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陵园管理处
“我们必须走了!”她坚定地说,同时不管郑川是否同意,便转身往小路上走去。过了一会儿,她听见郑川跟上来的脚步声,便回头对他说:“这就对了,你这样想吧,就算真是林晓月的灵魂叫你来,你也来了,心意到了事情也就结束了,是不是?”
他们回到陵园管理处时,屋里已亮起了灯光。胖主任笑呵呵地望着他们说:“怎么样,事情搞清楚没有?”
郑川摇摇头。
“没关系。”胖主任拍拍郑川的肩头说,“说句宽慰你的话吧,就算有鬼魂找你也没什么,鬼魂又不都是要害人的,对不对?我这个人还没这个机会,守着这陵园却从没遇见过鬼魂。我们的职工和我打过赌,半夜去坟地里走一圈,我去了,结果什么事也没有。呵呵,干我们这工作,没有胆量可不行。”
郑川正要向胖主任告辞,突然看见梁管理员正坐在屋里吃一大碗方便面,便走过去问道:“梁师傅,你的病好了?”
“好了!”梁管理员咽下一大口面条说,“这事总得要有人来担着。你来了,我一下子就轻松了。”
郑川和鄢红从管理处出来,向停在空地上的汽车走去。郑川一边走一边想着梁管理员的话,“这事总得要有人来担着”是什么意思,难道是他来了,这事就转到了他的身上,所以梁管理员的病就好了。
郑川打开车门,坐到了驾驶位上,鄢红也从另一边上了车。
“肚子饿了吗?”郑川侧脸问道。
“没关系。”鄢红说,“我们回城去吃吧,40多公里,一会儿就赶回去了。在这里,我是连水也喝不下,总觉得鼻子里有坟墓的气味。”
郑川发动汽车,“轰轰”几声过后,声音便停了下来。再试,仍然点不燃火。
奇怪,这车可从没出过毛病呀。
郑川不停地发动,没效果。他的心里突然发紧,一定是林晓月不让他离开这里了。
鄢红对他这个想法似信非信,她望着车外的夜色,远处的山坡已像一道黑色的墙。“别瞎想了。”她自我鼓励似的说道,“点不燃火是小毛病,你会修车吗?”
郑川说在公司里有专职驾驶员,他自己从没修过车。不过,这种小毛病他也会处理的。说完,他便跳下车察看去了。
折腾了好一会儿,郑川重新上了车,擦擦手说一切正常,再试试看。
“轰、轰”,仍然点不燃火,急死人了!
鄢红开始紧张起来,难道这里真有什么神秘的事情发生?周围一片黑暗,坟地里的景象开始出现在眼前……
夜里的乡村公路仿佛在漆黑中消失了似的,只有雪亮的车灯才能将它一段一段地找出来。路面像水一样对着车头流来,夹道的树被车灯照亮了下半截的树干,像永无尽头的栅栏,不断向后退去。
鄢红终于轻松地吐了一口气,对正在开车的郑川问道:“这车不会再出什么事了吧?”
“不会了。”郑川望着前方的道路说,“这车正常得很,刚才启动不了一定是坟场的巫气将它绊住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鄢红想笑,不过细想也真是奇怪,这车在陵园旁边就是启动不了,直到那个胖主任发现后远远地高声叫道:“你们怎么还没走啊?”奇怪的是,胖主任洪亮的声音刚落,这车突然便“轰轰”启动了。
离开坟场,汽车像潜水艇一样驶入黑夜,车灯将夜幕撕开一条雪亮的缝。长久生活在城市里,鄢红很久没感受过真正的黑夜了。她突然想到,这也许就是死亡的颜色。因为对死者而言,是无所谓白天黑夜的,永远的黑和永远的明亮是一回事。
“你说,林晓月知不知道我们今天来过?”郑川侧脸问道。
“她知道的。”鄢红说。尽管她不相信真有灵魂看见他们到了墓前,但对生者而言,这样想心里宽慰一些。
“那她怎么不出现呢?”郑川的认真劲儿让鄢红有点头晕。那个墓地管理员遇见的怪事没法弄清楚了,郑川相信那是灵魂再现也可以理解。只是,鄢红发现自己也正在慢慢地由清醒变得糊涂。她一闪念想到在林晓月的坟墓边时,暮色中的一棵树很像一个人形……她拍了拍额头,阻止自己的思绪东飘西荡。
突然,一声尖厉的刹车声让鄢红大惊。幸好系了安全带,不然就撞到挡风玻璃上去了。
“出什么事了?”她紧张地问。
“哦哦,”郑川扶着方向盘,声音发颤地说,“我撞上人了!一个穿白衣服的女人……”
鄢红头脑里“嗡”的一声,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说:“赶快下车救人。”
她和郑川都手脚发抖地下了车,到车头一看,地上没有躺着的人。鄢红弯下腰去看车的底盘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郑川从车上取来电筒一照,车下什么也没有。
鄢红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背上已经出了冷汗。“谢天谢地,没撞上人。”她望着郑川说,“你看错了吧?”
“这是怎么回事呢?”郑川迷惑不解地说,“我明明看见一个白衣女人突然出现在路上,我踩刹车,已经来不及了,车头已经对着她撞了上去。”
郑川晃动着手电,将前后的路上和公路两侧搜寻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他们重新上车,缓缓启动之后,鄢红说:“也许你有点疲倦,看花眼了。哦,一定开慢一点。”
郑川点头称是。他让车以中速跑着,前面是一个弯道,他转动方向盘。突然,那女人又出现了!这次他看得清清楚楚,在车灯的照射下,那个一身白衣的女人站在路中心,她抬起一只手遮在脸上,仿佛怕车灯直射似的。郑川猛打方向盘,想从她的右边驶过,与此同时,那女人突然闪到了右边路上,郑川只得一脚将刹车死死地踩下。
“啊!”鄢红尖叫道,“又怎么了?”
郑川全身发软,指着前面说那女人又拦在路上了。而就在他指着路面的瞬间,他看见路上空空荡荡,一个人影也没有。
这一刻,他想起了前段时间高苇做的一个梦,她说她梦见郑川开车驶在乡村路上,经过一片坟地后,撞倒了一个白衣女人……
“哦,将车靠到路边去,我们休息一会儿吧。”鄢红指着路边说,“你看,刚好有一家饭馆,还亮着灯,我们的肚子也饿了,吃饭后再走,我想你是太疲劳了。”
饭馆,哪来的饭馆?刚才怎么没注意到呢?郑川觉得有点蹊跷,下车一看,离路边几米远的地方,那饭馆实实在在地亮着灯,里面摆着几张方桌和凳子,空荡荡的没有一个食客。
“这是真的饭馆吗?”他自言自语地问道。
鄢红拍了他一下,说:“你是怎么了?走,我们去吃点乡村的风味菜。”
这时,也许听见了停车的声音,一个中年妇女已出现在饭馆门口。“吃饭吗?快进来坐呀!”她热情地招呼道。
这是一对夫妻经营的小店,女的忙着切肉切菜,男的在通红的炉火边掌勺炒菜。
“老板娘,先来两杯茶水吧。”鄢红对着灶台边喊道。
“来了来了!”老板娘端来茶水,看了郑川一眼说,“这位大哥很面熟,不是第一次到这里吧?”
郑川心里一阵惊悚,我从没来过这里,怎么会面熟?他尽量不去看这个女人的脸,只是对着她摆摆手,表示自己从没来过这里。
饭菜很快端了上来,郑川这才觉得自己饿极了。他和鄢红默默地吃起饭来,空气仿佛很清冷,他们一时没有话说。
这时,鄢红的手机响了。她将手机贴在耳边,发僵的脸显得生动起来。
“喂,我正在回城的路上。”鄢红对着手机说,“是的,很安全的。哎呀,你就放心吧,哪会出什么事呢?别迷信了,什么眼皮跳要出事,你的眼皮跳和我有什么关系,你自己注意一点就行了……对,没事。你怎么还没吃晚饭,都晚上10点多了,别饿坏肚子……是的,别等我一起吃饭了,告诉你吧,我现在正在用餐……在公路边的一家小饭店……你怎么变得迷信起来了呢?什么公墓附近的小饭店要当心,有鬼是不是?呵呵!好了,我的饭菜要凉了,拜拜!”
鄢红收起手机,对郑川抱歉地说:“我丈夫的电话,这么晚了他还在等我一块儿吃饭,真是傻头傻脑的。”
这是一种幸福的表白,这种情感郑川觉得陌生而又熟悉。他曾经拥有过这种情感,后来,这种东西像云一样飘走,剩下一片干裂的土地,像郑川因抽烟过多经常干裂的嘴唇。
郑川忍不住问起鄢红的家庭。她说她结婚一年多了,可是,两个人仍然像分不开似的。丈夫在文化局工作,搞民俗和民间文化研究。每天下班,他都是跑着上楼的,经常因跑得太急累得气喘吁吁。问他为什么这样,他说想尽快看见鄢红。
“你们真是太幸福了。”郑川感叹道。
“不,现在正烦恼得很呢。”鄢红说,“本来该计划要孩子了,可我们不敢要,为什么?没钱。一个孩子从出生到大学毕业,至少得花几十万元吧。当然这还可以慢慢来,但有了孩子,得请保姆,房子该宽一点吧,但是若买新房,几十万元又从哪里来?银行贷一点款,可十年二十年月月还款,生活还会开心吗?”
鄢红说这些话时又快又急,显然这些烦恼压得她够重的了。郑川说想法多挣点钱呀,鄢红说她和他都只能挣单位的工资,别无他法。最气人的是,她丈夫还心安理得,说是别让商业社会将人变成非人,心态平和一点,生活有各种过法,为什么非要大房子呢?就这样,他倒是过得心安理得的,成天看书,还写点研究性质的东西。他不务正业地研究历史,什么古希腊古罗马的消亡,成天想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曾经有人找他在局里帮办一个文化经营许可证,办好后有一笔不少的报酬,可他就是不接这活,还说那人的经营项目有赌博之嫌。鄢红和他吵,说只管办证,别人怎么经营不关你的事,再说,这社会上权力寻租的事多了。可是,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古希腊的苏格拉底曾经说过,用不合法的行为来反抗不合法难道就是合法的吗?哎,这人简直书生气透了。
这便是生活,爱情在它的严酷性面前显得不堪一击。它削弱爱的光辉甚至打击人的尊严。这一切,究竟是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呢?
郑川无言以对,他想说有了钱有了新房好车未必就有爱情,但他动了动嘴唇没法说出口。他叫老板娘过来结账,老板娘笑嘻嘻地问菜的味道还好吗?郑川“嗯”了一声算是回答,这时,他惊奇地看见老板娘的手臂上戴着悼念死者的黑纱。他不便多问,只觉得心里发紧,便和鄢红一起走出了小饭馆。
外面,他的宝马轿车静静地停在夜色中,公路上一片黑暗。鄢红说:“你精神好些了吗?不会再看见有白衣女人拦在路上了?你一定要在心里想,这是幻觉,这不是真的。你知道,心理暗示对人是很重要的。”
“我试试看。”郑川坐进了车里,看见挡风玻璃上有一片树叶正在慢慢地往下滑落……
从墓地回来后,郑川成天想着关于死亡的问题。他摸着自己的额头、手臂和腿,想着它们最后都会被烧成雪白的灰,然后被葬在成片的坟墓中间。你不知道你的旁边葬着谁,你也不知道蚂蚁在你的墓碑旁排着队游行……有人来看望你了,空中下过雨下过雪后又金光闪闪了,你都不知道。除非你的灵魂在大火前逃生。是的,灵魂从人死的那一刻就飘出来了,它飘飞、游走,时隐时现,东躲西藏。为什么要这样呢?林晓月,你不是要我到墓地来见你吗,你怎么不出现?
那天晚上,在漆黑的乡村公路上,郑川几乎是冒险将车开回城里来的。有白衣女人拦车,有可疑的路边饭馆让他停留……郑川回来后一直在想,有机会再出城去找那个饭馆,它一定并不存在,路人会告诉你那个地方从没有过饭馆……
郑川发现,家里的人变得对他小心翼翼。他在房间里的时候,刘英或苟妈在外面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仿佛怕惊动他似的。在办公室,高苇见到他欲言又止,他说我看得出你有事,讲讲吧,没有关系的。高苇说她住的房子的书房里好像总有些可疑……他一下子就烦躁起来,打断她的话说别讲了,我一听这些头就像要爆了似的。
林晓月不出现,连邮件也没有了。他给她发了不少信,也讲了这次去墓地的经历……可是,石沉大海,她怎么了?她真的消失了吗?没有邮件到来,连谭小影也等得焦急,她说她就是想看这些邮件,她说读着这些邮件,输液时间一会儿就过去了。郑川曾经梦到林晓月的灵魂在临终时都附到了这个小护士身上,可是,有什么办法验证这个梦的启示呢?
一切都悬而未决,郑川现在盼着的就是有林晓月的邮件来说明这一切。这天傍晚,他听见楼下的客厅里来客人了,他本能地惊了一下,他听见来客的说话声是个女人。
刘英接待来客的声音很热情,她们在谈论一对玉镯。刘英说没见过这样好的玉镯,戴在手腕上很养人的吧。来客说那当然啦,这是文物了,至少几百年前的东西吧。刘英说这个东西很值钱了?来客说黄金有价玉无价嘛。这是建筑公司罗总的一点心意,知道嫂子喜欢收藏,便托我送点小东西来,请嫂子笑纳。刘英问这么好的东西从哪买来的,来客说这是王老板古董店里的珍藏品了,若不是罗总的面子,王老板还不肯出手呢。哦,郑总已在楼上休息了吧,我就不打搅他了,罗总明晚还要请他喝酒,请嫂子转告一下。
郑川站在卧室门口,听出楼下的来客是张叶,她是他的前任秘书,在社交界呼风唤雨比现在的高苇能干多了。可就因为太能干,郑川总觉得有点被她安排的感觉。公司的工程要招标了,和谁见面,收谁的礼,她总是早早地穿针引线。她让送礼者去古董店买东西,再将这些东西搬到郑川家来,说是这样做显得很雅,但郑川怀疑她和古董店的王老板在合伙经营。关键是,郑川对这位王老板抱有戒心,他现在处于鬼魂缠身的境地,与那些传了十代八代的古董或许有什么联系,说不定,有些东西还是从墓穴里挖出来的。现在又来一对玉镯,鬼才知道它有什么神秘来历。刘英老听见他的房间里夜半有女人的说话声,她若再戴上这玉镯,说不定会看见有鬼魂在家走来走去了。
再说这个古董店的王老板,他本身的来历就有点可疑。据说10多年前他仅仅是开了一家小小的字画店,一边懒散地经营,一边忙于他的登山爱好。他当时30多岁,是业余登山队的成员,在一次未记录的登山活动中不幸遇难。他是在海拔5000米左右与队友失去联系的,有关方面出动搜寻队,几天后以无功而返告终。他的亲人为他设了灵堂,悼念他,怀念他,然后一个人的死亡事件就过去了。没想到,40多天过后,他突然出现在家人面前,他的妻子差点吓得昏倒过去。他说他坠下了悬崖,被采药的山民救了,可是伤太重,一直昏迷不醒。山民用草药将他救过来时,一个月时间已经过去了,他便急急地赶了回来。
接下来的变化是,他突然从单纯地经营字画到经营起各种古董来,并且生意红火,他说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是,他的妻子却说他和原来相比变化太大,像不是一个人似的,究竟前后的他有多大不同,只有他妻子知道,然而他妻子却已和他离了婚,所以这中间的玄机没人能知晓了。
据郑川的观察,这王老板10多年前是登山爱好者,可从他身上看不出相关痕迹。他现在好静不好动,在古董店的后堂泡上一壶茶能坐上半天,还常说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人,玩物养心比云游四海更让人心旷神怡。
这样的人,经营着这样的店,郑川对来自他店里的东西是既喜欢又心存疑虑。这些被时间浸泡过的古董散发出的气息,为另一个空间的灵魂们打开了一条通道。郑川想,或许有一天,科学能测出这条通道的存在。
此刻,郑川想走下楼去阻拦这对玉镯的到来,然而,刘英是如此喜欢,他想和她吵架吗?不想,他们已过了吵架的时期。他们现在分住在南极和北极,虽然还共享着一个宇宙,但要爆发战争已经是有心无力了。
郑川退回房间,关上房门。夜在房门紧闭的四壁内像深潭一样。他想到了墓地,想像着泥土下面的那一种安静。
他打开电脑,好像是楼下那对玉镯的到来挤开了一条幽暗通道似的,电子邮箱里出现了林晓月新到的邮件
邮件名:往事(9)
你还记得那一个冬夜吗?那是我俩共同度过的一个夜晚。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能在一起过了,很多事物,它到来和结束的时候,人们自己一点儿也不知道,这就是命运。
我至今还能望到那个夜晚的灯光,在我的茅屋里,灶台上冒出的蒸气使煤油灯的灯光更加朦胧。灶门前红光跳跃,牛肉的香味从锅里一阵阵窜出来。在那饥饿的年代,这样的夜晚简直成了我们的节日。生产队的牛死了,我分到了一大块牛肉,我将你叫来了,我一定得让你分享。那个夜晚,我甚至想到了,如遇战争或者饥荒,我会将最后一块饼让给你吃,这想法我还没说出口脸就红了,你问我怎么了,我说这灶火烤得我脸发热。
灶前的柴草没有了,我出门去柴草间抱柴草,这是连着房子搭出去的一间草棚,三面无墙,过冬的柴草都堆在里面。天很黑,当我弯腰将手插进柴草堆时,突然摸到了一个人的腿!我惊叫一声跑回屋子来,你也大为吃惊。我们一起分析这是怎么回事,有人被杀了,抛尸在柴草间?或者,是自杀,可为什么要跑到这里来死呢?无论如何,得看看现场再说,你无畏地出去了,手上的电筒好像是勇士的武器一样。很快,你笑着回来了,你说是一个喝醉了酒的农民,摸黑回家时倒在这柴草间便睡着了。
这个夜晚你没有走,在我这里一直呆到天亮,就是因为这个偶然事件。我害怕,我总想到在柴草间摸到一个人的腿时的惊骇。吃过牛肉之后,夜已经很深了,我在门口望了一眼漆黑的竹林和田野,我让你留下了。
两个人,真要在一起呆上一夜时,我们都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我们开始讲故事,福尔摩斯的《血字研究》,我听得毛骨悚然。不知不觉到了半夜,我想解小便。平时我都是天黑前放一只粪桶在屋里,可这次你在这里,我觉得这样做很不雅。可怎么办呢?竹林外边有一个简易茅厕,天很黑,我只得叫你陪我去那里。我打着电筒钻进了那个竹笆围着的茅厕里,你站在外面为我壮胆。当我们回到屋里时,我不停地发抖,冬天的夜晚,我们都被冻着了。我说我们上床捂着吧,我用被子盖着双腿坐在床头,你还站在屋里不知所措,在我的催促下你上了床,坐在床的另一头,也用被子盖着双腿。天真冷,我们的双腿和膝盖抵在了一起。在被子的覆盖下,双腿慢慢有了热气。你接着讲故事,转眼间,窗纸上已经发白了。你跳下床说要走了,不然天亮后被人看见,会给我带来不良影响的。我眼睁睁地望着你走,只能这样,在那个年代,男女共床是大逆不道的事,被人发现可能会毁了我的声誉和前途。
哎,这个冬夜是我青春的纪念。从那以后,命运的手将我们隔开了。如果早知道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次相聚,我会紧紧地抱住你,生或者死我都会无所畏惧,我爱你,我们为什么要分开呢?
然而,我们当时一点儿也不知道命运会怎么安排,你走到门口时还说,下一次赶场时,我们在小镇的镇口见。
没想到,这便是我们的结局。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我只能为逝去的岁月逝去的美好而哀悼……
郑川读完这封邮件的时候,正听见刘英上楼来的脚步声。他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我在哪里?在那个遥远的冬夜还是在人生下游的现在?
茅屋里的油灯在记忆中浮现出来,漫长的故事让油灯结出了灯花,林晓月的眼睛比灯花更亮。在火苗跳动中,这双眼睛慢慢暗淡下去,化为他在暮色中看见的那方坟墓。然而,一切并没有结束……
每天下午,郑川坐在公司办公室里心神不定,常常头晕,这次连续输液对他的高血脂似乎效果不大。血管堵塞,血流不畅,看来每天上午的输液还得坚持下去。公司里的事大多安排副总何林去处理了,他下午到办公室坐坐只是例行公事。
坐在办公桌前,他有时会在恍惚中看见林晓月坐在对面的沙发上,她对着一面小圆镜正在梳头,然后,她将梳子和镜子放在沙发上,对郑川嫣然一笑后便走出去了。
这一定是林晓月上次在这里等他见面的情景,然而他畏惧,他没敢来,遗留在这里的梳子和镜子后来也不翼而飞,想来是她后来取走了。
现在,郑川已经无所畏惧,他甚至渴望与她见面。他从她回忆往事的邮件中感受到,一个曾经爱过的人即使成为鬼魂也会是那样亲切。可是,她不再出现了,并且,她的邮件也绝不提现在发生的事,她只是一个劲儿地回忆往事,她怎么不解释近来发生的事件呢?
这天下班时,郑川走到外间办公室对高苇说,建筑公司的罗总今晚请客,你和我一块儿去吧。高苇说如果不是工作必须的话,她是不想去的。看来,她已经不想做她曾自嘲过的“花瓶”的角色了。好吧,随她去吧,可调换这秘书工作还得等一等,郑川总觉得在与林晓月的灵魂交往中,高苇或许在某种时候能助他一臂之力。
高苇又提起她住的房子,夜里醒来时总有点提心吊胆。郑川明白,那是曾经出现在书房里的鬼魂给她造成的心理影响,那鬼魂很可怕,郑川至今认为那不是林晓月的灵魂。听高苇说她隔壁一家3口人死于煤气中毒,那鬼魂是不是隔壁的女主人也说不准。
只是,这写字楼里的影子一定与林晓月有关,从女厕所的隔板下露出的白色高跟鞋,到女更衣间里走出的神秘女人,林晓月的影子围绕着他,而他现在从容等待那见面的一刻。他经常在下班后独自留在办公室里,或者去走廊上溜达,他想林晓月出现时一定带着早年的笑容。
然而这天下班后他匆匆离开,是因为罗总的多次邀请他不好再拒绝了。
到达酒楼时,迎宾小姐说罗总已经在包间等他了。她将郑川带进一条僻静的走廊,她的腰肢在大红旗袍里摇摆,这使郑川突然感悟到,从古到今的精灵狐魅都与女人有关,这是女人天生更具灵性的缘故。而男人是一团混沌的东西,是泥土,是争名夺利的强盗,所以死后被阎王爷打入大牢,清明节、七月半这些重大节日也不放他们出来走一走。这样,世间所闪现的灵魂便都是女人了。
迎宾小姐推开走廊尽头的一道门,包间里已经坐着3个人---建筑公司的罗总、古董店的王老板,还有一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是罗总的助手兼保镖。这使郑川感受到建筑公司的经营中,也许有时会有刀光剑影的。
3个人都站起来抱拳欢迎郑川的到来。罗总说你这国有公司的大老板,看不上我这小兄弟了。郑川说岂敢,只是近来身体不适罢了。罗总又说郑大哥你的美女怎么没有带来?郑川知道他说的是高苇,便说哥们儿相聚,没女人好一些。罗总连说大哥这才是真正的男子汉。郑川心里明白,这罗总要奉承人时,怎么都能够奉承。
菜品丰盛,酒已斟满,刚要端杯时,郑川的手机响了,是鄢红打来的。她说从墓地回来后,她将有关情况对编辑部里的同事讲了,大家一起分析后认为,这事只能是那个梁管理员的幻觉,因为人死后不可能有灵魂从坟墓里出来。她还说她现在坐的就是林晓月生前坐过的位置,办公桌也用的是她的,如果林晓月真有灵魂的话,她是会回编辑部来看看的。事实上,编辑部从来没出现过任何异样。所以,她劝郑川彻底忘掉这件事。
郑川听完鄢红在电话上的劝慰,感到一下子无法解释清楚,因为他并不赞同她的想法。他说好了,谢谢。你在哪里呢?鄢红说她正在逛超市,和丈夫顶了几句嘴,出来逛超市解解闷。郑川说快回去吧,你很幸福的了。
郑川通完话收起手机,古董店的王老板好奇地问,是高苇吗?郑川以前常带着高苇出席社交活动,所以大家都认识她。
郑川说不是高苇。王老板又问,高苇是住在梧桐巷9号吗?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王老板说这就对了,我有个朋友也住在那里,有天半夜看见一个帅小伙扶着她回来,看样子两个人都喝了酒,那帅哥扶她回屋后就一直没有出来。
郑川皱了皱眉头说,这是个人的私生活嘛,与公司无关,不值得在此一提。王老板赶紧说恕我饶舌了。
席间,罗总趁他的保镖和王老板去洗手间时,靠近郑川说道:“我给你的信用卡上打了点茶水钱,还望笑纳。”郑川对此并不惊诧,嘴上却说:“干什么呢?以后别这样了。”
罗总接着将话切入正题,他问起郑川的公司刚从政府那里买下一块地,不知接下来搞什么项目?郑川说你怎么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先把我已经给你的项目搞完再说。
说话间,王老板和那个保镖已回到包间。郑川说我也去方便一下,便走出包间,沿着走廊来到洗手间门外,抬头正与墓陵公司李经理相遇。他已喝得满脸通红,看见郑川后便大声招呼。这城市说大不大,相关和不相关的人抬头就能遇见。
“你去陵园怎么样?”李经理说,“我们的那个管理员没有撒谎吧?幸好你赶过去了,听白主任说,你去了后那个管理员的病就好了。这叫冤有头债有主嘛,你去承担了,别的人就没事了。”
李经理说话这样直截了当,大概与酒喝多了有关。郑川对他的话听着有气,但犯不着与醉鬼冲撞,便说没事就好了,然后一侧身进了洗手间,对这个瘟神最好回避为上。
郑川回到包间时,罗总吃惊地望着他说:“大哥,你怎么了?”
郑川说没怎么呀。罗总说不对,你的气色不好,额头发暗,这是有邪气缠身。他说他在江湖上混了这么多年,见过好几次沾了邪气的人,后来证明他的判断都是对的。
郑川只得将刚才遇见墓陵公司经理的事讲了一遍,但他没说墓地的事。
“滚他妈的!”罗总骂道,“卖墓陵的就不该在你那座写字楼里办公,会将你带霉的。”
“话也不能这样说,”王老板打圆场道,“都是办公司嘛,做什么行道还不是一样。”
罗总坚持说郑川沾了邪气,他对郑川说,等一会儿小弟陪你去酒店开房,给大哥找一个处女来,见了红,邪气就散了。他接着吩咐保镖道,打电话给大哥找个处女来,要真货,价钱高点不要紧。
郑川连连摆手说不干这事。罗总奇怪地说大哥怎么了,你不相信处女能驱邪?告诉你一件真事吧,前段时间我向一个建材供应商订了一笔货,合同签订时,那建材老板兴奋地说,真是神了!我问他什么神了?他说他几个月没卖出货了,简直是倒霉透顶。昨天晚上,他找了一个处女来见红,没想到还真灵,今天上午就和我做成了这笔大生意。
郑川说,别作孽了。我近来只是身体不适,正在输液,说不上什么邪气的。罗总说,大哥你什么时候变成菩萨心肠了,其实这样做也没有什么。
从酒楼回到家,刘英和苟妈都已睡下了。郑川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房门后,迫不及待地打开了电脑。在酒楼期间,他脑子里一直想着的就是林晓月的邮件,他认为她不会老是回忆往事,她一定会向他解释现在发生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邮箱里有一封新邮件,是讨厌的广告。郑川在删除之前顺便打开邮件看了看,是宣传性用品的。这世界怎么了,性仿佛一下子成了世界上头等大事似的。
郑川关了灯上床睡觉。迷迷糊糊中,他看见一个女人走到床前,她拿出梳子,对着他梳起头来。断发掉到他的脸上,他伸手摸到了几根,又干又枯的断发,他心里一阵发痛,对那女人说,我知道你是林晓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女人说,我见不到阳光,头发都枯了,你摸我的手,都快冻僵了。他将她的手捂在手中,这手只有骨头,又冷又硬,郑川用嘴里的热气去哈这手,想让它变软。突然,这手消失了,女人也消失了,郑川着急地呼喊,同时从梦中醒来。
房间里有一点绿光在闪,是电脑忘记关了。难道梦中的林晓月是从邮箱里出来的吗……
中午过后,郑川开车去公司上班。车到方城大厦时,他看见地下停车场的入口处已拉起了警戒线,不少车被堵在外面,人们议论纷纷。郑川将车靠边停下,走上前去打听出了什么事。
原来,前段时间发生在地下停车场的那桩命案已经告破了,警方正带犯罪嫌疑人来指认凶杀现场。这个消息让郑川长出了一口气,因为这个死去的崔娟终于可以灵魂安静了。不然的话,这个冤魂在写字楼里乱窜,电梯、步行楼梯、24楼她以前的公司所在地,她到处游荡着,甚至怀疑害死她的人在郑川所在的17楼,这让郑川惶然。要命的是,这崔娟的灵魂和林晓月结伴而行,她们总是在24楼和周玫相遇,接着,林晓月拿着一根绳子进入郑川的梦中,似乎来询问他崔娟被勒死与他有无关系。现在好了,凶手已经落网,这写字楼里也可以太平了。
地下停车场入口处的警戒线不一会儿就撤除了,两辆警车驶出来,鸣着笛疾驶而去。郑川将车开入地下停车场,在自己的固定车位泊好车后,便穿过车的夹道向电梯口走去。说来奇怪,通向电梯口的狭窄通道今天感觉一点儿也不阴森了。
这时,郑川听到身后有脚步声,但他并没回头去看。他走到电梯口,按下按钮,门开了,他走进空无一人的电梯间,与此同时,一个女孩也快步跟了进来。
门关上,电梯上行。郑川按下17楼的按钮,转过身来对着那个女孩。她20来岁,穿着黑色吊带裙,长发有一半披在肩上,遮住了她的半个脸颊。郑川心里突然有点发紧,以前的经历使他感到这电梯间里有种不祥的气氛。并且,那女孩望了一眼郑川按下的楼层按钮后,并不伸手去按下她要去的楼层按钮,而是默默地靠壁站着,狭小的空间里只有电梯上行的轻微震荡声。
郑川定了定神,他今天毕竟比以前镇静了一些,他开口问道:“你去几层?你忘了按按钮了。”
女孩说:“我也去17楼。”
“真巧。”郑川又问,“你去17楼找谁呢?”
“我找郑川。”女孩答道。
郑川大惊。“你,你是谁?”他无法掩饰自己的紧张,“你找郑川做什么?”
“我给他送一张请柬。”
女孩对郑川的紧张有点莫名其妙,她说:“我是《云》杂志社的,明天我们有一个座谈会,鄢红编辑叫我今天务必将请柬送到。”
郑川松了一口气,为刚才的紧张有点不好意思。他赶紧说自己就是郑川。女孩意外地说真是太巧了,她将一个信封装着的请柬递给他。
电梯已在17楼停下,门开了,女孩说她就不进公司去了,因为还有几份请柬要送。她对郑川摆摆手说再见,闭合的电梯门瞬间就让她消失了。
郑川走进办公室,高苇和周玫正在沙发上挤在一块儿看画报。
“郑总,你今天这么早就来了。”高苇招呼他道。
“早吗?”郑川看了看表,中午1点多。现在是夏季作息时间,离下午上班还有1个小时。他对着周玫半开玩笑地说:“你跑到这里来玩,你公司的老板要骂你了。”
“午休时间,谁管得着。”周玫放下画报说道。
郑川进了自己的办公室,高苇在他身后说有几份文件已经放在他的办公桌上了。
坐下来后,郑川首先拆开请柬来看,是一个座谈会,内容是关于白领女性生存状态的探讨,参加人员有白领女性、社会学家、心理学家、企业家等。
莫名其妙,这种会让他去干什么?郑川立即给鄢红打去电话,表示这个座谈会他去不了。鄢红说,你作为企业领导,谈谈你所熟悉的情况也挺有参考价值的。
“你别劝我了,肯定来不了。”郑川毫无商量余地做出拒绝,并立即转移话题道,“地下停车场的命案已经破了,你们编辑部知道具体情况吗?”
鄢红说,他们的记者刚采访回来,是一桩很简单的命案---两个图谋作案的男子以推销员的身份进入方城大厦寻找劫财目标,最后跟上了医疗器械公司的财务人员崔娟,他们在地下停车场勒死她后,拿走了她的提包,其实那包里当天并无公款。
“现在好了。”鄢红最后说,“命案发生后,你们那座写字楼里有女孩给我们写信,说是一到地下停车场就紧张,要求那里增加灯光。我们刊物也为此作了呼吁。其实,这主要是心理问题。”
“是的,是心理问题。”郑川同意鄢红的看法,但是,在放下电话的一瞬间,他想到他和鄢红去墓地调查鬼魂的事,那也是心理问题吗?不,那是事实。
郑川走到外间办公室,对仍在看画报的高苇和周玫讲了命案告破的事。高苇的第一个反应是,厕所隔板下露出的白色高跟鞋不会再出现了。只是,它当初出现过,这说明死者的灵魂真在这楼里来过吗?周玫更是长出了一口气,她说但愿死者不要再到24楼来了。
这天夜里,郑川在紧闭房门的卧室里给林晓月发邮件,电脑屏幕上的反光让他一阵阵眼花。他坚持着写完邮件并向那个神秘邮箱发送过去。他讲了崔娟之死的真相,他感到释然。至少,这个可怜的灵魂不会再以狰狞的面目出现了。
躺在床上,郑川又失眠了。他想到林晓月的影子四处游荡,直至出现在坟墓边,可为什么不直接和他见面呢?她的邮件也只是回忆往事,对他发去的询问却从不回答。她应该知道他现在身陷重重困惑之中,并且恐惧,她为什么不让他轻松呢?难道这是对他们在下乡的第三年分手了的惩罚吗?正如她的邮件所讲的,那个难忘的冬夜过后,他们的亲密关系就中断了,但是,这是他的责任吗?
郑川闭上眼,慢慢回忆起那个冬夜以后的事。他是在黎明时分离开林晓月的那座茅屋的,因为天亮再走容易被生产队的农民看见,这将使林晓月处于被议论的漩涡中。他出门时和林晓月约定,下一个赶场日,在镇口的银杏树下碰头,然后再一块儿度过赶场日的悠闲。
5天过后,赶场日到了,然而郑川却没有去镇上。他呆在自己的茅屋里,他来回走动,痛苦不堪。他知道林晓月已经在银杏树下等他了,可是他不敢见她。
引起郑川将自己关在家里的原因非常隐秘。那个相聚的冬夜,讲故事到半夜时,林晓月让他陪她去竹林外边的茅厕方便。天很黑,一个人出来真是害怕。他们到了茅厕外面,林晓月像影子一样闪了进去,他站在外面为她壮胆。他们之间只隔着一道竹笆,他听见了她小便的声音。顿时,他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紧张、新奇以及深入到某种隐秘的罪恶感。他呼吸急促,仿佛要窒息似的。他用手捂着耳朵,可那声音却越来越响,他还听见了一声打屁的声音。这是林晓月吗?不,林晓月是雅致而芬芳的,她的眼睛清澈见底,她的头发上、衣服上的温馨气息让人陶醉。而此刻,这些异样的永不属于她的声音透过竹笆传来,和着粪坑里的气味,让他一下子处于崩溃之中。
这就是冬夜相聚埋下的隐患。接下来的几天,郑川一直处在矛盾和痛苦中。他一会儿想到林晓月冰清玉洁的样子,一会儿这身影又坍塌了,他只看见很脏的肠道和膀胱,同时鼻孔中嗅到粪坑的气味……
赶场的日子到了,他不敢去镇口见她。他觉得她会从他的眼睛中看出他的秘密,看出他对她的赞美和鄙夷。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郑川在一个早晨醒来时,突然狠狠地打了自己一拳。他突然发现自己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愚蠢的错误,他拔腿就向林晓月所在的生产队跑去。他跑过田埂,跑过石桥,好几里路一晃就跑到了。他推开林晓月的房门,大声说我来了我来了!
可是,屋里的林晓月看见他时,连声说你快走吧,再也不要来见我了!
郑川回到自己的生产队,钻进屋子哭了一场。就这样,他们中断了往来。郑川后来去镇口遇见过她,可她坚决地回避了,可见分手不是轻率之举。再后来,他们先后回到了城里,天各一方犹如天涯。
难道这就是林晓月的灵魂为他忽隐忽现的缘由吗?在这个失眠之夜,郑川百思不得其解。他在心里念道,晓月,你一定得给我回信,讲一讲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或者,你直接出现在我面前,如果你能讲话,我想和你说很多很多,如果你已不能发出声音,也没有关系,我从你的眼睛里会知道一切,像早年那样,不说话也能知道对方的心思……
有天晚上,谭小影照镜子时被自己的面容吓着了,这是我吗?她一边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一边在心里发着疑问。其实,人对自己的模样远不及别人清楚,这是因为人不能自己看见自己的缘故。
当然,谭小影对自己产生不能确认的感觉,她心里非常清楚,这是受了某种暗示后形成的。她努力对自己说,林晓月的灵魂进入了我的身体,这不过是郑川做的一个梦罢了,我是学过医学的人,为什么要像民间老太太一样迷信呢?她努力回忆当初学人体解剖的场面,胸部打开头颅打开后是些什么,她至今清清楚楚。所谓灵魂,它在哪里呢?它又怎么可能在人刚死的瞬间飞出来,寄居到另一个人的身体里去呢?
然而理性是脆弱的,谭小影老要回忆起林晓月死时,她确实是第一个走近她身边的人。她摸她的心跳,测她的呼吸,然后替她换上干净衣服,跟着手推车送她去太平间。她想起曾经在报纸上看见的一条消息,一位英国科学家测定,人在死去的瞬间体重减轻了10克,据称这减少的10克便是飞走的灵魂的重量。为此,她询问过她们医院里权威的医生,医生在坚决反对这种说法后,又略有保留地说,我没做过这方面的研究,相信有一天人类会将这些东西彻底弄清楚的。
谭小影对自己的精神和身体究竟有无变化有点犹豫起来。只是,夜里上卫生间时,洗手池上方的那面镜子让她不敢抬头。一个人对自己产生陌生感是多么可怕,只有体验过的人才知道。
外界的反馈也让谭小影有点惊讶。在医院里,小菲是最熟悉她的人了,然而,有天在护士办公室,小菲一本正经地对她说:“小影,我觉得你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这是怎么回事呢?”
她心里一惊,急忙问道:“你觉得我什么地方变了?”
小菲困惑地说:“说不清楚,总之觉得和以前的你不同了。”
谭小影心里清楚,一切都和林晓月有关。当郑川在输液时告诉她林晓月的墓地出了鬼魂的事,她更加对自己迷惑不已,因为就在几天前,她做的一个梦与郑川所讲的情形非常相似。她梦见自己在屋子里出不去了。这屋没有门窗,她感到要窒息似的,她着急地在屋子里转着,用手敲打墙壁。终于,墙壁的砖松动了,她掀开了一个洞,从洞里爬了出来……这个梦与林晓月墓地发生的事何其相似,谭小影顿感手脚冰凉。
难道她与林晓月的灵魂之间真有什么感应吗?她想起郑川住院期间,收到过林晓月送来的鲜花,但林晓月的身影并未出现。后来,她和郑川一起去太平间赴林晓月的约会,这种荒唐事当然也没有结果。虽然郑川说在太平间的角落看见一个人影,但她后来去实地观察后,认为那人影很可能是外面的灯光从窗户透进去形成的影子。总的来说,凡是她和郑川在一起的时候,林晓月的身影从不出现,而郑川一个人的时候,却说他真的看见过鬼魂,这说明什么呢?她和郑川一起时,林晓月的灵魂不方便从她的身体中出去吗?
谭小影开始无端地留意起带着花探望病人的人来,尤其是遇到拿着花的女人,她总要下意识地盯上对方一眼。有时,病房外面的走廊上,有女人独自坐在长椅上,她也要走过去看一看。明知道这是毫无意义的举动,林晓月不可能突然出现在她眼前,然而,她还是难以自制地这样做。
夜里,她想起林晓月、太平间、墓地……而那个让她讨厌的陆地也老往太平间跑,他是否受了什么蛊惑呢?
谭小影决定找陆地聊一聊,顺便警告他不许再去医院太平间了,这将给她造成不好的影响。
第二天,谭小影给陆地打电话约他见面,陆地备感意外,问她有什么事吗?谭小影说有点小事。他们最后约定晚上8点见面,地点在梧桐巷9号陆地现在做物业管理员的地方。
谭小影当晚如约而至时,陆地已在梧桐巷9号的门外等着她了。许久没有见面,她看见陆地比过去更瘦削,眼睛因而显得更大,放着异样的光。
陆地望了一眼穿着尖领衬衣、深色长裙的谭小影说:“你变了。”
谭小影心里“咯噔”一下,对这种话有点过敏似的追问道:“变成什么了?”
“像一个老师,或者别的什么,总之是知识分子。”陆地随口答道。
“哦,是吗?”谭影心里有些惊惶,赶紧改变话题说,“你这里有说话的地方吗?”
陆地说有,跟我来。
谭小影跟在陆地身后进了住宅区,东弯西转地来到一道楼梯口,又跟着他上了6楼,陆地掏出钥匙打开了房门。
这是一套两室一厅的住房,房主人像搬走了似的,只剩下少量旧家具,卧室里有一张空荡荡的大床。
“这是谁的屋子?”谭小影显然不相信陆地会有这样一套房子。
“这屋子没人住了,都死了。”陆地对谭小影讲了这一家3口死于煤气中毒的事,然后叹息道:“唉,真是可惜,梅姐当时应该活过来的,可医生说她已经死了。”
“谁是梅姐?”谭小影好奇地问。
“就是这屋里的女主人。”陆地说,“当时我发现她的身体还是软软的,她一定没死。我将她背到楼下,她的身体在我的背上像海绵一样,只有活着的人才是这样。楼下的空气好一些,我想她很快就会睁开眼睛。她才28岁,孩子两岁多,挺乖的一个孩子,她怎么会死呢?可医生赶到时说她已经死了。”
“哦,你将我带到这里来做什么?”谭小影突然感到浑身不自在。
“你不是有话要说吗?这里清静一些。”陆地说。
谭小影坐在硬硬的木凳上,一心想着尽快离开这里,便直截了当地说:“你去过医院的停尸房了,还带着几个朋友,在那里折腾到半夜,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
“没,没什么意思。”谭小影的严厉让陆地有点慌乱,“我只是喜欢离死人近一点,我的朋友们也都喜欢。”
谭小影的眉头皱了起来:“朋友,都是些什么人?”
陆地说:“你放心吧,我的朋友都是很好的人。我们只是想看一看那些死人,因为我们自己死后是看不见自己什么模样的,先看一看,也知道自己死后的样子。”
“你才20多岁,怎么老想着死?”谭小影问道。
“哦,死,死了多好你不知道。”陆地仰脸望着天花板,仿佛自言自语地说,“像梅姐那样,安安静静地去到了天上。她的身体像海绵一样柔软而富有弹性。我在电视上看过出土的古尸,皮肤也有弹性。有本书上说过,死亡是黑色的天鹅绒,被它裹上的人才知道那有多好。”
陆地说起死亡像小孩子期盼糖果一样,谭小影被他的话吓住了。她有点困惑地问:“是不是医院的停尸间里有什么声音,或者什么鬼魂让你这样想的?”
“不,不关停尸间的事。”陆地目光幽幽地说,“是梅姐在我背上说的,死亡真好。她让我一直背着她走,她的头垂在我的肩上像枯萎的花。谁说死了的人不会说话,我背着她,我的背像音箱一样听见她的声音‘嗡嗡’地响。”
陆地今天的话令谭小影奇怪,什么“死亡是黑色的天鹅绒”、“垂下的头像枯萎的花”等等,这些都不是陆地的语言,也许是他刚看过一本描写死亡的书,从中记下了一些句子吧。
“这房子的女主人,她死前你就认识吗?”谭小影问道。她认为陆地对这个少妇的死感受太深,应该是非常熟悉的人才对。
“不,不认识。”陆地说,“我来这里做物管员时间不长,她死前我几乎没注意到这家人。”
那么,陆地仅仅是背着那少妇的尸体下楼,就产生了如此强烈而复杂的感受?谭小影感到有种让人迷幻的恐惧。她环顾了一下这空荡荡的屋子说,我要走了,我来这里只是想了解一下,医院的停尸间里究竟有没有什么异样的现象。还有,你不要再去停尸间了,秦大爷会将你的事讲出去的,这对我影响不好。毕竟,医院里有人知道我们曾经是朋友。
“哦,我们是朋友吗?我早已经忘了。”陆地表情木然地说,“我下次去,对秦大爷说我们并不认识,就这样,我现在和秦大爷是朋友,还有停尸间里的那些人,都是朋友。要记住,我这样做并不是因为你不理我了,而是我另有所爱……”
下午6点,高苇正在办公室里换衣服准备下班,有人敲门,是周玫来了。
“等等,马上就好。”高苇迅速脱下职业装,换上T恤和裙子,然后开门让周玫进来。
“哦,真漂亮。”周玫说,“怎么,不敢去更衣间换装了?”
高苇伸了一下舌头说:“我可不想遇上鬼魂。”
周玫望了一眼里间办公室问道:“郑总已经下班了?”
“半小时前就走了。”高苇说,“他来公司也是白搭,什么事也不做,就一直坐在电脑前发邮件,‘啪啪啪’地打字,也不知他写些什么。”
“哦,这样你正落个清闲嘛。”周玫说,“你急着约我,有什么要紧事吗?”
高苇说到我家再说,我可是将你看成好朋友才找你的。周玫说我可不能在你那里过夜,不然明天早晨上班太紧张。高苇说好吧,谈了事你就走。不过,我先请你去餐馆吃晚餐。
梧桐巷9号,幽深的梧桐掩藏着的老式住宅区。高苇推开窗户说:“吹吹风吧,这屋里总显得阴气太重似的。”
“你让我来,就是谈这个吗?”周玫性急地说。
高苇挤到周玫旁边坐下,眼睛开始发亮。她说:“我有男朋友了。但是我心里很矛盾,必须找个朋友谈一谈才行。”
周玫说:“我可没这方面的经验。不过你说吧,旁观者清,也许我能给你点什么建议。”
高苇说:“他叫张骏,22岁,比我还小两岁,是酒店里的调酒师,个子较高,长得特帅气。就这样,你说我会喜欢上这样的人吗?不会。我想像中的男人应该是能干大事的。
可是,他爱上了我,爱得发疯。我们是朋友了,我什么都给你讲吧。他说他爱上我是从和我有了一夜情以后开始的。他成天想我,在酒店工作时打碎了好几个杯子,像掉了魂似的。他说他以前和另外的女孩子上过床,可从没发生这种事。他说他父母吵架打架离婚,这使他从小恐惧家庭,长大后也不想找女友结婚。可是,他说他现在什么都改变了,他想和我结婚。
他讲到他的身世和对我的感情时哭了,像一个孩子。那一刻我抱住他的头,我答应了他。我真傻,我不知道是爱他还是可怜他或者感激他。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和他在一起,自己也不再孤单。我们现在在一起感觉好极了,他说他的理想是开一间自己的酒吧。我们做爱也很好,真是不想分开。我不知道我这样做对不对?”
周玫听完高苇的讲述,脸也红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将处女献给他了?”
“什么,处女?”高苇没想到周玫会提这个问题。她说,“这重要吗?我和他都不是第一次了,重要的是真爱。”
“如果他是第一次,而你不是,会怎样呢?”周玫追问道。
“我不知道。”高苇说,“但我想他如果在乎这点,我就叫他滚蛋。”
“但是,你又非常爱他怎么办?”周玫像中了魔似的不改变话题,“你非常爱他,而他要离开你,该怎么办?”
“杀了他!”高苇半开玩笑地说,“你怎么要问这个问题呀?我是让你替我参谋参谋,我和他在一起合适吗?我想不好这个问题,我以前从没想过和一个没有身份地位的男人在一起。”
周玫望着她,认真地说:“我觉得爱是最重要的。另外的一切都可以改变,可以共同去创造。”
高苇点头。她说找周玫来就是想听到一个肯定或者否定的意见,这样她才心安。她认为周玫尽管年龄比她小,但事业上干得很出色,一定有很好的头脑和见解,因此想听到她的观点。
“好了,现在谈谈你吧。”高苇轻松地说,“有男友了吗?”
周玫摇摇头说,她是独身主义者。高苇笑了,你才21岁,怎么敢说这种话?周玫说真的,人各不同,但是我还是祝福你。
不知不觉中,天早已黑了下来,周玫说我得走了。
“等一下。”高苇突然紧张地说,“我怎么听见隔壁有人说话。”
周玫听了听说:“你过敏了吧?你成天想着隔壁一家3口都死于煤气中毒,当然会产生错觉的。”
“是吗?”高苇半信半疑地说,“好吧,我送你下楼。”
高苇和周玫走出门来,猛然看见隔壁房门半掩,有灯光透出来。“我走了。”一个女人的声音从半掩的门里传出。
高苇大惊,还来不及作出反应,门已开了,陆地和一个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
“谭小影,是你啊!”高苇一头雾水地叫道,“怎么到这里来了?”陆地在一旁解释道:“这位小姐的亲戚要买房,她是来看看房子的。”
“哦。”高苇一把拉过谭小影说,“你还不知道我住在这里吧,到我屋里坐坐。周玫,你也再呆一会儿。”
陆地说原来你们认识,我先走了。如果确定要买房再和我联系,我会转告房东的。
回到屋里,高苇关上房门后对谭小影说:“那套房子里死过人的,千万别买。周玫,你说是不是,买这种房子不吉利。”
谭小影尴尬地说:“是吗?那我叫亲戚别买这房了。”
谭小影来找陆地了解医院停尸间的事,万没有想到高苇正好住在这里。幸好陆地替她解了围,不然她真不知该说什么。高苇将周玫介绍给谭小影,然后又介绍谭小影道:“我们公司郑总住院时,就是她做的护理,现在她还做家庭病床,每天到郑总家里去输液。”
周玫拉拉谭小影的手说,很高兴认识你,护士是白衣天使,这职业很好。谭小影说好什么呀,累死人了。
高苇给谭小影一杯水,说你幸好遇见我住在这里,不然你让亲戚买了隔壁那套房,会后悔的。还有,带你上楼来的那个物管员,挺变态的,上次要剁自己的手指,被我拦住了。唉,真吓人。
“这人可能是SZ组织的成员。”周玫突然插话说,“我有次上网,偶然发现了这个网站,叫做‘SZ’,是‘自恋、自虐、自杀’的缩写。这些想死的人聚在一起,交流体会、感受,让人毛骨悚然。”
谭小影十分震惊地说:“还有这种网站?”
周玫说:“我也不知道,是偶然跳出来的,我后来又上网去找过,再也查不到了。”
高苇感叹说大千世界真是无奇不有,不知这些想死的人是什么动机。周玫说那就复杂了,各人的动机来源可能都不相同。但每个人可能都在人生中有过想死的念头,只是大多数人很快就挺过来了,又重新活得好好的。
3个女孩在一起不知不觉谈起了死亡话题。高苇问周玫曾经有过想死的时候吗?周玫说有过。什么原因?周玫说让我保留点隐私吧。高苇说她也有过一次想死的念头,那是小时候的事了。我妈打我,我在一瞬间想到死,我死了我妈就会哭,想到这点我就开心了。周玫说你这事不算想死,小孩子脾气与我们说的想死无关。又问谭小影有过这种时候吗?她说没有,我所做的工作是将要死的人救活,所以我还没工夫想到过死亡的事。
谭小影突然感到心里闷得慌。刚才和陆地见面时,他大谈死亡的吸引,现在几个女孩子在一起怎么又谈起这个事?
“我得走了。”谭小影对高苇说,“我走前参观一下你的房子吧。”
谭小影看了高苇的卧室。“哦,布置得真温馨。”她说。
从卧室出来,谭小影对着另一道关着的房门说:“这里还有一间,是书房吗?”她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暗黑,谭小影一下子没找着电灯开关。高苇说你快出来吧,这书房我几乎没用,挺脏的,电灯坏了也没找人修理。
谭小影走出来说,这间屋好像是有点儿潮湿味,该多开窗通通风的。
夜已深了,谭小影慌着要走,周玫说我和你一块儿走。我回方城大厦,你回市中心医院,咱们大方向一致。
高苇将她俩送到门外,说下楼小心一点儿,她俩挥手说没事。
高苇转身进屋,关上房门后,觉得屋里一下子特别寂静。她拿起电话,给张骏拨了过去。
“喂,你还在上班吗?”高苇的声音今天特别温柔。
“哦,是,是。”张骏在电话上显得语无伦次,因为高苇很少主动打电话给他。
这时,高苇听见电话那边“哗啦”一声玻璃的碎响,是张骏又将吧台上的杯子打碎了。
与此同时,高苇听见有人在敲她的房门……
人们通常认为,活着的人与死者之间隔着一条明确的界限,这是一道双方不可互相逾越的鸿沟。因而,活着的人在这边熙熙攘攘地热闹,死去的人在那边无知无觉地沉寂。然而,谭小影和陆地见面后,她感觉生死的界限在陆地眼中已经模糊了,他正在穿越这条鸿沟,或者是有人从对面向他迎来……
“我现在已另有所爱……”
陆地说这话时眼睛发亮。谭小影回想到这情景时不禁毛骨悚然。她仿佛看见陆地背着已经死亡的少妇从6楼往下走,而就在这一刻,他爱上了她。这有点像乌云中的闪电,陆地被击中了,他感觉到这女人尚未僵硬的身体像海绵一样柔软而富有弹性……
这天晚上,谭小影梦见了一道幽暗的楼梯,陆地和一个女人正挽着手从楼梯上走下来。他们每走几步便停下来亲吻,他们的咽喉部都有贪婪的吞咽动作,像是在吸食对方的鲜血一样……谭小影从梦中惊醒,她开了灯,跳下床走到窗边去呼吸新鲜空气。楼下是夜半的街道,空空荡荡的给人以一座空城的感觉。对面是医院大门,一辆救护车正鸣着笛驶进去。谭小影对看见的这一切有一种虚幻感,与梦中的景象相比,哪一个更真实呢?
当真实的世界有了雾障时,人有时会掐掐自己的手背,靠痛感来确认自己的存在和思维。第二天,当谭小影为郑川输上液之后,她便这样做了,手背上的痛感证明她坐在这个房间里的真实性不容怀疑。
然而,一边输液一边闭眼休息的郑川却轻轻叫道:“晓月,给我一杯水。”
谭小影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她知道他处在朦胧状态中。她递过一杯水去,郑川睁开眼睛说:“哦,我刚刚看见林晓月坐在这屋里。”
“是吗?也许是她的邮件来了。”谭小影冲口而出,她也奇怪自己的思维怎么变得这样乱七八糟的。
郑川听到邮件便来了精神,他打开电脑,进入邮箱后叹了口气说没有邮件。
谭小影探过头去,在收件箱的目录上看见了“往事(9)”。郑川解释说这不是新邮件,到了好几天了。谭小影说你怎么没告诉我,那语气好像她也应该看这封邮件似的。郑川说我忘了告诉你了,你现在看吧。
郑川继续闭目养神。输液管里的药液流入他的血液,他看见一个两水汇流的地方,那地方叫柳湾,他和林晓月好几次坐在岸上,看两条小河在这里汇流到一起后,再也分不出你我,只有波光闪闪如回到天地之初……
“我不明白,那个冬夜过后你和林晓月为什么就不再见面了呢?”
谭小影的声音打断了郑川的思绪,他看见谭小影坐在电脑前,眼睛有点潮湿。他愣了一下,还是将他后来没去镇口约会的事讲了,他说他当时真不敢走,因为那夜他听林晓月隔着竹笆小便以后,他就知道自己以后很难再面见她了。
谭小影“扑哧”一声笑了,她说郑川当时一定是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主义者。在他的眼中,自己所爱的女人应该是天使的化身,尽管翅膀没有了,但也不能食人间烟火。郑川说没你说的那样严重,只是感觉上一下子扭不过弯来。同时由于自己听见了那声音又觉得有点轻微的犯罪感。这种障碍在心里堵了好几天,到醒悟过来时,林晓月已拒绝再和他来往了。
“我觉得,你们断了往来一定另有原因。”谭小影想了想说,“林晓月不会那样小气,仅仅是你的一次失约便那样做,不会,一定是另外发生了什么。”
郑川瞪大眼睛望着谭小影:“是吗?只有你才知道林晓月的心思,她不是生我的气吗?”
谭小影肯定地点点头。这世上最了解女人的还是女人。
“哦,那另外发生了什么呢?”郑川叹息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难怪她死了也要来找我,她是想告诉我为什么分手的真相吗?可是,她为什么至今不讲呢?她可以在邮件上讲,也可以来见我,我真的不怕。如果她的面容只能是鬼魂模样,我也不怕,只要她开口说我是林晓月,我就什么也不怕了……”
谭小影背过身去擦了擦眼睛,她不是难受,而是眼里发热。林晓月终究是幸福的,她替已不存在的眼睛流泪。
郑川和谭小影不再说话,屋子里异常沉寂,突然,郑川的手机响了,突发的铃声让人心里莫名的发紧。
郑川用没有输液的右手拿起手机通话。谭小影回到电脑前,再次阅读那个遥远冬夜的故事。在那令人不可思议的往事中,郑川和林晓月在冬夜的床上对面而坐,他们讲着故事一直到窗纸发白……
谭小影听见郑川已通完了电话,便转头问出什么事了。郑川说墓陵公司的李经理要立即到我家里来,他说见面再说,听他的语气好像有点惊恐。
一定是与林晓月有关的事发生了,郑川直觉地意识到这点。前几天墓地出现的鬼魂就已经让这家公司紧张,他们说长年与死人打交道还从没出现过这种怪事。
李经理很快来了。这个精壮的汉子坐下后瞟了谭小影一眼,欲言又止的样子。谭小影正欲出去回避一下,郑川说没关系,都是自己人,李经理你有什么事就讲吧。
李经理说:“那我就讲吧。这事非常玄乎,也许是郑总的私事,我叫知情者都不要声张。毕竟我们同在一幢写字楼里办公,对郑总的影响我们还是要顾及的。”
李经理不紧不慢地讲起来,坐在一旁的谭小影听得背上有点发冷。
昨天晚上,方城大厦18楼的墓陵公司早已下班了,只有长期住在公司的曹老头坐在一间小屋里看电视。天气太热,他一直开着门,好让空气流通一点。大约是夜里11点左右吧,他听见外面的走廊上有脚步声。他没有太在意,因为这层楼有3家公司,偶有走错方向的人进入北边这条走廊。当发觉走错路时,这些人会自动退回去。
然而,这次的脚步声一直向走廊尽头走来,曹老头正在疑惑,一个年轻女人已站在他的门口。这女人一身黑裙,头发遮住了半个面孔。她开口说话,声音悲伤:“我是来买墓陵的,现在还能登记吗?”
曹老头大惊,也不敢让她进屋来坐,只是说都快半夜了买什么墓陵,你明天再来吧。
那女人站在门口不动,垂着头,一种悲哀的情绪让老头的心软了下来。他说你是不是要得很急,是不是明天就要下葬?
那女人默默点头。曹老头说那我给你陵园的平面图,你选一座墓,我给你登个记,你明早来交款办手续,然后立即就可以去下葬你的亲人了。
然而,那女人仍站在门口不动。她说不看图,她要买的墓在一个已经葬了死者的墓地旁边,一定要在一起。
曹老头说这就不敢保证了,要看那座墓的旁边是否还有空位。你说吧!是哪一座墓的旁边?
那女人说:“林晓月的墓。”
曹老头说你得说编号才行,说死者的名字我得查花名册,太麻烦。那女人说记不得编号。
曹老头叹了口气说,看你挺可怜的,好吧,我先记下来,连夜给你查一查,你明早来办手续。
“死者姓名?”曹老头拿起笔问道。
“郑川。”女人答道。
“家属姓名?”曹老头接着问道。
“林晓月。”女人答道。
曹老头在纸上记下家属姓名林晓月,正要问联系电话时,突然感到不对头,这女人刚才不是说有座死者的墓,里边的人叫林晓月吗?曹老头抬起头来,正要问个究竟时,门口已人影全无。他赶出门去,走廊上一片漆黑,没有任何动静。
曹老头顿感两腿发软,他转身回到屋内,“砰”的一声关上房门,然后声音发颤地给李经理打电话。说他遇到鬼了,已经葬在坟里的人又跑来给一个叫郑川的人买坟墓。李经理也大为震惊,当了解到来人叫林晓月时,他一下子想起了前段时间发生在墓地的事,他叫曹老头先别声张,如果怕就锁上房门睡觉,这事由他来处理。
“昨晚我没惊动你,总觉得半夜三更讲这种事不好。”李经理对郑川说,“所以今天上午我一定要和你面谈。郑总,我觉得这是一种凶兆。以前我们公司在一条老街的旧楼上办公,发生过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所以我们下决心搬进这现代化的大楼里来,没想到,还是躲不过这种事。我本人倒是不信鬼神的,但是这玄乎事说不清楚,所以我想郑总得想想办法,这股邪气不驱散,我们大家都不安宁。”
郑川听完后好一阵子没有说话。他求助似的望了谭小影一眼,谭小影低下头,对这种事她更是一片迷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