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弗洛伊德,那里是什么东西?哦,狗屁。

说这话的男人声音有点熟,但是这些话本身只是没有条理的只言片语,就像你用遥控器搜索频道时你常听到的话。她这辈子不认识叫弗洛伊德的人。然而一切才刚刚开始。甚至在她看见那个身穿红色围裙的小女孩之前,这些话仍然没有什么条理。

正是这个小女孩让感觉越来越强烈。卡罗尔说:“哦——哦,我有了那种感觉。”

穿红围裙的女孩在一家叫卡森的乡村超市前,超市出售啤酒、葡萄酒、杂货、新鲜鱼饵、彩票。她蹲着身子,屁股悬在两只脚踝之间,鲜红色的围裙皱巴巴地褶在小腿中间。她正在玩一个娃娃。黄头发的娃娃很脏,是那种圆咕隆咚塞满填充材料没有骨头的娃娃。

比尔问道:“什么感觉?”

“你知道。那种只能用法语才说得出来的感觉。帮帮我!”

他说:“déjà vu(似曾相识)。”

“就是这感觉。”她说,然后转身又一次看着小女孩。卡罗尔想,小女孩会抓着一条腿把娃娃倒提起来,娃娃肮脏的黄头发随之垂下来。

但是小女孩已经把娃娃丢弃在商店粗糙的灰色台阶上,走过去看一只关在一辆旅行车后面的狗。然后比尔和卡罗尔·谢尔顿驶过一段弯道,商店离开了视线。

卡罗尔问:“还有多远?”

比尔挑起一条眉毛看着她,嘴角有一个酒窝——左边的眉毛,右边的酒窝,他总是这样。这副表情仿佛在说:你觉得我开心,实际上我真的很生气。结婚以来我都记不清这是第几次了,我真的很生气。虽然你不知道,那是因为你最多看透我五厘米,然后就看不到更深处了。

但是她看得比他想的深,这是婚姻的秘密。也许他也有自己的秘密。当然,他们也有两人共同保守的秘密。

“我不知道,”他说,“我从没来过这里。”

“但是你肯定我们走对了路。”

“走过堤道上了萨尼贝尔岛,只有一条路,”他说,“这条路一直延伸到开普提瓦岛,在那之前我们会到达棕榈屋。我保证。”

他的眉峰开始放缓,酒窝开始消失。他正在恢复她所谓的“了不起的水平”。她已经有点讨厌这“了不起的水平”了,但是她更讨厌他眉毛和酒窝的样子;还有当他认为你问了愚蠢的问题时,他讥讽地说“你说什么?”的样子;当他想表现出沉思而习惯地把下唇包住上唇的样子。

“比尔?”

“嗯?”

“你认识叫弗洛伊德的人吗?”

“有一个弗洛伊德·丹宁。在基督救世主学校高年级的时候,他和我在楼下开了个快餐酒吧。我跟你说起过他,不是吗?某个星期五他偷了卖可乐的钱,带上女朋友上纽约过周末去了。结果他被停学,女朋友也被开除了。你怎么想起他来了?”

“我也不知道”这比告诉比尔和他一起上学的那个弗洛伊德不是她脑子里正在说话的那个声音要容易得多。至少,她不认为他们是同一个人。

她想:二度蜜月,你是这么叫的。看着867公路两边的棕掏树,一只白鸟沿着路肩昂首阔步,像一个愤怒的传教士。有一个标牌上写着:塞米诺尔野生动植物公园,每车十元。是啊,佛罗里达是阳光之州、好客之州,更是二度蜜月之州。25年前比尔·谢尔顿和卡罗尔·谢尔顿(以前叫卡罗尔·奥尼尔,来自马萨诸塞州的利恩)就来这里度过了他们的第一次蜜月。只是那次在另一边,大西洋那边,在一间小屋,衣柜的抽屉里还有蟑螂。他不停地抚摸我。但是还好,那时候我希望有人抚摸。该死,我希望像《飘》里面的亚特兰大那样被点燃,他点燃了我,改造了我,然后又点燃了我。现在已经是银婚了,25年就是银婚。

他们接近一段弯道,她在想:路的右边有三个十字架。一个大的两侧立着两个小的。两个小的是合成板做的。中间那个是白桦木的,上面有一幅很小的17岁男孩的照片。在一个醉酒的夜晚,也是他最后的醉酒之夜,在这段弯道上,他的车失去了控制。是他的女朋友和她的小姐妹们在这里做了标记——

比尔驶过了这段弯道。一对身体丰满羽毛发亮的乌鸦从碎石路面上凝结的一滩血迹上飞了起来。鸟儿吃得那么饱,卡罗尔在它们飞起来之前还不能肯定鸟儿是否打算离开。没有十字架,左边没有,右边也没有。路中间有什么动物被碾死了,美洲旱獭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正从——辆从未到过梅森迪克森线(传统的美国南北方分界线)以北的豪华汽车底下经过。

弗洛伊德,那里是什么东西?

“出什么事了?”

“呃?”他看着他,有点困惑,有点疯狂。

“你坐得像螺钉那么直。背抽筋吗?”

“有一点。”她逐渐让背松弛下来,“刚才我又有那种感觉——似曾相识。”

“还有吗?”

“现在没有了。”她说,但她在撒谎。这种感觉已经减弱了一点点,但只是一点点。她以前有过这种感觉,却从未如此连续不断。它来来去去,但是从来不曾远离。自从关于弗洛伊德的那件事开始萦绕在她的脑际——然后那个穿着红围裙的小女孩,她就意识到了那种感觉。

但是她在这两件事之前真的没有感觉到什么吗?当他们走下李尔35飞机的舷梯被佛罗里达州福梅尔市的酷热所包围时,这种感觉还没有开始吗?或者更早些时候?从波士顿来时?

前面有一个十字路口,上面是闪烁的黄灯,她想:右边是旧车车场,还有一个萨尼贝尔社区剧院的标牌。

然后她想:不,就像十字架一样,这是一种强烈但虚幻的感觉。

十字路口到了。右边是旧车车场——帕尔姆戴尔汽车公司。卡罗尔真正感到了心惊肉跳,突然袭来的感觉比不安更为强烈,她告诉自己不要再那么蠢了。佛罗里达到处都是旧车车场,如果你在每个十字路口预测有一个旧车车场,那么概率迟早会让你变成一个预言家。这是几百年来巫师们惯用的伎俩。

而且也没有剧院标志。

但是有另一块标牌。是圣母玛利亚,那个萦绕她童年时光的幽灵——伸出双手,姿势像在卡罗尔的一枚大圆项链坠上那样。这枚坠子是卡罗尔的祖母在卡罗尔十岁生日时送给她的。她的祖母把这枚坠子按在她的手里,链子绕在她的指头上,说:“你一直带着它直到长大,因为艰难的日子就要来了。”她一直带它,小学、中学,直到高中她都戴着它。她带着这枚坠子,直到慢慢发育的胸部将它包围起来,就像平凡的奇迹。然后,可能是在和全班同学到汉普顿海滩的旅途中,她丢失了这枚坠子。在回家的公共汽车上,她初次尝到了用舌头接吻的感觉。那个男孩是布奇·苏西,她能够尝到他吃过的棉花糖味。

那枚丢失了很久的坠子上的玛利亚和标牌上的玛利亚几乎有着一模一样的表情,那种让你对任何不纯洁的念头都有犯罪感的表情,哪怕你想的只是一块花生黄油三明治。在玛利亚下面,标牌上写着:仁慈的圣母帮助佛罗里达无家可归之人——你愿帮助我们吗?

嘿,玛利亚,你有什么经历——

这次不止一个声音——许多声音,女孩的声音,幽灵般唱颂歌的声音。这些都是平凡的奇迹,还有普通的幽灵。当你老了就会发现这些东西。

“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吗?”她知道他的语气,她还知道他挑眉毛露酒窝的样子。比尔的语气像在说我只不过假装生气,实际上他真的已经生气了,至少有一点。

“没有。”她尽力地朝他挤出微笑。

“你真的看起来不像你自己了。也许你不该在飞机上睡觉。”

她说:“也许你说得对。”这样说不仅仅是取悦他,毕竟有多少女人能够在开普提瓦岛为她们的25周年结婚纪念日度第二次蜜月呢?包下李尔喷气式机来回往返?在你钞票总嫌不够花(至少当你在月底打出万事达卡的账单时)的一个地方呆十天?在那种地方,如果想按摩,就会有一个高大的瑞典俏妞来到你六间房的海滩度假屋内用拳头给你敲敲打打?

然而以前却不是这样的。她初遇比尔是在一个全市的高中舞会上,三年后又在大学碰上了(又一个平凡的奇迹)。结婚时他的工作是看门人,因为电脑行业没有空缺的职位。那是1973年,那时电脑还不是那么普及。他们住在里维尔一个肮脏的地方,不在海滩上,但是离海滩很近。每天晚上都有人不断地上楼,向那两个住在他们楼上面带菜色的家伙买毒品,而且还无休无止地听着60年代的靡靡之音。卡罗尔常常是清醒地躺着,等待着吵闹开始。她想:我们永远都不可能离开这里了,在忧郁的奶油切尔乐队的歌声中,在有碰碰车的海滩上,我们将逐渐衰老死去。

比尔下班后筋疲力尽,在噪音中也能熟睡。他侧躺着身子,有时一只手搭在她的臀部上。特别是楼上的家伙与他们的主顾吵架时,如果他的手没放在她的臀部,她常常会把他的手拉过来。比尔就是她的一切。她与他结婚后,她的父母实际上就与她脱离了关系。他是一个天主教徒,但是那种不宽容的教徒。奶奶曾问过她,当人人都断定他是个穷小子时为什么还要跟他走?她怎么会听信他的蠢话?她为什么要让父亲伤心?她能说什么呢?

从里维尔的那个地方到翱翔在12500米高空的私人喷气式飞机上,这是一段遥远的距离;到这辆租来的皇冠维多利亚,又是一条很长的路——那些黑帮电影里的好人总是把这种车叫做皇冠维克——花十天时间把这辆车开到一个地方去,费用可能……唔,她甚至都不愿想这件事。

弗洛伊德……哦,狗屁。

“卡罗尔?现在怎样?”

“没什么。”她说。路的前方是一座粉红色的平房,门廊两边都是棕榈树——看见这些棕榈树丝丝缕缕的叶子映衬在碧蓝的天空下,这让她想起了低空掠过的日本零式战机,它们后翼的机枪在开火,就像在电视前浪费时间的年轻人最容易产生的联想——他们经过时,一个黑人妇女会走出来。她会用一块粉红色的毛巾擦双手,面无表情地目送坐在皇冠维克里的有钱人向开普提瓦驶去。她不知道卡罗尔·谢尔顿曾经在90美元一个月的公寓里整晚不能入眠地躺在床上,听着楼上的唱片和毒品交易,感觉内心深处有什么东西还是鲜活的,有什么东西让她想起聚会上掉在窗帘背后的香烟,虽然小得不易发现,但它却将靠近织物闷闷地燃烧起来。

“亲爱的?”

“我说没什么。”他们经过了这座房屋。没有女人。一个老人——白人,不是黑人——坐在摇椅上,注视着他们路过。他的鼻子上架着无框眼镜,膝头搭着一条粗糙的粉红色毛巾,和房子的颜色一样。“我现在挺好。只想快点到那里换成短裤。”

他的手摸了摸她的臀部——在那些最初的日子里他是如此频繁地抚摸着她——然后再稍稍向里探去。她想制止他,但是没有。毕竟他们在度第二次蜜月。还有,这样会让他的这种表达方式一去不回。

“也许,”他说,“脱下衣服,换上短裤之前,我们可以歇一歇。”

“好主意。”她说,把手放在他的上面,紧紧地按住他的手。前面会有一个标牌,他们会看到上面写着“棕榈屋向左五公里”。

其实标牌上写的是“棕榈屋向左三公里”。远处还有一个标牌,又是圣母玛利亚,双手外伸,电流有些轻微震动,头上都不太像有一圈光环了。这个标牌写着:仁慈的圣母帮助佛罗里达的病人——你愿帮助我们吗?

比尔说,“下一个该写‘缅甸刮胡霜’。”

她不懂他是什么意思,但是很显然只是个玩笑,于是她笑了。下一个将写着“仁慈的圣母帮助佛罗里达的饥民”,但是她不会跟他说。亲爱的比尔,虽然有时他的表情很愚蠢,有时用些莫名其妙的典故,可他还是亲爱的比尔。她父亲曾对她说,他很有可能会离开你,你知道吗?如果你能熬过去,就是你能盼望的最幸运的事了。亲爱的比尔证实了(只一次但很关键)她的判断力远比她父亲的好得多。这个被她奶奶称为“吹大牛的人”并没有离开她。当然她付出了代价,但是那句老话是怎么说的呢?上帝说,拿走你想要的……然后为它付出代价。

她的头发痒,她心不在焉地挠着头,留意着下一个圣母标牌。

可怕的是当她失去孩子的时候事情开始发生转变,就在比尔得到一份位于128号公路上的海滩电脑公司的工作之前。那时这行业开始了第一波旋风式的变化。

失去了孩子。或许除了比尔,他们都认为是流产。当然她娘家的人都相信这个说法:爸爸、妈妈、奶奶。“流产”是他们的说法,如果发生了这类事,天主教徒的说法是流产。嘿,玛利亚,你有什么经历?她们跳绳时有时会这么唱,觉得自己大胆而有罪,制服裙在有伤疤的膝盖上跳来跳去。这就是在天使之女学校的时候,在那里如果安尼昂西亚塔修女发现你在“宣判时间”凝视窗外,她会用戒尺抽打你的指关节;在那里多玛提拉修女会告诉你100万年只不过是永恒这个时钟的第一声滴答(你可以在地狱里享受永恒,大多数人都是这样,这样很简单)。你将永远呆在地狱里,皮肤在燃烧,骨头被烘烤。而现在她在佛罗里达,坐在皇冠维克里,旁边是她的丈夫,他的手还放在她的胯部;衣服皱了,但是如果能让他的脸换副表情,谁又会在乎呢?为什么这种感觉还不停止?

她想像着前面有一个邮箱,侧面写着拉格兰(RAGLAN),前面有一个美国国旗贴花。实际上侧面是里根(REAGAN),一张感恩之死乐队的贴花,但确实有邮箱。她想像有一条沿着路的另一边欢快小跑的小黑狗,头垂着,哼哼地叫着。小黑狗也真的在那里。她又在想那个标牌,是的,的确有一块标牌,上面写着:仁慈的圣母帮助佛罗里达的饥民——你不愿帮助我们吗?

比尔正指着什么:“那边——看见没?我想那就是棕榈屋。不,不是标牌那里,另一边。干吗让人把那样的东西立在这里?”

“不知道。”她的头发痒。她挠着头,黑色的头皮屑开始从她眼前掉下。她看看手指,惊恐地发现指尖有黑黑的污迹,就像有人刚刚取走了她的指纹。

“比尔?”她用手指梳理着金发,这次头皮屑更大块了。她看见的不像皮屑,而像纸屑。其中一片上有一张脸,就像拙劣修补后的底片上有一张脸在窥视。

“比尔?”

“什么?什——”他的声音完全变了,这比车子突然转向更让她害怕。“天哪,亲爱的,你头发里是什么?”

那张脸看起来像特里萨修女。是不是因为她正在想着天使之女学校呢?卡罗尔把它从裙子上拨下来,想给比尔看,但是还没来得及,它就碎了。她转身看他,只见他的眼镜已经在他脸上融化,一只眼睛从眼窝里突了出来,然后像一颗充血的葡萄般裂开。

她想:我早就知道,甚至在我转身之前,我就已知道。因为我有那种感觉。

一只鸟在树上叫着。标牌上,玛利亚伸出她的手。卡罗尔想尖叫,就是想尖叫。

“卡罗尔?”

那是比尔的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然后他的手——没有压着裙褶探人她的胯部,而是放在她的肩上。

“你还好吧,宝贝?”

她睁开眼睛,阳光很耀眼,她的耳朵听到李尔喷气飞机的引擎发出沉稳的轰鸣声,还有别的什么——她的耳膜感觉到了压力。她看着比尔温柔关切的脸,又看看机舱里温度计下的刻度盘,然后发现飞机已下降到8500米。

“着陆?”她昏昏沉沉地自言自语,“要着陆了?”

“很快,哈?”他听起来很高兴,就像他是自己在飞而不仅仅是花钱享受一样,“机师说20分钟后我们将在福梅尔着陆。你刚才惊得一跳,宝贝。”

“我做了个噩梦。”

他笑了——他故作浑厚的讥笑声让她真的很厌恶。“你的第二次蜜月不许有噩梦,宝贝。梦见什么啦?”

她说:“我记不住了。”真的是这样。只有些片段:比尔的眼睛在他脸上融化,还有一首她们读五六年级时会唱的跳绳歌,那是三四首被禁歌曲中的一首。它是这样唱的:嘿,那里,玛利亚,你有什么经历……然后就是什么什么什么。她记不住接下来是什么了。她只记得丁丁当当,丁丁东东,我看见爸爸的大屁股,但是她记不住关于玛利亚那首了。

玛利亚帮助佛罗里达的病人,她寻思着,不知道这个想法有什么意思。就在这时,机师“哔”地一声打开了安全带的指示灯。他们开始最后下降。她想:让疯狂的喧闹开始吧。然后系上了安全带。

他问:“你真的不记得了?”一边系紧自己的安全带。小喷气式飞机颠簸着穿过云层,一个机师稍微调整了一下,飞行又平稳起来。

“通常在你醒来后,你都能记得,哪怕是噩梦。”

“我记得天使之女学校的安尼昂西亚塔修女,宣判时间。”

“那就是噩梦。”

十分钟后着陆传动装置在轰鸣声和撞击声后逐渐平息下来,也就是在他们着陆后五分钟。

“他们会把车开到飞机这里来。”比尔已经开始讲他那种A型专横性格典型的屁话了。她不喜欢,不过至少不像他故作浑厚的笑声和一贯要人领情的样子那样令她讨厌。“我希望车子没出什么故障。”

她想:没有。这种感觉强烈地掠过。一两秒钟后它就会停在我这一侧的窗外,你的佛罗里达全程度假车,一辆讨厌的白色宽大的卡迪拉克,也可能是林肯——

是的,车来了,证明了什么?唔,她想,证明了有时当你感觉似曾相识时你所想的会真的发生。只不过不是卡迪拉克或林肯,而是一辆皇冠维多利亚——马丁·斯科西斯导演的黑帮电影里无疑会把它叫做皇冠维克。

他扶她走下飞机舷梯时,她“呜——”了一声,热辣辣的太阳让她感到晕眩。

“什么事?”

“没什么,真的。我有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想是梦引起的吧。我感觉我们以前来过这里。”

“这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亲爱的。”他说,然后吻吻她的脸颊,“来,让疯狂的喧闹开始吧。”

他们朝车子走去。比尔向一个把车开过来的年轻女人出示了他的驾照。卡罗尔看见他打量着她的裙边,然后在她的笔记本上签字。

卡罗尔想:她会让笔记本掉下来。这种感觉那么强烈,就像游乐场里游乐车的车速有点过快,突然之间你认识到自己正在游离快乐,觉得有点恶心了。她会让笔记本掉下来,然后比尔会说“哎哟”,然后拾起笔记本,更近地看看她的双腿。

但是这个来自赫兹汽车租赁公司的女人没有让她的笔记本掉到地上。一辆白色的礼仪车出现了,把她带回巴特勒航站楼。她向比尔最后一笑——她完全忽视了卡罗尔——然后打开前排乘客车门。她步入车门时,脚下一滑。“哦哟,不要太快。”比尔说着抓住她的肘部,把她扶稳。她向他微笑,他最后看了看她匀称的小腿,卡罗尔站在他们的一大堆行李旁边,思绪如潮。嘿,玛利亚……

“谢尔顿夫人?”是副机师。他拿着最后一个包,比尔的手提电脑放在里面,他显得很关心:“你还好吧?你的脸色挺苍白的。”

比尔听到后转过身来,显得很担心。如果她对比尔最强烈的感觉就是她对比尔唯一的感觉的话,就不会有银婚了,当她发现他和那个女秘书有染的时候就可以离开他。那是一个爱用伊卡璐护肤品的金发女郎,年轻得记不住“如果我只有这辈子可以活”的伊卡璐标语。但是还有其他感觉,比如爱。还是爱,那是天主教学校里穿制服的女孩没有怀疑过的爱,是那种坚韧得不会死去、像野草般丛生的、讨厌的爱。

除此之外,不仅仅是爱让人们结合起来。还有秘密,以及你为了保守秘密所付出的代价。

“卡罗尔?”他问她,“宝贝,还好吧?”

她想告诉他不好,她一点都不好,她好像快被淹死了,但她还是勉强挤出微笑说,“天太热了,没啥。我觉得有点头昏眼花。扶我上车,打开空调就好了。”

比尔扶着她的肘关节(卡罗尔想:你肯定没有打量我的双腿),把她领向皇冠维克,好像她是一个年迈的老太太。车门关上冷气吹到她脸上时,她真的开始感到舒服点了。

如果这种感觉再回来,我会告诉他。卡罗尔想,我得告诉他,感觉太强烈了,不正常。

唔,似曾相识一点都不正常,她想——似梦似幻,还有点像脑子不灵光,把全新体验当成了旧数据(她肯定在哪儿读过,也许在医生办公室里等着检查她52岁的外阴的时候)。管道上暂时有个孔,热水和冷水混合了。她闭上眼睛祈求这种感觉快离开。哦,圣洁的玛利亚,为我们这些向她求助的人祈祷。请(他们以前常说“哦,求求你了”),不要回到教区学校。这应该是一个假期,不——

弗洛伊德,那里是什么东西?哦,狗屁!哦,狗屁!

谁是弗洛伊德?比尔认识的只有弗洛伊德·多宁(也许是达宁),曾经和他一起开过快餐酒吧的家伙,与女朋友跑到纽约去的家伙。卡罗尔记不起比尔什么时候告诉过她关于这个小子的事,但是她知道他说过。

别再想了,孩子。这里没有东西给你。关上思绪的大门。

起作用了。最后一句——你有什么经历——然后她又只是卡罗尔·谢尔顿,在她去开普提瓦岛的路上,在她和著名的软件设计师丈夫去棕榈屋的路上,在他们去海滩喝兰姆酒享受音乐的路上。

他们路过了帕布立克超市,经过了一个照看路边水果店的老黑人——他让她想起在美国电影频道中看到的那些30年代电影演员,一个唯唯诺诺的家伙,穿着围裙式工装裤,戴着圆顶草帽。比尔闲聊着,她也回应着他。她有点吃惊,那个从10岁到16岁成天带着玛利亚坠子的小女孩已经变成了一个穿着多娜·卡兰裙子的女人——那对里维尔公寓里绝望的夫妇就是现在驾车沿着青葱的棕榈走廊飞奔的中年富人——而她就是那个女孩,他们就是那对夫妇。在里维尔的时候,有一次他喝醉了回家,她打了他,他的眼睛下面流了血。她曾经害怕地狱,并且有些沉迷于这种精神枷锁时,她会想:我真是该死,我该被诅咒。100万年,只是时钟的第一声滴答。他们在收费站前停下来,卡罗尔想像着收费员前额左侧有一块草莓样的胎记,几乎挨着他的眉毛了。

没有胎记——收费员只是一个普通的四五十岁的家伙,粗硬的灰发剪得潦潦草草,戴着一副牛角边的眼镜,是那种说话口音很重的家伙——那种感觉又开始回来了,卡罗尔认识到她想的事情是她真正知道的事情,开始时还不是全部,但是,到他们靠近41号公路右侧的小市场时,她几乎知道每件事了。

卡罗尔想像着:市场叫科森市场,前面有一个小女孩,穿着红色围裙,她有一个娃娃,肮脏破旧的黄头发娃娃,就是为了去看旅行车后面的狗而被她丢在商店台阶上的那个。

结果市场的名字是卡森,不是科森,但是其他一切都相同。当白色皇冠维克经过的时候,穿红色围裙的小女孩朝卡罗尔的方向转过她严肃的脸——一张乡村女孩的脸。一个乡下女孩跑到这个富人旅游的乡村来干什么呢,她和她那肮脏的黄头发娃娃?卡罗尔不知道。

就是在这里我问比尔还有多远,但是我不会问。因为我得打破这个怪圈,这个常规。我必须这么做。

“还有多远?”她冋他。他说只有一条路,我们丢不了。他说我们肯定能到棕榈屋没有问题。

然后,顺便问一句,谁是弗洛伊德?

比尔的眉头抬起,嘴边的酒窝出现了。

他说:“你一旦走过堤道上了萨尼贝尔岛,就只有一条路了。”卡罗尔几乎没听见,他仍然说着这条路。两年前的一个周末,她的丈夫冒着毁掉他们的一切的风险和他的秘书幽会。比尔换了一个人,成了卡罗尔的妈妈曾经警告过的会让她伤心的比尔。后来比尔试着告诉她说他没法控制自己,她想尖叫,我曾经为你杀死一个孩子,一个胎儿。那个代价有多高?这就是我得到的回报吗?快到50岁了,却发现自己的丈夫与伊卡璐女郎勾搭上了?

告诉他!她厉声尖叫。让他把车停在路边,让他做任何可以让你发泄的事——改变一件事,改变一切!你可以做到——如果你能熬过这一关,你就可以做到这一切!

但是她什么都不能做,时间开始更快地流逝。两只吃得过饱的乌鸦从它们那滩午餐上飞起。她的丈夫问她为什么那样坐着,是抽筋吗,她说,是的,她的背在抽筋但是现在好多了。她喋喋不休地说着似曾相识,就像她没有沉溺其中。皇冠维克向前驶去,像里维尔海滩上虐待狂似的碰碰车。右边是帕蒙戴尔汽车公司,左边呢?一种当地社区剧院的标志,《顽皮的玛利埃塔》。

不,是玛利亚,不是玛利埃塔。玛利亚,耶稣的母亲,玛利亚,上帝的母亲,她伸出手……

卡罗尔竭尽全力想告诉她的丈夫正在发生的事,因为比尔就坐在方向盘后,比尔还会听她说。有人听你说就是婚姻爱情的全部。

她什么也没说。在她的意识里,奶奶在说:“艰难的日子就要来了。”在她的意识里,有个声音在问弗洛伊德那边是什么,然后说:“哦,狗屁,”然后尖叫,“哦,狗屁!”

她看着表盘,发现它的刻度不是小时英里,而是千米:他们在8500米高空,正在下降。比尔正在跟她说她不该在飞机上睡觉,她也附和着。

一栋粉红色的房子出现了,有点像平房,两边都是棕榈树,就像二战电影里的那样,树叶映衬着来袭的李尔喷气飞机,机枪扫射着——

扫射。燃烧。他拿着的杂志立刻变成了火炬。神圣的玛利亚,上帝之母,嘿,玛利亚,你有什么经历——

他们经过了这座房子。老人坐在门廊上,看着他们经过。他的无框镜片在阳光下闪烁。比尔的手在她的臀部建立了一个据点。他说着也许在她脱下裙子穿上短裤之前他们可以休息一下,她同意了,虽然他们根本到不了棕榈屋。他们打算顺着这条路走下去,走下去,他们和白色的皇冠维克,永远,阿门。

下一个标牌会是棕榈屋三公里。旁边的标牌写着:仁慈圣母帮助佛罗里达病人,他们会帮助她吗?

等她开始明白过来已经太晚了。她开始看见亚热带的阳光在他们左边的水面上闪闪发光。她想知道这一生她犯了多少错误,多少罪孽(如果你喜欢这个词)。上帝知道,她的父母和奶奶肯定知道,这样或那样的罪孽,在逐渐发育地被男孩们注视着的胸脯中间戴着坠子。多年后她和她的新婚丈夫躺在酷热的夏夜,知道必须做决定,知道时间在流失,烟头在闷闷地燃烧。她记得做了决定,没有大声告诉他是因为有些事你可以保持沉默。

她的头发痒。她挠着头,黑色的头皮屑打着旋从她眼前落下。在皇冠维克的仪表盘上高度表冻结在4800米,之后刻度表爆盘了,但是比尔似乎并没注意。

接下来是一个前面贴着感恩之死乐队贴花的邮箱;一条黑色的小狗一路小跑。上帝知道她的头发痒,黑色的头皮屑像尘土在空中飘舞,有一片上面是特里萨修女的脸。

仁慈的圣母帮助佛罗里达的饥民——你愿帮助我们吗?

弗洛伊德。那边是什么?哦,狗屁。

她看见大的什么东西,上面写着三角洲。

“比尔?比尔?”

他回答得很清楚,然而却像来自宇宙边缘:“天哪,亲爱的,你头发上是什么?”

她从膝盖上拨弄起黑糊糊的残佘的特里萨修女的脸,给他看。她嫁了一个老式男人,嫁了一个与秘书有染的男人。虽然如此,这个男人却把她从那些人那里救了出来,那些人总是认为如果你点亮足够的蜡烛,穿上蓝色运动夹克,哼着大家都认可的跳绳曲子,你就可以永远住在天堂里。在一个炎热的夏夜和这个男人躺在一起,楼上进行着毒品交易,铁蝴蝶乐队在无数次地重复着“在一个伊甸园的花园里”。后来,她问他你认为得到了什么,你知道,当你在这场表演里的角色结束时。他用手臂圈着抱着她,沿着沙滩,她在半路听到丁当声和碰碰车的砰砰声,还有比尔——比尔的眼镜在他的脸上融化了。一只眼球从眼窝里突出来。他的嘴唇是个血洞。树上有一只鸟在叫,一只鸟在尖叫。卡罗尔开始跟着它尖叫,手上举着有特里萨修女面孔的烧焦的碎纸片,尖叫着,看着他的脸颊变黑,然后他的前额涌动,脖子裂开,像发炎的甲状腺,尖叫着,她在尖叫着,某个地方铁蝴蝶乐队正在唱着“在一个伊甸园的花园里”,她在尖叫着。


“卡罗尔?”

是比尔的声音,来自遥远的地方。他的手放在她的上面,他的抚摸出自关心而不是欲望。

她睁开眼睛看看周围阳光明媚的李尔35机舱,片刻之间她懂得了这一切——就像你在初醒时懂得了汹涌而至的梦境那样。她记得问他认为你得到了什么,在那之后,他说你也许得到了你一直认为自己会得到的,如果杰瑞·李·刘易斯认为他因为演奏爵士乐而要下地狱的话,那就是他会去的地方。天堂,地狱,或者是格兰德拉匹兹,都是你的选择——或者是那些教你相信什么的人的选择。这是人的思想中最后的伟大的小把戏:在你总是期盼着消磨永恒的地方来感知永恒。

“卡罗尔?你还好吧,宝贝?”比尔一只手里握着他读的杂志,封面是特里萨修女的《新闻周刊》,上面有一行白色的字,写着:现在的圣徒?

漫无目的地打量着机舱,她想:正好是4800米,我得告诉他们,我得警告他们。但是这个念头打消了,彻底打消,就跟那些感觉消失的方式一样。它们就像梦一样离开,就像棉花糖在你舌尖上变成了一缕香甜的薄雾。

“着陆?要着陆了吗?”她觉得自己完全清醒过来,但是她的声音听起来粗重而无力。

“快吧,哈?”他听起来很愉快,就像他自己在飞而不是在花钱享受。“弗洛伊德说我们将到达——”

“谁?”她问。小飞机的机舱很温暧,但是她的手指冰凉。“谁?”

“弗洛伊德。你知道,机师。”他用拇指指着机师坐舱左首的座位。他们正在下降,穿过一堆云朵。飞机摇摆起来。“他说我们20分钟后将到达福梅尔。你刚才惊得一跳,宝贝。刚才你在呻吟。”

卡罗尔张开嘴巴想说就是这种感觉,你只能用法语才说得出的感觉,是vu(看见)或vous(你,你们),但是念头消失了,她说的只是“我做了个噩梦。”

弗洛伊德机师“哔”地——声打开安全带的指示灯。卡罗尔转动着头。在下面某个地方有一辆白色的赫兹公司的车,现在而且永远地等着他们,一辆黑帮用的车,就是马丁·斯科西斯电影里的人物用的那种,可能叫做皇冠维克。

她看着新闻杂志的封面,看着特里萨修女,突然她记起了在天使之女学校跳绳的情景,跟着一首被禁的曲子跳绳,有一首是这么唱的:嘿,玛利亚,你有什么经历,从炼狱里救出我的小命。

艰难的日子就要来了,她的奶奶说过。她把坠子按在卡罗尔的手里,链子绕在她的手指上。艰难的日子就要来了。

我想这就是关于地狱的故事,你被责令重复做同一件事的那种版本。宝贝,存在主义是什么概念;翻翻阿尔伯特·加缪的书。有一个观点是其他人是自己的地狱。我的观点是重复可能就是地狱。