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她一提醒，建文也立刻警惕起来。如今佛木已经落到了骑鲸商团手里，这东西牵扯到的利益太大，每次面世都会掀动腥风血雨，那么铜雀到底想要做什么？按照评话小说的节奏，接下来该是灭口了吧？

铜雀看到两个人如临大敌的神色，哑然失笑：“别那么紧张，还是回到咱们最初的话题吧——小老儿想跟你们谈一笔买卖。”

“什么买卖？”两个人异口同声。

铜雀伸手一抛，把佛木丢还给七里，淡淡道：“我想投资你们，去寻找佛岛。”

建文还没回答，在船上观摩了一圈的哈罗德满脸兴奋地凑过来。他的金发上湿漉漉的，满是海水，估计是被飞轮溅的。

铜雀何等精明，立刻知道建文纠结在何处，他微微一笑：“小老儿也不瞒两位，这一番资助，好处自然是有的。我们骑鲸商团，从不做寻常买卖，我们只要保证海上商路秩序畅通，自然就有源源不断的利润进来。资助你们顺利登岛，一来，可以阻断幕府将军对高丽的侵袭；二来，投资一个落难皇子，万一你有朝一日登基复国，多开几个港口，海商兴起，小老儿的成本也就回来了。”

铜雀许出这么大好处，建文根本不信他没自己的算盘。

“父皇也是这么说的……”建文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总是嫌我太柔弱，不够狠，也不够冷酷，些许人情软语就能动摇。他说为君之道，必须铁石心肠、天威难测，否则难以服众——可是我真的做不到。我不想去伤害别人，哪怕坐视别人受到伤害，都会让我很难受。”

听到这里，七里的双眸陡然亮起光芒。然后铜雀把视线转向建文：“你对你的叔父，同样怀着强烈的仇恨。如果有机会的话，你一定也希望手刃元凶，重登皇位，对吗？”

“因为你作为同伴，实在太弱了。”女孩认真地说。

面对这个巨大的诱惑，建文并未立刻答应，他满腹疑惑地问道：“你说的没错，这对我们两个很有利，可是……商人无利不起早，你又为何做这种事？”

“哎，太子殿下，正好有件事小老儿要与你商议一下。”铜雀招招手。

“嗯？”

“是的，你确实如此。比起皇帝，你更适合出家当和尚。”七里淡淡道，“若换作是我，可不会允许两个来历不明的人登上青龙船。”

“至于岛上宝藏……”铜雀左手手指在右手手掌上一画，“我和太子四六分成，权作太子所说给老夫个人的赏赐如何？”

建文的视线越过他的肩膀，急切地朝里面望去。他生怕七里误会更深，有点不耐烦地说：“商议什么？”

建文挑了挑眉，难得正面驳斥她：“这个说法我可不认同。现实固然无奈，却不是作恶的理由。小时候经筵的师父们告诉我，人性本善。若天下全是坏人，人率相食，那与禽兽何异？”

建文在泉州港见惯了商人的招数。商人总会对主顾痛心疾首说我这东西卖亏了，看你人好才给你这个价，其实他们是从来不会做亏本生意的。

“老夫擅长望气，打眼便知你病入膏肓，所以……”铜雀眼睛又是一眯，“对你来说，没有比海藏珠更好的选择了！”

铜雀直视着他：“登上佛岛，你会获得强大的力量，会有海量的宝藏等着你。掌握了这两样东西，你就有希望返回京城，成功复辟——所以寻找佛岛，对你们两个来说，都是非常有利的事，我没说错吧？”

“嗯！”

七里道：“你是个好人。可我父亲说，好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容身之地。只有拼命去吞噬别人，才能避免被别人吞噬。”

七里道：“其实我也不太安心。”然后坐到了他的旁边。

“这第三枚鱼骨，就是我给你们的投资。因为我们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叫作阿阇梨之墓。只有手持绿玉鱼骨之人，才有资格进入那里。”

要知道，七里还算有点战斗力，建文则只会耍耍嘴皮子，就算加上一个傻乎乎的腾格斯，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靠谱的团队——这里甚至连一个老水手都没有。

铜雀道：“自然是佛木之事，我们要决定一个航向。”经他这么一提醒，建文陡然想起来了，他们还没决定一个最重要的事——方向。

七里没做任何回应，也不知道听见没有。那窈窕的身影，很快便消失在甲板下层的走廊深处。建文还在犹豫要不要追过去解释，却看到铜雀从舱室里走出来。他已经完成联络，正要回到甲板上。

建文以手覆额，不知自己造了什么孽，引来这么多奇葩在船上。

“呃……我不是这个意思！”

“太子仁善”，这是宫内外对他的普遍评价。这四个字明褒实贬，既隐晦地指出太子心肠太好，也暗示他在武勇方面的弱势。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就只有交涉和唬人这两项能力了——但他们的任务是在漫漫的海上寻找佛岛，这种能力是否能派上用场，真不好说。

“为什么要选我们？”建文问。

忽然一个女声从他耳边响起：“你看起来不太安心？”建文苦笑着摸摸鼻子：“那又如何？我没有选择。”

铜雀笑道：“在破解玄机之前，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你现在太弱了，接下来一路惊涛骇浪，若不能提升实力，纵然缘法再好也是无用。为了能够顺利登岛，当务之急，你得先提升一下战力。”

可建文还是想不明白。这个精明的骑鲸商团既不缺资金，也不缺势力，完全可以自己组织一支精英队伍去完成这一项工作，为何要投到他们两个人身上？

铜雀说要跟骑鲸商团里的人通报一下，起身走到船里一处舱室。他大概有什么秘法，能在海上与外界联系。建文无意去偷窥，索性靠着船舷，仰着头看天上的白云飞速向后移动，心里总觉得不太踏实。

铜雀呵呵一笑，从船舵旁边站起身来，在甲板上踱了几步，眯起眼睛看天空的云：“你们相信命运吗？”

腾格斯和哈罗德听铜雀这么一说，齐齐转头去看建文。直到建文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两人一阵欢呼，又各自散去，一个趴着侧面去拨弄盘龙轮，另一个走到船中去摸桅杆。

“这本来就是海上的生存之道。你若这般软弱，怎么到得了佛岛？”七里的声音带着执拗。她好不容易看到了复仇的曙光，可不希望被软弱的同伴拖累。

“命运从来不是固定的，它的走向，取决于你一念之间的选择。这选择，即是所谓的缘法。佛岛就是这么个地方，它只在有缘人面前显现。武则天这等强者，若没有缘分，同样见不到佛岛踪迹。所以寻找佛岛之人，从来与强弱无关，归根结底，还是看一个‘缘’字——”

铜雀挥动着手臂，那阳光就像无数命运的金黄色丝线从天而降，将这船上的几人缠绕起来。

“我可没这么说！”

面对这么直白的问题，建文有点适应不了。复仇的情绪，确实在他胸中始终萦绕，可是此前受环境所限，他自顾尚且不暇，更不敢奢望复辟，只能在夜深人静时感慨几声。

此言一出，两个人都惊呆了。建文没想到，这个铜雀居然不按套路来，提出这么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可铜雀的动作表明，他是认真的。

建文黑着脸没有反驳，这是个事实。他从小接受皇家教育，书读得多，武技就差多了，谁会跟皇子真刀真枪地打？所以他骑马、剑术都会一点，不过也只是平均水准，只有火铳术格外有天赋，可惜在大明这根本只是末流技巧。

这时阳光从移动的云层中投射下来，海面上泛起一片金碎。青龙船似乎感受到乘客们即将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它的速度不由得也加快了几分，甚至在浪花声里还能听到隐隐的龙吟。

他相信铜雀肯定没说谎，但也很确定这个老头一定有什么话没说。铜雀选择成员的做法，太随意了。商人是最理性的，锱铢必争，尤其是佛岛这种牵涉极广的宝藏，哪能跟扔骰子似的，一句“聚在一起就是缘分”就把人凑齐了。

铜雀突然抓住建文的胳膊，扣住他的脉门。建文只觉得铜雀枯瘦的手竟有着千钧之力，牢牢将自己胳膊卡住，分毫不能动弹。铜雀轻轻将建文袖子撸到上臂，露出从脉门直通腋下的那条黑线：“你这病也得治治。”

铜雀看向七里：“你对幕府将军充满着仇恨，对吧？”七里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反正不是在操船，你赶紧把手放下。”建文没好气地说。腾格斯道：“可俺听你们说，又是岛，又是船的，俺要跟着你们，俺要学这样的操船术。”

“最痛快的复仇方式，就是毁掉他最大的希望。你登上了佛岛，就意味着幕府将军这么多年的筹划将付之东流。”

“那你说那么热闹！不知玄机，我们下一步该去哪里？”建文有点急躁。

在间歇洲上，他亲眼看到，贪狼花了极大的价钱，换走了两枚鱼骨。三大海盗之一的贪狼对这个都如此重视，这鱼骨到底能干什么用，他一直极为好奇。

出乎意料的是，七里居然没有拂袖离去或者出言反驳，她思考了一阵，歪了歪头：“你需要我道谢吗？”

七里站起身来，声音清冷：“你说得对。你救了我的命，我理应酬谢的，这样你我才两不相欠。”

“这条船委实不凡！着实不凡！真是骇人听闻的一条好船！咱家能留下来吗？当奴隶也可以，当火器工匠也成，宫廷礼仪教师也可以，总之咱家得留下来！”哈罗德连说带比画。

“我房间里有几套衣物，是我在泉州港预存的，不过都是男装，你先凑合一下吧。”建文说，七里瞥了他一眼，朝下面一阶阶走去。建文赶紧冲她的背影喊了一声，“喂喂，我不是图这个啊！你别误会！”

铜雀哈哈大笑：“好吧好吧，能在这条船上，这也是缘法。姑且也算你们两个进来好了。”

“不，这不是软弱，这是仁德！”建文的火气也上来了，“顾惜人命，顾念人心，人之所以为人，不为禽兽，不就是因为多了这一点仁慈之心吗？难道我当初不救你上船，就是正确的做法吗？”

建文干笑了几声，算是回答。

七里对这种事没经验，但她觉得现在就是那个“必要”的时候。

“对不起，我的秉性就是如此！就是见不得人在我面前受难。你不知感恩也就罢了，不要来教我做人！”建文愤愤起身。

“不必慌乱。对你来说，也许只是不愿见死不救的主张。但对我来说，就是一笔交易而已。”

腾的一下，建文的脸颊立刻变得赤红滚烫，鼻孔充血。他哪料到这姑娘居然会这么说，慌张地把头低下去，不敢抬起来。

“可惜我现在除了身子，没有其他可作为酬劳的东西，那么陪你睡一晚好了。”七里淡淡地看了一眼下面的舱室。

七里自己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作为杀手家族的成员，她自幼就被教育，肉体并没什么特殊之处，必要时，它和其他东西一样可以当作武器，也可以当作交易的筹码。

“没有。”铜雀很干脆地说，“历代宣称破解了佛木之谜的人不少，可惜一个字都没留下来，大概是怕别人跟他们抢吧。”

“更何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