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鬼魅人的到来
蒂凡尼很生自己的气,她睡过头了。还是妈妈帮她把早茶端过来的。凯尔达说得没错,她确实太缺乏睡眠了,一倒在那张亲切的旧床铺上就起不来了。
不过,知足吧,还好事情没有更糟——带着一群噼啪菲戈人出发的时候,她这样想。比如,毕竟和她同在扫帚上的还只是一群小噼啪菲戈人,而不是一堆蛇。这些菲戈人,用罗伯的话来说,“有这么个机会感受清风的吹拂”,真是爽翻天了。他们应该比蛇好一点吧,不过那只是她的猜测而已。他们会从扫帚的这一头跑到那一头,只为看看地面上某些有意思的东西。有一次,蒂凡尼一回头,瞥见十个左右的菲戈人吊在扫帚头上,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是一个菲戈人吊在扫帚头上,第二个菲戈人抱着第一个的脚后跟,吊在空中,以此类推,一直到最后一个为止。他们觉得这样玩很有意思,尖声大笑着,苏格兰裙被风吹得一鼓一鼓的。这样虽然既危险,又看不见风景(至少是别人乐于一看的风景),却很刺激,所以他们觉得也值了,大概是这样吧。
在扫帚头上玩耍的其他噼啪菲戈人中,时而有一两个真的一松手掉了下去。他们一边飘落,一边冲自己的兄弟挥着手,喊着“天啊”,觉得很好玩。菲戈人撞地以后,还会反弹回来,偶尔他们也会把地面撞坏一点点。蒂凡尼倒是不为他们担心:他们肯定能找到回家的路。当然啦,一路上会有很多危险生物,准备跳起来扑向一个匆匆奔跑的蓝色小人儿,可是等到这个蓝色小人儿到家的时候呢,这类危险生物的数量准会减少许多。实际上,菲戈人这次可以说是——按照菲戈人的标准——在飞行中表现良好,一直飞到距离城市三十英里的时候,他们当中才有人在扫帚上放了一把火。
详情是这样的:傻伍莱先嘟囔了一声“天啊”,然后很不好意思地在扫帚头上站起来,挡在一簇火苗前面,想要遮掩自己纵火的罪行。
“你又把扫帚点着了,对吗,伍莱?”蒂凡尼严正地问,“上一次放火惹了多少麻烦,你忘了吗?我们不能平白无故地放火,对吧?”
傻伍莱和他的兄弟们急着想把火踩灭,扫帚都跟着晃了起来。蒂凡尼低头察看着地面的情况,想找个不那么干硬的地点降落下去。
至于跟傻伍莱生气,那就没有必要了,他完全活在自己的“伍莱式”世界里。要想理解他,你必须斜线式思考才行。
“我只是在想,伍莱,”她说着,听到扫帚杆子发出一阵可怕的咔咔响,“要是我们齐心协力,也许能查出扫帚起火的原因?你觉得,它之所以起火,和你手里拿着一根火柴有关系吗?”
伍莱低头看着火柴,好像他从没见过火柴似的,然后他把它藏到了背后,又盯着自己的脚看了又看。这样的表现,在此时的形势下,也算是够勇敢的了:“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女主人。”
“你瞧,”蒂凡尼说着,感到风在他们身边呼呼地刮,“扫帚头要是烧秃了,航向就控制不好了,咱们正在从高处往下掉,飞行速度却还是快得吓人。你能不能帮我解决这个问题呢,伍莱?”
傻伍莱把细小的手指头伸进耳朵,掏呀掏呀,好像想从自己脑子里掏出什么答案似的。然后他豁然开朗地说:“咱们不能着陆吗,女主人?”
蒂凡尼叹了一口气:“我当然很想着陆,伍莱,可是你明白吗,咱们飞得很快很快,地面却一动不动。如果我们这个样子着陆的话,只会酿成人们通常所说的‘坠毁事故’。”
“我又没说让你降落到硬硬的地上,女主人。”伍莱说。他往下指了指,接着说:“我只是在想,你可能愿意落到那里去。”
蒂凡尼顺着他手指的方向一看。下面是一条长长的、白色的土路。在路上,距离他们不远的前方,有一个长方形的东西正在移动,速度几乎和扫帚一样快。
她一边看着,一边在脑子里盘算着,然后说:“我们还是应该飞得再慢一点才好……”
于是,那柄冒着烟的扫帚就带着一个神情紧张的女巫,还有二十多个噼啪菲戈人(他们都把自己的苏格兰裙张开,为的是起到减速的作用),终于降落到了那辆“兰克里至安卡·摩波”邮政包裹特快马车的顶上。
马车的弹簧部件质量很好,车夫也很快地恢复了对惊马的掌控。然后他一言不发地从座位上爬下来,白色的尘埃也渐渐在路面上落定了。这个车夫长得五大三粗,每走一步都要皱一下眉,他一只手握着吃了一半的奶酪三明治,另一只手毫无疑问拿的是一截粗粗的铅管。
他抽了抽鼻子说:“这件事我必须上报主管。车上的漆都刮坏了,看见没?漆面损坏的时候必须上报。我最讨厌打报告了,我写东西从来都很费劲。可是没办法,必须写,谁让损坏的是漆面呢。”说完这些,那块三明治,更要紧的是,还有那根铅管,都被他塞回了肥肥的大衣里,蒂凡尼这才松了一口气,她自己都对此感到惊奇。
“我真的非常抱歉。”车夫把她从车顶上扶下来的时候,她说道。
“你不用对我说抱歉,你知道吗,你对不起的是车上的油漆。我跟他们说过,瞧,我跟他们说过的,路上会有洞穴妖怪,会有小矮人,会有别的麻烦……哼,你知道其他车夫都是怎么赶车的吗?他们怕太阳晃眼,差不多总是眯着眼睛。”
蒂凡尼静静地坐了一会儿,看着车夫进一步检查着车子受损的情况。然后他抬起头来,看到了她的尖帽子。
“哦,”他干巴巴地说,“是个女巫。我猜你是第一次出门吧。小姐,你知道我车上运的是什么吗?”
事情还能糟糕到什么程度?蒂凡尼一边想一边问道:“装的是鸡蛋?”
“嚯,”车夫说,“要是鸡蛋就好了。是镜子,小姐,只有一面镜子。不过,不是平面的那种,而是一个球形的,我这也是听别人说的。他们说它包装得非常好,非常严实。当然了,事先谁也不知道会有人从天上掉下来,砸在它上面。”他的声音听不出生气,只显得好累,好像他每时每刻都准备着遇到什么倒霉事一样。“镜子是矮人做的。”他又说,“他们说,它价值一千多块安卡·摩波币呢。你知道这镜子是干什么用的吗?是挂在城里大舞厅里的,就是有钱人去跳华尔兹的那个地方。像你这种好人家的女孩子其实不应该知道这些,因为按照报纸上的说法,跳那种舞会让人腐化堕落。”
“哦,天啊,好可怕啊!”蒂凡尼说着,她感觉车夫正在期待她作出这样的回应。
“唉,我还是去检查一下镜子的损坏情况吧。”车夫说着,费力地打开了车厢的后门。里面有一个很大的箱子,占了好大的地方。“箱子里主要填的是稻草。”他说,“帮我一下,把它弄下来,行吗?要是听到箱子里有哗啦哗啦响的声音,咱们两个就都完了。”
真的动手抬起来,蒂凡尼觉得箱子其实没有她想的那么沉。不过,他们还是很小心地把它放到了路上。车夫伸手在稻草里抓了一会儿,拿出了一个镜子球,又把它举起来,好像举起了一件稀世珍宝。它也确实算得上一件珍宝,光彩夺目,还有道道光束从它的表面射向四周。就在这一刻,车夫突然痛苦地尖叫一声,手松了,球也掉了。球落到地上,碎成了千万片。有一瞬间,空中的碎片映出了千万个蒂凡尼;而车夫呢,蜷缩着身子,倒在了路上,被一团团白色尘埃包围着。车夫呜咽着,碎玻璃纷纷落到了他的身旁。
紧接着,痛苦地呻吟着的车夫就被一圈噼啪菲戈人围在了当中。他们全都武装到了牙齿(尽管他们已经掉了好多牙齿),身上的武器除了大砍刀外,还有大头棒、斧子、棍子,以及另一把大砍刀。蒂凡尼完全不知道他们刚才藏在哪儿。一个噼啪菲戈人,就是在一根头发后面也能藏身的。
“不要伤到他,”她喊,“他并不是想对我怎么样!他只是突然发病了而已!你们还是先帮帮忙,把这些碎玻璃收拾干净吧!”她在路上蹲下来,拉起了车夫的手:“先生,你有错骨病吧,你得这种病多久了?”
“哦,二十年了,小姐,我一直忍受着这种病,好苦啊。”车夫疼痛难忍地说,“马车总是颠簸,你知道吧。我挂了吊带,可还是不管用!因为这个病,我五天里能有一天晚上睡个好觉就算不错了,不骗你,真是这样。有时候我打个盹,翻个身,然后骨头咔嚓一响,就又疼起来了,你信不信?”
附近没有别的人,只有余光能瞟见几个小点,是噼啪菲戈人。他们把一种高难度的本事发挥到了极致,那就是,一个躲在另一个背后。
“好了,我想,我能帮忙治你的病。”蒂凡尼说。
有些女巫喜欢借助沙姆博来判断当下的情况,运气好的话,还能通过沙姆博窥视到未来。而此刻在菲戈之丘里,借着昏暗的光线、伴着缭绕的烟气,凯尔达正在制作一种“秘密沙姆博”——你的所作所为都是秘密,也只能作为秘密而流传下去。她很清楚,安珀一直在旁边非常感兴趣地看着她。这个安珀,真是个奇怪的孩子,凯尔达想。她只要看一看、听一听,就能明白很多东西。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像她这样,那该多好啊。她已经帮忙支好了大锅,还在皮子锅底的下面生起了一小堆火。
凯尔达闭上了眼睛,集中精神,查阅着已逝的,以及将来的所有凯尔达的记忆。千百万个声音飘过她的脑海,它们大多是轻柔的,没有哪一个特别响亮,好像成心逗引她一样,让她不能完全听清。她有如置身于一座绝妙的藏书室中,只是所有的书都散乱地放着,书页也没有按照顺序编排,又找不到任何的书目索引,她只能尽力追踪那些刚一听到就又消散的声音线索。她聚精会神地感受着,让细小的声音、一闪而过的画面、微弱的呼喊,还有一串串的含义把她的思绪拽到这儿,又拉到那儿……然后她看到了,就在她面前,有着什么。仿佛它一直都在那里,只是现在才聚焦成了清晰的影像。
她睁开了眼睛,盯着屋顶发了一会儿呆,然后喃喃地说:“我想找的是大块头小巫婆,可我看到的是什么呀?”
那些古老的、新生的记忆交织在一起,好像一团云雾,她向其中又凝望了片刻,然后猛然转开脸,差点撞到安珀。而安珀只是饶有兴致地问着:“你看到的,是一个没有眼睛的男人吗?”
“嗯,我想我应该能帮你。呃,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是……”
“‘地毯工’,小姐。我是粗嗓门威廉·地毯工。”
“地毯工?”蒂凡尼说,“可你是个马车夫呀。”
“没错,我是个马车夫,这事确实挺搞笑的,小姐。你瞧,‘地毯工’是我的姓。我也不知道我们家怎么会有这么个姓,实话跟你说,我家从来没人当过铺地毯的工人!”
蒂凡尼和气地对他微笑了一下:“然后呢?”
车夫困惑地看了她一眼:“然后?笑点就在这里了,没有‘然后’!”他哈哈大笑起来,可是骨头“咔嚓”一响,笑声马上又变成了痛苦的尖叫。
“哦,好吧,”蒂凡尼说,“我反应有点慢,抱歉了。”她搓了搓手,“好了,车夫先生,现在我帮你把骨头弄一下吧。”
蒂凡尼把他扶了起来,拉车的马儿在旁边安静地、好奇地看着。她又帮他脱掉了厚重的长外套(伴着他一连串痛苦的哼唧声),然后让他站好、手扶在马车上。
蒂凡尼集中精神,透过马车夫薄薄的坎肩,按着他的后背——嗯,找到了,有一块错位的骨头。
然后她走到马儿跟前,它们正在晃动着耳朵驱赶苍蝇,她对着每只马耳轻声念了一道密语,确保它们不要被忽然惊动。然后蒂凡尼回到车夫身边,他还在安静地等着,一动也不敢动。她卷袖子的时候,他说:“你不会把我变成什么坏东西吧,小姐?我可不想当蜘蛛,我最怕蜘蛛了。而且我的衣服都是普通款式,只有两条腿的人才能穿的那种。”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把你变成什么坏东西呢,车夫先生?”蒂凡尼问着,手指轻轻地滑过他的脊柱。
“这个嘛,请别见怪,小姐,我只是觉得女巫都会干这种事——把人变成各种恶心的东西,像土里的黑虫子什么的。”
“这都是谁告诉你的?”
“我也说不清,”马车夫回答,“我只是……一直都知道这些,大家也都知道。”
蒂凡尼小心地用手指按住他的背部,找到了错位的骨头,一边告诉他:“可能会有点疼。”一边推了一下,骨头就回到了原位。马车夫疼得又一次大喊起来。
他的马受了惊,想要腾跃,可是腿却不像平时那样听话,因为蒂凡尼的命令还在它们耳中回响。一年前,蒂凡尼初次学到这个神奇命令的时候,还觉得问心有愧。可是不管怎么说,这是那个老铁匠坚持要教给她的,因为她不辞辛苦,对他进行临终护理,还帮他移除痛苦,而他却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她作为回报。老铁匠为此很过意不去,因为女巫是应该得到报酬的,就像你坐船时要给船夫付钱一样。所以他就凑到她耳边,教给了她这个“骑手密令”,只要你念出它,所有的马儿就都会听命于你。这个密令,你花钱买不来,也不能为了赚钱把它卖给谁,但是你可以把它教给别人,自己又仍然掌握它,它有着铅铸一般的分量,价值又堪比等重的黄金。老铁匠把它教给她的时候,曾经对她耳语:“我发过誓,不把它告诉别的好汉。我可没有违背这个誓言啊!”他是笑着辞世的,他的幽默感倒是和这个马车夫的有点类似。
马车夫是个大块头,他顺着马车的侧壁滑了下来。与此同时,她听到一个声音说——
“你为什么要折磨这位老人家,你这个邪恶的女巫?你看不出来他有多痛苦吗?”
哪里跑来这么一个人,冲着她喊了这么一句?瞧这个人,一张脸气得煞白,衣服黑得像密封的山洞,或者说——另一种形容突然在她心里蹦出来——像密封的地下墓室。刚才附近没有人,这一点她能肯定;再远一点的地方,也只是偶尔可见一两个在焚烧麦茬、清理田地的农夫。
现在,这个人的脸凑得很近很近了。他是个真正存在的人,不是什么虚幻的怪影,她都能瞧见他衣领上沾着的唾沫星子了。也就是在此时,她注意到了一件事——他散发着恶臭。她从来没闻过这么难闻的味道。这股恶臭给她的伤害是切切实实的,如同一根铁棒击中了她,可她又好像不是通过鼻子闻到这种气味的,而是直接在头脑里感受到了它。和这种恶浊之气相比,一般茅厕的味道都显得像玫瑰一样清馨可人了。
“我请你往后退一点,好吗?”蒂凡尼说,“我想你可能是误会什么了。”
“我跟你保证,妖婆,我没误会什么。我只有最正确的信念!那就是让你滚回那个可鄙的、龌龊的地狱去,滚回那个孳生了你这种妖孽的地方去!”
好吧,这人大概是个疯子,蒂凡尼想,但是如果他——
太晚了。他的手指头威胁地晃着,都快伸到她鼻子底下来了。忽然间,原本空荡荡的路上挤满了噼啪菲戈人。黑袍男人胡乱地挥手向他们打去,不过那种击打对菲戈人没什么杀伤力。在菲戈人猛烈的还击下,他唯一成功做到的,只有一声大喊:“滚,你们这些污秽的矮个子恶魔!”
听到这话,每一个噼啪菲戈人都满怀希望地四处张望起来。“哦,好啊,”罗伯说,“这里有矮个子恶魔吗?要是有的话,那应该由我们来对付他们!你快让开,先生!”他们扑向他,结果却是挤成一团,摔倒在他身后的路上,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他们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开始互相殴打。这样做的理由是:要是你想好好地打一仗,就不能中途停手,破坏战斗节奏。
黑袍男子瞥了他们一眼,然后就不再看他们了。
蒂凡尼低头盯着黑袍人的靴子,它们在阳光下亮闪闪的。不对呀,她可是才在路上站了一会儿,靴子上就布满了尘土的。还有,他站的那个地方,好像也有什么不对劲。非常不对劲——在这么一个烈日炎炎、万里无云的日子里,她看了看旁边的马儿,它们还在被她的命令约束着,无法跑开,但是身上却害怕得直发抖,就像兔子见到狐狸时那样。她闭上眼睛,用“第一视力”查看了那个男人一会儿,然后她明白了:“你没有影子。我说呢,我就觉得不对劲。”
现在,她直视着他眼睛所在的部位,那里像是完全被他宽大的帽檐遮住了——不,他……其实……没有眼睛。就像冰块瞬间融化那样,她忽然明白了这一点——他根本就没有眼睛。别说是普通的眼睛了,就算是失明的眼睛,或者眼窝,都没有——他的脸上只有两个洞:透过它们,她可以看到后面冒烟的田野。接下来发生的事,更是出乎她的预料。
黑袍男人怒视着她,用嘶哑的声音说:“你就是那个女巫。你就是她。不论你走到哪儿,我都会找到你。”
然后他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堆菲戈人在尘土里混战。
蒂凡尼感觉到靴子上有什么东西,她低头去看,是一只野兔。它肯定是从燃烧的田野上跑过来的,它也在抬眼看着她。她们对视了一秒钟,然后野兔跳到半空中,像一尾跃出水面的鲑鱼,紧接着,它穿过土路,跑掉了。这个世界上充满了征兆和迹象,一个女巫必须要留意它们当中有着重要意义的那些。那么,这只野兔的出现,是要说明什么呢?
马车夫仍然倚着马车瘫坐在地上,完全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从某种程度上说,蒂凡尼也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但她会弄明白的。她说:“你可以站起来了,车夫先生。”
他小心翼翼地站了起来,龇着牙,咧着嘴,生怕那种刺骨的疼痛会再次如闪电般击中他的脊柱。他试着动了动身子,又在尘土中跳了一下,好像要踩扁地上的蚂蚁——疼痛没有袭来,他又试着跳了第二下,然后,他伸展双臂,兴奋地发出一声呼喊:“好啊!”接着又像一位芭蕾舞女一样转起了圈。他的帽子掉了,钉靴踢打着地面,扬起了灰尘。他这样又是蹦又是转,真是个快乐的人。他甚至差点做了个侧手翻,只是翻到一半的时候,他停手了,重新站好,然后拉起目瞪口呆的蒂凡尼,拽着她沿路跳起了舞,边跳边喊:“一二三,一二三,一二三。”等到蒂凡尼好不容易挣脱出来以后,他又笑着说:“我和我家老婆子今天晚上要出去好好逛逛,小姐,我们还要去跳华尔兹舞呢!”
“可是你说过那种舞会让人腐化堕落的。”蒂凡尼说。
马车夫对她挤了挤眼睛:“但愿我们不会吧!”
“你还是不要高兴过火了才好,车夫先生。”蒂凡尼警告他说。
“说句实话,小姐,要是你不反对,我还真想过火一回。这么多年了,我的骨头天天吱嘎响,疼得我直哼哼,从来都睡不好觉,我想我现在就是高兴得过火一点,也没什么,我还想乐翻天呢!哦,你能想着那些马,也真是太好了。”他又补充了一句,“一看你就是个好心人。”
“我很高兴看到你现在状态这么好,车夫先生。”
马车夫又在路中间转了个圈:“我觉得自己年轻了二十岁!”他容光焕发地看着她,可是马上,他的脸上飘过了一丝愁云,“呃……我应该给你多少报酬呢?”
“我把马车的漆面弄坏了,又该赔你多少钱呢?”蒂凡尼反问。
他们两个对视了一眼,然后车夫说:“这样的话,我就不应该再问你要什么赔偿了,小姐。镜子球也是我打破的。”
这时,他们身后传来一阵叮叮当当的声响,蒂凡尼一回头就看到了那个镜子球,它完好无损地轻轻旋转着。如果你仔细看看,还会发现它是离开路面一点,浮在空中的。
路上一点碎玻璃都没有,她跪下来,好像跟空气说话似的,嘴里问着:“是你们把镜子球粘好的吗?”
“是的哟!”罗伯高兴地躲在镜子球后面回答。
“可是它明明已经摔得粉碎了!”
“没错,可是你知道,粉碎的东西复原起来并不难呀。你听我说得对不对,碎片越碎,越容易粘回到一起去。你只要轻轻推一下,这些小片片就会记起来它们原先的位置,然后重新聚到一起,一点问题都没有!你用不着这么惊奇,我们都是砸东西的老手,对砸坏的东西也有一定的研究。”
马车夫呆呆地看着蒂凡尼:“这都是你修好的吗,小姐?”
“嗯,就算是吧。”蒂凡尼说。
“我说也是嘛!”马车夫笑容满面地说,“这样的话,咱们两个之间就可以算是扯平了,两清了,谁也不欠谁了。”他又挤了挤眼睛,“事情也就搞定了,我也用不着给公司打什么报告了,就像猴子用不着穿外衣一样——你说呢,嗯?”他往手上啐了一口,然后伸出手来。
哦,天啊,蒂凡尼想,带着唾沫握手意味着缔结一桩不可毁弃的盟誓。幸好我还有块干净手绢,待会儿可以把手擦干净。
所以她默不作声地点点头。这一天真奇怪,一个摔破的镜子球能自己复原。一个没有眼睛,脸上只有两个洞的人消失在了空气里……你还能说些什么?有些日子里,你只需要给人剪剪脚指甲,帮忙把尖刺挑出来,或者缝合腿上的伤口就行了,有些日子呢,却是像今天这样离奇。
他们握了握手,蒂凡尼的手被弄得黏糊糊的。马车夫的座位后面堆着很多包裹,她把自己的扫帚往它们当中一插,再爬上车,坐在他旁边,旅行就再次开始了。马车驶过后,路上扬起了灰尘,构成了很多扭曲怪异的、让人不喜欢的形状,随着尘埃渐渐落定,它们才消散了。
过了一会儿,马车夫又开口说话了,声音却很谨慎:“呃,你那顶黑帽子,你要一直戴在头上吗?”
“当然了。”
“嗯,好的,我只是想说,你的绿裙子很好看,要我说呢,你的牙齿也很白很漂亮。”他好像纠结着,心里有什么问题却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我每天用煤灰和盐刷牙,才把牙刷成这样的。你也可以试试。”蒂凡尼告诉他。
谈话进行得有点不那么顺利了。马车夫似乎好不容易才做出了一个推论:“那么,你其实不是真正的女巫,对吗?”他满怀期待地问。
“车夫先生,你难道是害怕我吗?”
“请别问得这么吓人,小姐。”
是啊,这么问确实有点吓人,蒂凡尼想。嘴上呢,她大声说:“好啦,车夫先生,你到底想跟我说什么呢?”
“嗯,小姐,既然你这么问了,我就如实告诉你吧。最近有一些不那么好的传闻。你知道的,小婴儿让人偷走那类的事,还有大一点的孩子失踪什么的。”他的脸色稍微开朗了一点,“不过,我想,做出那些坏事的,肯定都是那些邪恶的老……你知道的,就是那种长着弯钩鼻、满脸疣子、穿着阴森森的黑袍服的那种老太婆——不是你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嗯,对,那样的坏事,只有那种老太婆才能干得出来!”给了自己这样一个满意的解释之后,马车夫在接下来的旅程中再没有说什么了,只是不时地吹两声口哨。
蒂凡尼呢,也只是静静地坐着。一方面,她感到非常忧虑;另一方面,她能听到噼啪菲戈人的声音,他们正在后面的邮包中间,读着别人的信件。她只希望他们读完之后,能把那些信放回正确的信封里。
有一首歌这样唱:“大都市安卡·摩波!了不起的地方!矮人们倒下,岩怪们兴旺!住在这里,总比住地洞强!安卡·摩波!了不起的地方!”
可实际上不是这样的。
蒂凡尼从前只来过这里一次,而且对这座大城市没留下什么好印象。这里空气不好,人太多,地方又太大了,而且这里缺乏绿化,只有河面上漂着一层绿色,你只能说那是一层泥巴一类的东西。还有个更精确的词来称呼它,只是那个词太不雅了,不适合写出来印在书上。
马车停在了城门外。这门是开着的。
“要我说,小姐,你最好还是把帽子摘掉,别拿扫帚,空手进城去。那把扫帚太像木柴了。”马车夫尴尬地对她笑了笑,“祝你好运,小姐。”
“车夫先生,”她大声说着,知道身边有很多人,“我希望,下次再有人议论女巫的时候,你能告诉他们,你曾遇到过一个女巫,她帮你把后背的毛病治好了一点——而且,希望我这么说没有什么不恰当——她还帮你保住了工作。多谢你送我这一程。”
“哦,好的,我当然会告诉他们,我遇到了一个好女巫。”他说。
蒂凡尼肩上扛着那把摔坏的扫帚,尽量昂首挺胸地走进了城门。有一两个人瞥了她的尖帽子一眼,还有人对它皱起了眉头,不过别的人都没怎么注意她。在乡下,你遇到的要么是熟人,要么是值得你考察一番的陌生人,可是城里不一样,城里人太多了,让你把路上每个人看一遍都是浪费时间,搞不好还会给你惹来麻烦。
蒂凡尼弯下腰说:“罗伯,你认识罗兰吧?就是老男爵的儿子。”
“哎,当然了,那个没用的小子。”罗伯说。
“好吧,不管他怎么样,”蒂凡尼说,“我知道你们很会找人,我希望你们现在能帮我找到他。”
“要是我们在去找他的路上稍微喝一杯,你会介意吗?”罗伯问,“不然我们会渴死的。我好像总是觉得特别渴,想喝点什么。”
蒂凡尼知道,现在不论回答他“可以”还是“不可以”,都不聪明。于是她说:“那就只喝一点点好了,而且是在找到他之后。”
只听“嗖嗖”几声,她身后的菲戈人就全都跑掉了。不过,要想再次找到他们也并不难,你只要用心听听哪里有玻璃碎裂的声响就可以了。哦,是的,碎了以后还能自动修复的玻璃。这真是又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她和马车夫把那个镜子球放回箱子里的时候,她仔细查看过,上面连一丝划伤都看不到。
她抬头看了看隐形大学的高塔,塔楼里挤满了戴着尖帽子的聪明人。或者,也许他们并没有那么聪明,但肯定是戴着尖帽子的。还有一个地方,也是女巫们都知道的,而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个有魔力的地方,那就是第十鸡蛋大街四号——柏符先生的搞怪道具专卖店。她从来没去过那里,只是偶尔收到过那里寄来的商品目录。
走过几条大街之后,她开始在居民区穿行,注意观察她的人多了起来。踩着卵石路面前进的时候,她能感到人们在把目光投向她。他们倒不是生气或者不友好什么的,他们只是……审视着她。好像吃不准该拿她怎么办,她希望他们不要是想拿她炖汤才好。
柏符先生的搞怪道具专卖店门上没有挂铃铛,只有一个“扑哧放屁垫”。在大多数顾客看来,要是有这么一个垫子,再把它和别的搞怪道具用到一起,肯定能营造出最恶搞的效果。唉,是啊,他们想得没错。
真正的女巫也经常需要到柏符先生的搞怪道具专卖店里来买点东西。有时候你有必要看起来像个女巫——并不是每个女巫都很擅长这一点的。而且有时候她们太忙了,都没有时间把头发弄成传说中那种一团糟的样子。而在柏符先生的搞怪道具专卖店,你可以买到假疣子和假发,还有笨重的大锅、人造骷髅。运气好的话,你还能要到某位矮人的住址,去找他帮你修修扫帚。
蒂凡尼走进了店门,惊叹于“扑哧放屁垫”发出的浑厚屁声。她半是绕过、半是推开了一副可笑的人造骨架(它的两个眼窝里红光闪闪的),来到柜台前。有人恰在此刻对她吹响了一枚“吱吱哨”。哨子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店主那张发愁的小脸。他说:“你有没有觉得我的哨子吹得有那么一点点好笑呢?”
听他的声音,好像他希望人家对他说“不”一样,蒂凡尼当然不想扫他的兴,于是她说:“一点也不好笑。”
他叹了一口气,把那个不好笑的哨子推到了一边。“唉,从来都没人觉得好笑过,”他说,“我知道,肯定是我什么地方做得还有问题。哦,对了,你想买点什么,小姐——哦——你是个货真价实的女巫呀,是吧?我总能看出来的!”
“好吧,那我这么说吧,”蒂凡尼说,“我从来没在你这里买过东西,不过我从前是女巫特里森小姐的学生,她……”
店主却没有注意听她讲话,他低头对着地板上的一个小洞喊了起来:“妈,咱们店里来了个真家伙!”
几秒钟后,一个声音在蒂凡尼耳边说:“德里克有时候会搞错,有时候却也能猜对。不过你真的是个女巫吗?请你证明一下!”
蒂凡尼想都没想,一下子就隐身了——或者应该说,她还是想了一下的,只是想得太快了,思绪都没来得及冲她招招手,就一闪而过了。德里克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看到他这个样子,她才意识到自己是隐身了。她这么做,是因为刚才那个声音要求她证明自己,如果不遵命,显然是不明智的。她知道,站在她背后的是个女巫,而且是一位资深女巫。
“做得很好。”那个声音赞许地说,“真的很不错,姑娘。当然了,我还是能看见你的,因为我瞧得很仔细。要我说,没错,你确实是个真正的女巫。”
“请你准备好,我要转身了。”蒂凡尼警告说。
“转吧,孩子,我也没说不让你转身啊。”
于是蒂凡尼转过身来,看到了一个噩梦般的老巫婆:她戴着破帽子,鼻子上长满了疣子,手像爪子,牙齿黑黑的——蒂凡尼又低头看了一下——哦,是的,她还穿着黑黑的大靴子。就算你不是这家专卖店的常客你也能看出来,她穿戴的是全套的行头(“忙碌女巫”系列之“你真没用”款)。
“我说,咱们还是到我的工作室去接着聊吧。”这位吓人的老巫婆说着,就从地板上消失了,“姑娘,这扇暗门弹回来的时候,你也站上去,好吗?哎,德里克,待会儿给我们送些咖啡来。”
暗门果然很好用。当蒂凡尼进入地下室之后,她发现这里和她想的差不多,女巫客户们需要的东西,这里都有。墙上挂着一排排狰狞的巫婆面具,工作台上摆着许多颜色鲜亮的瓶子,架子上晾着假疣子,壁炉那边支着一口大锅,里面咕嘟咕嘟地煮着许多东西。这真的是一口很不错的锅。
可怕的老巫婆在一张工作台旁边忙碌着,从她那里还传来刺耳的怪笑声。她转过身来,拿着一个方方的小木盒,盒盖底下露出一截绳子:“非常棒的‘怪笑盒子’,你觉得呢?只要一根涂了树脂的线绳,再加一块传声板,就做好了。毕竟,要让一个女巫亲自嘎嘎地怪笑,还是挺伤嗓子的,你说呢?还有,我敢说,我用发条也可以做到和现在一样的效果。对了,有一个秘密笑话,你什么时候看出它的笑点在哪里,就告诉我吧。”
“你到底是谁呀?”蒂凡尼忍不住问。
老巫婆把盒子放到了工作台上。“哦,天啊,”她说,“真是的,我怎么连自我介绍都忘了呢?”
“我也不知道,”蒂凡尼说着,有点失去耐心了,“可能是因为你的发条松了吧?”
老巫婆咧嘴一笑,露出黑黑的牙齿:“啊,还挺厉害呢。一个女巫厉害一点,我还是欣赏的。只是不要太厉害了哟。”她伸出了一只鸟爪一样的手,“我是普劳斯特太太。”
这只爪子握上去倒不像蒂凡尼想的那么湿、那么黏。“我是蒂凡尼·阿奇,”她说,“你好吗?”对方好像等着她再说点什么,于是蒂凡尼又补充了一句:“我从前是特里森小姐的学生。”
“哦,是吗,她是个很不错的女巫。”普劳斯特太太说,“也是我们的好客户。我想起来了,她买过好多疣子和骷髅头。”她笑了一下,“我想,你今天来,肯定不是要买什么道具化装成巫婆去参加女生派对吧?所以,我猜你是来找我帮忙的。我看你的扫帚头已经烧得只剩一半了,从空气动力学上来说,这对它的飞行稳定性会很不利。这样看来,我猜得没错了。顺便问一句,你现在看出那个笑点在哪里了吗?”
该怎么回答呀?蒂凡尼一边想一边说道:“我想,也许……”
“接着说。”
“等我再有把握一点,我才能接着说。”蒂凡尼说。
“非常明智。”普劳斯特太太说,“好啦,咱们还是去修一下你的扫帚吧,好吗?咱们得走一阵子才能到修扫帚的地方。我要是你的话,就会把黑帽子摘下来,不戴出去。”
蒂凡尼不禁抓住了帽檐:“为什么不能戴出去?”
普劳斯特太太皱紧了眉头,长鼻子都快碰到下巴了。“因为你会发现……嗯,我知道咱们该怎么办了。”她在工作台上翻了一会儿,抓出一件什么东西来,然后不等蒂凡尼允许,就把它贴到了她的帽子背面。“好啦,”普劳斯特太太说,“现在就没人会注意到你了。我很抱歉我不得不这样做,但是女巫现在不太受欢迎,咱们最好快点去把你的扫帚修好,以防你遇到什么需要骑上扫帚紧急撤退的情况。”
蒂凡尼把帽子摘下来,想看看普劳斯特太太贴上去的是什么——那是一张颜色鲜艳的硬纸卡片,上面还拴了一段线绳,卡片上写着:
实习女巫帽,带有恶魔闪光。7号。定价两元五角。柏符先生的搞笑道具专卖店!柏符,一个可以呼风唤雨的名字!!!
“这都是什么呀?”她问,“你怎么还撒了恶魔闪光在我帽子上呢?”
“为了帮你伪装起来呀。”普劳斯特太太说。
“什么?你觉得一个自尊自爱的女巫,能戴着这样的帽子到大街上招摇过市吗?”蒂凡尼质问着,已经很生气了。
“不是这个意思。”普劳斯特太太说,“我只是说,如果一个女巫要伪装自己,最好就是特意穿上廉价的女巫道具服装!‘真正的女巫会到我们这种商店来买衣服吗?’人们肯定会这么想。我们这里卖的可都是搞怪道具、室内焰火、童话剧演员戴的好笑的假发什么的,嗯,还有——我们最棒的、利润最好的产品——粉色巨型充气玩偶,用在单身女生派对上很合适的!我帮你贴了这张卡片以后,人们就不会猜出真相了!这可是柏符先生的搞笑道具专卖店,亲爱的孩子,不折不扣的柏符专卖店!‘伪装’‘掩饰’还有‘误导’是我们的原则,也是我们的口号。我们还有个口号是‘物超所值’。除此之外,另一条特别重要的口号是‘概不退货’——那也是我们对待扒手的终极原则。对于在店里抽烟的人,我们也有一条口号,不过,那没什么值得一提的。”
“什么?”蒂凡尼随口问了一声。她还在震惊,刚才那一串口号,她都没有听到,她一直盯着的是天花板上吊着的那些粉色“气球”:“我还以为那都是充气小猪呢!”
普劳斯特太太拍了拍她的手:“这就是大城市的生活,见识到了吧,我亲爱的。好了,咱们可以走了吗?”
“为什么女巫们现在这么不受欢迎呢?”蒂凡尼问。
“有时候,人们心里会形成一些很奇怪的想法。”普劳斯特太太说,“一般来讲,我觉得咱们女巫最好的应对措施就是保持低调,等着风头过去。你只要多加小心就没错了。”
蒂凡尼觉得她确实需要多加小心。“普劳斯特太太,”她说,“我想,你刚才提到的那个‘笑点’,我现在明白是什么了。”
“是吗,孩子?”
“我刚才以为你身为真正的女巫,只是用假女巫的行头把自己打扮成这样而已……”
“嗯,然后呢?”普劳斯特太太问着,她的声音像蜜糖一样甜腻。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当然挺可笑的。但其实是我想错了,真正的笑点在别处,而且它不是那么可笑的。”
“哦,那是什么呢,孩子?”普劳斯特太太说着,现在,她的声音里好像藏着一座不祥的姜饼屋了。
蒂凡尼深吸了一口气:“我想,我看到的这张脸,其实就是你真正的样子,对吗?你卖的巫婆面具都是按照你自己的样子做的。”
“好眼力!看得真准,亲爱的孩子!只不过,这其实不是你看出来的,对吗?是你感觉出来的,你跟我握手的时候就感觉到了,对吧。还有——算了,还是快走吧,咱们要把你的扫帚快点送到矮人那里去。”
她们走出店门的时候,蒂凡尼首先看到的是两个男孩。一个男孩正用一块石头瞄准商店的玻璃,想砸过去。他看到了普劳斯特太太,四周顿时变得一片死寂。然后老巫婆说:“砸呀,孩子。”
男孩看着她,好像把她当成了疯子一样。
“我说了,砸呀,孩子,要不然你就要倒大霉了。”
男孩确信她是疯了,便把石头向着窗户扔去。窗户却捉住了石头,又把它朝着男孩扔了回去,把他砸倒在地。蒂凡尼看得一清二楚:她看见一只玻璃手从玻璃窗上伸出来,抓住了石头。她也看到了它把石头扔回去。普劳斯特太太俯身去看那个倒在地上的男孩,他的伙伴已经拔腿跑了。她说:“嗯,你会好起来的。不过要是再让我在这个地方看见你一次,你就永远都别想好起来了,懂吗?”然后她转过脸来对着蒂凡尼,“我们这种开小店的,其实也挺不容易啊。”她说,“走吧,这边来。”
蒂凡尼有点不知道谈话该怎么继续下去了,她决定还是问点不痒不痛的:“我一直不知道城里还有真正的女巫。”
“哦,城里有好几个女巫呢,”普劳斯特太太说,“我们都是尽力而为,在别人需要的时候提供一点帮助。就像刚才那个男孩,他这回肯定会长点记性,再不会去掺和别人的事了。我也很开心,因为我给了他这个教训,他这辈子都不敢随便破坏别人的财产了。否则的话,你信不信——刽子手早晚要请他上绞架的。”
“我真的不知道在城里也可以当女巫。”蒂凡尼说,“我原先听说,女巫要脚踏坚实的地面,最好是山岩。可人人都说,城市是建在软塌塌的泥巴上的。”
“城里也有砖石结构的地基呀,”普劳斯特太太轻快地说,“它们用的是花岗岩和大理石,还有黑硅石,还有各种各样的沉积层矿物质,我亲爱的蒂凡尼。从前,这个世界在火中诞生的时候,那些石头都曾经跳跃过、漂移过。你看到路上这些卵石了吗?它们当中的每一块,都是沾染过鲜血的。不管你往哪里看,都能看到石头和岩块!还有那些你看不到的地方,也都藏着石头和岩块!有这么一种感觉,你能想象出来吗?我是说,让你的骨骼向下探寻,触到那些活着的石头。再想想,我们都用石头做什么?宫殿、城堡、陵寝、墓碑、豪宅、城墙,哦,很厉害吧!而且这里有的,不仅仅是这一座城市。城市建筑在城市之上,它的地基是它之前存在于此的所有城市。还有一种感觉你有没有想过?就是在一块古老的石板上躺下来,让它的力量把你向上托举,背离世界对你的牵引。还有一点,就是每一块石头都可以为我所用——我所知道的魔法也就由此而来。石头是有生命的,而我就是这生命的一部分。”
“是的,”蒂凡尼说,“我懂。”
普劳斯特太太的脸突然凑到了离她很近的地方,那个可怕的弯钩鼻子都快碰到蒂凡尼的鼻子了,那一双黑色的眼里,则像有火光在燃烧一样。威得韦克斯奶奶有时候会显得很吓人,但不管怎么说,威得韦克斯奶奶不是个难看的人;普劳斯特太太则活脱脱就是那种童话里走出来的邪恶老巫婆。她的脸丑得像个诅咒,她的声音呢,就是老巫婆把小娃娃骗进烤箱,然后烤箱门“砰”地关上之时那种轰响。一句话,她就是夜晚时分人们所有恐惧的总和。
“哦,你说你懂,是吗,穿着漂亮绿衣服的小女巫?你懂什么呢?你真正懂得的是什么呢?”她后退了一步,眨了眨眼,“嗯,你确实懂很多东西,比我预想的要多,我看出来了,”她说着,松了一口气,“波涛下的大地,白垩岩层核心的燧石。嗯,不错。”
蒂凡尼从没在白垩地见过矮人。不过,在高高的山上常有他们出没,他们总是给人推着小车在干活的印象。他们买东西也卖东西,还给女巫制作扫帚——极其昂贵的扫帚。但其实说起来,女巫很少去买扫帚。扫帚都是你的前辈传给你的,世世代代就那一把。有时候需要换个新杆子,有时候需要添些新的扫帚毛,仅此而已。
蒂凡尼的扫帚是特里森小姐传给她的。它乘坐起来不太舒服,飞行速度又不快,遇到下雨天,偶尔还有那种倒退着飞的毛病。她们到达那间叮哐乱响的矮人工坊以后,主事的矮人看到这把扫帚直接摇了摇头,舌头贴着牙齿,啧啧了两声,好像单是看到这样的扫帚,就扫了他一天的兴致,害得他都想跑到一边去哭一场了。
“嗯,是榆木做的,对吗?”他随口一问,并不是特地说给谁听,“是长在低地的树种,你这根榆木太笨重,飞不快,还被虫子蛀过。我听说它是被闪电给击中的?你这根榆木抗电击的能力比较差,挺招闪电的,还特别招猫头鹰。”
蒂凡尼点着头,想做出一副很在行的样子。电击的故事是她编出来的——虽然诚实是一种可贵的美德,但是扫帚被弄坏的真实原因实在太糗了,说出来会很丢人的,并且那也会让别人觉得匪夷所思。
另一个矮人从自己这位同事的身后冒了出来(他们的外貌好像没什么区别):“应该用白蜡木才对。”
“是啊,”第一个矮人闷闷不乐地说,“用白蜡木就好了。”他捅了捅蒂凡尼的扫帚杆,又叹了一口气。
“看样子,下面接口那个地方都有点霉变,长出担子菌来了。”第二个矮人说。
“这种榆木,不论出什么问题都在我意料之中。”第一个矮人说。
“好啦,我只想问问,你们能不能把它凑合着修一下,让我能骑着它回家?”蒂凡尼问。
“我们从来不‘凑合着修’什么东西,”第一个矮人回答道,态度挺高冷的。当然,他是个矮人,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拔得太高,“我们做的东西,都是私人定制、精益求精的。”
“我只是想请你们帮我添几根扫帚毛。”蒂凡尼绝望地说着,然后一时忘了自己要隐瞒真相,“拜托了,好吗?菲戈人把我的扫帚烧坏了,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直到刚才为止,矮人工坊里一直吵吵嚷嚷的,后面有十几个矮人都在各自的工作台上埋头干活,没怎么注意蒂凡尼这边的谈话。可是现在,房间里一下安静了,在这片安静中,一把锤子掉到了地上。
第一个矮人说:“你说的,不会是那种噼啪菲戈人吧,小姐?”
“我说的就是他们。”
“野性难驯的那些?他们是不是喜欢……‘天啊天啊’地乱叫?”他谨慎地问。
“差不多总在那么叫吧,”蒂凡尼说。她觉得应该把事情解释得更清楚一点,于是接着说,“他们是我的朋友。”
“哦,是吗?”矮人问,“你那些小小的朋友,他们此刻有没有正巧在我们店里呢?”
“没有,我有个熟人在城里,我请他们帮我去找他了。”蒂凡尼回答,“可是现在,他们没准儿正在哪家酒馆喝酒呢。城里的酒馆多吗?”
两个矮人对视了一下:“有三百来家吧,我想。”
“那么多?”蒂凡尼很惊讶,“那样的话,我看半个小时之内他们是不太可能回来找我了。”
一听到这话,第一个矮人一下变得满面春风:“哎呀,我们刚才真是太没礼貌啦。既然是普劳斯特太太的朋友,不论有什么事,我们都乐于效劳!我跟你说吧,我们很高兴为你提供特快无偿服务,我们会免费为你安装新的扫帚毛,外加防腐涂油处理,全都不收钱!”
“特快服务的意思就是说,扫帚修好以后,你拿着它立刻走人。”第二个矮人用干巴巴的声音补充了一句。他摘掉了铁质的头盔,拿手绢把头盔里面的汗水擦掉,然后又把它扣到了头上。
“哦,是的,就是那个意思。”第一个矮人附和着,“拿到扫帚,然后马上走人——‘特快’就是这个意思。”
“你和噼啪菲戈人是朋友?”普劳斯特太太问着。矮人们已经匆匆拿着蒂凡尼的扫帚去修理了。“据我所知,噼啪菲戈人的朋友不多。不过说到朋友,”她说着,突然变得健谈起来,“你刚刚在我们店里见到德里克了,对吧?他是我儿子,你应该已经知道了。我是在一间光线特别差的舞厅里遇见他爸爸的,他是个非常好的人,总是很有礼貌地说,若是一位女士脸上不生疣子,你去亲她就像吃鸡蛋不放盐一样。他二十五年前就去世了,得的是一种绝症。没能救下他,我真的很难过。”她的脸色又开朗起来,“不过还好,我还有小德里克,他是我——”她迟疑了一下,“他是我中年时代的欢乐。他是一个非常棒的小伙子,小姑娘。要是哪个女孩能找上他,那可是她的福气——我跟你担保——他极其敬业,工作上一丝不苟。你知道吗,他每天早上都要把店里的每一个‘扑哧放屁垫’都调试一遍,要是哪个不够好用,他就会特别苦恼。说到他的勤勉和认真呢,还记得我们研发那套人造小狗粑粑(产品名是‘人行路上的明珠’)的时候,他特意花了好几个星期的时间去追踪城里的每一只宠物狗。每次出门还要带上笔记本、小铲子和比色表,为的就是把每一种粑粑的特征都准确地记录下来。他还非常谦逊,也算是个讲卫生的人,牙齿一颗不少,交友也很谨慎……”她满怀希望,又很胆怯地看了蒂凡尼一眼,“你觉得不行,是吗?”
“哦,天啊,我的想法被你看出来了?”蒂凡尼问。
“我听见了你的漏网心思。”普劳斯特太太说。
“什么是‘漏网心思’?”
“你不知道?‘漏网心思’就是你想说却忍住没说出来的想法。它会在那些说出来的话语之间无声地萦绕一会儿——对于我儿子德里克,你有很多想法没说出来,我想那也是件好事。你说,我这么说对吗?”
“我真的很抱歉。”蒂凡尼说。
“唉,算了,没什么。”普劳斯特太太回答。
五分钟后,她们走出了矮人工坊,一把功能完好的扫帚被蒂凡尼拖在身后。
“实际上,”普劳斯特太太边走边说,“我现在这么一想,觉得你那些噼啪菲戈人和我认识的一个小亚瑟特别像。那个小亚瑟的抗打击能力像铁钉子一样,身高也和那些噼啪菲戈人差不多。他倒是不怎么‘天啊天啊’地叫,他是我们这里的警察。”
“哎呀,噼啪菲戈人可不太喜欢警察。”蒂凡尼说,不过她又觉得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于是她又说,“不过他们非常忠诚,也挺仗义的;不喝酒的时候脾气都挺好,可以说还有那么一点荣誉感。然后呢,不管怎么说,是他们为这个世界发明了油炸白鼬。”
“白鼬?”普劳斯特太太问。
“呃,这个……你知道黄鼠狼吧?‘白鼬’就是一种很像黄鼠狼的动物。”
普劳斯特太太扬起了眉毛:“亲爱的,我看,对于你说的这些白鼬、黄鼠狼什么的,我还是保持无知比较好,感觉那都是乡下的东西,我受不了乡下,见多了绿色会让我头晕恶心的。”她说着,哆嗦着瞥了蒂凡尼的绿裙子一眼。
就在此刻,仿佛是上天的安排,远远地传来一声“天啊天啊!”接下来,就是那种备受欢迎的(至少是受到噼啪菲戈人欢迎的),玻璃被打碎的稀里哗啦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