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发狂的王强
一
在一个陌生的、黑暗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地道里最恐怖的是什么?不是遇不见人,而是遇见一个你不知道是谁的人,更要命的是,你根本不知道它是不是人。
我一摸到那张脸就叫了起来:“谁?”李二苟吓得直往另一边壁道上闪:“长官,长官,您可千万别吓我!”我顾不得理李二苟,一声询问后看对方没反应,立刻把刀子对准了摸到的人:“说,你是谁,不说我捅下去了。”
对方还是没反应,我感觉触摸到的皮肤是冷冰冰的,又在鼻子的部位用手指探了探,没有一点点的气流,原来是个死人。再摸摸这张脸,皮肤细腻而光滑,而且脸蛋小小,分明是个小女孩子。难道是跟我们进地道的那个女娃?她怎么会死在这里,不是李存壮带着她吗?李存壮哪去了,其他人哪去了?
李二苟在旁边见我不说话,颤着嗓子说:“长官,真……真……真有人啊?”我收回刀,点点头:“是啊,而且摸起来很像你刚才怀疑的那对母女里的女孩子,说明你还是乱猜,人都死啦。”
李二苟朝我这边靠了靠,黑暗中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听见他说:“真死啦?”我没好气地回答:“鼻子都不出气了,你说呢?所以你的话没诚意,根本不能信,要是黄鼠狼附体还会这么快死了?”
李二苟靠着我的身子抖了一下:“长官,您就不担心您的朋友?”我没明白他的意思,问:“什么?”李二苟低声说:“被黄鼠狼附体的怎么就不能死呢?她本来就是个死人,附体的东西走了她当然还是死人。只是,下一个被附体的会是谁呢?”
我把刀子捏紧了:“什么意思?你是说?”李二苟低声说:“长官,您是个聪明人。您想想,万一我说的是真的,黄鼠狼钻出了这个女娃的身体,那肯定最快倒霉的就是原来在她身边最近的人。那个人会是谁啊?”
我感觉李二苟说话已经离我耳边越来越近,基本是在我耳边窃窃私语了,但我真的有些被他的话魇住了。我没推开他,低声回:“你的意思是王强他们要倒霉了?”李二苟低低一笑,热气呼到了我耳根边:“我可没说,我什么都没说啊。”
李二苟的笑声低而尖促,倒真的有些像黄鼠狼的叫声,黑暗中我看不见他的身影,把头扭向他低声问:“也就是说,你怀疑我的几个弟兄进洞后没了影子是被那女娃附的东西给祸害了?”李二苟的笑声更低更尖了:“我可没那么说啊,没准长官您才是被附身的那个。当时在山神庙的夜里,您不是被鬼子哨兵给提出去了吗,我睡着了可没看到你回来啊,再说回来时谁知道您是死人活人?”
苦于黑暗中看不到李二苟的表情,我摸不透他是在开玩笑还是另有所指,但为了以防万一,我慢慢提起刀子听着声音摸向他喉咙大致在的地方,嘴里慢慢地低声说:“哦?那天夜里你看见我出去了?不过你说这说那的,没准你才是真的最先被附体的那个,在挑拨我们兄弟是非吧?我记得我出庙前那场摔跤后王强说你身子很轻,不会是被附体丢了魂吧?”
李二苟没说话,凭着多年的战斗经验,我感觉刀子就要碰到他的皮肤了,只要我这么轻轻一掠……
二
只要我手这么轻轻一掠,李二苟就是条死狗了。反正现在地道里已经有个女娃的尸体了,再多一个也没什么。我算算刀子和喉咙的距离,估计再近李二苟就该感到刀子的寒气了,正要就势一抹,顺势将头往下一低,怕他脖子喷出来的血溅进我的眼睛,突然,李二苟轻轻地笑了起来。
我一愣,手腕顿住了刀子,听他底下什么动静,只听李二苟笑着说:“长官,长官,我跟您开玩笑呢,怎么了,您也有害怕的东西啊?”我沉默片刻,不动声色地悄悄把刀子收了回来:“以后别乱开玩笑,小心闪了舌头。”
李二苟不知道自己已经在鬼门关前打了个圈回来了,继续用嬉皮笑脸的腔调说:“哪能呢,我以为你们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好汉。怎么长官您听到黄鼠狼的名字,声音就有点颤?嘿嘿,有这机会就顺便吓一下您了。大人不记小人过,有怪莫怪,有怪莫怪。”
我悄悄地把刀收回腰里:“希望你确实只是想吓吓人罢了,如果是想耍什么花样,呵呵……”李二苟慌忙说:“哪能,哪能呢,玩笑罢了,就像那位强爷老是说我骨头轻一样,玩笑啦。”
我低声说:“是不是玩笑你自己知道,我们继续往前爬吧,总不能闷在这坑里一辈子。”李二苟“嘿”了一声,我没懂他意思,问:“怎么?”李二苟苦笑着说:“没啥,犯贱,这么答应日本人答应惯了。”
我低骂一句:“狗改不了吃屎。”往李二苟那边靠了靠,避开这边的尸体,两个人紧挨着又爬了起来。我一边爬一边想着李二苟的话,越想越觉得有什么地方隐约不对劲,但一下子又找不出来,便试探着问:“李二苟,你刚才说那天夜里在山神庙看见我出去,然后好一会儿才睡觉?”
李二苟爬着支吾了一声,我又问:“那就是说你看到我走后我们连长和我弟兄们的事情了?”李二苟爬着又支吾了一声,我悄悄摸出了刀子:“那你和我说说,底下你看到什么了?”
李二苟爬行的声音停了下来,我也顺势停了下来,黑暗中李二苟似乎在盯着我,他突然问了一句:“长官,你真的很相信你的那班弟兄啊?”我骂了一句:“别东扯西扯的,这套挑拨离间你用几遍了?累不累。”
李二苟低低地说:“长官,人心隔肚皮,有的时候人比鬼啊神的,黄鼠狼夜猫子都可怕,太相信人是要吃亏的。”我低喝道:“李二苟,我警告你最后一遍,放聪明点,有话说话。”李二苟沉默片刻,忽然笑了起来:“长官你真聪明,对,没有,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就看到你出去,然后犯困,就睡着了。”
我将信将疑:“李二苟,你是不是藏了什么话没告诉我?好吧,我给你一个机会。你说,我看你到底想说什么。”
李二苟不说话,忽然爬了起来,我连忙跟上,李二苟边爬边低声说:“长官,说实话,我们两个都不知道在这鬼洞里能不能出去了,我有什么道理还要骗你呢?我们离这么近,没必要心分这么远吧?老实说,现在被你杀了就是个早死,迟死也是闷死在这里,现在我要说了,你爱听不听。”
我问:“说什么?”李二苟悄悄地说:“那天在山神庙夜里,我看到的事情你根本不会相信,你们队伍里,有个人不干净……”
三
我急着问:“快说,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李二苟停顿了一下:“那个人就是……”
忽然前面哧溜一声,一道火光闪过,我一惊握刀:“谁?”李二苟停止了说话,随即从前面传来一个声音:“李二苟你继续说,哪个人不干净?”
火光闪起,李存壮满是油光的脸被手里的火柴映得明暗不定,他点燃了手里的香烟,将火柴扔到地上,很快洞里又黑暗下来,只有一点烟头的红光映在李存壮的嘴角:“说啊,那个人是谁?”
我激动得低声叫道:“老李,你们都跑哪去了?我找你们半天了,你倒忽然冒出来吓我一跳!王刚、王强,还有你们带的那帮人呢?”李存壮没回答我,嘴角的烟头忽闪忽闪:“别急,先听他说。我也很想知道,那天在山神庙夜里这二鬼子看到了什么。”
李二苟斩钉截铁地说:“你们那个连长有问题!”
李存壮嘴角的烟头忽然不闪了,一点红光停留在黑暗中一动不动,我对李二苟沉声说:“说清楚,把话说清楚。如果说不清楚,李二苟,我保证,今天这洞里就是你的坟墓。”
李二苟苦笑一声:“我只说我那天看见的东西,各位长官怎么想不关我的事。”我点点头:“那样最好,别以为我那天晚上不在庙里你就能糊弄我,我不在,连里其他人都在,如果回头对起来说得有出落,呵呵……”
李二苟抢着说:“哎呀长官,您可别吓我,明白说,那天晚上真正看清楚的怕只有我了,就是李长官,你问他,他能记得什么。更别说那位强爷和刚爷了。说白了,各位长官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
我问向李存壮的方向:“老李,这李二苟说的是真的?你不知道那天夜里我出去后发生的事情?你出去的时候不是一直在提醒大家不要睡吗?”李存壮摇摇头:“这个二鬼子倒是没糊弄人,我是真的记不得了,这件事我一直纳闷,我自始至终醒着,连长他们是怎么瞒过我布置底下的行动的。”李二苟一声轻笑:“李长官,那是因为有段时间您失去了记忆,可您自己不知道,可惜我不知道那时候他们围在一起嘀咕是在想逃跑,不然……”
我冷冷一笑:“不然怎样?”李二苟愣愣一下:“没怎样,没怎样,不然我就主动加入你们了。”李存壮说:“泉子,别打岔,让他说。”我点点头。李二苟慢慢地开始回忆:“那天夜里,日本人都睡了,我想着白天的事情,对你们也挺好奇的,一时翻来覆去睡不着,就偷偷打量你们。说实话,你们这位李长官那天白天说的话,瞒不了鬼子,更瞒不了我。石井不是傻瓜,什么投名状?什么水浒好汉,糊弄谁呢?石井没对你们下杀手,是因为我给鬼子说的话里给你们加了料。”
听到这里,我不禁望了一下李存壮的方向,烟头缓慢地闪亮一下,但李存壮没有说话,只听李二苟继续说:“要说我为什么帮你们。说到底大家都是中国人,我虽然不像你们那么不怕死,但我佩服不怕死的,更佩服李长官这样死到临头还想糊弄鬼子的脑袋,也就不想看到你们就这么掉脑袋。当然我证明不了自己说的话,我那时候说的是日语,你们听不懂,但天地良心,我那时候确实帮了你们,只是也没想到各位长官不是盖的,毫毛不损,六个人居然把日本人一个小队端了,这里面我没功劳也有苦劳吧?”
李存壮说话了,但语气缓了很多:“哦?是这样吗?这个我们倒真的没法证明你那时候有没有帮我们。先说说,你那时候是怎么帮我们说的。”
四
李二苟打蛇随棍上,立刻抱怨起来:“所以啊,做人不能有良心,你看吧,我就发那么一小会儿的良心,结果呢?苦劳,真的是苦劳,苦头吃大了,被你们又打又骂,有谁知道我好……”我打断了李二苟的抱怨:“说重点,最好你能证明真的帮过我们。”
李二苟接口道:“这个假不了。我帮你们翻译的那一堆话,都是废的,只有当时我自己加上去对石井说的话,才是起作用的。”我问:“你说什么了?”
李二苟得意地说:“我当时跟石井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不管你们投降是真是假,你们是侦察连,出发前知道国军底下的布置战线是错不了的。如果投降是真最好,就算是假的,也可以将计就计,假装接纳你们,从你们嘴里慢慢套出军情来。”
我感到一阵寒意从身上掠过,忍不住骂道:“李二苟,你这也是帮我们?太狠了吧!要是成功,鬼子要的不是我们六个人的命。是我们后面整个军队的命?你居然敢说是帮我们?”
李存壮吐掉了烟头,李二苟没吭声,半晌:“我怎么不算帮你们了?我对石井说,六条泥鳅翻不出风浪来,留着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他听了觉得有道理才假装上了你们的当,准备将计就计。没想到,六位长官不是泥鳅,是鲨鱼苗,石井是阴沟里翻船……石井死了,也算是死在我出的馊主意上!”李二苟长叹一声,叹息声中无比郁闷。
我眼前浮现出那个石井狡诈而阴森的眼睛,真相居然是这样。好险,难怪那个叫石井四郎的军官对我们处处容忍,原来后面有这样的阴谋。原以为鬼子中了我们的诈降计,没想到却是我们中了鬼子的计中计,好在连长动手得快,如果拖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不过说到上面的战略布置,要知道也只有连长知道,这是可以由上面下给侦察连的命令反推出来的,我们现在最要命的就是和连长失去了联系,等于眼前抓黑,根本不知道撤退方向走哪。原本想着能侥幸再次和刘晓刚与连长会合,找明方向,不过现在听李二苟一说,我的心里又打起了鼓:要是连长真的有问题,我们底下怎么办?
连长怎么会有问题,难道还是和那天夜里在山洞里发生的事情有关?黑暗中李存壮咳嗽一声,我手上的寒毛突然竖立起来,我想起了那天山洞里连长回来后,让我和李存壮去河边打水时,李存壮对我说的话。
那天李存壮直勾勾地看着我,压低了嗓门对我说:“那天夜里,出去的是连长,回来的,你能保证也是他?”
那天李存壮的眼神,透露出无尽的诡异,我身上的汗毛,也像现在这样竖立起来。难道,连长那夜出去以后,回来时候真的有问题了?有什么我们看不见的东西跟着他回来了吗?李存壮有所察觉,于是使劲儿地想躲开连长,而连长也感觉到了李存壮的异样,那天在山神庙里才把他隔离在计划之外?
如果是真的,这一切已经远远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之外,那天跟随连长回来的到底是什么东西?连长已经被它控制了吗?黑暗中似乎有一双不知名的眼睛在悄悄窥探我们,我下意识地握紧了尖刀,听李二苟说:“那天晚上,陈长官出去以后,我再次看向你们的方向,突然发现一双眼睛在悄悄地盯着我,看我发现了,对我挤了挤眼。就是那个山神像的一对眼睛……”
五
我猛一抬头,头啪的一声撞在暗道顶部,我顾不上疼痛,低声怒骂:“李二苟,我发现你的话真的不能相信,越讲越离奇了。”李二苟轻轻一笑:“长官,你这么激动干吗?是不是你自己心里有鬼啊?”我没理他,但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山神庙里,山神像在火把下那张诡异而暧昧的脸,我不愿意再想下去,对李存壮说:“老李,我们不要再在这里浪费时间了,疑神疑鬼的也解决不了问题,还是先去找刚子、强子他们,然后想办法和连长、晓刚会合,找到大部队才是道理。”
李存壮不回答我的话,半晌,低声说:“原来,那天你也看见了那双眼睛。”我拿刀的手立刻僵硬了,很明显,李存壮的话不是对我说的,他问的人,是我旁边的李二苟。
原来,这件不可想象的事情真的发生过。我突然明白了,李二苟说得没错,我这么激动,确实是因为心里害怕,那个山神像,确实诡异。我虽然没有看见它在眨眼,但它那阴森可怕的表情却牢牢地印在了我的头脑里,所以我不愿意听到别人去提起它。我头脑怎么也集中不了精神,隐约听见李二苟在说:“你们注意没有,那个山神爷的眼睛,笑眯眯的,狭狭的跟豆角一样,但颜色却是绿的,跟人肉吃多的野狼一样,绿莹莹的发光。我看到它眼睛一眨,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定神看看,山神爷的眼睛又不动了,我以为是先前自己眼花,定神后想转过身去,不敢再看。突然,你们队伍里有个人闪电般地瞄了我一眼,那双眼睛,也是狭狭的,但没有笑,冷冰冰的像要把你的心剜出来,闪着绿莹莹的光。我吓得立刻把头掉了过去,心怦怦地直跳。那个人,就是你们那位姓周的长官。”
听李二苟讲到这里,我的心怦地跳了一下:李二苟的话虽然听起来无法置信,却无形中提供了一把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而且,李二苟的话也有真实的一面,那就是,李二苟不可能知道,我们在山洞的那天夜里,连长单独出去过,而且像连长说的那样,遭遇了诡异的事情,那李二苟怎么敢一口咬定连长已经不再正常,身上有诡异的东西附着。
如果按照李二苟的话推断,连长现在已经不再是个正常的人,那一定是在那天夜里,连长追踪诡异遁逃的鬼子尸体出洞后遭遇了不幸。也许,那两个诡异的尸体根本就不是逃跑,而是一副诱饵,是引诱连长出洞的一个圈套。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下的圈套,但是,连长既然被引出去了,那么天明后安然回来的连长,还是我们的连长吗?他是被什么东西附在了身上,还是别的什么变成了连长?我再次想起了当时李存壮对连长的畏惧以及连长对李存壮的提防,甚至是李存壮曾经跟我们讲的,那个在他以前的部队里发生过的,没有讲出结尾的事情。而李存壮正是在见到连长回来后才对那件事情闭口不谈的。
看起来李存壮对这个东西是非常了解的,但现在看来打死他,他也不肯说。这个外表油滑市侩的李油子心里,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但更让人着急的是,山神庙的夜里,连长突然离开,还带走了刘晓刚,这会不会是另一个圈套?不管怎么看,晓刚都凶多吉少。但担心晓刚还不如先担心我们自己。一切诡异的事情,都起源于暗道外的山洞,可我们兜了一个圈,结果又回到了山洞,然后还下了山洞后的暗道,就此找不到出路,那个带路的诡异女人,事先布置好这么大的地道,我们会不会陷入了最大的圈套,出去的可能性还有多少?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了我的全身,我隐约觉得某种不知名而诡秘的危险在黑暗中正悄悄地向我们靠近。
我想我的,李二苟在继续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我看没什么动静,忍不住好奇,又往你们那里看去……”正当李二苟讲到这里,突然远处传来女人的一声尖叫。
六
“走!”不等第二声尖叫起,我立刻用刀子拍拍李二苟的后背,让他在前面爬,李二苟大惊:“长官,你不怕死也不能找死吧,去不得。”我听见李存壮那边已经传来急速的爬行声,立刻用刀尖戳了李二苟背脊一下:“你再不动就是找死。”
李二苟一声不吭地向李存壮传来声音的方向爬去,速度也挺快,不久后,前面传来李存壮的低语:“泉子,是那个日本女人,好像受到袭击了。”我点点头。不错,听到的一直是女人尖细的声音,尽管一句话也听不懂,但是她语气里非常惊慌恐惧,好像遇见了非常可怕的事情。
我低声问:“李二苟,那个女人在叫什么?”李二苟停顿了一下,低声苦笑说:“不知道。”我大怒:“你又耍什么花腔?你听不懂日本话?”李二苟委屈地说:“长官,我是会听日本话没错,可这娘儿们现在说的不是日本话啊。”
李存壮怒道:“怎么可能,叽叽呱呱的,一听就是鬼子话。”李二苟好像头上被李存壮蹬了一脚,闷哼一声,声音都大了:“长官,真的没骗您,确实不是日本话,骗您让我被驴啃了。”这一大声,突然前面有人大声吼问道:“谁?谁在那里?”
女人的尖叫声陡然停止,我压抑不住心里的激动,叫道:“王强?是你吗?”三个人往说话的地方快速爬去,前面安静了片刻,再次传来王强惊慌而高兴的声音:“泉哥,是你吗?大家都在后面吗?”王强的声音里伴随着女人的啜泣,我疑心大起。
刺啦一声,一根火柴忽然被点亮,在深邃而黑暗的地道里有如一根小小的火炬,从微弱的光芒迅速放强,照出来周围四处延伸的岔口,然后从李存壮手中滑落,在地上微一燃烧,就熄灭在冻土里。
但已经足够了,我们已经清楚看见前面角落里的王强,我骂了一声,拖出了背在后面的步枪,对着刚才王强出现的方向,沉声说:“王强,把手放开,你知不知道,我现在就可以代替连长执行军纪枪毙了你?”
黑暗中王强那边没有回话,只有粗壮的呼吸声和女人被捂住嘴后的支吾声,这边是我、李存壮、李二苟三人沉重的喘息声。沉默对峙了很久,王强闷声说:“泉哥,你别管我,她是日本娘儿们,不是中国女人,我这算不上糟蹋妇女。别拿连长压我。”
我怒道:“少找借口,你是发公狗骚了吗?放开她,我们再谈这件事。”王强狠声道:“我不放,鬼子糟蹋我媳妇怎么算?我就不能玩了这个日本娘儿们?不放。”
我怒道:“再不放我开枪了。”前面枪栓一响,然后传来一声女人的尖叫,王强冷冷地说:“副连长,你有枪,我也有枪,谁怕谁?别逼得弟兄们就此翻脸!”
半晌,李存壮的声音在旁边响起:“胡子强,把人放了,你少算了我一个!你是一条枪,我和泉子是两条,糟蹋妇女,按军纪没得救的。”
刚才火柴亮处,我和李存壮清楚地看到:前面趴着的两人中,王强压在那个日本女人的身上,一只手捂着那个日本女人的嘴,另一只手拼命地往腰间拉着裤子。那个日本女人衣裤被撕得破破烂烂,眼睛里满是泪水,在王强身下拼命地挣扎。
七
我气得手发抖,却怎么也扣不下扳机,说到底是一个战壕里生死一起爬过的战友,谁没给谁挡过子弹?要是王强现在把那日本女人放开,再认个错,我和李存壮估计都会替他把这件事情隐瞒下来,决不会报告给连长。唉,说到连长,都不知道李二苟说的是真是假。可王强正如他弟弟王刚说的那样,是属驴子的,认准一个死理,九头牛拉不回头,他态度越强硬,我越没法将我们的意思说出来,情势只有越来越僵。冰冷的地道里,我急得一头是汗。
李存壮将什么东西朝着王强扔了过去,掉在地上发出噗的一声,我听李存壮冷冷地说:“胡子强,你给我的烟盒里有二十根烟,现在里面还有十四根,你要是再不放人,明年今日,我将抽掉的六根烟烧给你,算还了弟兄们的情义。”王强没搭话,过半刻啐道:“李油子你又是什么好鸟,连里弟兄,你玩女人玩得最狠。”
李存壮冷言冷语地说:“不错,我老李是喜欢逛窑子,但是我是省下了上面发的军饷,一晚上一晚上向窑姐买的,你情我愿,不是像你这样强着糟蹋女人的,女人不是这么个玩法,是爷儿们的放开她,我和泉子就当今天这暗洞里看花了眼,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刚松了口气,王强却吼了起来:“放屁。老子没糟蹋女人,这是日本娘儿们,不是我们中国婆娘。你们到底什么意思?杀汉奸(我旁边李二苟一哆嗦,就要往后爬,被我一把拉住,低声说:“别动,现在刺激他,第一个死的就是你。”),你们护着;杀鬼子(我插嘴说:“那是战俘。”),你们拦着。现在老子要拿这日本娘儿们报仇,你们又拿枪指着我。我操你们十八代祖宗,我婆娘被日本鬼子操的时候,你们死哪去了?怎么没见你们站出来拿枪?今天,有种你们就打死我,打不死,我当你们面玩了这日本娘儿们。”
黑暗中传来一声尖叫,随后又是一声衣服撕裂声,我擦了擦眼角,拉上了枪栓,李存壮低声说:“泉子,没办法了,胡子强狂性发了,说什么也听不进去了,我们动手吧。”我没说话,李存壮也没划亮火柴,只是将枪对准了前面慢慢地扣动扳机。在我们心里,也不知道究竟是想这一枪中,还是想这一枪不中。
正要开枪,忽然前面传来一声轻轻的疑问:“哥,你干吗呢?”我和李存壮同时松了口气:黑暗中王刚终于摸过来了。果然王强那边声音停止了,过了片刻,王强涩声说:“刚子,你来了?”
黑暗中王刚苦笑着说:“你们闹出这么大动静,我听了能不摸来吗?”王强顿了几秒,再次涩着声音说:“刚子,你嫂子死得惨。”王刚轻声说:“是啊。”
王强声音停了一下,带着哭腔低声说:“刚子,他们不知道,你嫂子死得真惨!”王刚轻声说:“是啊,泉哥他们不知道。”
王强声音突然再次暴戾起来:“刚子,今天哥要给你嫂子报仇,你帮我还是站李油子他们那边?”王刚低声说:“哥,我当然帮你。”王强说:“好”。一句好字未了,黑暗中传来一声拉枪栓的声音,然后听王刚颤声说:“可是,哥,你不能乱来。”
半晌,黑暗中王强咬得牙齿咯咯响,一字一顿地说:“好!刚子!你!居然!拿枪指我的头!”
八
不知道为什么,在暗无天日的暗道里,我虽然用手里的枪指着王强,嘴里骂着王强,心里却始终对他恨不起来。杀父之仇,夺妻之恨,自古是中国传统不共戴天的两大仇恨,何况王强老婆死的时候还是一尸二命。
也许几年来,王强一直努力把那个叫秀花的死去女人当成背叛自己的弟妹,把女人腹中的孩子当成自己的侄子,以此来减轻自己心中的痛苦和愧疚,就在这种半模糊半清醒的状态下存活,不停地用对鬼子的打击来减轻自己的仇恨。而今天真相忽然揭开,原来死去的那个终究还是心里只有自己的女人,女人腹中死去的孩子终究还是自己的亲骨肉,痛苦和仇恨忽然成倍地增加,即使王强这样的汉子,也被活生生地压垮了起码的道德准则。
尤其是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邪恶而原始的黑暗中,不知道底下究竟能不能走出去的惶恐,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机会看见升起的太阳,促使王强做出了那样的举动。换了我是王强,我也不敢确定自己会怎么做。
但我不是王强,李存壮不是,现在拿着枪指着自己亲生哥哥的头的王刚更不是!尤其是王刚,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个白净而腼腆的年轻人心中究竟蕴藏着多大的能量,我想他其实心中也曾经深深地爱着那个叫秀花的女人,他心中的悲痛,并不比王强少多少,但此时此刻,他坚决地拿起枪来阻止哥哥的暴行。在他心中,不光有军纪军法的约束,还有中国男人的善良与理智。王刚的举枪,不仅是一个中国军人的行为,更是一个真正的中国男人的行为,一种面对明知的痛苦结果依然要站出来的刚毅。
但如果王强不听,王刚会开枪吗?我怀疑,很怀疑,就像怀疑我自己能不能扣下扳机一样。也许李存壮可以,他经历了太多的战争,看过了太多的生死离别,对身边人的生死麻木程度比我高得多,问题是,他开枪的瞬间,我和王刚会不会阻止呢?
我想一切很快都会有个答案,因为王强发狂了,黑暗的洞穴里我似乎都能看到他眼里的血丝和红光。王强怒吼道:“好啊!你居然站在他们那边,你忘了?那年你从山沟里摔下去,是我和秀花从荆棘堆里滚下去,把你抬了上来,你知道那天我在秀花身上挑了多少刺出来吗?一千多根,一千多根你知道吗?秀花是扎着一千多根刺在身上和我一步步从山脚把你抬回山腰屋子的,你忘了吗?”
王刚的声音已经带哭腔了:“哥,我没忘。别说了,你先把人放下。”黑暗中我和李存壮屏住了呼吸,那个日本女人被捂住了嘴拼命呜咽,还有王强疯狂的喘息声。
李存壮突然冷冷地说话了:“刚子,开枪吧,王强已经疯了,他不再是你哥了,现在他只是一个畜生。”王强怒吼:“李油子你他妈闭嘴,你挑什么挑,再说老子先一枪毙了你。”
李存壮不说话了,黑暗中王刚也没说话,似乎在轻轻地抽泣,王强语气缓了缓:“算了刚子,哥不碰这个女人了,哥现在杀了她,算给你嫂子报仇。这么死算便宜她了,我们兄弟不要为她伤了和气,不值得,听哥话啊。”
黑暗中那个日本女人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似乎被人卡住了脖子,我大惊,叫:“住手!”同时还有王刚带着哭腔但坚定的声音:“哥,你快放手,不然我真的开枪了。”那个女人呼吸一缓,王强吼了起来:“你们全他妈疯了吗?日本人糟蹋我们中国女人,杀我们中国男人,是爷儿们的打仗不玩日本娘儿们,不杀日本男人,算给中国人报仇吗?那还打什么仗?都给日本人跪下算了!刚子你开枪,有种你现在就开枪,让你哥听个响。让你哥听听,弟弟的子弹打进哥哥脑袋是个什么声音。”
王刚哭着说:“哥你错了,你真的错了。我们打仗,要杀的是有血债的人,不是见人就杀,我们打仗,不是为了糟蹋别的女人,是要让中国女人不再受别的男人糟蹋。要是糟蹋女人乱杀平民,那样我们跟日本鬼子有什么区别啊?如果连长在这,他不会饶了你的。哥,你放手吧,我会求泉哥和李哥不说出去,你不要再逼大家了。”
王强似乎停了一下,然后缓缓地说:“刚子,你太软弱了,你不懂,你也不要逼哥了,哥这么做不会错的。你看哥这么多年错过吗?听哥的,我先掐死她……”
我沉声说:“刚子,不要和他多说了,他已经听不进去了,你让开,不要为难你自己,我和老李来动手。”王刚大喊一声:“不要!”我没说话,抖着手指扣紧扳机,就在这时候,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说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