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囚禁
1421年意大利那不勒斯
“啊,没那个必要。”阿尔方索宽容地说,“您腿脚不方便,我了解。”
黑发的少女脸色发青,任何人看到面前的地上摆着两具尸体都不会好受。她望着被挟持住的神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勇敢地挺直背部。
“是,大人。”
“晚上好,陛下。”贝娜丽斯的声音里包含着恐惧,但是却还算镇定,“请原谅,或许我该下来给您行礼。”
“没有关系,乔万尼。神父是如此虔诚地遵守着十诫,当然不会做出伤害别人的举动。”
“那就请让我们继续赶路吧,陛下。”
阿尔方索悠闲地驾着马车,手中的鞭子颤巍巍地垂下来。亚里桑德罗把风帽重新戴上,双手藏进了衣袖里。黑发的国王瞥了他一眼,笑道:“怕冷的话就不该在晚上赶路,神父。斯福查夫人要求您这样做的吗?”
阿尔方索把车夫踢下去,坐上他的座位,向亚里桑德罗伸出手:“到这儿来,神父,坐到我身边来,我很早以前就想跟您聊聊了。”
“陛下,我不认为还有比现在更坏的情况。”贝娜丽斯的语气中似乎带上了些微的怒气,“如果您没阻拦我们的行程我们不会出任何事情的。我们只是想回那不勒斯,我的父亲病了,我必须回去看望他。”
几乎就在费里斯动手把女王关起来的同时,他效忠的君主也正把另一群人纳为自己的阶下囚。
亚里桑德罗的衣服经过挣扎变得非常凌乱,显得很狼狈。他默不作声地走过去,在车门面前停了一下,然后坐到了阿尔方索的身边。
亚里桑德罗的眼前有些眩晕,他虚弱地反驳道:“你说谎,帕尼诺和贝娜丽斯结婚是因为……因为他们相爱,他们已经有……”金发的青年突然咽下了后面半句话。
阿尔方索在马上好整以暇地注视着亚里桑德罗变得惨白的脸,轻轻地挥挥鞭子:“好了,现在请让开,神父。让我看看您这样拼命保护的人是不是跟我猜想的一样重要。”
“陛下,我看不出这跟您有什么关系。”
但在午夜的时候她突然被惊醒了,在女仆的叫声中,一队全副武装的卫兵猛地撞开门冲进了房间,而领头的正是那个叫费里斯的棕发骑士。
贝娜丽斯警觉地看着他,没有答话。
“帕尼诺没必要告诉我他的行程……”
“您当然懂。阿坚多罗·斯福查是您最好的朋友,所以您才会这么勇敢地保护他的妻子。他对您来说很重要,当然了,您对于他来说也一样。”
金发青年还是没有理睬他。
阿尔方索的全身僵硬了一下,心头突然蹿过一种奇怪的想法,他试探着开口问道:“神父,您知道他在修道院中的所有事情,对吗?那些修士对他做过的所有的事……”
阿尔方索冲他露出一个迷人的微笑:“是的,神父,我知道你们的过去,或许比您了解的还要多。”
西班牙人很轻易地把马车围在了当中,刚刚被砍死的那两名随从倒在地上,车夫在旁边瑟瑟发抖。火把摇动的光亮让马背上这些男人的脸显得狰狞可怕,如同荒野上觅食的狼。
阿尔方索的代理人冷冷地看着她,用命令的口气说道:“很抱歉,陛下,现在我们必须带您去一个地方。起来吧,立刻跟我们走!”
阿坚多罗琥珀色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她:“陛下,我们得利用那不勒斯一切有利的条件,比如那些仍旧效忠您的人,我必须去说服他们放弃曾经的敌视联合在一起。我需要您给我一个证明,您懂我的意思吗?”
“路易?”女王迟疑地顿了一下,“他会愿意吗?我并没有把王位留给他,他一定还在恨我,他如果知道了我的情况可能反而会幸灾乐祸!”
“陛下,能为斯福查夫人效劳,我非常乐意。”
“大人,请让我跟您一起去吧。”
“不可能!你是他的敌人!”
阿尔方索笑了起来:“不,夫人。其实我认为侯爵大人的病一定没有他描述的那么严重,您可以抽出点时间来做别的事。”
“陛下,这就是他的贪婪,他知道您非常健康,所以他会让自己提前戴上王冠!”
“谁?”女王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尖叫到。
“再给王宫里的那些人传个消息,就说我要去看望一下‘病重’的女王陛下。”
“为什么?要去哪儿?”
“太卑鄙了,陛下!”贝娜丽斯涨红了脸,“想不到您也会用这么拙劣的威胁手段!”
金色头发的年轻人努力贴在车门上,摇了摇头,他感觉到了马车里有人在争执——贝娜丽斯一定已经听到了外边的异响,正准备打开门。亚里桑德罗按住车门,叫道:“呆在里面!别出来!”
贝娜丽斯睁大了眼睛:“你想对他做什么?”
“当然会。”阿坚多罗望着身边的人,“他们一定会像猎犬一样听我的话。”
“陛下,您的想法真是荒谬。”亚里桑德罗冷冷地讥笑道,“在背后陷害帕尼诺虽然是您的拿手好戏,可是没想到您的判断居然会这样愚蠢。”
棕发男人在狭窄的观察孔外轻蔑地冷笑了一声,转头离开,把乔安娜二世的咒骂丢在了脑后,然后向身边的人问道:“陛下什么时候到?”
独眼男人松开了金发青年,不再反对。
阿尔方索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生气的样子,他扬起鞭子轻轻打在马背上,对金发的青年说道:“您果然跟我想象的一样单纯,神父。让我告诉您吧,对于一个有野心的男人来说,婚姻是极为重要的工具,可以用它来增强实力,也可以用它来牵制对手,还可以换取地位和身份,等等。诸如此类的例子很多,我随便就能告诉您四十九个,您的朋友阿坚多罗,他就是用贝娜丽斯来达到牵制乌尔塞斯侯爵的目的。自从他去年离开那不勒斯,贝娜丽斯小姐的作用就已经减弱了很多,可神父,您却是他重视的朋友,所以如果我告诉那个男人你在我手里,他或许会大惊失色呢。”
“给我做个伴儿吧,夫人,我们一起去那不勒斯。”黑发的国王牵起这姑娘的手,“请放心,我会把消息传到您丈夫那儿去的。”
女王的脸顿时刷白:“你的意思是……他会杀了我?”
“很不一样:倾向路易的人有些兴奋,但是还在观望;投向阿尔方索的则充满了戒备,似乎在提防我们;另外有一些白痴好像还没觉察。”
“现在不行,陛下,但是我不会把您丢在这个地方的……”阿坚多罗朝身后看了看,又压低声音说道,“您知道现在外边的情况吗?我们已经到了非常危险的地步,阿尔方索的人正在加紧控制全国,他肯定在计划近期内篡夺您的王位!如果我猜的没有错,逮捕您也是他的主意。”
“阿坚多罗!”她惊喜地叫了一声,又捂住嘴,扑到了牢门前,“你终于来了!天啊,太可怕了!快救我出去,我一刻呆不下去了!看在上帝的份儿上,快救救我……”
乔安娜二世高声叫骂起来,惊恐地挣扎着,但这没有任何作用。士兵们押着她走过了黑洞洞的王宫,所有的窗口都紧闭着,好像这里除了他们再没有别人,连月光都变得如裹尸布一样的暗淡。女王被带最偏僻的地牢,费里斯把她推了进去,然后哐啷一声锁上了门。
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在听完尤利乌斯的报告之后趴在桌子上闷闷地笑了,眉梢眼角都透着得意的神情。这让雷列凯托和其他人明白,他们首领的计划进行得异乎寻常的顺利。
“什么事我都可以答应,你快说!”
“请不要多问了,这是为了保证您的安全,也是为了那不勒斯的安全!”年轻的骑士生硬而含糊地回答到,朝身后点点头。两个卫兵粗鲁地抓住了女王的双臂,把她拖了出去。
“你们这是干什么?”女王愤怒地叫道,同时手忙脚乱地套上睡衣。
“那个无耻的混蛋!”乔安娜二世恨恨地骂道,“我已经给了他继承权,那不勒斯早晚都是他的,为什么他还要这样做?”
牢房里潮湿、腐败的味道带给女王从来没有过的恐惧,老鼠吱吱的叫声更是让她脊背发凉。她疯狂地拍打着铁门,不停地尖叫:“放我出去!你们这些恶棍、混蛋!无耻的篡位者!放我出去……”
阿坚多罗懒懒地拂过头发:“主教那边呢?”
“陛下,阿尔方索甚至已经说服了主教大人,请他让罗马尽快承认自己的继承资格。”
“卡萨男爵说已经过了罗马,快到特腊契纳了。”
阿尔方索点点头:“我明白,谁叫她是‘那个人’的妻子呢。”
“我只是告诉他,他可爱的妻子正在我身边,哦,对了——”阿尔方索又看了看亚里桑德罗,“——还有他最重要的朋友!或许斯福查大人会懂我的意思,别在做让我生气的事。”
“上帝啊……”乔安娜二世浑身发抖,“那个该死的老秃子,他竟敢这样对待我!”
阿尔方索看了他一眼,却没有追问下去:“相爱?如果他们真的相爱,为什么阿坚多罗要向他的妻子隐瞒他已经回到那不勒斯的事实?他可以光明正大地去拜访他‘生病’的岳父,然后让告诉他的妻子别担心。”
三月底的夜晚已经不再寒冷了,乔安娜二世睡得很舒服,即便是没有触摸到男人温热的皮肤,不过一想到那个红铜色头发的青年重新回到了自己的身边,她还是觉得很满足。
于是这辆车被四匹马围在中间,重新上路,前后还各有两骑盯着,连一点逃跑的机会也没有。车厢中渐渐安静,似乎贝娜丽斯也明白她们没有办法反抗这个强大的对手。
阿坚多罗笑着看了看周围的人:“省略一个步骤,我们不去找乌尔塞斯侯爵,这个男人的用处已经不大,我们可以丢开他了。如果没必要,这样容易反复的小人还是不要放在身边。雷列凯托,那些廷臣们有什么反应吗?”
“晚上好,夫人。”他非常有礼貌地对贝娜丽斯欠欠身,“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您,您还好吧?”
“神父,我听说即使是再贤明的人,一旦固执起来也会对最明显东西视而不见,就好像是上帝把他的脑子换成了一块石头,现在看来果然不错。”
他喜欢这个新发现的有趣事实,并且露出了微笑。
“明明在法国是吗?”国王黑色的眼睛里有些嘲讽,“看来他连你也瞒着,莫非是害怕你担心他?哦,真有意思……神父,如果我估计的没错,现在我的部下已经把乔安娜二世囚禁起来了,您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亚里桑德罗的眼中有些酸涩,他强迫自己把脸转向一边,用淡淡的口气说:“陛下,您到底想做什么,告诉我阿坚多罗是一个狡猾的人,告诉我他背着我作了很多坏事?您要挑拨我和帕尼诺的友谊,说这些没有根据的话是不会有用的。”
“谢谢您的体贴。”
“你——”
“对,很详细,还包括您都不知道的往事,不过有一部分是阿坚多罗自己告诉我的。”
“做什么?”女王迷惑地问道。
“还有,陛下,请您写一封信,或者给我一样东西。”
阿尔方索微微皱了皱眉头,卡萨男爵跳下马来抓住金发的神职人员,把他拖开,另一个人举着火把走上来,打开了车门。亚里桑德罗绝望地挣扎着,眼睁睁看到那个黑色头发的女人最终暴露在了这些人的目光下。
“可是一定会有效的!”黑发国王毫不介意地说,“夫人,请恕我直言,您的丈夫也不是什么高贵的绅士。”
“别着急,陛下。”阿坚多罗劝慰道,“请放心,过段时间我会安排我最信任的一个人取代他的位子,只要他还没让罗马公开表示支持阿尔方索我们都有机会。现在我们得先巩固手头的势力,西班牙人在那不勒斯越来越强大,单凭我向米兰借来的军队是无法对付他们的,您必须答应我一件事。”
“让我告诉您,这是因为费里斯确认那个女人和您的朋友已经暗中勾结好了,就是最近几天的事情!阿坚多罗早就从法国回来了,只不过没告诉任何人他又去了那不勒斯!他或许想让所有人都以为他现在正跟安茹公爵打得火热吧。如果连他最亲密的朋友都这样想,那这戏就更加逼真了。”
金发青年的脸上充满了苦涩和震惊,蓝色的眼睛都暗淡了下来。
阿尔方索挑高了眉头:“您的父亲?啊……我明白了!这当然是应该的。”
“是的,陛下,所以才更容易被收买。您知道教会里的人对送上门来的东西从来不抗拒。如果罗马确立了阿尔方索的地位,那想挽回恐怕又得费点力气了。”
而走出地牢的阿坚多罗也跟守在门口的雷列凯托汇合了,他向另外一个穿着侍卫服色的人点点头,后者从里面关上了最外边的铁门,仿佛没有任何人能进去。
“哦,天哪,竟然真的是斯福查夫人。”黑发的国王戏剧化地弹了一下手指,古里古怪地看看亚里桑德罗,然后下马走过去。
“陛下,我的陛下!”俊美的青年握住她的双手,安抚道,“相信我,我一定会保护您的!但是今天不行,现在不行!很多大臣已经被阿尔方索控制了,您看,王宫里就不安全,更何况是朝野。据我所知,阿尔方索甚至——”
黑发的国王微微一笑:“您应该了解阿坚多罗,神父,他的心太大了,装不下现在的一切,还在渴求更多的东西——那些不属于他,也不能属于他的东西。一旦有了非分之想,人就会变成魔鬼!难道您就没看出阿坚多罗对于那不勒斯的执著太不正常了?如果他只是想当好一个雇佣兵首领、成为贵族,那他已经达到目标了,而且还非常成功,可是他还在觊觎这个国家,甚至不惜做出赔上他原有地位的举动。您就没有想过这是为什么吗?”
亚里桑德罗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双手在袖子里死死地掐着自己,直到献血渗了出来。“是的。”金发青年的脸色如同要死过去一样,回答的声音却异常坚定,“……我知道……所以我也有罪,上帝已经给了我惩罚……陛下,当年我没有救他,现在我却可以为他做任何事,如果您真的想用我来胁迫他,那么即使下地狱,我也不会让您得逞的!”
乔安娜二世被关进地牢的第三天,阿坚多罗在小旅店听到了王宫里传来的消息,大意就是“女王已经两天没有出现了,她的卧室紧闭,贴身侍女却没有一个人跟随着,连王宫总管都不知道,只有是卫队长费里斯大人传出话来说陛下病了”。
他转过头,不再看身后的女王那充满期待的眼神,快步消失在了楼梯尽头。昏暗的地牢中又重新剩下了乔安娜二世一个人,但这个时候她的忐忑和恐惧却减弱了不少,她抚摩着空空的手指,心底稍稍塌实了一些。
亚里桑德罗猛地抬起头来,满脸的震惊。
“当然有。”阿尔方索做出诡异的表情,凑到金发青年的耳边悄悄说道,“让我告诉您一个秘密,神父:其实我觉得如果用您来胁迫阿坚多罗,或许比车厢中的那个女人效果更好!”
“你查过我们。”
乔安娜二世发现这个男人有些吞吞吐吐,追问道:“甚至什么?”
雷列凯托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个问题:“呃,他还在享受前几天送到‘礼物’,和那几个尼德兰美女玩得昏天黑地的,大概不会分出精力来关心这个变故。”
“大人,”有着黑熊般身材的护卫走上来,低声问道,“下一步该怎么办呢?”
“他们会吗?”
“是我,陛下。”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霎时间让乔安娜二世精神振奋。
黑发的国王看着这个神职人员清秀的面孔和瘦削的身体,忽然觉得有些挫败,但几乎同时心底却冒出了另一个念头。
阿尔方索皱皱眉头:“我讨厌这个称呼,神父。对了,或许阿坚多罗并没有对您说,我和他曾经试图合作过,但是很遗憾,最后没成功,否则我们的关系会非常亲密的……怎么,您不相信?”
“拿到了。”红铜色头发的青年微笑着说,“那女人把她传密旨时的印章戒指给了我,现在我们可以以那不勒斯国王的名字去找那些摇摆不定的廷臣,让他们乖乖听话。”
“这么说来,罗马那边听到消息的时间一定会延后了。”阿坚多罗的嘴角翘了起来,“雷列凯托,你们干得很好。现在去告诉尤利乌斯,要开始准备他该做的事了。哦,还有米兰那边的‘商队’,让他们快点过来。”
“陛下,请允许我去向安茹公爵求助,他对那不勒斯还没有完全死心,他会帮助您的。”
王宫那个隐秘的地牢很少有人能够知道,它是一些宫廷秘密的产物,它的存在就像历代国王最肮脏龌龊的疮疤,在暗处散发着恶臭。乔安娜二世曾经用这里来囚禁她的第二任丈夫雅克,现在她也在这里饱尝了被关在里面那种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的感觉。
就在乔安娜二世在黑暗中哀叹和愤怒的时候,紧闭的木门上传来了轻轻的磕打,她猛地抬起头来,发现一个黑糊糊的影子正在窗格子上朝里面张望,因为背光,她看不清那人的长相。
阿坚多罗和他的贴身护卫一边装做巡视的样子,一边朝王宫的后门走去。高大的雷列凯托忍不住低声问道:“大人,怎么样了?”
阿坚多罗把戒指戴在小拇指上,又看看乔安娜二世,突然埋头吻了吻她伸出去的手:“请再忍耐几天,陛下,我一定会尽快救您出去的。”
阿坚多罗劝说道:“陛下,安茹公爵不是一个目光短浅的人,他知道一时的报复和继承资格孰重孰轻,我相信他会选择后者。‘谁是智慧人,可以明白这些事;谁是通达人,可以知道这一切。’”
“啊……”女王想了想,用力褪下手上的一枚戒指,递了出去,“把这个拿去吧,他们见到这个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