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新子之书 四

特皮克在做梦。

他站在高处,但站得并不稳当,因为他站在自己父母的肩膀上,而在父母脚下则是他的祖父母。他的祖先一路往下延伸,无休无止,最后形成一座巨大的人类金字塔,塔基湮没在云层底下。

他隐约听到远处有人大声嚷嚷,各种命令和指示从下方飘进他的耳朵里。

你必须采取行动,否则我们就会从来不曾存在过。

“这不过是个梦。”说着他走进一座宫殿,发现里头有个皮肤黝黑的小个子男人。此人正坐在石凳上吃无花果,浑身上下只有一块遮羞布。

“这当然是梦。”他说,“整个世界都是造物者的梦。一切都是梦,各式各样的梦。它们的作用是教你明白事理,比方说别在睡前吃龙虾什么的。你做过七头母牛的梦没有?”

“做过了。”特皮克四下打量一番。他梦到的建筑还挺不错,“其中一头在吹喇叭。”

“在我梦里它在吸雪茄。这梦可是家族里代代相传的。”

“它是什么意思呢?”

小个儿男人抠出卡在牙缝里的一粒无花果种子。

“我哪儿知道?”他说,“谁要能告诉我,要我拿右臂去换也成啊。说起来,我们还没正式介绍过呢。我是库夫特,王国的创造者。你梦的无花果很不错。”

“你也是我梦出来的?”

“完全正确。我一辈子只懂八百个字,你以为真正的我会这么讲话吗?如果你指望能从我这儿搞到什么有用的祖训,还是趁早死心。这是梦。你自己不知道的东西我也一样不知道。”

“你是王国的创造者?”

“正是本人。”

“我还以为……你的模样会有点儿不同。”

“怎么不同?”

“那个……在雕像上……”

库夫特好不耐烦地把手一挥。

“那不过是为了搞公关。”他说,“我是说,瞧瞧我,我哪有什么元老、鼻祖的派头?”

特皮克挑剔地品评一番,“主要是那块遮羞布。”他承认,“它有点儿,呃,破破烂烂的。”

库夫特道:“还能再用好多年呢。”

特皮克急于展示自己多么通情达理,“这也难怪,你在逃避人家迫害时哪有工夫整理行李呢?”

库夫特又拿起一个无花果,歪着头看他一眼,“你说啥来着?”

“当时你正遭人迫害,”特皮克道,“所以才逃到沙漠里。”

“哦,没错。就像你说的,半点儿没错。我因为自己的信仰受了迫害。”

特皮克道,“真可怕。”

库夫特啐口唾沫,“半点儿没错。我相信人家不会在我溜出镇子之前留意到我卖的骆驼有一口石膏假牙。”

这话花了些工夫才进入特皮克脑子里,不过它突破防线的气势却十分惊人,宛如一大块混凝土落进了流沙中。

“你是罪犯?”

“唔,罪犯这名字也太难听了,明白我的意思吗?”小个子祖先道,“我宁愿人家叫我企业家。我的做法不过是超越了自己的时代,没别的。”

特皮克虚弱地问:“那时你是在逃跑?”

“如果留下来,”库夫特道,“下场恐怕不会太好。”

“‘就这样骆驼牧人库夫特迷失在沙漠中,他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条流着奶与蜜的河谷,那是诸神赐下的礼物。’”特皮克用空洞的声音背诵起来,他又加上一句,“我一直觉得那地方肯定黏糊糊的。”

“事实上那时候我快渴死了,所有的骆驼都在吵闹着要水喝,突然之间——嗖的一声——就这么钻出条该死的大河谷来,包括芦苇、河马,全套。从天而降。差点没把我撞一跤。”

“不对!”特皮克道,“不是那样的!河谷的神灵怜悯你,所以把通向河谷的路指给你了,对吧?”特皮克闭上嘴,他被自己声音里的祈求吓了一大跳。

库夫特讥讽道:“哦,原来如此?沙漠中间一百里长的大河,所有人都没瞧见,刚好让我撞上了。在沙漠里有个百里长的河谷,那当然是很容易错过的,对吧?行了,天上掉的焰饼我是不会去追根究底的,我马上就回去把亲戚朋友全接了过去,从没后悔过。”

“前一分钟它还不在,然后它就冒出来了?”

“就是这样。难以置信,唔?”

“不。”特皮克道,“其实没那么难。”

库夫特拿皱巴巴的手指戳戳他,“我一直怀疑那是骆驼干的好事。”他说,“我总觉得是它们把它叫来的,就好像它有出现的潜质,但还没有完全出现,还需要一点点推力才能变成现实。骆驼可是些怪东西。”

“我知道。”

“比神还怪。怎么了?”

“抱歉。”特皮克道,“我只不过是受了点惊吓。我是说,我本来以为咱们是真正的皇族,那个,比所有人都高贵什么的。”

库夫特剔出一粒无花果的籽,往地上啐了一口。“那就要看你了。”说完他就消失了。

特皮克穿过墓场,金字塔在夜空中描绘出锯齿状的轮廓。天空是一个女人弯曲的身体,众神则站在地平线上。他们看上去并不像几千年的壁画里的样子,他们的模样比壁画里还要糟,比时间更古老。

他高声道:“我又能怎么样呢?我不过是人类罢了!”

有个声音回答道:并不全是。


特皮克被海鸥的尖叫惊醒。

阿尔方兹换上了长袖衬衫,以坚毅的神情表明自己已经下定决心,永远不会再脱下这件衣裳。他正帮其他几个人升起“未名”号的风帆,见睡在缆绳上的特皮克醒来,便朝他点点头。

他们在动。特皮克坐起身,发现以弗比的码头正在灰色的晨光中渐渐远去。

他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一边呻吟一边抱住脑袋,一个助跑,跃过了船舷。


“您的骆驼。”寄养驼厩的老板荷米·科洛纳嘴里哼着歌儿,绕着“你个混球”缓缓走了一圈。他检查了骆驼的膝盖,又试着踢了踢它的脚,然后突然拉开骆驼的嘴唇检查对方的大黄牙,并且及时跳到了安全的地方。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完全出乎“你个混球”的意料之外。

他从堆在角落的木板中拿起一块,拿刷子蘸些黑色涂料,在片刻思索后认认真真地写下:午主人。

他又想了想,然后加上一句:低里成。

他正在写“速都快”,特皮克突然跌跌撞撞地跑过来,倚着门框大口喘气。他脚下很快就出现了一圈圈积水。

“我来取我的骆驼。”他说。

科洛纳叹口气。

“昨晚您说一个钟头就回来。”他说,“我必须收您一整天的代养费,明白?另外我还给它擦了澡,修了脚,全套保养。也就是五个塞尔克,同意吗,大人?”

“啊。”特皮克拍拍口袋。

“听着。”他说,“我出门的时候有点儿急,你瞧,身上好像没带现金。”

“没问题,大人。”科洛纳重新拿起木板,“报用多年几个字怎么写来着?”

特皮克道:“我保证会把钱寄给你的。”

科洛纳朝他干笑一声,表示自己什么把戏都见过——把毛重新贴上的驴子、长着石膏象牙的大象、粘上假驼峰的骆驼——他很清楚人类的灵魂能堕落到什么地步。

“这笑话不错。”他说,“再来一个。”

特皮克在上衣里摸了半天。

“我可以把这柄珍贵的匕首给你。”他说。

科洛纳略瞄了一眼,嗤道:“抱歉,大人。没办法。没钱,没骆驼。”

“我可以把尖的那头给你。”特皮克绝望地说。他很清楚单这句话就能让他被公会除名,同时他也知道自己这招并不高明。公会的教学大纲上可没有威胁这一项。

另一方面,科洛纳手下却有两个大块头。他们原本坐在厩舍背后的草垛上,这时突然对两人的交涉产生了兴趣。他们看上去很像阿尔方兹的大哥哥。

多元宇宙中分布着各式车库,每一个车库都少不了这种人。他们既不是马夫和机械师,也不是顾客或职员,用处十分模糊。他们待在暗处嚼稻草、吸香烟,如果附近正好有报纸他们还会看报纸,或者至少看着报纸上的图片。

两人开始密切关注特皮克,其中一个捡起两块砖头扔着玩起来。

“看得出来您还很年轻。”科洛纳亲切地说,“您的生活才刚刚开始,大人。您不想惹麻烦。”他上前一步。

“你个混球”转过毛茸茸的大脑袋看着他。脑海中一道道红色的数据柱又开始呼呼地往上冒。

“听着,我很抱歉,但我必须拿回我的骆驼。”特皮克道,“这是性命攸关的大事!”

科洛纳朝那两个编外人员挥挥手。

“你个混球”踢了他一脚。“你个混球”对于把手放进自己嘴里的人类都抱有很深的成见,再说它还看见了砖头,每只骆驼都知道两块砖头意味着什么。那一脚踢得很漂亮,脚趾张开,力大无比,同时速度奇慢,极具欺骗性。科洛纳腾空而起,正好落在一堆热腾腾、臭烘烘的便便上。

特皮克助跑,踢墙借力,抓住“你个混球”沾满灰尘的毛皮,最后重重地落在骆驼脖子上。

“实在抱歉。”他对着糊满粪便、若隐若现的科洛纳说,“我真的会把钱寄给你的。”

此时“你个混球”正在原地转圈,石板一样的脚不断在空中飞舞,科洛纳的同伙躲出去老远。

特皮克弯下腰,对着一只拼命扇动的耳朵悄声说话。

他说:“咱们回家去。”


第一座金字塔是随意选的。国王瞅瞅门上的椭圆形纹饰。

“‘上苍保佑法尔-雷-普塔赫女王’,”迪尔尽职尽责地念起来,“天空的统治者、蒂杰河之王……”

“噗呢奶奶。”国王说。“就她吧。”见迪尔和吉恩满脸惊异,他又解释道,“我小时候就是这么喊她的。当时我发不出法尔-雷-普塔赫这个音,你们明白。嗯,开始吧,瞪什么眼?把封印砸烂。”

吉恩犹犹豫豫地举起榔头。

“这可是金字塔。师傅。”他向迪尔求援,“不该砸开的。”

“你有什么建议,小子?往卡槽里插把餐刀,然后左右扭扭?”国王问。

“动手吧,吉恩。”迪尔道,“不会有事的。”

吉恩耸耸肩,朝手心里啐口唾沫——事实上因为之前吓出的冷汗,他的手掌已经够湿了——然后使劲挥动榔头。

国王道:“再来。”

榔头砸在巨大的石板上隆隆作响,不过花岗岩石门可没那么容易坏。几片灰浆飘下来,回声传回门外,沿着墓场死寂的街道来来往往。

“再来。”

吉恩的二头肌动起来,活像油里的乌龟。

这一次门里也有隆隆声作为回应,类似远方沉甸甸的石板摔落在地上的声响。

他们站在门外,默默地聆听金字塔内缓慢的脚步。

“要再来一下吗,陛下?”吉恩问。另外两人同时示意他闭嘴。

脚步声越来越近。

然后石门开始移动。中途卡住了一两次,但它的确在慢慢地往侧面滑动。一条阴森森的缝隙出现了,迪尔勉强看出一片阴暗中出现了一个更暗的人影。

“怎么?”它说。

“是我,奶奶。”国王道。

影子纹丝不动。

“什么,是小噗头吗?”它怀疑道。

国王躲开迪尔的目光。

“没错,奶奶。我们来放你出来。”

“这些又是谁?”影子脾气挺大,“我这儿什么也没有,年轻人。”她对吉恩说,“我的金字塔里没钱,而且你可以把武器收起来,那吓唬不了我。”

“他们是仆人,奶奶。”国王道。

“有身份证明吗?”老妇人嘟囔道。

“我不就在证明他们吗,奶奶?我们来放你出来。”

“我敲了好几个钟头。”前女王走进阳光里。她看上去跟国王一模一样,只不过她的木乃伊绷带颜色更暗、灰尘更多,“最后只好回去躺下休息休息。一旦死了就再没人会关心你。我们这是去哪儿?”

“去把其他人放出来。”国王道。

“好主意。”老女王蹦蹦跳跳地跟上国王。

“原来这就是冥界,唔?”她说,“也没什么改进嘛。”她用力捅捅吉恩,“你也死了吗,年轻人?”

“没有,夫人。”吉恩发出勇敢的颤音。他正走在钢丝上,脚下就是彻底疯狂的万丈深渊。

“没什么好的,相信我。”

“是,夫人。”

国王沿着古老的石板路来到另一座金字塔跟前。

“这个我认识。”女王道,“我那时候已经有它了。阿示克-乌尔-门-特普国王,第三帝国。那榔头是做什么用的,年轻人?”

“回您的话,夫人,我得锤门,夫人。”吉恩答道。

“没必要捶门,他一直都在家。”

“我的助手是说他需要砸烂封印,夫人。”迪尔赶忙站出来讨好卖乖。

“你是谁?”女王问。

“噢,女王啊,我叫迪尔,是木乃伊制作师。”

“哦,木乃伊制作师,嗯?我正好有些针脚需要人给看看。”

“噢,女王啊,鄙人不胜荣幸,愿为您效劳。”

“是挺荣幸的。”说完她嘎吱嘎吱地朝吉恩转过身去,“锤吧,年轻人!”

吉恩大受鼓舞,榔头飞快地划出一道大弧线。它擦着迪尔的鼻子飞过,带着鹧鸪叫一样的声响把封印砸成了碎片。

尘埃落定后,一个打扮土里土气的人影走出门来。腐烂的绷带一片棕色,肘关节也磨损得厉害,迪尔见状不禁起了职业性的忧虑。

它说话的声音活像打开古老的棺材。

“我醒来。”它说,“没有光。这便是冥界吗?”

“恐怕不是。”女王道。

“就这样了?”

“简直不值得为它死一次,不是吗?”女王道。

古老的国王点了点头,不过动作十分轻柔,好像担心脑袋会掉下来似的。

“我们必须,”他说,“做点什么。”

他转身看看大金字塔,用曾经是胳膊的部件指着它问:“那里睡的谁?”

“事实上它属于我。”特皮西蒙往前蹦跶,“恐怕我们还不认识,我还没下葬呢。那是我儿子为我建的,完全违背我的意愿,相信我。”

“它很恐怖。”古老的国王说,“我感觉到它在长大。即使在死亡的休憩中,我也感受到它的存在。它太大,足以埋葬整个世界。”

“我本想葬在海里。”特皮西蒙说,“我恨金字塔。”

“你不恨。”阿示克-乌尔-门-特普道。

“请你原谅,但我就是恨它。”国王彬彬有礼地说。

“但你并不恨它。你现在的感觉叫做不是太喜欢。等你在底下躺够一千年,”古老的国王道,“然后你才开始明白什么叫恨。”

特皮西蒙打个寒战。

“大海。”他说,“那才是好地方呢。你可以一点点分解。”

他们走向下一座金字塔。领头的是吉恩,他脸上的表情大概只有午夜嗑药寻找灵感的画家才能描摹一二。迪尔昂首挺胸地跟在他身后。他一直希望能打入上流社会,现在可不就与国王同行了吗?

好吧,准确地说是与国王同蹦。


今天沙漠里又是晴朗的好天气。只要你喜欢烤炉一样的温度和能炒熟板栗的沙子,沙漠里的天气总是很好的。

“你个混球”跑得很快,这主要是为了尽量缩短脚底与地面接触的时间。他穿过以弗比周围那一片片种着橄榄树的绿洲,跑上绿洲外的小山。这时,特皮克仿佛在蔚蓝的海面上看到了一个小黑点,那或许是“未名”号,也可能只是浪尖上的反光。

到达山顶之后,眼前只剩下黄棕色的世界。矮小的灌木还继续负隅顽抗,但很快沙地就大获全胜,一个个沙丘得意洋洋地向前方挺进。

沙漠不仅酷热难耐,而且十分安静。这里没有小鸟,没有喃喃低语的有机生命忙着过活。夜里也许能听到昆虫的哀号,但烈日当空时,它们全都躲在地下深处。于是,黄色的天空和黄色的沙地变成了一间没有回响的屋子,“你个混球”的呼吸听上去仿佛蒸汽机一般。

自打离开老王国,特皮克已经长了不少见识,很快他又要学到新的一课:在穿越灼热的沙漠时最好戴顶帽子。这是各方面权威一致认定的真理。

“你个混球”的步子变为一种拖沓的小跑,用这种姿态第一流的赛驼能一口气跑上几个钟头。

又过了几英里,特皮克发现前方的沙丘背后尘土飞扬。很快他们就追上了以弗比军队的主力。这些人围在半打大象周围列队前进,头盔上的羽毛在炙热的微风中飘扬。特皮克从他们身边经过时,对方习惯性地欢呼了几声。

大象战车!特皮克忍不住呻吟起来。特索托也喜欢用大象作战,这是如今的流行趋势。最终大象难免惊慌失措,把自家的队伍踩个稀烂,这是它们在战场上唯一的用处。对此双方军事首脑的回应都是繁殖体形更庞大的大象。谁让大象的外形这么有震撼力呢。

不知为什么,许多大象都拖着装满木材的大车。

他继续前进,太阳越升越高。前方出现了蓝色和紫色的小点,它们像风火轮一样在地平线上转动,可真够奇怪的。

还有一件怪事:骆驼好像走在空中似的。

他该停下来吗?可这样一来骆驼会不会掉下去呢?

时间接近傍晚,标志着河谷入口的石灰岩悬崖终于出现在眼前。“你个混球”跌跌撞撞地冲进崖下滚烫的阴凉,缓缓瘫倒在地。特皮克也滚下地来。

一支以弗比小分队正与不远处一支人数相当的特索托小分队隔空相望。时不时有人会挥挥长矛做个样子。

特皮克睁开眼睛,只见好几张以弗比军人的青铜面具正恶狠狠地俯视自己。面具的铜嘴上凝固着极度轻蔑的讥笑,闪亮的铜眉毛扭出了愤怒的神情。

其中一个说:“他醒了,军士长。”

一张金属面孔凑过来,填满了特皮克的视野。

“出门忘了戴帽子,是不是啊,小家伙?”快活的声音在金属中发出古怪的回响,“急着上阵杀敌,是不是啊?”

天空还在特皮克头上打转,他的脑袋仍然跟煎锅没什么两样,然而有个念头一马当先,夺取了声带的控制权,他哑声道:“我的骆驼!”

“真该把你关起来,这么虐待它。”军士长朝他晃晃手指头,“没见把骆驼累成那样的。”

“别给它水喝!”特皮克猛地坐正,耳边无数铜锣咚咚作响,脑袋里绽放出滚烫的大烟花。几顶头盔彼此交换个眼色。

其中一个道,“天哪,他跟骆驼准有深仇大恨。”特皮克挣扎着起身,跌跌撞撞地冲到“你个混球”身边。骆驼正在进行复杂的计算,想知道如何才能站起身来。它伸长了舌头,感觉非常糟糕。

痛苦的骆驼可不是什么含羞带怯的家伙。它不会孤零零地在酒吧喝闷酒,也不会给老朋友打电话哭诉,它不会一个人闷闷不乐,也不会写些情深意切的长诗抱怨陋室里的生活多么可怕。它不知道忧郁为何物。

骆驼唯一的武器就是一对具有工业强度的肺以及仿佛一群驴惨遭肢解般的嗓门。

特皮克迎着刺耳的噪音前进。“你个混球”抬起脑袋左右转动,进行三角定位。它祭出骆驼特有的把戏,一边疯狂地翻起白眼,一边拿鼻孔对着特皮克。

它啐了他一口。

它企图啐他一口。

特皮克抓住对方的笼头使劲一拉。

“快啊,你这个混球。”他说,“这儿有水。你也闻到了,你只需要弄明白怎么过去就行!”

他转身面对那堆士兵。所有人都望着他,一部分人满脸惊奇,忘记摘掉头盔的另一部分人则还是一脸金属的凶暴。

特皮克从其中一人手里夺过一个水袋,拔掉瓶塞,将水倒在骆驼耸动的鼻子底下。

“这儿有河。”他嘶嘶地说,“你知道它在哪儿,你只需走过去!”

以弗比的士兵提心吊胆地四下打量。特索托的士兵忍不住过来围观,脸上是相同的神情。

“你个混球”颤抖着膝盖站起来,开始原地绕圈子。特皮克拼命抓紧。

……设d等于4,“你个混球”拼命思考。设a.d等于90。设非d等于45……

“我需要棍子!”特皮克从军士长身旁飞过时大喊一声,“除非你拿棍子打它们,否则它们什么都不明白。棍子就等于骆驼的标点符号!”

“用剑行不?”

“不行!”

军士长迟疑片刻,然后把自己的长矛递给特皮克。特皮克抓住矛尖,挣扎着找到平衡,然后干净利索地打中了骆驼的身子,激起好一片尘土和毛发。

“你个混球”停下脚步,耳朵像雷达天线般转动起来。它盯着石墙,翻个白眼。

特皮克抓住一把骆驼毛,借力站起身来。就在这时,骆驼突然开始小跑。

……用分形几何……

军士长张开嘴:“哎,你要撞上——”

接下来是一片寂静,时间越拖越长。

军士长不安地晃了晃,然后他看了一眼石头对面的特索托人,正好与对方领头的那位目光相接。凭借着宇宙各地百夫长和军士长之间永世长存的默契,两人顺着石块朝对方走去,又双双在那条几乎难以分辨的缝隙前停下脚步。

特索托军士长伸出手,沿着缝隙摸了摸。

“总以为这儿该有点儿,你知道,骆驼毛什么的。”他说。

以弗比的军士长道:“或者是血。”

“我猜这属于那种无法解释的现象。”

“噢,那就好。”

两人盯着石头缝看了一阵儿。

“就好像海市蜃楼。”特索托军士长继续补充。

“就是那种东西,没错。”

“我好像还听到了海鸥叫。”

“真蠢,不是吗?这儿又没有海鸥。”

特索托人礼貌地咳嗽两声,扭头瞟一眼自己的手下,然后身子往前凑凑。

他说:“你们的大部队大概很快就要到了吧?”

以弗比军士长往前迈了一小步,眼睛牢牢钉在石头上,声音从嘴角往外冒。“没错。”他说,“你们的也一样吧,恕我冒昧?”

“是啊。我猜如果我们的先到,我们就只能屠杀你们了。”

“我们也是一样的,要我说,唉,有什么法子呢。”

“就是那档子事儿。”特索托军士长附和道。

对方点点头,“想想看,这世界真够怪的。”

“你这话再对没有了。”军士长稍微松松胸甲,能在阴凉底下站站真不错,“你们那边的补给还好吧?”

“唔,你知道的,不能抱怨。”

“我们也一样,真的。”

“因为如果你抱怨了,情况还会更糟。”

“一样一样。我说,你们不会正好有些无花果吧?我真想搞个无花果吃吃。”

“抱歉。”

“没啥,我也就问问。”

“枣子倒多得是,如果你想要的话。”

“我们的枣子也还够,谢了。”

“抱歉。”

两人站了一会儿,各想各的心事。然后以弗比军士长重新戴好头盔,特索托军士长理了理腰带。

“那行。”

“那行。”

两人挺胸抬头,回身开步走。走了几步,他们又一个利落的转身,给对方一丝略带局促的微笑,然后各自回到了自己人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