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梅儿
头一次,我不再是受折磨的对象。如果有机会,我一定会感谢艾丽斯,让我能好好坐在一旁,被人忽略。伊万杰琳取代了我的位置。她极力做出平静安然,不为四周环境所动的样子。侍女们不断地打量着她,因为那是她们原本要服侍的女孩。我总觉得她会像她妈妈的蛇那样卷曲起来,谁要是胆敢靠近她那镀金的椅子,她就要冲人家吐芯子了。毕竟,后位原本是她的。
化妆室已经为它的新居者修缮一新,并且完全当得起她的身份。浅蓝色的墙帷,清水里的鲜花,温柔的喷泉……这一切都不会让人弄错,这里的主人将是一位湖境公主。
在房间中央,艾丽斯被侍从们围着,那些红血族侍女相当擅长化妆打扮,不过她需要修饰的地方不多,高而瘦削的颧骨和黑色的眼睛都不用涂颜色。一个侍女正把后冠戴到她黑色的头发上,手法繁复地用青金石和珍珠卡子加以固定。另一个侍女则把闪亮的腮红涂到她脸上,使已经很漂亮的脸颊显出一种优雅缥缈、超尘脱俗的气息。她的嘴唇涂成了深紫红色,至于婚纱,则是由白色渐变为边缘的闪亮浅蓝,将她深色的皮肤衬托得更加艳丽,犹如日落后的天空。虽然外表并不是我首要在意的问题,但我在她身边就像个被抛弃的娃娃。我还是穿着红色的衣服,和珠宝啊锦缎啊什么的比起来堪称朴素至极。如果我能健康一些,看起来也会很漂亮的。不过,我不在乎这个了,我不该闪耀夺目,也不想闪耀夺目——尤其是在她身边,我肯定也不会闪耀夺目。
伊万杰琳与艾丽斯两相对照,差别悬殊——她确实是着意如此的。当艾丽斯扮演着年轻羞涩的新娘角色时,伊万杰琳则欣然接受了被抛弃、被轻视的角色。她的衣裙有金属光泽,闪烁着虹彩,可能是珍珠做的,通体覆盖锋利的白色羽毛,镶嵌着银质装饰。她自己的侍女忙碌着,为她的妆容做最后的完善。伊万杰琳透过她们的身影瞪着艾丽斯,黑色的眼睛一转不转,只有在她妈妈走近时才会才能打断她片刻,让她把目光转向劳伦缇亚那以蝴蝶作为装饰的翡翠绿色衣裙。蝴蝶的翅膀懒懒地扇动,像是阵阵微风,温柔地提醒着众人,它们是有生命的活物,只不过是被这位维佩尔家族的女士束缚住了。但愿她不会想要坐下去。
我以前也见过婚礼,还是在干阑镇。那可真是粗糙的大集会,说几句吉祥话之后就匆匆忙忙地开吃。双方家庭搜肠刮肚地找出足够的食物来款待宾客,而那些不请自来的闲人就只能过过眼瘾了。奇隆和我曾经试着去索要过剩菜,我们把面包卷塞满口袋,溜之大吉然后大快朵颐。想必今天我是不能重操旧业了。
我要做的只是抓住艾丽斯长长的婚纱拖尾,以及保持头脑清醒。
“真遗憾您的其他家人没能来参加婚礼,殿下。”
一位满头灰发的老妇人向艾丽斯问好,有好几位银血族太太都在她身后等着。她袖手肃立,身穿一件整洁的黑色军礼服。不过,和其他军官不同,她衣服上的徽章数量不多,不过相当引人注目。我从来没见过她,可总觉得她的面孔有些似曾相识。从我所在的角度只能看个大概轮廓,暂时说不好。
艾丽斯向这位老妇人点点头,身后的两个侍女则正把闪亮的头纱系紧。“我的母亲是湖境之地的执政女王,她必须得时刻待在国内,而她的继承人、我的姐姐则不愿意远离故土。”
“可以理解,最近时局不稳啊。”老妇人鞠躬还礼,不过腰弯得不深。“祝福您,艾丽斯公主。”
“多谢您,殿下。很高兴您能来。”
殿下?
老妇人转过身,背对着艾丽斯,让那些侍女继续工作,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极轻微地眯起了眼睛。她招了招手,右手上一颗巨大的黑宝石一闪,我左右两侧的老猫和四叶草连忙猛地戳戳我,把我推到了这位头衔不俗的老妇人面前。
“巴罗小姐。”她很强壮,腰很粗,个头比我高好几英寸。我打量着她的礼服,想用家族色判断出此人是何方神圣。
“殿下?”我照搬了头衔,听起来像个问句——确实如此。
她好像被逗笑了。“要是能早点儿见到你就好了,那时你还是梅瑞娜·提坦诺斯,而不是沦落到——”她轻轻地碰了碰我的脸颊,让我不禁一颤。“沦落到这么个油尽灯枯的地步。那样的话,也许我就能弄明白,我孙子怎么会为了你连整个国家都不要了。”
她的眼睛是古铜色的,闪着金红色的光,我本该认出来的。
尽管四周是乱糟糟的婚礼现场,鬓影衣香,我却仿佛回到了国王砍头、儿子失怙的那恐怖的一刻。而这位老妇人同时失去了儿子和孙子。
在我记忆深处,那些阅读历史书籍所花的时间总算没白费,我记起了她的名字:来洛兰家族的安娜贝尔。安娜贝尔王太后,提比利亚六世的母亲,卡尔的祖母。现在我才看见她的王冠,玫瑰金色点缀着黑色钻石,戴在梳理得很整洁的头发上。和其他王族趾高气扬地显摆的那些冠冕相比,这可算相当低调了。
她垂下了手。这更好。安娜贝尔是个湮灭者,我可不希望她的手指头离我太近,它们只消碰我一下就能把我炸烂。
“很遗憾您的儿子不在了,请节哀。”提比利亚国王不是个和善的人,对我,对梅温,对这个国家活着和死去的奴隶,都不够和善。但他爱着卡尔的母亲,爱着他的孩子们。他不是恶魔,他只是太软弱了。
她一直注视着我:“真怪,是你帮忙杀死他的。”
她的语气里没有任何指责的意味,没有怒意,没有激动。
她在撒谎。
皇家法院缺乏色彩,只有白墙黑柱,大理石、花岗岩和水晶。它将花枝招展的人群吞入其中。贵族们拥进大门,他们的裙袍、套装、制服将所有阴沉之处都染上了彩虹般的色彩。落在后面的几位紧赶慢赶——接下来,新娘一行人就要穿过恺撒广场行进至此了。上百名银血族挤在铺着瓷砖的宽敞厅堂里。与婚礼本身的规格相比,这个地方显得太普通了。他们三三两两地等待着,辟开的通道两侧排列着数量相等的诺尔塔和湖境之地的警卫。摄像机运转着,对准了讲台。整个王国都将通过它们看到实况。
我被众人夹在白焰宫的入口处,地形角度有利,能看到艾丽斯的肩膀。
她很安静,一根头发也不乱,像水一样平和。我不知道她是怎样承受这一切的。她父亲挽着她的胳膊,钴蓝色的袍子映着雪白的婚纱衣袖。今天,为了和女儿相衬,他戴了银和蓝宝石制的王冠。他们彼此没有讲话,专注于面前的通道。
我的手里捧着她的婚纱拖尾,感觉起来就像液体一样。丝绸的质地太好了,仿佛随时会从手中滑下去。我紧紧地攥着,免得去注意那些自己不该关注的东西。伊万杰琳捧着婚纱拖尾的另一角,我竟然觉得有她在旁边是一件好事,这可是头一回。一些等着的小姐太太窃窃私语,可见这一幕在她们眼里就是个丑闻八卦。她们的关注点都在她身上,再没人会絮絮叨叨地议论没有闪电的闪电女孩了。伊万杰琳泰然自若,照单全收,下巴紧绷,嘴唇紧闭。她一直也没跟我讲话,又一处微小的幸运。
在某个地方,号角吹响了。人群应声而动,全都转过身子面向王宫,数不清的眼睛望过来。我们往前走,走上平台,走下台阶,走向银血族的盛景奇观,而我能感觉到每一束目光。上一次我在这儿见到人群时,跪在地上,套着项圈,鲜血淋漓,伤痕累累,心碎痛苦。现在的我和那时没两样。我的手指颤抖起来。警卫们近了,老猫和四叶草一直跟在我身后,穿着简单但合宜的制服。人群越来越近,伊万杰琳就在旁边,可以瞬间就把刀子插进我的肋骨。我觉得自己的肺绷紧了,胸口发闷,喉咙干哑。冷静。我盯着手里的婚纱,盯着面前几英尺的地方。
我觉得脸颊上好像落下了几滴水,希望那不是紧张的泪水。
“振作点儿,巴罗。”这气呼呼的声音只能是伊万杰琳的。像面对梅温一样,这粗劣的鼓励让我心里涌起一股病态的感谢。我极力想撇开它,想说服自己。但我就像一条饥不择食的狗,任何残羹冷炙都会接受,任何在这孤独牢笼里算得上“善意”的东西都会接受。
我开始头晕眼花,要不是我的脚——我亲爱的、敏捷的、确定的两只脚——我肯定会跌倒的。恐慌沿着脊柱攀升,每一步都越发艰难。我埋首沉浸在艾丽斯白色的婚纱里,甚至数着自己的心跳。我用尽了一切办法,挣扎着继续往前走。不知道为什么,这场婚礼就像是关闭了一千扇门,梅温的力量翻倍了,束缚钳制更紧了。我永远也无法逃脱了,再也无法逃脱了。
我脚下的石头变了,平整的方形瓷砖化成了台阶。我在第一级那里绊了一下,不过还是稳住了自己,捧牢婚纱拖尾。我只能坚持着自己尚且能做的事:站在一旁,跪下,萎缩干枯,在阴影里变得满心怨恨,饥渴贪婪。我的余生就这样了吗?
在走进皇家法院之前,我仰望天空。越过烈焰、星尘、剑矢、列王的雕塑,越过闪耀的穹顶和水晶的梁柱,天空在上,云在远处聚集。有几朵随风飘摇,已经来到了广场上方。它们慢慢地消散,从大朵变成小块,直至消失不见。雨水想要凝结,但有什么东西——也许是银血族的风暴者——控制着它,阻止着它。一切都不能给这一天添乱。
而后,天空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拱形的天花板。光滑的石灰岩在头顶上弯曲,镶嵌着由烈焰锻造的螺旋银线。代表诺尔塔的红黑旗号,与代表湖境之地的蓝色旗号分列前厅两侧,好像有人需要提醒:我们即将见证的是哪两个王国的结合。上千名观礼者的窃窃私语犹如蜜蜂的嗡鸣,越是走向里面,声音就越大。前方,通道连接着皇家法院的中央大厅,正是那水晶穹顶下宏伟的圆形厅堂。阳光攀上洁净的窗格,勾勒着下方的景象。座无虚席,从中央向四周一圈一圈地排列,仿佛闪耀色彩的光环。人们屏息以待。我还没看到梅温,但是能猜出他会在哪儿。
在这种场合,人人多少都会有些迟疑。但艾丽斯没有。我们走入众人的视线焦点时,她的步子一丝不乱。上千人起身肃立,声响回荡在大厅里——衣裙摩擦的沙沙声、移动碰撞声、交头接耳声——几乎震耳欲聋。我专注于自己的呼吸,但还是心跳加速。我想抬起头,看看入口,看看四通八达的走廊,看看我能利用的所有细节,可我连走路都很费劲,更何况筹谋什么注定失败的越狱行动呢。
我们好像是走了好多年才终于走到大厅中央。梅温等在那里,他的披风和艾丽斯的婚纱一样奢华,甚至也差不多长。他原本固守的红色和黑色此刻换成了红色和白色,令人印象深刻。王冠是新制的,用银和红宝石塑造出烈焰的形状。他转过头,面对着走近的新娘和陪侍,王冠便也随之闪烁。他的眼神先落到了我身上。我太了解他了,知道其中并没有什么歉意。他的眼睛闪动着,瞬间一晃,就像蜡烛燃烧的烛心,随后便消失了,仿若追逐回忆的轻烟。我恨他,因为此时此刻,我无法抑制地为这烈焰的荫翳感到同情。恶魔并非天生,乃是塑造而成。梅温亦是如此。谁会预料得到,他将变成什么样的人。
证婚仪式持续了一小时,我不得不全程与伊万杰琳以及其他侍从女官一起站着。梅温和艾丽斯在诺尔塔法官的引领下交替说出誓言与承诺。一个穿着简单的靛蓝色袍子的女人也讲了话。我猜她是湖境人,也许是他们那里神灵的使者?我听不清她说什么,因为我的思绪中一直萦绕着红色和蓝色的军队,横扫整个世界。云朵不停地涌来,飘浮在穹顶之上,颜色越来越暗。不过它们还是变成碎片消散了。风雨欲来而不得。
我知道那种感觉。
“从今天,到往后,我誓将对你忠贞以待。湖境之地公主,锡格尼特家族的艾丽斯。”
在我的前方,梅温抬起手宣誓。他的指尖上跳跃着火苗,温和柔弱,犹如烛光。如果可以的话,我能一口气把它吹灭。
“从今天,到往后,我誓将对你忠贞以待。诺尔塔国王,卡洛雷家族的梅温。”
艾丽斯与他动作一致,伸出了手。那白色蓝边的衣袖也优雅地垂下,露出她光洁的胳膊。空气中的湿气被她过滤攫取,在她的手掌中凝成一个抖动着的透亮水球。当她握住梅温的手时,两种互不相容的异能并未显露出咝咝蒸汽或是烟雾。和平的盟友关系就此缔结,并以两人嘴唇的触碰封缄。
他吻她的方式与吻我不同。应有的热情竟辽远无痕。
但愿我也如此。
掌声如雷,吓得我不禁发抖。绝大多数人都欢呼了起来。我无法责备他们,因为这场婚礼给湖境之战盖棺论定,敲下了最后一根钉子。红血族死伤百万,银血族也一样。他们为和平而欢庆,并不会让我觉得不快。
皇家法院里的座椅挪动着,剐蹭着石头地板,乒乓作响。我微微瑟缩,还以为要被拥来祝福的人们淹没。不过,禁卫军靠近了。我像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拽住艾丽斯的婚纱,让她敏捷的身影引领我从重重包围的人群中脱身,重新回到了恺撒广场上。
当然,拥挤和喧嚣有增无减,像是加重了十倍。旗帜飘扬,欢呼阵阵,纸花纷纷扬扬地撒向我们。我低下头,想把这一切隔绝在外。可是,我开始耳鸣,无论多努力地摇晃脑袋,那声音都紧追不舍。越来越多的人向我们挤过来,亚尔文家族的一个警卫用力地攥住我的胳膊肘,指甲都抠进了我的肉里。禁卫军嚷嚷着什么,命令人群向后撤。梅温回头眺望,脸上泛起了银灰色的光,或是因为兴奋,或是因为紧张,或是二者兼而有之。耳朵里的声音更响了,我不得不松开艾丽斯的婚纱拖尾,用双手捂住耳朵。可这只能让我被落在后面,让我离开了艾丽斯安全的小圈子。她一直往前走,挽着她的新婚丈夫,伊万杰琳紧随其后。而我,被人潮阻隔,甩开。
梅温看到我停下了,便扬起眉毛,张开嘴巴想要发问。他的步子慢了下来。
随后,天黑了。
乌云聚拢,暗淡而凝重,笼罩在我们头顶,犹如地狱的轻烟。一道闪电从云中劈开,白色、蓝色和绿色交织。它们锋利、狂烈、暴戾。它们是不自然的。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巨大的心跳声几乎要淹没周遭的混乱。却掩不住雷鸣。
那声音震动着我的胸腔,如此迫近,如此危险,以至空气都开始颤抖。我的舌头尝到了它的味道。
没来得及去看下一道雷电,我就被老猫和四叶草扑倒在地上——这该死的衣裙!她们按住我的肩膀,用双手和异能压制住我疼痛的肌肉。静默效应流遍了全身,快而有力,几乎要把空气从我的肺里挤出。我捯着气,努力地呼吸着,手指在铺着瓷砖的地上摸索,想要抓住什么。如果能喘过一口气来,我肯定会放声大笑——这可不是我第一次被人按倒在恺撒广场了。
又一声雷鸣巨响,又一道蓝色的闪电。亚尔文家族的静默者就快要让我把五脏都吐出来了。
“不能杀死她,詹妮!别!”四叶草咆哮着。詹妮,这是老猫的真名。“要是她死了我们都活不了!”
“不是我,”我费力地挤出几个字,“不是我。”
就算老猫和四叶草听见我的话了,她们也没有任何表示,压制的力量接踵而来,疼痛持续不止。
我不能叫喊,只得勉强抬起头来,搜寻着谁——搜寻着梅温——来救我。我恨自己竟然会这样想。
我的视野里有好多腿跑过,黑色的制服,各种家族的颜色,远处,橘红色的袍子越来越远。禁卫军一直行进着,队形纹丝不乱。就像在那场以暗杀告终的宴会中一样,他们训练有素地迅速应变,专注于他们唯一的目标:保护国王。他们立刻改变了方向,不再前往白焰宫,而是护着梅温向财政厅走去。他要到他的火车那儿去。他要逃了。
逃离什么?
这怪异的雷暴不是我弄出来的。闪电也不是我的。
“跟上国王。”老猫——詹妮吼道。她把我拎起来,我的腿软绵绵的,差点儿再次跌倒。可亚尔文们不会让我倒下去的,突然围上来的穿着制服的军官们也不会。他们以钻石似的队形围着我,把我和人群隔开。静默者放松了他们的异能,好让我至少可以走路。
头顶上方的闪电越发猛烈,我们步伐一致地往前跑。没有下雨,天气也没有干燥炽热到干打雷的地步。真是怪异极了。要是我能感觉到它,利用它驱遣它该多好。真想用闪电划破天际,把四周的这些人全都除掉。
人群困惑不已,他们大多举目观望,还有不少人冲着天空指指点点。有人想要往后退,却发现自己早已被其他人挤得动弹不得。我在这些面孔中寻找,希望能找到答案。可我看到的只有茫然和恐惧。如果人群恐慌奔逃,不知道禁卫军能不能拦住他们,别把我们踩死。
在前方,梅温的禁卫军正在开路通道。他们不得不把人们往两边推搡,一个铁腕人用身体把一个男人撞开几码远,还有一个电智人挥动双手挡开了三四个人。于是人们远远让开,给飞奔的国王和他的新王后辟开一块空地。在骚乱之中,我看见梅温回过头,在混乱中寻找我。他的眼睛大睁着,疯了一般,即便是相隔甚远,我也能感受到那浓烈的蓝色。他的嘴唇动着,喊着,可是在雷声和恐惧之中,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快点儿!”四叶草叫道,推着我顺着刚才辟出的通道往前走。
所有的警卫都剑拔弩张起来。一个疾行者前后飞窜,把人们往通道两边赶。他敏捷的身影模糊了,就像一股旋风。可随后他就突然停了下来,浑身冰冷。
一颗子弹正中他的眉心。距离是这么近,无法闪躲,速度是这么快,无法逃离。他的头颅猛地向后仰去,洒下一片血和脑浆。
我不认得拿枪的那个女人。她的头发是蓝色的,身上文着蓝色的刺青——手腕上还系着一条猩红色的围巾。四周的人一哄而散,惊恐无措,一时间情势大乱。
这个蓝头发的女人一只手仍然在举枪瞄准,而另一只手则直指向天。
闪电撕裂了天幕。
蓝光冲着围成一圈的禁卫军而去,堪称“弹”无虚发。
我浑身紧绷,等待着随之而来的爆炸。然而,那道蓝色的锋利闪电击中的,却是突然出现的一道晶莹水幕。闪电沿着液体滑过,没有击穿它,像脉络似的四散开来,其亮光让人无法直视。随后闪电便消失了,只余一道水做的盾牌。在它之后,梅温、伊万杰琳,还有禁卫军全都伏在地上,两手护着脑袋,只有艾丽斯傲然挺立。
水在她的四周回旋,弯曲盘绕,就像劳伦缇亚的蛇。它不停地变大,不停地从空气中攫取水分,以至于我都觉得自己的喉咙开始发干。艾丽斯一不作二不休,一把扯掉了头纱。我暗自祈愿,千万不要下雨。我一点儿也不想知道,艾丽斯召唤来雨水会怎么样。
湖境之地的警卫们在人群中打斗着,他们深蓝色的身影努力地想穿过奔逃的人流。安保官员面临着同样的困难,他们深陷在混乱中,难以赶上前去支援。银血族向各个方向猛冲,有的朝着骚乱的地方去,有的则拼命远离危险。我既想跟着他们一起跑,又想去找那个蓝发女人,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肾上腺素疾速攀升,我的脑袋嗡嗡作响,想用牙齿和指甲剥离抑制着自己的静默效应。闪电。她能使用闪电。她是新血,像我一样。这些念头几乎让我喜极而泣。要是她不能迅速离开这儿,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快跑啊。”我努力地大喊,可是发出的声音像耳语一般。
“保护国王安全!”伊万杰琳大叫着跳起来,袍子瞬间变成了盔甲,以珍珠般的甲板包裹住了她的身体。“撤退!”
一些禁卫军依令行事,将梅温拉进他们的护卫队形中间。梅温的手上燃着微弱的火苗,火苗闪烁,噼啪作响,正是他内心恐惧的映照。其他随从有的举起了枪,有的施展异能。一个音爆者张开嘴巴想要尖叫,却突然跪倒在地,不停抽噎。他撕扯着自己的喉咙,无法呼吸了。可是,为什么?是谁干的?眼看他就要窒息,其他禁卫军连忙把他拖走了。
有一道闪电在我们的头顶之上劈响,亮得人无法抬头去看。而当我再睁开眼时,那个蓝发女人已经不见了,只剩下混乱的人群,和不知何处传来的火药味。
我突然间倒吸了一口冷气:并非所有人都在奔逃,并非所有人都在害怕,有些人并未对这突如其来的暴力骚乱感到困惑。他们的行动各不相同,但都各有目的、动机,完成着各自的任务。黑色的手枪闪着寒光,抵住了警卫的后背或者肚子,暗下来的天色里刀光闪闪,恐惧的尖叫渐渐变成了痛苦的呻吟。一个个身体软下去,倒下了,重重地撞击铺着瓷砖的地面。
我想起了夏宫的那次暴动。红血族被追杀,被折磨,最弱小的人成了暴徒的目标。那是无组织的、混乱的,没有命令上传下达。这一次却完全相反。这狂乱的恐慌似乎是由人群中的十几个暗杀者精心营造出来的。我意识到他们的共同之处,不禁笑了起来。在这疯狂的乱局中,每一步背后都有红色围巾的影子。
红血卫队在这儿。
卡尔、奇隆、法莱、卡梅隆、布里、特里米、上校……
他们都在这儿。
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猛地向后仰头,撞向四叶草的鼻子。她叫唤起来,满脸都是银色的血。就在这一瞬间,她的手松开了,只有老猫还抓着我。我抡起胳膊,用肘部猛击她的肚子,想把她也甩开。她放开了我的肩膀,却用胳膊卡住了我的脖子,用力挤压。
我扭动着,想要挣出些空间弯下脖子咬她。没有用。她加强了静默效应,几乎要压断我的气管。我的视野里出现了斑点,感觉自己正被人拖着往后走,离财政厅,离梅温和他的禁卫军越来越远。穿过致命的混乱人群,我们一路后退,最终碰到了台阶。我无力地踢打,想要抓住点儿什么。安保官员轻易就闪开了我这毫无作用的挣扎。他们有些跪下来,举着枪,掩护着我们撤退。四叶草居高临下地站着,半边脸上都是镜面一般的银血。
“原路撤回白焰宫。我们必须服从命令。”她对老猫厉声说道。
我想呼喊求救,可是我无法呼吸,一点儿声音也发不出来——就算能喊出来也没用。比雷鸣更响的声音从天空中划过,两个,三个,金属的鸟儿、锋利的翅膀。是金鱼草?是黑梭?可这些飞机与我以前见过的那些不同,它们更圆润,速度更快。也许是梅温新组建的飞行舰队吧。远处发生了爆炸,红色的火舌席卷,黑色的浓烟弥漫。这些飞机是在轰炸广场,还是在轰炸红血卫队?
当亚尔文家族的警卫们拖着我往宫殿里走时,我们差点儿撞倒一个银血族。我伸出手,以为这个人也许需要帮助。
萨姆逊·米兰德斯冷笑着扭动胳膊,甩开了我的手。我连忙往后躲,仿佛碰到他就会烧伤自己。只是看见他,就足以引起剧烈的头痛了。他被排除在婚礼之外,没有参加,但还是装扮一新,穿着崭新的深蓝色套装,浅金色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
“要是让她跑了,我就把你们的肠子翻出来!”他回过头吼道。
与其他人相比,亚尔文们似乎更怕他。他们连忙点头如捣蒜,另外三个军官也是如此。米兰德斯家族的耳语者能干些什么,他们全都清楚得很。如果我还需要什么逃跑的动机,希望他们的大脑毁在萨姆逊手里肯定是其中一个。
我最后瞥了一眼广场,只见乌云中泛起了黑色的荫翳,正在逼近。更多的飞机来了。不过它们更笨重,容量更大,不是为了高速飞行和空中打斗而建造。也许它们就要着陆了,不过我是看不到那一幕了。
我竭尽全力地挣扎着,或者说,是在静默的压制之下含混不清地抗议,软弱无力地扭动。这拖慢了警卫们,可也没慢多少。每一寸的抵抗都像是巨大的胜利,却又是徒劳无用的。我们仍然在行进。白焰宫的厅堂在四周飞速旋转,以我对这里的记忆,我能确定我们要去的地方:东座。那是白焰宫距离财政厅最近的地方。那里一定有通道,可以通往财政厅,通往梅温的火车。一旦被他们带到地下,逃跑的希望就会消失殆尽。
三声枪响传来回声,它们离我如此之近,我差点儿以为是自己被打中了。广场上的乱象渐渐地蔓延到了白焰宫内部。窗外,红色的烈焰熊熊燃烧,是源自爆炸还是源自某个人,我不得而知。我只能心怀希望。卡尔。我在这儿。卡尔。我想象着他就在外面,像愤怒和毁灭的地狱之火,一只手拿着枪,另一只手上燃着火焰,将他所有的痛苦与狂怒烧个精光。如果他救不了我,我希望他至少能除掉那个曾经是他弟弟的恶魔。
“叛军进攻白焰宫了!”
我一听见伊万杰琳·萨默斯的声音就不禁一颤。她的靴子重重地踏着大理石地面,每一步都像愤怒的锤击。她的左半边脸上溅着银色的血,精致的发型也全都乱了,整个人闻起来一股烟味。
她的哥哥不见踪影,不过另有人跟着她。雷恩,那个一连好多天给我治疗,让我有点儿活气的皮肤愈疗者,紧跟在她身后。也许雷恩是被硬拖过来的,好确保伊万杰琳身上的外伤立刻就能痊愈。
像卡尔和梅温一样,伊万杰琳对军情和兵法也不陌生。她踮脚站着,准备随时接招儿。“下面的图书馆和旧绘厅被占了,我们得带她走另一条路。”她用下巴指了指,那分叉的走廊刚好与我们正走的这条路垂直。外面闪电闪烁,她的盔甲反射着那强光。“你们三个——”伊万杰琳对三个警卫弹弹手指头,“给我们殿后。”
我的心沉到底了:伊万杰琳是要亲自看着我上火车了。
“迟早有一天我要杀了你。”她接替老猫抓住我的时候,我诅咒道。
伊万杰琳完全没理会我的威胁,忙着发号施令。警卫们屁颠屁颠地服从了,跑到后面去掩护我们——有人接手负责这地狱般的一团乱,他们求之不得,高兴得很。
“外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一边跑,四叶草一边嚷嚷,声音里满是恐惧。“你,给我整整鼻子。”她抓住雷恩的胳膊。这位斯克诺斯家族的愈疗者连忙将四叶草断掉摇晃的鼻子复归原位,不过伤痕还是清晰可见。
伊万杰琳回过头,并非看向四叶草,而是看着我们背后的走廊。外面的风暴四起,白昼如夜,走廊里也随之暗了下来。她的脸上划过一丝恐惧,令人倍感陌生。“人群里有奸细,他们扮成了银血贵族。是新血,我们认为。他们很强大,能一直坚持到……”她转过一个拐角检查了一番,然后挥手让我们跟上。“红血卫队占领了科尔沃姆,但我原以为他们没有这么多人,全是些真正的战士,受过训练,装备齐全。还从天上往下丢那些该死的炸弹。”
“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婚礼的安保布置是万无一失的啊。有一千多人的军队,还有梅温招徕的那些新血玩意儿——”老猫义愤填膺地说。门廊外面的光晕里出现了两个人影,她便自己住了口。随之而来的静默效应击中了我,让我的膝盖直打战。“卡斯、布瑞克,跟我们来!”
我觉得还是叫他们“鸡蛋”“三重奏”更好。他们快步滑着大理石地板冲过来,加入了我们这移动着的监狱。如果还有力气,我真想哭:四个亚尔文家族的警卫,再加上伊万杰琳,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连求饶都没有用。
“他们赢不了。他们必输无疑。”四叶草继续说道。
“他们不是来占领首都的,他们是为她而来!”伊万杰琳打断了她。
鸡蛋将我往前一搡:“为了这把臭骨头,他们是白费力气。”
我们又转了个弯,往长长的战争大厅走去。与广场上的骚乱相比,这里似乎很平静,那些描绘着战争场面的油画远离了喧嚣。它们高而庞大,古老的庄严感让我们显得十分渺小。如果没有远处飞机呼啸的声音和震耳欲聋的雷鸣,我也许会以为这一切都只是个梦。
“没错。”伊万杰琳说道。她的脚步略有些踉跄,不过很轻微,其他人都没注意到。但我发现了。“他们就是白费力气。”
我像看一场表演似的看着:伊万杰琳以流畅柔和、赋予女性优雅的方式扭动身体,猛地伸出双手。手腕上的盔甲立刻竖起了甲板,刹那间化成了像子弹那样致命的武器。它们的边缘闪着寒光,像匕首一样锋利。它们呼啸着刺破空气,也割断了血肉。
静默效应突然消失了,这突如其来的轻松让我如释重负。四叶草的胳膊从我脖子上松开了,手松开了,她的身体也倒下去了。
四颗头颅滚落在地,鲜血四溅。随后是身体,戴着白色塑料手套的身体,一个一个地坠了下去。他们的眼睛大睁着,根本没有活的机会。血——景象和气味——冲击着我的感官,我觉得胃里的食物都泛了上来。我之所以没大吐特吐,是因为我被恐惧和恍然钉住了。
伊万杰琳不是要带我上火车,她是要杀了我。她是要结束这一切。
她显露出一种令人震惊的冷静,全然看不出刚刚杀死了四个自己人。金属匕首复归原位,重新覆盖上她的双臂。皮肤愈疗者雷恩没有动,她举目凝视着天花板,不想看见接下来发生的事。
逃跑是没有用的。我最好还是坦然面对吧。
“你坏了我的好事,我就要慢慢地杀掉你。”伊万杰琳轻声说道,跨过一具尸体,抓住了我的脖子。她的呼吸拂过我的脸,暖暖的,带有薄荷味。“闪电女孩。”
“那就请便,赶紧的。”我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在这个角度,我才发现她的眼睛不是黑色的,而是炭灰色,像风暴中的乌云。她眯起眼睛,思索着用什么方法杀我才好。她非得用手碰我才行,我的镣铐会让她的异能失效。不过,只消一把刀子就能搞定一切了。我希望快一点儿,但我很怀疑她有没有那种好心。
“雷恩,麻烦你。”伊万杰琳伸出手。
并非是什么匕首刀子。那皮肤愈疗者从三重奏——如今只是一具无头男尸——的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把它放在了伊万杰琳的手掌上。
我愣住了。
“你知道这是什么。”我怎么会不知道呢?我天天做梦都想要这把钥匙!“我要跟你做笔交易。”
“你说,”我轻声说道,眼睛一刻也没有从那黑铁小尖片上面挪开。“我什么都答应你。”
伊万杰琳抓住我的下巴,让我看着她。我从未见过她如此绝望,哪怕是在角斗场上。她的眼神闪动,嘴唇颤抖。“你失去了你的哥哥,但不要夺去我的哥哥。”
我的胃里翻起一阵狂怒。什么都行,这个除外。因为我确实想要托勒密的命:切开他的喉咙,把他大卸八块,把他电成焦肉。他杀死了谢德,一命偿一命。一个哥哥换另一个哥哥。
她的手指戳进了我的皮肤,指甲几乎要划破我的皮肉。“若敢说谎,无论你在哪里,我必会杀了你,然后再杀了你的家人。”在王宫曲折的走廊里,某处,打斗的声音响起。“梅儿·巴罗,做选择吧。让托勒密活下去。”
“他会活着的。”我沙哑道。
“你发誓。”
“我发誓。”
我的眼睛开始湿润,看着伊万杰琳一个一个地打开了镣铐,然后一个一个地把它们扔得远远的。这时,我已泣不成声。
没有了镣铐和静默石,整个世界似乎虚无缥缈起来,仿若失去了重力。我都有点儿担心自己会飘走。然而,虚弱的感觉依然如故,比我上一次试图逃跑的时候还要严重。我已经虚弱了六个月,不会立刻就强壮起来。我试着搜寻自己的异能,试着感受头顶的灯泡,可我几乎感觉不到它们内部嗡嗡的电流。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它们关上,在以前,这可是理所当然、见惯不怪的。
“谢谢你。”我轻声说道。我从未想过,自己竟然会对伊万杰琳说出这句话。它让我们两个人都别扭起来。
“你想要感谢我,巴罗?”她喃喃说着,把最后一块镣铐踢开。“那你就要信守诺言。然后把这个鬼地方烧了吧!”
我正要告诉她我还什么都干不了,需要时间来——几天、几周、几个月——来恢复,雷恩就把手放在了我的脖子上。我现在明白伊万杰琳为什么要带着皮肤愈疗者一起来了,那不是为了她自己,而是为了我。
温暖贯通了我的脊柱,蔓延至我的血管、骨骼、骨髓。它冲击着我的全身,能量之猛烈让我难以承受,不禁屈膝跪倒。我都有些担心这愈疗会不会反而弄伤我了。然而,疼痛消失了。颤抖的手指、虚弱的双腿、迟滞的脉搏——静默石遗留的一切幽灵都在愈疗者的触碰下消失了。我的头脑也许永远无法忘记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但我的身体显然已经忘了。
电流回来了,在我身体的最深处隆隆作响,所有的神经都颤抖着复活了。在整条走廊里,吊灯上的灯泡闪烁起来,隐蔽的摄像机爆出了火花,露出了电线。雷恩叫着跳开了。
我低下头,看见一片紫色与白色。电流在我的指尖跳跃,在空气中发出咝咝的声音。那拉扯的感觉有些痛,却又是如此熟悉。我的异能,我的力气,我的能量,全都回来了。
伊万杰琳谨慎地向后退开,眼睛里映着我的电火花,闪闪发亮。
“信守你的诺言,闪电女孩。”
黑暗随我而来。
我途经的所有灯盏都咝咝地熄灭了。玻璃破碎,电流溢出,空气震颤着,像是一条有生命的电线。它抚摩着我张开的手掌,让我不禁因这强大的能量而战栗。我原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这种感觉,但那怎么可能呢?这世界上的一切我都能忘记,但绝不会忘记我的闪电。绝不会忘记我是谁。
镣铐让我难以行走,而它们一旦消失,我便健步如飞。向着硝烟,向着危险,向着得救或末路,一路狂奔。我不在乎结果,只要别让我再待在那地狱般的牢笼里就行。我的衣裙撕破了,鼓动着,就像红宝石碎片,好让我能拼命地飞速奔跑。新涌出来的电火花点燃了衣袖,闷烧着。现在我不再退缩。闪电肆意窜动,随着我的每一下心跳而爆裂开来。白紫色的光束和火花在我的手指上跃动,在我的手掌上穿进穿出。我快乐得颤抖,没有什么能比这种感觉更美妙。我一直盯着电流看,每一条血管都着迷陶醉。我等了太久。我等了太久。
这大概就是猎食者的感觉吧。每转过一个拐角,我都期待着找到某种猎物。我按照记忆中最短的路线飞奔,横穿过议会大厅。我迈过诺尔塔的纹章,那些空着的座椅一直萦绕不去。如果有时间,我一定会想办法除去脚下那些图案,把烈焰王冠一寸寸地撕烂。但是,我得去杀了戴着烈焰王冠的那个人。那就是我要做的事。要是梅温在这儿,要是那个卑劣的男孩没有逃走,我肯定会看着他呼出最后一口气,让他再也无法拉扯我的锁链。
那三个安保官员仍然按照伊万杰琳的命令,掩护着我们的“撤退”,正背对着我。他们都把长枪扛在肩上,手指搭在扳机上,守着走廊。我不知道他们的名字,但我认得他们的家族色。格雷科家族,都是铁腕人。他们要杀我根本用不着子弹,一个人就能掀翻我,打碎我的胸骨,像捏葡萄似的把我的脑壳捏碎。不是我死,就是他们死。
其中一人听到了我的脚步声,他仰起下巴,扭头来看。我的闪电啸叫着击中了他的脊骨,冲进了他的脑袋。有那么一秒钟,我感觉到了他枝杈纵横的神经,但随后就只剩死寂。另外两人立刻反应,赶忙转过身,但闪电比他们的动作更快,一击即中。
我没有停留,从他们冒着烟的尸体上跳了过去。
接下来的一座大厅与广场相邻,原本闪亮的窗子此刻满是一道道的灰尘。有几盏枝形吊灯掉下来砸在地板上,变成了一堆堆扭曲的黄金和玻璃。这儿也有几具尸体:穿着黑色制服的安保官员,蒙着红色围巾的红血卫兵。这是大战役中数不胜数的局部交火中的一个。我检查了离自己最近的一个红血卫兵,摸了摸她的脖子。没有脉搏了。她的眼睛是闭着的。幸好我不认识她。
外面,另一道蓝色的闪电劈裂了乌云。我忍不住咧嘴笑了,嘴角牵动了我的伤疤,一阵刺痛。另一个能控制闪电的新血。我不再孤单了。
我立刻行动起来,从尸体身上拿走我所需的东西。军官的一把手枪,一个弹匣,那个女人的红色围巾。她是为我而死。又一次,梅儿,我呵斥自己,但随即就撇开了这容易让人陷落的思绪。我用牙齿帮忙,把那条红色围巾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
子弹击中了窗户,乒乒乓乓地四散开来。我一愣,连忙扑倒在地。但是窗户没有碎。钻石玻璃,防弹的。在它背后,我是安全的,也是被囚禁的。
再也不会了。
我倚在墙边,观察外面,同时不让自己被人发现。然而眼前的一幕让我屏住了呼吸。
一场婚礼变成了一场战争。那次贵族家族的反抗——艾若、哈文和拉里斯家族在宫廷里发动的暗杀袭击,曾经让我敬畏不已。可那次袭击与眼下的景象相比,几乎就微不足道了。一方是数百名诺尔塔军官、湖境之地的警卫、拥有致命异能的贵族,而另一方是红血卫队。在红血卫队这一方,新血必定掺杂其间,而红血族的士兵数量超过了我的想象。他们的人数与银血族的人数几乎达到了五比一。以其娴熟的相互配合的行动方式来看,他们一定是接受过精密系统的军事训练。我开始疑惑:他们是怎么来到这儿的?但随后我看见了飞机。六架飞机,就停在广场上,士兵就从那里源源不断地拥出。希望和兴奋一下子席卷了我。
“超酷的救援啊。”我忍不住喃喃自语。
我要去助一臂之力,确保这一仗的胜利。
我不是银血族,无需依赖周围环境获取异能,不过,如果能随手利用更多的电流和能量,那自然有益无害。我闭上眼睛,只一秒钟就唤醒了所有的电线、所有的脉冲、所有的电荷,并且将它们集中到了悬垂着的窗帘上。它应声而起,将能量注入我的身体,像雷恩治好我的外伤那样,让我痊愈。
六个月的黑暗之后,我终于感受到了闪电。
紫色和白色在我视野的边缘闪动。我的整个身体都发出了嗡鸣,电流的愉悦让皮肤战栗。我不停疾跑,带着肾上腺素和我的电流,仿佛自己可以穿墙而过。
入口大厅里守着十几个安保官员。其中一个磁控者正忙着用一大筐弯曲的吊灯和镀金嵌板来加固窗子。两种血色皆有人员陈尸地上。火药味盖住了一切,但外面仍然爆炸不断。这些官员保卫着宫殿,坚守着自己的岗位。他们的注意力都在外面的交火情况上,在广场上,而不是他们的身后。
我伏下身子,双手按住脚下的大理石地面。手指之下的石材冰冰凉凉的。我用闪电击中它,让闪电带着锋利的电流沿着地板向前延伸。它脉动着,像海浪一般,击中了毫无警觉的安保官员。有些倒下了,有些则飞了出去,爆炸的巨大力量震荡着我的胸膛。它能不能置人于死地,我并不清楚。
我唯一的想法就是到广场上去。当外面的空气冲入我的肺里,我几乎要大笑出来。它混合着灰尘、血腥气、雷电风暴的嗡鸣,却比任何东西都要甜美。在我的头顶之上,黑色的乌云颤动着,而我的骨骼发出了回应。
我放出一道白紫色的闪电,让它划破天际。这是个信号:闪电女孩自由了。
我没有在此停留——站在台阶上打量整个乱象,是很容易被人一枪爆头的。我潜入混乱之中,想搜寻到自己熟悉的面孔。用不着多友善,只要是我认得的就好。人们在四周乱撞乱挤,没有任何规律和理由可循。银血族们毫无准备地被人击中,根本没有机会重新组成他们练习过的队形。只有红血卫队的士兵们保持着某种组织,但也很快就被冲散了。我朝着财政厅迂回前进,那儿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梅温和禁卫军的地方。就在几分钟之前。他们肯定还在那儿,四面楚歌地待着。我要杀了他。我必须杀了他。
子弹呼啸着擦过我的脑袋。虽然比大多数人都要矮,我还是边跑边猫腰。
第一个迎头挡我路的银血族穿着普罗沃家族的袍子——金色和黑色。这是个瘦削的男人,头发更没有几根。他扬起一只胳膊一击,我便一下子向后倒下,脑袋撞在铺着瓷砖的地上。我冲他咧开嘴,正要笑起来,却突然觉得不能呼吸了。我的胸膛猛地收缩,绷紧,而后是肋骨。我抬眼看到他站在我面前,手握成了拳头。这个电智人想要砸碎我的胸骨。
迎接他的是闪电,是愤怒的火花。他闪开了,动作比我预料中的更快。因为撞到头而缺氧,我的视野里出现了斑点。下一道闪电又被他躲开了。
这个普罗沃全神贯注地对付我,没留意到在离他几码之外,就有一个端着枪的红血卫兵。他以一枚穿甲弹击穿了普罗沃的脑袋。银血溅满了我那扯烂的裙子,这画面可不美。
“梅儿!”那个红血卫兵大叫着朝我冲过来。我认出了他的声音,他的深棕色的脸——还有他那双蓝盈盈的眼睛。另外四个红血卫兵跟着他,立刻围成一圈把我保护起来。他一双有力的大手把我拎了起来。
我费力地呼吸着,松了一口气,打着颤。我哥哥的这位走私贩朋友是什么时候变成了真正的战士,我一无所知。现在也不是提问的时候。“克朗斯。”
克朗斯仍然没放下枪,他抬起另一只手,对着对讲机叫起来。“我是克朗斯,我在广场上找到了巴罗。”回传的只有无线电的咝咝声。“重复。我找到了巴罗。”他骂骂咧咧地把对讲机别回腰带上,对我说,“频道一团乱,干扰太严重了。”
“因为雷暴吗?”我再次仰起头。蓝色、白色、绿色。我眯起眼睛,将一道紫色的闪电送入其中,与那些混合的色彩汇合。
“可能吧。卡尔提醒过我们——”
我咝咝地吸着气,用力抓住他的胳膊,他愣住了。“卡尔。他在哪儿?”
“我必须带你离开——”
“在哪儿?”
克朗斯叹了口气,知道我不会问第三遍。
“他就在这儿,忙着,可我也不知道他的具体位置!你的集结地点是在正门那里,”他在我耳边大喊,生怕我听不清,“五分钟。找到穿绿衣服的女人。这个给你。”他脱下自己身上厚重的夹克。我毫无异议地把它套在了裙子外面,感觉沉甸甸的。“防弹衣,多少能护住你一点儿。”
我拔腿就走,都没来得及说声谢谢,就把克朗斯和他的同伴们留在混乱中。卡尔就在这里的某个地方。他一定在追踪梅温,就像我一样。人群拥动,犹如疾速变向的潮汐。没有红血卫兵帮忙推挤,我就得想办法凭一己之力穿过人群,狠揍每一个挡在前面的人,在广场上开出一条路来。我倚赖着自己原有的本能,跳舞似的迈着步子,预估着人流拥动的方向,敏捷地左躲右闪。闪电尾随着我,挡开所有伸过来的手。一个铁腕人从侧面猛击我,让我站不稳当,歪歪斜斜地穿过人群。但我没有折回去揍他,而是继续前进。一个名字在我脑海里喊叫。卡尔,卡尔,卡尔。如果能找到他,我就安全了。或许是个谎言,却是个美丽的谎言。
我越往前走,焦烟味就越重。希望高涨起来:烟在哪里,烈焰王子就会在哪里。
财政厅的白墙被灰尘和煤烟染得一道一道的。一枚导弹击中了建筑的一角,像刀切黄油似的截掉了一大块大理石。碎石堆在入口处,形成了一道绝佳的掩护。禁卫军充分利用它,其队列中有湖境人,还有一些身着紫色制服的财政官员。他们有些冲着步步逼近的红血卫兵开火,用子弹掩护他们的国王出逃,更多人施展着自己的异能。我瞥见他们的脚下已经有好几具被冻僵的尸体,那是格莱肯家族的冰槊者的杰作。还有些人虽然没死,却跪倒在地,耳朵里冒出血来。这显然是马里诺家族的音爆者干的。银血族致命异能的铁证到处都是:被金属刺中,被折断脖子,被凿穿颅骨,被水流溺死——尤其可怖的是,有个人被嘴里长出来的植物活活憋死了。就在这时,一个万生人朝着进攻的红血卫兵抛出了一把种子,我眼看着这些种子像手榴弹似的爆裂开来,向四面八方蔓延出藤蔓和荆棘。
我没看到卡尔,也没找到其他认识的人。梅温已经进了财政厅,向着他的火车紧赶慢赶。
我攥紧拳头,冲着禁卫军发起了猛烈的进攻。我的闪电击中了那堆碎石,他们连忙后撤。而我此时听见有人喊着“推进”“冲啊”。红血卫兵也是如此,持续不断地开火。我保持着攻势,又向他们射出一道闪电,就像噼啪作响的鞭子猛抽。
“进来!”有人大喊。
我抬起头,原以为会有人从天空中发起进攻。但飞机穿梭在乌云之中,彼此追击,根本没理会我们。
这时有人把我推向旁边,让我偏离了原来的路线。我连忙回头去看,认出了这个人。他正瞄准着一条辟出来的通道,低着头,头、颈和肩膀上戴着盔甲。他加快了速度,迈开两腿飞奔。
“达米安!”
他没听见,只忙着往大理石碎块搭建的工事那里冲。子弹乒乒乓乓地打在他的盔甲上、皮肉上。一个冰槊者瞄准他的胸膛射出了冰柱,但它们一碰到就碎了。如果达米安害怕,他也没有表现出来。这是卡尔教给他的。那还是在山谷营地,我们住在一块儿的时候。我记忆中的达米安完全是另一个人。他是个很安静的人,和另外一个拥有刀枪不入异能的新血尼克斯完全不同。尼克斯很久以前就死了,而达米安还是如此鲜活。他咆哮着冲上碎石堆,扑向两个禁卫军。
他们连忙拿起武器对准他。真蠢。那只会像击中防弹玻璃一样。达米安也同样回敬,冷冷地丢出一枚枚手榴弹。一时间烟火四溢,禁卫军向后倒去,只有很少的几个人能抵挡直接的爆炸。
红血卫兵们越过碎石工事,紧跟在达米安后面,还有几个人超过了他。禁卫军不是他们的目标,梅温才是。他们冲进财政厅,追踪着国王的踪迹。
我跟上去,让自己的异能一马当先。我感知到了财政厅主厅里的电灯,旋转着深入我们脚下的石头底下,我的感觉也追着电线越来越深。有个大块头的家伙在底下,它的引擎空转,高声轰鸣着。他还在这儿。
要攀登碎石堆再容易不过,我手脚并用地翻过了这道屏障,思绪却专注于上百英尺以下的地方。又一枚手榴弹爆炸了,这才让我回过神来。热浪把我往后推,让我重重地摔在地上。我平躺着,费力地呼吸,为自己穿了克朗斯的防弹衣感到庆幸。爆炸的火焰扑过来,近得几乎要烧着我的脸颊。
这么烈的火焰,不像是手榴弹,这么精准的火焰,不像是自然的燃烧。
我踉跄着站起来,一边用力吸气,一边强迫自己的两条腿往前走。梅温。我早该料到的。他不会把我留在这儿,不会自顾自地逃离,而不带上他最喜欢的小宠物。他要亲自把锁链捆回我身上。
好运。
黑色的浓烟追随着旋涡般的烈焰,让原本就已暗下来的广场更加朦胧一片。它们包裹着我,每一秒都越发猛烈,越发灼热。紧张之中,我将闪电送入自己的神经,让它在身体的每一寸爆裂。我朝着他那黑色的,在火焰中显得有些怪异的身影跨了一步。浓烟盘绕着,火苗以狂怒的蓝色烈烈燃烧。汗从我的脖子上流了下来。我握紧拳头,准备好带着所有牢笼之中积累的愤怒冲向他。这一刻,我已经等了很久。梅温是个狡猾的国王,却不是个斗士。我要把他碎尸万段。
头顶上,闪电劈过,比烈焰更亮,像风吹开云雾似的,透过那些浓烟,让我看清了——
金红色的眼睛,宽阔的肩膀,结茧的双手,熟悉的双唇,不羁的黑发,还有那张我一直渴望再见到的脸。
不是梅温。所有关于国王的思绪一瞬间无影无踪了。
“卡尔!”
火球在空中呼啸,几乎要将我的脑袋一口吞下。我凭着本能俯下身子躲了过去,却困惑不已。没错,是他。卡尔,穿着他的盔甲,腰上系着红色的饰带。我抑制住想跑向他的冲动,极力控制住自己,向后退了几步。
“卡尔,是我!是梅儿!”
他没说话,只是转动身体,再次面对着我。我们周围的火焰涌动着,挤压着,迅速向内收紧。热量将空气从我的肺里挤出,让我呛了好几口浓烟。幸好我的闪电保护着我,在我周围像屏障似的噼啪作响,不然我肯定已经被烧焦了。
我又打了个滚,躲开他的地狱之火。我的裙子闷烧着,冒着烟。用不着花宝贵的时间或是浪费脑细胞,我就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他的眼睛蒙着荫翳,茫然失焦,没有一丝认出我的眼神,也没有六个月后久别重逢的惊喜。尽管仍然保有军事训练的准头,可他的动作是机械的。
他的脑袋里有个耳语者。用不着猜我就知道是谁。
“对不起。”我喃喃说道,虽然他听不见。
一道闪电将他击中,火花在他的盔甲上跳跃。他重重地向后摔倒,因电流拉扯神经而扭曲着、挣扎着。我咬住嘴唇,更小心地保持着微妙的力道——既要让他无法进攻,又不能使他受伤。但是,我错了,这想法让我处于劣势。
卡尔比我想象的更强大,而且使他占据上风的是:我想要救他,可他想要杀我。
他在疼痛和电流中掀起猛烈攻势。我则只能左躲右闪,原本想要制伏他,现在却只能闪避他致命的钳制。一记燃着火焰的重拳划过我的头顶,我闻到了头发烧焦的气味,紧接着又是一拳正中我的肚子,把我掀翻在地。我借着惯性打了个滚,又跳起来,小时候常用的花招儿又一次奏效了。我扭动手掌,让闪电击中他的腿,让火花跳跃着攀上了他的脊背。他号叫起来,那声音击中了我的内心,却也让我占了先机。
我将注意力集中到一件东西上,一个人邪恶的脸——萨姆逊·米兰德斯。
萨姆逊一定距离卡尔不远,这样才能操纵他追击我。我边跑边四下搜索,寻找着他那深蓝色的衣服。如果他在这儿,那真是藏得完美。不过,他也可能居高临下,从财政厅的屋顶上或是附近某一扇窗子背后俯瞰。我一下子束手无策。卡尔就在这儿,我们又见面了,可是他却要杀我。
愤怒的烈焰舔舐着我的脚跟,又一记火球从我左侧擦过,让我的左臂一阵火辣辣的剧痛。肾上腺素迅速地把疼痛压了下去,我现在可没工夫疗伤。
至少,我的速度比他快。脱掉镣铐以后,我的步子越来越轻松。头顶之上的雷暴给了我能量,我所攫取的电能源自另一个能够控制闪电的新血。真糟糕,她现在要是在这儿就好了。
如果萨姆逊就藏在附近,我只要把卡尔引到他的控制范围之外就可以。我一边飞奔一边回头去看,卡尔还跟着我呢,就像个蓝色烈焰和怒火熔成的影子。
“来抓我啊,卡洛雷!”我冲他叫道,对准他的胸口射出一道闪电。电量增加了,也许会留下伤疤。
他向旁边一闪,躲开了,却没有停下脚步,仍然紧追不舍。
但愿能奏效。
没人敢挡我们的路。
红色、蓝色、紫色,烈焰与闪电尾随着我们,就像一把刀子似的将打斗人群劈开。卡尔犹如猎狗般死死咬住我不放,我当然有种猎物的感觉,狂奔着横穿过广场。
我要到正门那儿去,到克朗斯提到的那个集结地点去。那是我逃离这里的机会,不过我现在还不想走。没有卡尔的话,我不走。
几百码之后,我确定萨姆逊是跟着我们一起跑的,只是我看不见他。米兰德斯家族的耳语者不会有这么大的控制范围,即便是伊拉也没有。我前后摇摆晃动着在混战中搜索。战斗持续的时间越长,银血族就越有机会重新组织起来。穿着雾灰色制服的陆军士兵拥向广场,有条不紊地夺回了一块又一块阵地。大部分贵族都撤到了墙后,由军队保护着,只有那些最强壮、最勇敢、最嗜血的银血族仍然在战斗。我以为会在这些人中见到萨默斯家族的成员,但是我没见到一个磁控者,也没看见其他我认识的红血卫兵。法莱不在,上校不在,奇隆、卡梅隆和其他由我招募的新血全都不在。只有达米安——他也许正猛攻财政厅,还有卡尔——正竭尽全力想让我入土为安。
我骂骂咧咧的,最希望卡梅隆能来。她能压制住卡尔的异能,那样就能给我足够的时间去解决萨姆逊了。可现在,我只能自己想办法:牵制他,活下去,设法把那个折磨我们的米兰德斯除掉。
突然,视线一角闪过一丝深蓝色。
长久的囚禁使我对银血族的家族色相当熟悉敏感。博洛诺斯夫人曾将她的知识强灌进我的脑袋里,现在我无比的感谢她。
我转过身,带着复仇的怒意改变了方向。浅金色的头发在士兵之间一闪而过,试图融入其间,不过,大礼服和普通军装相比,可就太显眼了。我锁定了他。我全神贯注,凝聚所有能量,朝那个方向放出我的异能。一道锯齿状的闪电直追萨姆逊和银血屏障而去。
他的眼神落在了我身上,落在了鞭子一样噼啪作响的弧形闪电上面。他的眼睛和伊拉一样,和梅温一样,都是冰一样的蓝色,烈焰一样的蓝色。冷酷且不可原谅。
不知为什么,闪电掉转方向,绕过了萨姆逊,朝着另一个目标——卡尔——呼啸而去。我的手随之扇动,身体也转了过来,我想要大叫,可冲着那个被操控了意识的人叫嚷根本没有用。我的嘴唇没有动,恐惧沿着脊柱流淌下来,这是我唯一的知觉了。我脚下的地面,新烧伤的伤口,甚至空气中的焦烟味……它们全都消失了,被拂去了,被夺走了。
而在思绪之内,我却叫了起来,因为萨姆逊此刻控制了我。我无法发出声音。他的意识残忍撕扯着我的思维,不会错,肯定是他。
卡尔眨着眼睛,就像在长睡之后刚刚醒来。他几乎没有时间反应,不过还是抬手护住了头部。有一些电火花一碰到他的异能就变成了烈焰,但大部分闪电还是击中了他。他跪倒在地,痛苦地大叫起来。
“萨姆逊!”他咬着牙喊道。
我意识到自己的手动了,摸向了腰间的手枪,然后把冰冷的枪筒对准了我自己的太阳穴。
萨姆逊的絮语在我的脑海中提高了声音,几乎要将一切淹没。
开枪,开枪,开枪。
我感觉不到扳机在哪儿。我也不会感觉到子弹。
卡尔一把扯开我的胳膊,把我甩了一个圈。他掰开我的手,把那把手枪扔得远远的。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恐惧。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我的身体服从了。
我就像一个存在于自己思维中的旁观者,眼睁睁看着惨烈的打斗,却什么都不能做。萨姆逊让我狂奔起来,撞向卡尔,铺着瓷砖的地面变得模糊了。我就像一道人形闪电,刺向他的盔甲,将天空里的闪电也吸引过来,一起涌向他。
痛苦和恐惧蒙上了他的眼睛。他的烈焰屏障抵挡不了多少。
我扑上去,抓住卡尔的手腕,却碰到了那烈焰手环。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大火把我往后推,我整个人摔在地上,肩膀和头都弹了起来。整个世界天旋地转,麻木的四肢正挣扎着要再站起来。
起来,起来,起来。
“趴着别动,梅儿!”我听见卡尔在喊。他的身影在我眼前跳动,变成了三个人。我大概是被撞得脑震荡了。白色的瓷砖上都是红色的血。
起来,起来,起来。
我的脚动了起来,使劲一蹬,猛地站起身,差点儿再次跌倒。萨姆逊强迫我踉跄着往前走,拉近了和卡尔的距离。我曾见过这一幕,那是好久好久以前,在干阑镇的角斗场。萨姆逊·米兰德斯强迫另一个银血族杀死了自己。现在,他要在我身上重现这一幕,要让我杀死卡尔。
我想要反抗,可我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做。我试着动动手指,动动脚趾,可它们全都不听我的。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闪电从我的手中冲出,旋转着扑向卡尔。它咝咝作响,像我的身体一样失去了平衡。他则射出弧形的火焰,逼迫我摇晃着闪躲。
起来,杀了他,起来。
耳语声非常尖锐,在我的思维中乱砍乱割。我的脑袋里面一定流血了。
杀了他,起来,杀了他。
在火焰之中,我再次看见了深蓝色。卡尔追在萨姆逊身后,单膝跪倒,正用他自己的手枪瞄准。
起来——
疼痛像海浪一般涌来,我向后倒去,子弹刚好擦边掠过。随后又是一发子弹,离我更近了。我凭着纯粹的求生本能,强忍着挨撞后满脑子的嗡嗡作响,再次爬了起来。现在我能以自己的意志行动了。
我尖叫着,将卡尔的烈焰转化成闪电,红色的火苗变成了白紫色的电流。它像盾牌似的保护着我,挡开了卡尔一股脑儿射过来的子弹。在他身后,萨姆逊狞笑着。
混蛋。他是要让我们两个自相残杀,直到一切了结。
我以最快的速度推出闪电,让它们的碎片溅到萨姆逊身上。我得打破他的注意力,哪怕只有一秒也足够了。
卡尔像提线木偶似的动了,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萨姆逊,承受着我的进攻。
“快来帮帮我们!”我喊道。可是,在数百人的混战中,谁会注意到三个人呢。而战斗的局势已经变了,银血族占了上风,军营里的士兵和阿尔贡的卫戍部队都调来了。这早就超过了五分钟,克朗斯说的“逃离”也早就不算数了。
我必须打败萨姆逊,必须。
我又发出一道闪电,这次掠着地面擦了过去,没有人闪躲。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耳语声又来了。我以自己的双手撤回了电流,让它的弧形冲击波向后回转。
卡尔伏低身子,抬起腿扫向萨姆逊,把他踢得倒在地上动弹不得。
他对我的控制松懈了,我抓住机会射出另一波电流。
电流劈头盖脸地涌向他们两个人。卡尔咒骂着向后跳开,而萨姆逊则扭动着,哀号着,那声音几乎能让人的血都凝结起来——他对疼痛这感觉不熟悉。
杀了他——
耳语声渐渐远去,是我可以抵抗的了。
卡尔掐住萨姆逊的脖子,把他拎起来,然后猛撞他的脑袋。
杀了他——
我的手凭空一劈,一道闪电便击中了萨姆逊,给他留下了从肩到臀的深深裂痕。伤口中喷出了银色的血。
救我——
烈焰灌进了萨姆逊的喉咙,烧焦了他的身体。他发不出声音了,仅剩的尖叫声是在我思绪中的。
我将闪电注入他的脑袋,电流煎熟了他颅骨里的那些玩意儿,就像在煎锅上煎一枚鸡蛋。他翻着白眼没了气。我原本想拖久一点儿,让他好好偿还自己加诸别人身上的种种折磨,没想到他死得这么快。
耳语声消失了。
“完了。”我大声地喘息着。
卡尔仍然跪在那尸体旁边。他抬起头来,睁大了眼睛,仿佛是第一次见到我似的。我的感觉也是如此。我一直梦想着这一刻,一个月又一个月地盼着。如果没有这场混战,如果不是此刻广场中央的危险位置,我肯定会紧紧地抱住他,把自己埋在这位烈焰王子的怀里。
然而,我只是扶着他站了起来,用肩膀架起他的一只胳膊。他一瘸一拐的,一条腿已是血肉模糊。我也伤痕累累,身体一侧缓缓地淌着血。我用空着的那只手按住了伤口,痛感尖锐起来。
“梅温在财政厅的地下。他有一列火车。”我们一起费力行走的时候我说道。
卡尔的胳膊紧紧地箍住了我。他指引我往正门那里走,步子越来越快。“我不是为梅温而来。”
正门洞开着,足以容纳三辆汽车并排驶过。外面,阿尔贡桥横跨卡皮塔河,连接起这座城市的东半部。硝烟弥漫,扶摇直上,和黑色的天空融为一体。我强忍着冲动,才没有掉头冲向财政厅。梅温已经走了。我够不着他了。
更多的军用车辆向我们飞速驶来,飞机也呼啸着掠过。银血族的援军太多了。
“可有对策?”我咕哝着。我们眼看就要被包围了。这念头消磨着我的兴奋震惊和肾上腺素,让我清醒起来。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到处都是尸体,银血族和红血族。何必呢。
卡尔的手摸着我的脸,让我看向他。尽管我们四周是一片毁灭的战场,他还是笑了。
“难得的一次,我们真有对策。”
我视野的一角掠过一抹绿色,好像有人抓住了我的胳膊。
随后便是天旋地转,我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