了我们之中,可我们却没有猜到真相。没有发现你就是我们找寻的那个人。”

“我不明白。可你究竟是谁?”

那年轻人鞠了一躬。“我的名字是尼科洛·迪·贝尔纳多·代·马基雅维利。我是刺客组织的一员,以古老的方式受训,为保护人类的未来而战。就和你一样,也和这儿的所有男人和女人一样。”

埃齐奥吃了一惊,目光掠过这几个人的面孔。“这是真的吗,马里奥叔叔?”他最后开口道。

“是的,孩子,”马里奥说着,向前走来,“我们多年来一直在指引你,教导你加入我们的行列所需要的技艺。”

埃齐奥的脑袋里满是疑问。他不知道该从何处问起。“我必须向您询问我的家人的消息,”他对马里奥说,“我的母亲,我的妹妹……”

马里奥笑了。“你有权这么做。她们都安全又健康。而且她们已经离开了女修道院,和我一起住在蒙特里久尼的家里。玛莉亚恐怕永远无法摆脱失去亲人的悲伤,但她找到了慰藉的方法,现在正和女院长致力于慈善工作。至于克劳迪娅,女院长很早就看出,修女的生活并不适合她的性格——她本人现在也明白了——不过她或许会找到其他的方式来侍奉上帝。她已经解除了誓言。她很快就要和我手下的一名上尉结婚了,埃齐奥,你也很快就会多个外甥或者外甥女了。”

“这可真是好消息,叔叔。我一直不觉得让克劳迪娅在女修道院里过一辈子是个好主意。不过我还有很多别的问题要问你。”

“你可以回头再问这些问题。”马基雅维利说。

“在我们回去和我们所爱的人见面和庆祝之前,还有很多事要做,”马里奥说,“我们也可能永远也回不去了。我们迫使罗德里戈丢下了他的盒子,但他在夺回它之前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所以我们必须用生命来保护它。”

埃齐奥打量着那些刺客,这才注意到他们左手食指的根部附近都有一块烙印。但现在显然没时间问问题了。马里奥对他的同伴们说:“我想是时候……”他们严肃地点头赞成,接着安东尼奥取出并展开了一张地图,将上面的一处标记指给埃齐奥看。

“日落时和我们在那儿碰头。”他用郑重而威严的语气说。

“来吧。”马里奥对其他人说。

马基雅维利拿起那只盒子,以及里面那件珍贵而神秘的圣物。刺客们悄无声息地列队走上街道,各自离去,留下埃齐奥独自一人。

那天晚上,威尼斯异常空旷,长方形大教堂前的庞大广场寂静无人,只有鸽子还留在这儿。埃齐奥开始攀爬那座高得吓人的钟塔,但他的动作没有丝毫迟疑。这次会面肯定会让他的某些疑惑得到解答,他明白其中一些答案会令他恐惧,但他也知道自己不能选择逃避。

当他接近顶部时,听到了模糊的人声。最后他爬了塔顶,钻进挂着大钟的阁楼。那里清理出了一片圆形区域,而那七位头戴兜帽的刺客就站在这片区域的边缘,中央处放着一只小小的火盆,里面生起了火。

葆拉拉起他的手,领着他来到中央,而马里奥低声念诵起来:

“有些话是我们的先祖说过的话语,也是我们信条的核心……”

马基雅维利走上前去,严肃地看着埃齐奥。“当他人盲目遵循真理之时,记住——”

这时埃齐奥不由自主替他说出了下半句——就好像这几个字从出生起就铭刻在他的脑海里似的。“——万事皆虚。”

“在他人受道德或法律约束之处,”马基雅维利续道,“记住——”

“——万事皆允。”

马基雅维利说:“我们在黑暗中奋斗,只为侍奉光明。我们是刺客。”

其他人也异口同声地开始了吟诵:“万事皆虚,万事皆允。万事皆虚,万事皆允。万事皆虚,万事皆允……”

等到他们吟诵完毕,马里奥拉起了埃齐奥的左手。“是时候了,”他告诉他,“现在的我们没有古人那么死板。我们不要求牺牲一根手指。但我们会给自己留下永久的标记。”他吸了口气。“你准备好加入我们了吗?”

埃齐奥仿佛仍在梦中,但不知为何,他知道该怎么做,也明白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去。“我准备好了。”他说。

安东尼奥走到火盆边上,从里面拿出一只烧得通红的烙铁,烙铁那头的形状是两个小巧的半圆形,可以通过握柄上的控制杆并拢。接着他拉起埃齐奥的手,单独挑出了无名指。“痛苦很快就会消退,我的兄弟,”他说,“就像很多时候那样。”

他将烙铁靠近那根食指,将那两个滚烫的金属半圆贴在手指的根部。烙铁烤焦的血肉,燃烧的气味传来,但埃齐奥并未退缩。安东尼奥飞快地抽走了烙铁,放到一旁。这时那些刺客们除下兜帽,围拢过来。马里奥叔叔骄傲地拍了拍他的背脊。西奥多拉拿出一只玻璃小瓶,里面装着某种浓稠透明的液体,随后她将那液体涂抹在埃齐奥无名指的圆形灼痕上。“这会舒缓你的疼痛,”她说,“我们为你骄傲。”

这时马基雅维利站到他面前,对他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欢迎你,埃齐奥。你现在是我们的一员了。你的入门仪式到此结束——接下来,我的朋友,我们还有重要的工作要做!”

说完,他的目光越过了钟塔的边缘。在遥远的地面上,几捆干草正堆放在钟楼附近的不同位置——那是即将送去总督府的马饲料。在埃齐奥看来,没有人能从这样的高度准确地落在那么细小的目标上,但马基雅维利却跳了去,他的斗篷随风飘舞起来。他的同伴们也纷纷跃下,埃齐奥以混合了惊恐和羡慕的目光看着他们完美地落在干草上,随后聚拢起来,抬头看着他,脸上似乎挂着期待的神情。

他过去也经常从屋顶一跃而下,但从未面临过在这样的高空进行信仰之跃的情况。那一捆捆干草看起来只有玉米片大小,但他知道,这是回到地面上的唯一方法,而且他犹豫得越久,也就越难成功。他深吸了几口气,纵身跃入夜空,双臂高举,做出燕子俯冲一般的姿势。

坠落仿佛花去了几个钟头,狂风掠过他的耳边,吹乱了他的衣服和头发。紧接着那捆干草朝他迎面扑来。在最后一刻,他闭上了双眼……

……随后径直撞进了干草里!他一时间无法呼吸,但等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才发现身体完好无损,而心情则充满喜悦。

马里奥走上前来,西奥多拉陪在他身边。“我说他会同意的,你说呢?”马里奥问西奥多拉。

那天晚上,马里奥、马基雅维利和埃齐奥坐在莱昂纳多工作室的那张宽大的搁板桌旁。罗德里戈·博尔吉亚视若珍宝的那件圣物就放在他们面前,而他们都以好奇和敬畏的目光打量着它。

“真迷人,”莱昂纳多在说,“太迷人了。”

“这是什么,莱昂纳多?”埃齐奥问,“它有什么用处?”

莱昂纳多说:“噢,目前我还毫无头绪。它蕴藏着巨大的秘密,要我说的话,它的设计跟地球上的所有事物都不一样——我肯定从没见过这么繁复的设计……我没法再给你更多的解释,就像我没法向你解释地球为何会绕着太阳运转。”

“你说的应该是‘太阳绕着地球运转’吧?”马里奥说着,用奇怪的眼神看着莱昂纳多。但莱昂纳多继续研究起了那台仪器,小心翼翼地用双手转动它,就在这时,它从内部发出了某种朦胧的光。

“制造它的那些物质,按照逻辑来说应该是不存在的,”莱昂纳多惊讶地续道,“而且这显然是台非常古老的装置。”

“它显然跟我们拥有的古籍书页有关,”马里奥插嘴道,“这段描述写的就是它。古籍上叫它‘伊甸碎片’。”

“罗德里戈叫它‘苹果’。”埃齐奥补充道。

莱昂纳多目光锐利地看着他。“智慧之树上的苹果?夏娃给亚当的那颗苹果?”

他们又转头打量起那东西来。它的光芒明亮了些,还带上了催眠般的效果。埃齐奥的心里有股越来越强烈的冲动,想要伸出手去触摸它,但他并不明白缘由。他感觉不到它的任何热量,但伴随着那种诱惑的还有挥之不去的惧怕感,就好像碰触它的同时,他的全身就会被电流贯穿。他感觉不到其他人的存在,仿佛他周围的整个世界都变得黑暗而冰冷,仿佛除了他和那样……东西以外,一切都不复存在。

他看着他的手伸向前去,仿佛它不再是自己的一部分,仿佛他已经失去了对那只手的控制,最后它坚定地按在那件圣物光滑的表面。

他最初的反应是震惊。那只“苹果”像是金属材质,但触感却温暖柔软,仿佛女人的皮肤,仿佛是某种活物!但他没时间去细想了,因为他的手突然被甩开,下一瞬间,从那装置内部发出的光芒突然化作万花筒一般的耀眼色彩,在这片不断旋转的混乱之中,埃齐奥看到了某些形体。他勉强移开目光,看向他的同伴们。马里奥和马基雅维利转过头去,眼神烦乱,双手捂着脑袋,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痛楚。莱昂纳多站定在原地,瞪大眼睛,又在敬畏中张大了嘴。埃齐奥回头看去,只见那些形体开始合为一体。一座庞大的花园随之出现,里面塞满了怪异的生物;黑暗的城市燃起熊熊大火,蘑菇状的云团比大教堂和宫殿更加庞大;一支军队正在行进,但那是一支埃齐奥从未见过,也无法想象的军队;身穿条纹制服、饥肠辘辘的人们被手持皮鞭的人像驱使狗似的赶进砖石房屋;螺旋状旋转着的恒星和行星;身穿怪异盔甲的人在黑色的空间里打着转——还有另一个埃齐奥,另一个莱昂纳多、马里奥和马基雅维利,还有更多更多的人在空气中无助地翻腾,化作一股强风的玩物,而这时,那股强风仿佛真的在房间里咆哮起来。

“让它停下!”有人大吼道。

埃齐奥咬紧牙关,随后用左手握住右腕——虽然他并不清楚这么做的原因——强迫自己的右手摸上了那个东西。

风立刻停止了。房间也恢复了原本的样子。众人面面相觑。一切都分毫未动。莱昂纳多的眼镜还架在他的鼻梁上。那只“苹果”也好好地放在桌上,看起来毫无特色,甚至没几个人会多看它一眼。

莱昂纳多首先发话了。“这件东西绝对不能落入恶人的手中,”他说,“它完全可以让心灵软弱的人发疯……”

“我同意,”马基雅维利说,“我也几乎没能抵挡住它的力量——实在令人难以置信。”他小心翼翼地戴上手套,拿起那只“苹果”,放回到盒子里,随后仔细盖好盖子。

“你们认为西班牙人知道这东西的作用吗?你们认为他能控制它吗?”

“绝不能让他得到它。”马基雅维利的语气无比坚定。他把盒子递给埃齐奥。“你必须接管这只盒子,并且用我们教给你的那些技巧来保护它。”

埃齐奥小心翼翼接过盒子,随后点点头。

“把它带到弗利去,”马里奥说,“那边的城堡高墙环绕,有加农炮的保护,而且由我们最为强大的盟友之一控制着。”

“那位盟友又是谁?”埃齐奥问。

“她名叫卡特琳娜·斯福扎。”

埃齐奥笑了。“我想起来了……她是我的老相识,我倒是很乐意跟她叙叙旧。”

“那就去做出发的准备吧。”

“我会陪你一起去。”马基雅维利说。

“不胜感激。”埃齐奥笑着说。他转身看着莱昂纳多。“那你呢,我的朋友?”

“我?等我完成在这儿的工作,我就会回米兰去。米兰的公爵对我很好。”

“如果你再去佛罗伦萨,并且有时间的话,你一定要再来蒙特里久尼坐坐。”马里奥说。

埃齐奥看着他的好友。“再见了,莱昂纳多。希望我们有朝一日能够再见。”

“我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莱昂纳多说,“如果你想找我,可以找佛罗伦萨的安格尼罗打听我的去向。”

埃齐奥拥抱了他。“再会。”

“这是临别礼物,”莱昂纳多递给他一个小包,“是你那把小火器的弹丸和火药,还有你那把匕首使用的一大瓶上好的毒药。我希望你没机会用上这些东西,不过在我看来,准备万全总是没错的。”

埃齐奥感动地看着他。“感谢你——感谢你所做的一切,我的挚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